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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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尼娅,”索尼娅从伯爵夫人身旁走过时,伯爵夫人从信上抬起头来说,“索尼娅,你不给尼古连卡写信吗?”伯爵夫人说话的声音轻柔,颤抖,从她那疲倦的、隔着眼镜看人的眼睛里,索尼娅看出伯爵夫人这句话的全部含义。那眼神流露出恳求、怕被拒绝、为求人而感到羞愧,以及万一被拒绝就会结下深仇大恨。
索尼娅走到伯爵夫人面前,跪下来,吻她的手。
“我写,妈妈。”她说。
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她亲眼看见预兆神秘的应验,这一切都使索尼娅心软,激动,感动。她知道,由于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恢复了关系,尼古拉不可能娶玛丽亚公爵小姐,她很高兴她又恢复了那种她所欢喜和习惯的自我牺牲的心情。她含着泪,怀着喜悦来完成那件慷慨的行为,由于泪水模糊了她那天鹅绒般的黑眼睛,中断了好几次才写完那封使尼古拉大为吃惊的令人感动的信。

皮埃尔被送进禁闭室,逮捕他的军官和士兵对他怀有敌意,同时也怀有敬意。此外,对他还有点疑心,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许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吧),敌视是因为他们和他刚打过架。
但是,第二天早晨,看守换班以后,皮埃尔觉得,这些新的看守——军官和士兵,对他的看法和逮捕他的那些人的看法已经不同了。的确,第二天的看守已经不把这个穿着农民衣服的大胖子看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看作曾经和抢劫的士兵和押送他的人拚搏过、讲过关于拯救儿童的豪言壮语的人,而不过看作一个奉上级命令拘留起来的俄国犯人罢了。如果说皮埃尔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他那面无惧色和专注沉思的神情,以及使法国人惊奇的他那一口漂亮的法国话。虽然如此,那天皮埃尔和别的被捕的嫌疑犯关在一起,因为他原来住的那个单间被一个军官占用了。
所有和皮埃尔一起被拘留的俄国人,都是最下层的。他们都看出皮埃尔是贵族,都疏远他,特别因为他会说法国话,更嫌弃他。皮埃尔听见他们嘲笑他,心里很郁闷。
第二天晚上,皮埃尔听说所有被拘留的人(大约他也在内),都以放火罪论处。第三天,皮埃尔和别的犯人被带到一间屋子里,那儿坐着一位白胡子将军,两名上校和几个系肩带的法国人。他们用那在审问被告时通常使用的自以为超脱人类弱点的准确、断然的口气向皮埃尔和其他被告提出一些同样的问题:你是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抱着什么目的?等等。
这些问题,以及在法庭上提出的一切问题,都是撇开主要事情的实质,而且排除揭开这个实质的可能性,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布置一条沟渠,审讯人员希望被告的回答顺着这条渠道流下去,把被告引到预期的道上,也就是引到可以判他罪的道上。只要他一说不合乎定罪目的话,他们就把沟渠移动一下,让水白流。此外,皮埃尔也和一切在法庭上的被告一样,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提出这些问题。他觉得只是由于宽大或是出于礼貌,才设下这个沟渠的圈套。他知道他是在这些人的权力中掌握着的,也只有这种权力把他带到这儿来,只有权力给他们要求他回答问题的权利,他们聚在一起唯一的目的就是判他的罪。因此,既然有权有势,又有判罪的意愿,那就用不着施展提问和审讯的诡计。显然,任何回答都可以作为罪状。问他被捕时在做什么,他带着几分悲惨的神情回答说,他把从火里救出的一个小女孩交给她的父母。问他为什么打那个抢劫的人,皮埃尔回答说,他是在保护一个女人,保护受辱的女人是每个人的责任……人们拦住他:这样的回答不合乎要求。问他为什么待在着火的院子里,有人看见他在那儿。他回答说,他出来看看莫斯科的情况。人们又拦住他:不是问他出来干什么,而是问他为什么待在火场旁边。又问他是什么人?人们又提出他头一次不肯回答的问题,这次他又说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记下来,这个不好。很不好。”那个白胡子、红脸膛的将军严厉地说。
第四天,祖博夫斯基土城起火了。
皮埃尔和另外十三个人被解到克里米亚浅滩一家商人的车棚里。在街上走的时候,皮埃尔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似乎全城都弥漫着烟雾。四面八方都在着火。皮埃尔当时还不明白莫斯科被焚的意义,他恐惧地望着这烛天的大火。
皮埃尔在克里米亚浅滩旁那家车棚里又呆了四天,在这期间,从法国士兵谈话中得知,在这儿拘留的人每天都在等候元帅的决定。是哪个元帅,皮埃尔从士兵口中打听不出来。在士兵心目中,元帅显然是代表一种最高的、有几分神秘的权力。
在九月八日之前,也就是被拘留的人第二次受审之前的那几天,皮埃尔觉得最难过。

九月八日,拘留人的棚屋里进来一个军官,从看守人对他那份恭敬劲儿看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官,大概是一个参谋。他手里拿着一个名单,对所有俄国人逐个点了名,他管皮埃尔叫不愿说出姓名的人。他漠然地、懒洋洋地看了看所有被拘留的人,命令一个看守的军官,叫他在带他们去见元帅之前,给他们穿得像样些,收拾干净一点。一小时后,来了一连士兵,把皮埃尔和另外十三个人带往圣母广场。那天雨后天晴,阳光灿烂,空气异常新鲜。烟已经不像皮埃尔那天从祖博夫斯基土城被带出来时那样在地面上弥漫;在清洁的空气中烟像圆柱似的升起。火光已经哪儿也看不见了,四面八方都是腾空而起的烟柱,整个莫斯科,皮埃尔所能看见的地方,全是一片火灾后的瓦砾场。到处可以看见烧剩下来的炉子和烟囱,偶尔可以看见烧黑了的石墙。皮埃尔望了望这片废墟,已经认不出熟悉的街道了。偶尔可以看见保持完整的教堂。克里姆林宫未被烧毁,克里姆林宫的一些钟楼和伊凡大帝教堂钟楼在远处闪着白光。近处的新圣母修道院的圆顶欢快地闪光,那里的钟声也格外响亮。钟声使皮埃尔想起今天是礼拜,是圣母诞生节。但是好像没有人庆祝这个节日:到处是火灾后的残破景象,路上碰见的俄国人都是一些衣衫褴褛、神色惊慌、一看见法国人就躲起来的人们。
显然,俄国人的巢被捣毁、消灭了;但是,在俄国生活秩序被消灭后,皮埃尔下意识地感觉到,在这被捣毁的巢上,一个完全不同的、严峻的法国秩序建立起来了。从押解他和别的犯人的士兵神情上——那些士兵精神抖擞、快快活活、队伍排得整整齐齐,他感到这一点;从一位法国大官的神情上——这位大官坐在由士兵赶着的双驾马车上迎面而来,他感到这一点。从广场左边传来快乐的军乐声,他感到这一点,特别是从今天早晨来的那个法国军官在点被捕的人时念的那个名单上,他感到而且了解这一点。皮埃尔被一伙士兵捉住,被带到一个地方,然后和别的十多个人又被带到另一个地方;似乎他们可能把他忘记了,把他和其他的人混在一起了。但是不会的:他在受审时,又被人称呼为不愿说出姓名的人。皮埃尔带着这么一个他自己觉得可怕的称号,现在被押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脸上带着毫无疑问的信心,认为连他在内的所有俘虏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并且把他们带到应该带到的地方。皮埃尔觉得自己是落进一架他不知道的、但运转正常的机器里的一小片木屑。
皮埃尔和别的犯人被带到圣母广场右边、离修道院不远的一所带大花园的大白房子里。这是谢尔巴托夫公爵的住宅,皮埃尔以前常来这儿做客,他从士兵谈话中知道,现在是元帅——艾克米尔公爵[6]住在这儿。
他们被带到门廊前面,一个个的被领进去。皮埃尔是第六个进去的。穿过皮埃尔所熟悉的玻璃走廊、穿堂、前厅,他被领到一间狭长的书房,门口站着一个副官。
达乌伏身坐在屋子尽头的一张桌旁,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皮埃尔走到他跟前。达乌没有抬眼,显然是在处理文件。他不抬眼,轻声问:
“你是什么人?”
皮埃尔不吭声,因为他说不出话来。对皮埃尔来说,达乌不仅是一个法国将军;而且是一个以残忍闻名的人。皮埃尔望着达乌那张冰冷的面孔,就像严厉的教师在耐心地等待学生回答问题时摆出的那样冰冷的面孔,他觉得,每秒钟的迟延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他不知道怎样说。说他第一次受审时所说的话,他不敢;说出他的姓名和地位,那是既危险又可耻的。皮埃尔默不作声。但是还没等皮埃尔拿定主张时,达乌抬起头来,把眼镜推到脑门上,眯着眼,仔细打量皮埃尔。
“我认识这个人。”他不慌不忙、冷冰冰地说,显然是想吓唬皮埃尔。一股顺着皮埃尔脊梁溜过的寒噤,像一把钳子似的夹住了他的头。
“您不可能认识我,将军,我从来没见过您……”
“这是一个俄国间谍。”达乌打断了皮埃尔的话,转脸对室内另一个皮埃尔没注意的将军说。达乌转过身去。皮埃尔突然用一种出乎意外的颤动的声音说:
“不是,大人,”他说,忽然想起达乌是一位公爵,“您不可能认识我。我是民兵军官,我没有从莫斯科撤退。”
“您叫什么名字?”达乌又问。
“别祖霍夫。”
“谁能向我证明您不是说谎?”
“大人!”皮埃尔大声喊道,那不是气忿,而是恳求的喊声。
达乌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皮埃尔。他们面面相视了几秒钟,这相视的目光救了皮埃尔。在这相视的目光中,一切战争和法庭的条件都消失了,在这两人之间建立了人与人的关系。他们两人此刻都模糊地感到无数的事物,理解到他们俩都是人类的子孙,他们是兄弟。
达乌从那用号码标志着人事和人的生命的文件上刚抬起头来,第一眼看见的皮埃尔不过是一个小道具之类的东西;他可以毫无内疚地把他枪毙;但是现在他已经看出他是一个人。他沉吟了一会儿。
“您怎样证明您说的是实话?”达乌冷淡地说。
皮埃尔想起朗巴莱,于是说出朗巴莱所属的团队、姓名和他住的街道。
“您并不是您所说的那个人。”达乌又说。
皮埃尔声音颤抖、断断续续地举出一些证据证明他的话是真的。
但是这时进来一个副官,向达乌报告了些什么。
达乌听了副官的报告,突然面有喜色,开始扣钮扣。他显然完全把皮埃尔忘记了。
当副官提醒他这里有个俘虏的时候,他皱起眉头,朝皮埃尔那边点了点头,说是把他带走。但是带到哪儿去,皮埃尔不知道:是回到那个棚子里去呢,还是带到刑场上去——就是在经过圣母广场时,他的同伴指给他看的那个刑场。
他回头瞧了瞧,看见副官在问什么。
“是的,那当然啦!”达乌说,“是的”是什么意思,皮埃尔不知道。
皮埃尔不记得是怎样走的,走了多久,走到哪儿去。他迷离恍惚,痴痴呆呆,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随着别人迈着脚步,别人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在这段时间,皮埃尔头脑里只有一个思想。这个思想就是:究竟是谁,最后是谁判决他的死刑?不是委员会里审问他的那帮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而且显然不可能这么办。也不是达乌,他是那么富有人情味地瞧着他。只要再等一分钟,达乌就会明白他们是在做蠢事,但是这一分钟被走进来的副官搅和了。这个副官看来也并不是想使坏,但是他本来可以不进来的。究竟是谁处决、杀死、夺走那满怀回忆、志愿、希望的他皮埃尔的生命呢?这是谁干的呢?皮埃尔觉得并没有人这样干。
这是制度,是各种情况的汇合。
是一种制度在杀害他皮埃尔,剥夺他的生命,剥夺一切,把他消灭掉。
十一
这群俘虏被押着离开谢尔巴托夫公爵的府第,经过圣母广场,一直往下走到圣母修道院左边,然后被带到竖着一根柱子的菜园里。柱子后面挖了一个还带有新鲜泥土的大坑,在柱子和坑周围站着一大群人。这群人少数是俄国人,大多数是没有站在队伍里的拿破仑的士兵:穿着不同国籍的各种制服的德国兵、意大利兵和法国兵。柱子两旁站着几排穿着缀有红肩章的蓝制服和短靿靴子、戴着高筒帽的法国兵。
犯人按照名单次序排好(皮埃尔排在第六名),然后被带到柱子跟前。两旁突然敲响了几只大鼓,皮埃尔觉得他的魂儿仿佛随着鼓声飞走了大半。他失去了思考和理解的能力。他只能看和听。他只有一个愿望——希望那件必然要来的可怕的事快一点来。皮埃尔环顾他的同伴,仔细观察他们。
为首的两个是剃光了头的犯人,其中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面黑,多毛,筋肉发达,鼻子扁平。第三个是一个家奴,四十五岁左右,头发灰白,身体肥胖,保养得很好。第四个是一个农民,长得很俊秀,蓄着一把浅褐色的大胡子,一对黑眼睛。第五个是一个工人,又瘦又黄,十八九岁,穿一身工作衫。
皮埃尔听见法国人在商量怎样枪毙——一次一个还是一次两个。“一次两个。”带队的军官冷酷、平静地说。士兵的行列调动了一下,显然他们都在忙活,——但是并不像是忙一件大家都理解的事,而是忙着完成一件必要的、然而却是不愉快的、不可理解的事。
一个佩肩带的法国军官走到犯人行列的右边,用俄语和法语宣读判决书。
然后,两名法国兵走到犯人跟前,按照军官的指示带出来两个站在排头的犯人。这两个犯人走到柱子跟前停下来,在法国人去取口袋的工夫,他们像被打伤了的野兽看走过来的猎人似的,默默地环顾四周。一个犯人不住地画十字,另一个在搔背脊,动了动嘴唇,好像在微笑似的。士兵手忙脚乱地蒙上他们的眼睛,用口袋套上他们的头,把他们捆在柱子上。
十二个持枪的步兵,迈着坚定的步子齐步走出队伍,离柱子八步远停了下来。皮埃尔转过脸去,不去看将要发生的事情。突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和轰轰隆隆的声音,皮埃尔觉得比最可怕的雷还要响,皮埃尔环视了一下。眼前是一团烟,那几个法国兵脸色苍白,两手哆嗦着在坑旁边做什么。又有两个被带出去。这两个人用同样的眼神看大家,只用眼睛默默地、枉然地寻求保护,显然不了解也不相信将要发生的事。他们不能相信,因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生命对他们有什么意义,所以他们不了解也不相信生命可以被人夺去。
皮埃尔不愿去看,又转过身去;又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可怕的爆炸声,随着响声他看见了烟,血,法国兵苍白、惊慌的面孔,那些法国兵哆嗦着双手彼此碰撞着又在柱子旁做什么。皮埃尔沉重地喘息着,向周围看看,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和皮埃尔的眼神相遇的眼神都同样地这样问。
在所有俄国人的脸上,在法国士兵和军官脸上,没有一个例外,他都看到和他内心所感受的同样的惊悸、恐怖和斗争。“这事究竟是谁干的呢?他们和我一样感到痛苦。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在皮埃尔心中闪了一下。
“步兵十八团,开步走!”有人喊了一声。在皮埃尔身旁的第五个人被带出去,——只带他一个。皮埃尔还不知道他已经得救了,他和其余的人不过是被带来陪绑的。他越来越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既不感到欢喜,也不感到宽慰。第五个是一个穿工作衫的工人。刚一碰着他,他就吓得向旁边一跳,抓住了皮埃尔(皮埃尔打了个寒噤,把他挣脱掉)。那个工人走不动了,被架着膀子拖着走,他喊叫着。一到柱子跟前,他突然不叫了。他好像忽然有所领悟似的。不知道他已经明白喊也无益呢,还是认为不会打死他,但是他在柱子旁站住了,等待着和别人一样蒙上眼睛,他也像一头被打伤的野兽,用发光的眼睛环顾四周。
皮埃尔再也不能使自己转过脸去闭眼不看了。这第五次的屠杀,使得他和整个那群人的好奇心和激动的心情达到极点。也和别人一样,这第五个似乎很平静:他掩上衣襟,用一只光脚搔搔另一只光脚。
给他蒙上眼睛,他整了整脑后勒得太紧的结子;然后,让他靠到血渍斑斑的柱子上,他往后倒了一下,他觉得站的姿势不舒服,调整一下,摆齐两脚,靠稳了。皮埃尔目不转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
应该发出口令了,随着口令应该响起八支枪的射击声了。但是,皮埃尔后来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哪怕极微弱的枪声。他只看见,不知为什么那个工人突然在绑他的绳子上坠了下来,身上有两处露出血来,绳子被身子坠得松散了,那个工人不自然地垂着头,屈着一条腿蹲坐着。皮埃尔跑到柱子跟前。没有人拦阻他。几张惊慌、苍白的脸在那个工人周围干着什么。一个留大胡子的法国老兵,在解开绳子的时候下巴颏直打哆嗦。尸体放倒了。士兵们笨手笨脚地慌忙把尸首拖到柱子后面,推到坑里。
显然,大家都确切地知道,那些人是罪犯,他们是在掩盖罪犯的痕迹。
皮埃尔往坑里瞧了一眼,他看见那个工人两膝贴近头朝上蜷着躺在那儿,一个肩膀比另一个高些,那个高一点的肩膀一上一下地抽搐着。但一锹一锹的土已经撒满了整个尸体。其中一个士兵愤怒地、凶狠地朝皮埃尔狂叫了一声,赶他回去。但是皮埃尔不明白他的意思,站在柱子旁不动,也再没有人撵他。
坑被填平后,发出了口令。皮埃尔被带回他原先的地方,站在柱子两旁的两排法国兵,作了一个半转弯,就迈着整齐的步子从柱子旁走过去。站在圈子中间的二十四个手持空枪的步兵,当连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跑回他们原来的位置。
皮埃尔这时茫然地望着那一对对跑出圈子的步兵。除了一个,全都归队了。留下来的那个年轻士兵,脸色死样的苍白,高筒帽子歪到脑后,枪拄在地上,还在他从那儿射击的坑对面站着。他像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几步,后退几步,以保持不致跌倒。一个年老的军士从队伍里跑出来,抓住那个年轻士兵的肩膀,把他拖到连队里。那群俄国人和法国人散开了。他们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地走着。
“这就是他们放火得到的教训。”一个法国人说。皮埃尔回头看了看说话的人,那是一个士兵,他想从刚才那件事情上找点可以自慰的东西,可是找不到。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走开了。
十二
行刑以后,皮埃尔被隔离开来,单独关在一座破烂、肮脏的小教堂里。
傍晚,看守的军士带着两名士兵走进教堂,向皮埃尔宣布,他被赦免了,现在就去战俘营。皮埃尔不明白对他说的什么,就站起来跟着士兵走了。广场的坡上有一些用烧焦的木板、圆木和薄板搭起来的棚子,皮埃尔被领进其中的一间。在黑暗中,有二十个各式各样的人把皮埃尔围了起来。皮埃尔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来干什么,想要他干什么。他听见他们对他说话,但得不出任何结论和判断: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也不看是谁问他,人们是否了解他的回答。他看别人的面孔和身子,全都同样的没有意义。
皮埃尔自从看见由一些不愿做那种事的人们进行的那场屠杀以后,他心中那副赖以支持一切、而且一切靠它才有生气的弹簧,突然被扭断了,于是一切都变成毫无意义的废物。在他心目中,虽然他还不十分清楚,但那种对美好的世界、对人类的和自己的灵魂,以及对上帝的信仰,全都破灭了。这种心境先前皮埃尔也体验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这类怀疑先前皮埃尔也有过,但那类怀疑是来自他本人的罪过。皮埃尔当时在内心深处觉得,摆脱那种失望和怀疑的办法,要求诸自我。但是现在他觉得,他眼看着整个世界都垮了,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废墟。他觉得,再恢复对人生的信仰,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黑暗中有些人站在他周围:他身上一定有什么使他们觉得有趣的东西。人们对他讲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然后带他到什么地方去,最后来到一间棚子的角落,他身旁的人们有说有笑。
“我说,伙计们……就是那个亲王(特别加重‘那个’字眼)……”对面角落里有一个声音说。
皮埃尔一动不动地靠墙坐在一堆干草上,默不作声,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他一闭上眼,他面前就出现那个工人可怕的脸(特别是脸上纯朴的神情),还有那些身不由己的刽子手由于内心的不安更显得可怕的脸。他于是又睁开眼,在黑暗中茫然地望着四周。
有一个小个子躬着身子坐在他旁边,皮埃尔开始觉出他在旁边,是由于他一动弹就有一股强烈的汗味。这个人在黑暗中摆弄他的脚,虽然皮埃尔看不见他的脸,他却感觉这个人不住地端详他。在黑暗中习惯了一会儿,皮埃尔才明白这个人是在脱靴子。他的动作、姿势引起皮埃尔的注意。
他解开一只脚上的绳子,细心地把绳子缠好,立刻又解另一只脚上的绳子,一面不住地端详皮埃尔。一只手把绳子挂上,另一只手已经在另一只脚上解绳子。他的动作不停地一个接着一个:他细心地脱掉靴子,把它挂在头上边的橛子上,掏出一把小刀,割掉一点什么,把小刀合起来,放到枕头下面,然后坐得舒服些,两手抱着膝盖,两眼紧盯着皮埃尔。从这些熟练的动作上,从他在这个角落放得井井有条的东西上,甚至从这个人身上发出的气味上,使皮埃尔有一种愉快的、令人安心和从容不迫的感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皮埃尔。
“老爷子,您不少吃苦吧?是吗?”那个小个子忽然说。他那悦耳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和纯朴,皮埃尔想回答,但是他的下巴颏颤抖了,他觉得眼泪涌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小个子不让皮埃尔受窘,就用那同样愉快的声音说下去。
“唉,朋友,别难过,”他用俄国乡下老太婆的口吻,柔和、悦耳、亲切地说,“别难过,朋友:忍受一时,长命百岁!这是实话,亲爱的朋友。我们待在这儿,谢天谢地,没人欺负我们。人有好的,也有坏的。”他说,他一面说话,一面麻利地把身子弯到膝盖,站起来,咳嗽着到别处去了。
“嘿,好小子,你来啦!”皮埃尔听见棚子尽头响起那同样亲切的声音,“你这个小坏蛋来了,还记得我!好啦,好啦,行啦。”那个士兵推开向他扑来的小狗,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个破布包,里面包着什么东西。
“喂,吃点吧,老爷子,”他说,又恢复到先前的恭敬的腔调,打开包,递给皮埃尔几个烧土豆,“晌午我们喝稀汤来着。烧土豆可真美!”
皮埃尔一天没有吃饭,他觉得土豆味儿非常好闻。他谢过那个士兵,就吃起来。
“怎么样,不错吧?”那个士兵笑着说,他拿起一块土豆,在手掌上切成两半,从破布里捏点盐撒上,递给皮埃尔。
“烧土豆可真美!”他重复说,“你尝尝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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