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21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21/147

当他出一身冷汗醒来时,在沙发上动弹起来,娜塔莎到他跟前,问他怎么回事,他没回答她,他不明白她说什么,目光奇异地望着她。
这是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到来前两天他发生的变化。自那天以后,据医生说,消耗体力的热度增高,病情愈加恶化了,但是娜塔莎关心的并不是医生说的话:她看出可怕的、使她更确信无疑的、精神上的特征。
自那天开始,安德烈公爵在睡醒的同时,也从人的一生中醒来。他觉得人生的觉醒对人的一生来说,并不比一觉醒来对睡梦来说,来得更漫长。
在这种相对缓慢的觉醒中,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剧烈的东西。
他的最后的日子和时刻,平凡简单地过去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感到这一点。她们没有哭,没有发抖,在最后的那几天,连她们自己也觉得,她们已经不是在看护他(他已经不存在,已经离开她们了),而是看护最亲切的回忆——看护他的躯体。她们俩的感情是那么强烈,死亡表面的、可怕的一面,对她们已经不发生作用,而且她们认为没有必要去触动哀痛。她们当着他的面没有哭,背着他的时候也没有哭,她们彼此之间从来不谈论他。她们觉得用语言不能表达她们所理解的东西。
她们俩都看到,他越来越深地、缓慢而平静地离开她们下沉到什么地方去,她们俩也知道这是必然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给他做了忏悔和圣餐礼;大家都来和他告别。人们把儿子领来见他,他用嘴唇贴了贴他的脸,然后转过脸去,他把脸转过去不是因为他感到难过和心痛(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是明白这一点的),而不过是因为他认为对他的要求就是这些了;但是当人们叫他给儿子祝福的时候,他也照办了,然后环顾了一下,好像在问还有什么要做的。
当精神离开躯体,躯体发出最后一次颤抖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在跟前。
“过去了吗?!”当他的躯体在她们面前一动不动地躺着,渐渐变凉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娜塔莎走上前去,看了看死去的眼睛,赶快给他合上。她给他合上,没有吻他的眼睛,而是把身子贴在那个引起她最亲切的回忆的他的躯体上。
“他到哪儿去了?他现在在哪儿?……”
当洗过并穿上衣服的遗体躺在桌上的棺材里的时候,大家都过来向他告别,所有的人都哭了。
尼古卢什卡哭,是因为痛苦的困惑撕碎了他的心。伯爵夫人和索尼娅哭,是因为可怜娜塔莎,还因为他不在了。老伯爵哭,是因为他感到他自己也将要迈出这同样可怕的一步了。
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在哭,但是她们哭不是因为个人的不幸;她们哭是因为她们面对那简单而庄严的死亡奥秘而内心充满了崇敬的感情。
第二部

各种现象的原因总合,不是人的智力所能理解的。但是人却一心要寻找这些原因。人的智力不深入了解为数众多和复杂的各种条件(其中每个条件单独地看来都好像是原因),只抓住一个首先碰到的容易理解的近似条件,于是说:这就是原因。在历史事件中(这里观察的对象是人的行动),最原始的近似条件是神的意志,然后是站在最显著的历史地位的人的意志,也就是历史中的英雄人物的意志。但是,只要一深入了解每个历史事件的实质,也就是深入了解全部参加事件的人群的活动,就会相信,历史人物的意志不仅不支配人群的行动,而且他们的意志经常处在被支配的地位。不管怎样理解历史事件的意义似乎都一样。但是,一种人说,西方人向东方进军,是因为拿破仑要这样做,另一种人说,这件事的发生是因为它必然要发生,这两种人说法的差别正如另外两种人说法的差别一样,一种人说,地球是不动的,行星都围绕着地球转,另一种人说,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持着地球,但是知道,地球和其它行星的运动是受一些法则的支配的。一个历史事件没有也不可能有各种原因,除了只有各种原因中的一种原因。但是存在着支配各种事件的各种法则,其中有些是不知的,有些是已经被我们摸索出来的。只有当我们完全屏弃在某个人的意志中寻找原因的时候,才可能发现这些法则,正如人们要屏弃那些有关地球的一切成见,才可能发现行星运动的法则一样。
史学家认为,在一八一二年战争中,除了波罗金诺战役、莫斯科被敌人占领及其被烧毁以外,最重要的插曲就是俄国军队从梁赞大路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然后直趋塔鲁丁诺营地的运动,即所谓越过红帕赫拉的侧翼进军。史学家们把这一天才功勋的荣誉给予各种不同的人,并且争论,荣誉究竟属于谁。甚至外国史学家,甚至法国史学家,谈到这次侧翼进军的时候,也承认俄国统帅的天才。但是,为什么军事著作家们以及所有追随他们的人都认为这次拯救俄国和击败拿破仑的侧翼进军,是某个人深思熟虑的创举,——这是难以令人理解的。首先,很难理解这次军事行动的深思熟虑和英明在什么地方;因为不用怎么动脑筋就可以看出,一支军队在不受攻击的时候,它的最佳位置应当是在粮草多的地方。任何人,甚至一个十三岁的笨孩子,一看便知,在退出莫斯科后,一八一二年军队最有利的位置是在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因此,第一,不能理解的是,史学家们用什么推理的方法看出这次军队运动的奥妙。第二,尤其难以理解的是,史学家们究竟怎样看出这次军事运动使俄国得救而使法国失败;因为这次侧翼进军,如果在这之前、与此同时和在这之后发生另外的情况,就可能对俄国军队是毁灭性的,对法国军队反倒是幸运的。如果说,在这次军事运动之后俄国军队的态势改善了,那么,无论如何由此也得不出这次军事运动是那种情况的原因。
这次侧翼进军,如果没有其他一些条件的巧合,不仅不会给俄军带来什么好处,而且很可能把俄军毁掉。如果莫斯科没有被焚毁,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缪拉没有迷失俄军的行踪,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不是拿破仑按兵不动,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按照贝尼格森和巴克莱的建议在红帕赫拉附近打一仗,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法国人在俄军渡帕赫拉河的时候大举进攻,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拿破仑在到达塔鲁丁诺的时候,立即用他进攻斯摩棱斯克的十分之一的兵力进攻俄国人,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法国人进军彼得堡,那将会怎么样呢?……所有这些假设中任何一条成为现实的话,作为救星的侧翼进军就会变为灾星。
第三,令人最不可理解的是:研究历史的人们故意不愿看见,这次侧翼进军不能归功于某个人,根本没有一个人对它有所预见,从菲利的撤退也和它一样,根本没有什么人看清楚它的全貌,它是由无数各种条件一步一步地、一个事件接着一个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露出来的,只有当它完成和成为过去的时候,它的全貌才呈现出来。
菲利的军事会议上俄军将领大都认为理所当然地沿着下城大路径直往后退却。以下事实可以证明这个意见占了上风:与会的大多数都赞成这样退却,尤其是会后总司令和管理粮秣的兰斯科伊那场有名的谈话。兰斯科伊向总司令报告说,军队给养主要集中在奥卡河沿岸的图拉和卡卢加省,如果向下城撤退,给养存放地就要被宽阔的奥卡河隔断,而初冬季节河运是不通的。这是第一个迹象,表明必须撇开那个最自然的直趋下城的想法。军队沿梁赞大路向南行进,离给养更接近了。后来,甚至不知俄军去向的法国人按兵不动,并且要保护图拉的兵工厂,主要的,要接近给养的存放地,使得军队更向南移,进入图拉大路。神速地渡过帕赫拉河向图拉大路进发的时候,俄军的司令官们打算在波多尔斯克停下来,并没有考虑塔鲁丁诺阵地;但是,无数的情况——先前曾迷失俄军踪迹的法军的重新出现、作战计划、特别是卡卢加的粮秣充足,迫使我军更向南移,向给养所在地的交叉路口转移,从图拉大路转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然后直趋塔鲁丁诺。正如无法回答莫斯科是何时放弃的一样,同样也无法回答转移到塔鲁丁诺究竟是谁的主意。只有当军队由于无数千差万别的力量互相作用的结果到达塔鲁丁诺后,人们才自信地说,他们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早就预见到这一点了。

那次著名的侧翼进军不过是,俄国军队在敌人进攻下径直往后退,在法国人的进攻停止后,就离开当初采取的径直路线,见到后面没有追击,就自然地转向给养充足的地区罢了。
假定俄军没有英明的统帅领导,而只是一支没有将官的军队,那么,这支军队也不会有别的办法,也只有从粮草较多、物产较富的地区沿着一条弧线向莫斯科迂回。
从下城大路向梁赞、图拉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转移,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连俄国的逃兵都向那个方向跑,而且彼得堡也要求库图佐夫朝着那个方向转移。库图佐夫在塔鲁丁诺接到皇帝的近乎申斥的信,责备他走梁赞大路,指定他占领卡卢加对面的阵地,其实在接到皇帝的信的时候,他已经在那个阵地上了。
俄国军队这个球,由于各个战役和波罗金诺战役的推动,顺着推力的方向往前滚,在推力已经消失,而新的推力还没到来的时候,它就在那个理所当然该停的位置上停住了。
库图佐夫的功绩不在于所谓天才的战略转移,而在于只有他一个人懂得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在当时就懂得法国军队无所事事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始终认为波罗金诺战役是一次胜利;只有他一个人——以他处在总司令的地位,应当是倾向于进攻的,——只有他一个人竭尽全力阻止俄国军队去作无益的战斗。
那头在波罗金诺受伤的野兽躺在逃走的猎人把它扔下的地方;但是它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有力量,或者它只是暂时隐藏起来,猎人都不知道。突然传来那只野兽的呻吟声。
法国军队这只受伤的野兽的呻吟,是洛里斯顿被派到库图佐夫的营地求和,这是它行将灭亡的一个暴露。
拿破仑自信地认为,无所谓好和坏,凡是他头脑想到的就是好的,他就是这样灵机一动用法语给库图佐夫写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
“库图佐夫公爵,我派一名参谋将军同您谈判许多重要的问题。我请求阁下相信他对您说的话,特别是他向您表示我久已对您怀有的尊敬和景仰。并此祈祷上帝给您以神圣的庇护。
莫斯科一八一二年十月三十日
拿破仑”
“如果把我看作干任何和谈勾当的主谋,我就会受到咒骂:我国人民的意志就是这样。”库图佐夫回答说,但是他仍然不遗余力地制止他的军队进攻。
法国军队在莫斯科抢劫了一个月,俄国军队在塔鲁丁诺附近平静地驻扎一个月,双方军队的力量对比(士气和数量)发生了变化,优势已经转到俄国人方面了。虽然俄国人不清楚法国军队的情况和它的数量,对比一经发生变化,进攻的必然性立刻从无数的迹象中表现了出来。这些迹象是:洛里斯顿的派遣,塔鲁丁诺的粮草充裕,来自各方关于法国人的无所事事和混乱的消息,我军各团队新兵的补充,晴朗的天气,俄国士兵长期的休整以及休整后的士兵通常对那万事俱备的勤务油然而生的跃跃欲试的心情,对于久已消失踪影的法国军队的情况的好奇心,俄国哨兵现在竟敢在塔鲁丁诺法国驻军附近放哨的勇气,关于农民和游击队轻易战胜法国人的消息,由此而激起的羡慕心情,只要法国人还占领着莫斯科,人人都抱有复仇的决心,还有主要的,每个士兵虽然不十分清楚,但是都意识到力量的对比现在起了变化,优势在我们方面。实际的力量对比既然起了变化,进攻就势在必行了。正如分针转完一圈,塔钟就自动鸣响一样地准确,随着力量的重大变化,军队上层的活动加强了,有如塔钟咝咝作响和敲打起来。

库图佐夫及其参谋部,彼得堡的皇帝,都在指挥俄国军队。早在接到莫斯科失守的消息之前,彼得堡就拟定了一个详细的全面作战计划,送给库图佐夫作为作战方针。虽然这个计划是假设莫斯科还在我们手里时拟定的,但是它仍然得到参谋部的赞同,并准备执行。库图佐夫只是写道,远方的作战指令总是很难执行的。为了解决所遇到的困难,彼得堡又发出了新的指示,并派出监视和报告库图佐夫的行动的新的人员。
此外,俄军的参谋部全部改组了。补了阵亡的巴格拉季翁和拂袖而去的巴克莱的遗缺。正在十分慎重地考虑应当怎样安排才好:把甲放到乙的位置上,乙放到丙的位置上,或者相反,把丙放到甲的位置上,等等,等等,除了使甲和乙满意外,仿佛还有什么事与此有关。
在军队的参谋部里,由于库图佐夫和他的参谋长贝尼格森互相敌视,还由于皇帝的心腹在场和人员的调动,复杂的派系斗争比平时更加激烈了:甲暗算乙,乙暗算丙,诸如此类,在任何一项可能的调动和改组中都是如此。在所有这些互相暗算中,钩心斗角的目标主要是军事,所有这些人都想指导军事;但是军事却不以他们为转移,它是按照应当的那样进行着,就是说,它从来不符合他们的预想,而是顺应群众的实在态度自然演变着。所有这些错综复杂、其乱如麻的预谋诡计,只不过是在高级将领中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的真实反映罢了。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接到的皇帝在十月二日的信中写道,“莫斯科是九月二日落入敌手的。您上次的报告是二十日发出的;在这期间,不但没有采取行动对抗敌人,从您最后那次的报告看来,您仍然继续后退。谢尔普霍夫已经被敌人一支部队占领,图拉及其著名的、为军队不可缺少的兵工厂也面临危机。从温岑格罗德将军的报告得知,敌人的一支万人兵团正向彼得堡移动。另外一支几千人的军队也逼近德米特罗夫。第三支法军沿着弗拉基米尔大路向前推进。第四支相当庞大的兵团据守在鲁查和莫扎伊斯克之间。拿破仑本人截至二十五日止仍在莫斯科。从这些情报看来,敌人把兵力分散为若干大的支队,拿破仑及其近卫军仍然驻在莫斯科,在这样的情况下,难道您面临的敌人的力量大得使您不能出击吗?正相反,可以断定,他很可能用比您所率领的军队软弱得多的分队或者至多用一个兵团追击您。看来,利用这些情况,您可以有成效地进攻比您软弱的敌人,消灭它,或者至少迫使它退却,收复现时被敌人占领的各省的主要部分,从而使图拉和其它内地城市脱离危险。如果敌人派出强大的兵团威胁这个剩下不多军队的首都彼得堡,那您要负责,因为您有托付给您的军队,只要采取坚决的行动,您有一切办法消除这个新的灾难。您要记住,为了莫斯科的失守,您要对我们受辱的祖国负责。我有嘉奖您的决心,关于这一点您是有经验的。我这种决心决不会动摇,不过我和俄国有权期待您全力以赴,坚定和成功,您的智力、军事才能和您所统率的军队的骁勇善战,都向我们预示您将不负我们的期望。”
但是,这封证明力量的实质对比在彼得堡已经得到反映的信还在路上的时候,库图佐夫已经不能制止他所指挥的军队发动进攻了,战斗已经开始了。
十月二日,哥萨克沙波瓦洛夫在侦察的路上,射死一只兔子,另外一只受了伤。他在追逐打伤的兔子时深入到树林里,碰到没有任何警戒措施的缪拉的左翼部队。后来这个哥萨克笑着向他的伙伴讲他几乎落在法国人手里。一个少尉听到这个故事,就报告了他的指挥官。
那个哥萨克被叫去询问;哥萨克的军官想利用这个机会夺回一些马,但是一个与高级将领认识的指挥官把这件事报告了参谋部的一位将军。近来参谋部的情况极端紧张。叶尔莫洛夫在几天前去见贝尼格森,求他利用他对总司令的影响,劝总司令发动进攻。
“如果我不认识您,我还以为您不愿意实现您所请求的事呢。不管我建议什么,他阁下一定做相反的事。”贝尼格森回答。
派出去的侦察兵证实了哥萨克的报告,这就表明事情彻底成熟了。绷紧的发条松开了,时钟在咝咝作响,开始鸣响了。库图佐夫虽然有他那徒有虚名的权力,有他的聪明才智、丰富的经验和对人的识别能力,但是他不得不注意到贝尼格森亲自呈递给皇帝的报告、全体将军们的一致愿望、他所意想到的皇帝的旨意,以及哥萨克们的报告,已经不能制止那不可避免的行动了,于是不得不下令干他认为有损无益的事了,——他认可了既成的事实。

贝尼格森呈递的关于必须进攻的意见书,以及哥萨克的关于法军左翼不设防的情报,只不过是必须下达进攻令的最后迹象罢了,于是决定十月五日开始进攻。
十月四日晨,库图佐夫在作战命令上签了字。托尔对叶尔莫洛夫宣读了那个作战命令,请他作进一步的部署。
“好的,好的,我现在没有工夫。”叶尔莫洛夫说着就走出农舍小屋。作战命令是托尔拟的,写得很漂亮。和奥斯特利茨作战命令的写法一样,只不过是不用德语罢了。
“第一纵队向某地进发,[13]第二纵队向某地进发。[14]”等等。所有这些纵队在纸面上指定于某时某刻到达某处消灭敌人。正如所有的作战计划一样,一切都想得很美妙,也正如所有作战计划的执行情况一样,结果没有一个纵队按时到达某地的。
将作战计划准备好应有的份数以后,就派一个军官把文件送给叶尔莫洛夫,让他去执行。这个骑兵青年军官,库图佐夫的传令官,对交付他的这个重要任务很高兴,就驰往叶尔莫洛夫的寓所去了。
“出去了。”叶尔莫洛夫的勤务兵回答说。骑兵军官就到叶尔莫洛夫常去的一位将军那儿去。
“不在,将军也不在。”
骑兵军官骑上马,到另外一个人那儿去找。
“不在,出去了。”
“可别让我负迟延的责任!真烦人!”那个军官想道。他骑着马走遍了整个营地。有的说看见叶尔莫洛夫同几位将军走过去,有的说大约他又回家去了。那个军官一直找到下午六点钟,连饭都没吃。哪儿都没找到叶尔莫洛夫,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那个军官在同事那儿匆匆吃了点东西,然后又到前卫去找米洛拉多维奇。米洛拉多维奇也不在家,那里的人对他说,米洛拉多维奇去赴基金将军那儿的舞会,叶尔莫洛夫大概在那儿。
“舞会在哪儿?”
“在哪儿,在叶奇金。”一个哥萨克军官指着远处的一所地主的住宅,说。
“怎么在那儿,过了前哨线?”
“前哨线上派了两团人。那儿正在大宴宾客,寻欢作乐,可了不得!有两个乐队,三个合唱团。”
那个军官驰往前哨线以外去找叶奇金。他向那所住宅驰去时,老远就听见和谐而欢乐的士兵舞曲。
“在草地上……在草地上!……”呼哨声和托尔班琴[15]琴声伴着舞曲,时不时地被喊叫声淹没。那个军官听到这些声音,心中也欢畅起来,但同时也有点怕,这么久没有把交给他的重要的命令送到,会因此获罪的。已经八点多钟了。他下了马,走进这所地处俄国人和法国人之间而仍然保存完整的地主的大宅院的门廊。在餐室和前厅,仆人正忙着端酒送菜。歌手们在窗外站着。那个军官被让进去,他一下子看见了所有军队中重要的将军,其中就有叶尔莫洛夫庞大、令人注目的身形。将军们站成半圆形,都敞开常礼服,脸色通红,兴高采烈,高声大笑。在大厅中间,一个满脸通红、个子不高、容貌俊秀的将军热烈而灵活地跳特列帕克舞。
“哈,哈,哈!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好哇!哈,哈,哈!……”
军官觉得,他带着这么重要的命令在这个时刻进去,岂不是罪上加罪,他想等一等再说;但是有一位将军看见了他,问清楚他有什么事,就告诉了叶尔莫洛夫。叶尔莫洛夫沉着脸子向那个军官走过来,听完军官的报告,从他手里接过文件,一句话也没对他说。
“你以为他是偶然走开的吗?”参谋部的一个同事那天晚上谈到叶尔莫洛夫时对那个骑兵军官说,“这是耍手腕,这全是故意的。跟科诺夫尼岑过不去。你瞧吧,明天有好看的!”

第二天一早,衰老的库图佐夫从床上起来,做了祈祷,穿上衣服,怀着他必须指挥一场他不赞成的战争的不愉快心情,坐上马车,从列塔舍夫卡(此地离塔鲁丁诺五俄里)出发到担任进攻的各纵队集合的地点。库图佐夫坐在马车里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谛听右方有没有枪声,战斗有没有打响?但是还没有一点动静。潮湿而阴郁的秋天刚刚露出熹微的晨光。快到塔鲁丁诺的时候,库图佐夫看见他的马车走过的路上骑兵牵着马去饮水。库图佐夫仔细看了看他们,停住马车问他们是哪个团队的。那些骑兵所属的纵队本来应当早就到很远的前方去做埋伏。“也许是弄错了吧。”老总司令想道。但是,又走了一段路,库图佐夫看见步兵团队都架起枪,士兵们只穿着衬裤,有的在盛粥,有的在抱柴。叫来一个军官。那个军官报告说,并没有接到进攻的命令。
“怎么可能……”他刚要说,就立刻停住了,命令去叫一名高级军官来见他。他下了马车,低着头,喘着粗气,默默地走来走去,在等候着。总参谋部的军官艾兴被叫来了,库图佐夫气得脸发紫,并不是因为这个军官犯了什么错误,而是因为他是可以发泄怒气的对象。于是,老头子浑身发抖,喘息着,已经处在疯狂的状态,当他气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总是这种状态,他向艾兴进攻了,挥舞着双手威吓他,喊叫着,用最粗野的话骂人。一个偶然闯来的布罗津上尉,这个无辜的人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你这个混蛋怎么这么坏?枪毙恶棍!”他挥舞着双手,身子摇摇晃晃,声音嘶哑地喊叫。他感到生理上的痛楚。他这个总司令阁下大人,人人都认为他拥有俄国从未有人拥有的权力,他竟落到这步田地——在全军面前闹了个大笑话。“我白白忙活为今天祷告上帝,白白通宵不眠,白白伤脑筋考虑各种事情!”他在想自己,“当我还是小小的军官的时候,谁也不敢这么耍笑我……可是现在!”他像受到体罚似的,感到生理的痛楚,不能不以愤怒和痛苦的喊叫表现出来;但是他很快就泄了劲,他向周围望了望,觉得刚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于是上了马车,默默地回去了。
怒气发泄过后已经不再来了,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眨着眼听取那些辩解和袒护的话(叶尔莫洛夫本人第二天才来见他),以及贝尼格森、科诺夫尼岑和托尔关于这次不成功的行动延至次日的坚决要求。库图佐夫只得又同意了。

第二天晚上,军队在指定的地点集合,当天夜里出发。秋天的夜空布满深紫色的云,但是没有下雨。地是潮湿的,但是并不泥泞,军队静悄悄地行进着,只是偶尔微微地听到炮兵的铿锵声。禁止高声谈话、吸烟、打火;不让马嘶叫。行动的诡秘,增加了它的魅力。人们快活地行进着。有些纵队以为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停下来,架起枪,在冰冷的土地上躺下来;有些纵队(大多数)走了一整夜,显然走到不该到的地方去了。
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带领一队哥萨克(一支最无足轻重的分队)按时到达地点。这个分队停在一座森林的边缘——斯特罗米洛瓦村和德米特罗夫斯科耶村之间的一条小路上。
天刚蒙蒙亮,还在打瞌睡的奥尔洛夫伯爵被惊醒了。一个从法国阵营中逃过来的人被带进来。这人是波尼亚托夫斯基兵团的波兰籍中士。这个中士用波兰语解释说,他所以投奔过来,是因为在军队中受人欺负,他早应当升为军官了,他比谁都勇敢,因此他抛开他们,还要报复他们一下。他说,缪拉就在离他们一俄里的地方过夜,只要给他一百人的卫队,他就可以把他活捉过来。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和同事们商量了一下。这个建议太诱人了,简直令人难以拒绝。人人都自告奋勇要去,人人都说可以试一试。经过一番争论和考虑,决定由格列科夫带两团哥萨克跟那个中士一同去执行任务。
“你可要记住,”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送走那个中士时,对他说,“你要是撒谎,我就把你当一条狗吊死,要是真的,就赏你一百金币。”
中士带着坚决的神情对这些话不予回答,骑上马,跟着很快集合起来的格列科夫的人马一同出发了。他们隐没在森林里。奥尔洛夫伯爵送走了格列科夫,在黎明前的清凉空气中瑟缩着身子,由于这件事是他自作主张,心里很激动,他走出树林瞭望敌人的营地,这时在天际的鱼肚白和即将燃尽的篝火的微光中,敌人的营地影影绰绰可以望见。在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右方,我们的纵队应该在那裸露的斜坡上出现了。奥尔洛夫伯爵向那边望去,虽然离得远,还是可以望见我们的纵队的,可是没有看见。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觉得,特别是据一个眼尖的他的副官所说,法国营地动起来了。
“啊,晚了,的确晚了。”奥尔洛夫望了望敌营,说。他忽然觉得,正如当我们信任的人不在眼前时常有的情形,忽然觉得他完全明白,完全洞若观火,那个中士是个骗子,他撒了个大谎,不知他把两团人带到哪儿去了,由于这两团人不在,到底把我们的进攻给破坏了。怎么能在这么庞大的军队中活捉一个总司令?
“的确,他撒谎,这个坏蛋。”伯爵说。
“可以把他追回来。”其中一个侍从说,这个侍从和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有同感,在观望敌营时觉得这次行动不可靠。
“嗯?是吗?……您看怎么样,就让他们去?还是不让他们去?”
“您的意思是不是追回来?”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21/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