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2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24/147

不论是皮埃尔还是他的同伴,谁也不谈他们在莫斯科所见到的一切,也不谈法国人态度粗暴,也不谈向他们宣布枪毙他们的命令:大家好像有意抵制目前的厄运似的,都特别地兴奋和快活。他们回忆各自的经历,回忆行军途中可笑的场面,但是一谈到目前的处境,就把话题岔开了。
太阳早已落了。天空中有几处明亮的星星开始闪烁;刚升起的满月在天际倾注一片绯红的火光,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蒙蒙的暮霭中令人惊奇地荡悠着。天色发亮。暮色浓了,但是夜还未降临。皮埃尔站起来,离开新的同伴,穿过一堆堆篝火向路的另一边走去,他听说那儿有被俘虏的士兵。他想和他们谈谈。路上一个法国哨兵拦住他,命令他转回去。
皮埃尔回去了,但没有回到同伴们在那儿的篝火旁边,而是朝一辆卸了套的马车走去,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他盘腿坐在车轮旁冰冷的土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地长久地沉思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来打扰他。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浑厚而和善的笑声是那么响亮,引得周围的人都惊讶地转脸看这古怪的、显然是独自一个人的笑声。
“哈,哈,哈!”皮埃尔在笑。他出声地自言自语:“那个士兵不让我过去。抓住我,把我关起来。把我当作俘虏。他们俘虏了谁,我吗?俘虏我,就是俘虏我不朽的灵魂!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眼眶里涌出泪水。
有一个人站起来,走近去看看这个古怪的大个子独自笑什么。皮埃尔止住了笑,躲开那个好奇的人,走远一些,他向周围望了望。
这片大得无边、篝火哔哔剥剥作响、人声嘈杂的宿营地,现在静了下来。火红的篝火渐渐熄灭了,颜色变得苍白。一轮满月高悬在明朗的天空。营地以外的森林和田野原先看不见,这时在远方展现了。越过森林和田野,可以看见明朗的、飘忽不定、正在呼唤的无限的远方。皮埃尔仰望天空,凝视那深远的天际逐渐远去的闪烁的繁星。“这一切都是我的,这一切都在我心里,这一切就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抓住这一切,关进板棚里!”他笑了笑,就走到同伴那儿躺下睡了。
十五
十月初,又有一个军使带着拿破仑建议和谈的信来见库图佐夫,诡称信是从莫斯科发出的,而当时拿破仑已经到了离库图佐夫前面不远的旧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库图佐夫对这封信的答复和对洛里斯顿带来的第一封信的答复一样:他说,和谈根本谈不上。
在这之后不久,在塔鲁丁诺左边一带行动的多洛霍夫的游击队送来一份报告,说在福明斯克出现布鲁西埃师的部队,这个师和其他部队失掉联系,很容易予以歼灭。士兵和军官又要求行动了。参谋部的将军们一想起在塔鲁丁诺轻易地就打了一个胜仗,就很兴奋,都在库图佐夫面前坚决主张执行多洛霍夫的建议。库图佐夫认为发动任何进攻都没有必要。结果采取折衷办法:应付一下应该做的事情;派了一支不大的部队到福明斯克去袭击布鲁西埃。
由于奇怪的偶然机会,这个任务(后来表明这是一件最困难最重要的任务)落到多赫图罗夫头上;就是那个谦虚、矮小的多赫图罗夫,谁也没有向我们描述他制定作战计划、在团队前面跑来跑去、给炮兵连发十字勋章、诸如此类的事情,他被公认是一个优柔寡断、没有洞察力的人,但是,也就是这个多赫图罗夫,在所有俄法战争中——从奥斯特利茨到一九一三年历次战役中,只要哪里吃紧,哪里就有他在指挥。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全体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后卫连一个将军也没有了,他把军队集结起来,拯救那可以拯救的,在奥格斯特大坝坚守到最后。他患着寒热病,率两万人奔赴斯摩棱斯克,抗击拿破仑全部军队来保卫那个城市。在斯摩棱斯克,在莫洛霍夫斯基城门,他在寒热病发作时刚刚昏睡过去,攻城的炮声把他惊醒了,斯摩棱斯克坚守了整整一天。在波罗金诺战役,巴格拉季翁阵亡了,我们左翼的军队伤亡了十分之九,法国炮兵全力向那儿进攻,派到那儿去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优柔寡断、没有洞察力的多赫图罗夫,库图佐夫本来派别人到那儿去的,后来赶快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于是这个矮小、文静的多赫图罗夫到那儿去了,波罗金诺成为俄国军队的最大光荣。在诗歌和散文中描写了许多英雄,但只字不提多赫图罗夫。
又是多赫图罗夫被派到福明斯克,从那里又到小雅罗斯拉维茨,在那里同法国人打了最后一仗,显然,法国人的灭亡也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在这次战役中,又有许多天才和英雄被颂扬,但是对多赫图罗夫却只字不提,再不然就是一笔带过,或者含糊其词。关于多赫图罗夫这样避而不谈,反倒是他的优点的最好的证明。
自然,一个不懂机器的人,在机器转动的时候,觉得那片偶然掉进去的刨花(它妨碍机器运转,老在里面打颤)是那架机器最主要的部分。不懂机器构造的人不会理解,机器最主要部件之一不是那片把事情弄糟的刨花,而是那个无声旋转的小小的传动齿轮。
十月十日,多赫图罗夫在去福明斯克的途中,在阿里斯托沃村停下来,准备正确地执行所接受的命令,就在这同一天,全部法国军队,好像得了癫痫抽风似的,来到缪拉的阵地,似乎准备打一仗,可是忽然无缘无故地向左转到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进入原先只有布鲁西埃驻扎的福明斯克。当时多赫图罗夫所指挥的除了多洛霍夫游击队,只有菲格纳和谢斯拉温两支不大的游击队。
十月十一日晚,谢斯拉温带一名法国近卫军俘虏到阿里斯托沃村来见司令官。俘虏说,那天进入福明斯克的军队,是整个大军的前卫,拿破仑就在里面,全部军队离开莫斯科已经第五天了。当天晚上,从博罗夫斯克来了一个家奴,他说他看见大批军队进城。多洛霍夫游击队的哥萨克报告说,他们看见沿途的法国近卫军向博罗夫斯克进发。这些情报显然表明,原先认为那儿只有一个师,现在发现全部法军都在那里,他们从莫斯科出来后,走一条意想不到的路线——走旧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多赫图罗夫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因为他现在还不清楚他的任务是什么。他奉命袭击福明斯克。但是原先福明斯克只有布鲁西埃一个师,现在却是全部法军。叶尔莫洛夫想便宜行事,但是多赫图罗夫坚持他必须等勋座的命令。于是决定给总部送一份报告。
为此选派一名精干的军官博尔霍维季诺夫,他除了把书面报告递上去,还要口头把全部情况说清楚。夜里十一点多钟,博尔霍维季诺夫接受了书面报告和口头指示,就带一名哥萨克和几匹替换的马,向总部驰去了。
十六
这是一个黑暗的、温暖的秋夜。已经下了四天多的小雨。博尔霍维季诺夫换了两次马,在胶粘的泥路上一个半小时跑了三十俄里,凌晨一点多钟来到列塔舍夫卡。他在篱笆上挂着“总司令部”牌子的农舍前下了马,把马丢下就走进昏暗的农舍的过厅。
“快让我去见值勤的将军!有重要的事!”他在黑暗中对一个正在起身的哧哼着鼻子的人说。
“大人昨晚就很不舒服,三天都没睡好觉了,”勤务兵低声求情说,“您还是先叫醒上尉吧。”
“公事非常重要,是多赫图罗夫送来的。”博尔霍维季诺夫一面说,一面摸索着打开的门,走进去。勤务兵走到他前面去叫醒一个什么人:
“大人,大人,来了一个信使。”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一个人睡意矇眬地说。
“是从多赫图罗夫,从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那里来的。拿破仑在福明斯克。”博尔霍维季诺夫说,在黑暗中看不清谁在问他,但是听声音好像不是科诺夫尼岑。
被叫醒的人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
“我不想去叫醒他,”他说,一边摸什么东西,“他病啦!你们听到的也许是谣言吧。”
“这就是书面报告,”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交待我立刻交给值勤将军。”
“等一等,我点上灯。该死的,你老是把它塞到什么地方去了?”打哈欠的人对勤务兵说。这个人是科诺夫尼岑的副官谢尔比宁。“找到了,找到了。”他又说。
勤务兵打着了火[18],谢尔比宁在摸烛台。
“咳,肮脏的东西。”他厌恶地说。
借助星星的火光,博尔霍维季夫看见拿着蜡烛的谢尔比宁年轻的面孔,在前面角落里还睡着一个人。那人就是科诺夫尼岑。
被火绒点着的硫磺木片冒出蓝色的、然后变成红色的火焰,谢尔比宁点着蜡烛(烛台上啃蜡烛的蟑螂纷纷逃跑),他打量了一下信使。博尔霍维季诺夫浑身都是泥,他用袖筒擦脸,抹了一脸的泥。
“是什么人报告的?”谢尔比宁接过文件,说。
“消息是可靠的,”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俘虏,哥萨克、侦察兵,异口同声都这么说。”
“没法子,只好叫醒了。”谢尔比宁站起来说,他走到那个头戴睡帽、盖着军大衣的人跟前。“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说。科诺夫尼岑不动弹。“到总司令部去!”他微笑着,知道这句话大概可以叫醒他。果然,戴睡帽的头立刻抬了起来。在科诺夫尼岑那张俊秀而坚定的脸上(腮帮烧得通红),在一瞬间还残留着远离现实梦幻的表情,可是随即突然抖擞了一下;他的脸上露出平素那种镇静而坚定的表情。
“什么事?谁派来的?”他不慌不忙地、但是即刻就问,亮光照得他直眨眼。科诺夫尼岑听着军官的报告,拆开公文,读了一遍。他刚读完,就把穿毛袜的两只脚伸到地上,开始穿靴子。然后脱掉睡帽,拢了拢鬓角,戴上军帽。
“你赶路了吧?咱们去见勋座。”
科诺夫尼岑即刻明白,送来的消息非常重要,不能迟延。这消息是好是坏,他不去想,也不问自己。他对这不关心。他看待一切战事不是用智力,也不是用推论,而是用别的什么。在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信念:一切都会好的;但是不去相信这个,尤其不去谈论这个,只去做本职的工作。他就是全力以赴做本职工作的。
彼得·彼得罗维奇·科诺夫尼岑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只是出于礼貌,才把他载入巴克莱、拉耶夫斯基、叶尔莫洛夫、普拉托夫、米洛拉多维奇之流的一九一二年英雄名册,他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是一个出了名的知识浅薄、能力有限的人,而且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从来没制定过作战计划,但是他总是在最困难的地方;自从被任命为值勤将军,他总是敞着门睡觉,吩咐每一个来人都可以叫醒他,在战斗的时候,他总是冒着炮火,库图佐夫为此责备他,不敢派遣他,他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是一个不声不响、不为人注意的齿轮,但这个齿轮却是机器最主要的部件。
出了农舍,走进潮湿的黑夜,科诺夫尼岑皱起眉头,这一半由于头痛更厉害了,一半由于头脑里浮现出一个不愉快的想法:那帮参谋部的当权者,特别是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和库图佐夫针锋相对的贝尼格森,听了这个消息马上就要乱作一窝蜂;于是提出建议,争吵,下命令,取消命令。这个预感使他不愉快,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果然,当他顺路到托尔那儿,把新消息通知他的时候,托尔立刻向和他住在一起的一位将军讲述自己的意见,科诺夫尼岑默默地、懒洋洋地听着,他提醒他,该去见勋座了。
十七
库图佐夫跟一切老年人一样,夜里睡眠很少。白天他常常突然打起盹来;但是一到夜里,他和衣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睡不着,总在思索。
现在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用一只胖乎乎的手托着沉重的、硕大的、因受伤变得难看的脑袋,睁着一只眼睛向黑暗凝视着,他在思索。
贝尼格森自从和皇帝通过信,成为总部最有势力的人物以后,他总是躲着库图佐夫,库图佐夫却因此感到清静多了,因为他们不再逼他和他的军队发动无益的进攻。使库图佐夫感到痛苦的、记忆犹新的塔鲁丁诺战役和战役前夕的教训,一定也起着作用,他在想。
“他们应当明白,发动进攻,我们只有失败。忍耐和时间,是我的无敌勇士!”库图佐夫想。他知道,苹果还青的时候,不要去摘它。熟了的时候,它自然会掉下来,而摘下青的,既毁了苹果又毁了树,而且还酸掉你的牙。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猎人,知道野兽已经受了伤,只有全俄的力量才能使它受了那样的伤,但是,伤势是否是致命的,还是一个没有弄清楚的问题。现在,根据洛里斯顿和别尔捷列米送来的情报,同时根据游击队的报告,库图佐夫差不多可以断定它是受了致命的伤。但是还需要证据,还要等一等。
“他们急着跑过去瞧瞧他们是怎样把野兽杀死的。还要等一等,会看到的。总是运动战,总是进攻!”他想,“都是为了什么?就是想露一手。就好像打起仗来多么好玩似的。他们简直是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老想证明他们善于打仗。现在问题不在这儿。
“倒向我提出了多少巧妙的运动战术啊!他们想对了两三件偶然的事件(他想起来自彼得堡的总体计划),他们就觉得他们什么都想到了。而实际偶然事件多得不可胜计!”
在波罗金诺战役那次受的伤,是致命的还是不致命的,这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悬在库图佐夫心里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一方面,法国人占领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库图佐夫整个身心都无庸置疑地感觉到,他和全体俄国人民共同努力做出的可怕的一击,应该是致命的。但是无论如何需要一些证据,他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是不耐烦。他夜不成寐,躺在床上做年轻将军们所做的事,做他为此曾经责备他们的事。他想到各种可能发生的事,其中也想到拿破仑确实已经死亡。他像年轻人一样,想出了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不同的是,他不把这些设想作为根据,他所见到的不是两三件,而是上千件。他越想就越把偶然事件想得多。他想象拿破仑军队(他的全部军队或者部分军队)各种可能的动向——进军彼得堡、向他进攻、包抄他,他想象可能发生他最害怕的事,那就是拿破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留在莫斯科等待他。库图佐夫甚至想到拿破仑的军队可能退回梅德内和尤赫诺夫;但是他未能预见那件已经成为事实的事,那就是拿破仑在离开莫斯科的头十一天疯狂地、抽风似地、不停歇地逃窜,库图佐夫当时还不敢想象拿破仑会逃窜,而逃窜之所以成为可能,因为法国人已经被击溃了。多洛霍夫关于布鲁西埃师的报告,游击队关于拿破仑军队遭到苦难的消息,来自各方面关于准备退出莫斯科的传闻——这一切都证实一个推测:法国军队已经溃败,而且准备逃跑;但这仅仅是推测,看重它的是一些年轻人,而不是库图佐夫。他积六十年的经验知道,这些传闻有多大的分量,知道那些抱有某种愿望的人们总有办法收集一些似乎可以证实他们愿望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总是忽略一些相反的消息。库图佐夫越是希望那样,他就越不允许自己相信那是真的。这个问题占了他全副的心力。而其它一切,只不过是日常例行事务。他和参谋人员谈话,他从塔鲁丁诺给斯塔埃尔夫人写信,读小说,颁发奖章,与彼得堡通信,等等,都是属于日常例行事务。但是,法国人的毁灭,只有他一个人预见到,这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十一月十一日夜,他用手支着头躺着,就是在想这件事。
隔壁房间里有动静,传来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步声。
“喂,谁在那儿?进来,进来!有什么消息吗?”大元帅对他们喊道。
听差在点蜡烛的时候,托尔讲了讲消息的内容。
“谁带来的消息?”库图佐夫问,点燃蜡烛后,他那冷峻的神情使托尔吃了一惊。
“这是无可怀疑的,阁下大人。”
“把他叫来,叫来!”
库图佐夫搭拉着一条腿坐在床上,他那肥大的肚子歪在另一条蜷起来的腿上。他眯起那只好眼睛,把那个信使看得更清楚些,好像他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他所关心的事情。
“说吧,说吧,亲爱的,”他拢上敞着胸口的衬衫,用低沉的老年人的声音对博尔霍维季诺夫说,“过来,走近一些。
你带给我什么消息?啊?拿破仑从莫斯科逃跑了?是真的吗?啊?”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他带来的指示详细地从头报告一遍。
“说吧,快说吧,别叫人着急。”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博尔霍维季诺夫讲完了,默不作声等待着指示。托尔刚要说点什么,库图佐夫打断了他。他想说话,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脸皮皱了起来;他向托尔挥了挥手,转过脸去,朝着被神像遮暗了的门对面的角落。
“主啊,我的造物主啊!你实现了我们所祈祷的……”他合起掌,声音颤抖地说,“俄国得救了。主啊,谢谢你!”他哭了。
十八
自从得知法国人撤出莫斯科的消息直到战役结束这一期间,库图佐夫的全部活动仅限于使用权力、诡计、劝告来阻止自己的军队去打无益的进攻、打运动战、与行将灭亡的敌人发生冲突。多赫图罗夫到小雅罗斯拉维茨去,但库图佐夫和他的全部军队却按兵不动,并且下令撤离卡卢加,他觉得退出卡卢加是可行的。
库图佐夫到处都在退却,但是敌人不等他退却,就向相反的方向逃跑了。
拿破仑的史学家向我们描述他向塔鲁丁诺和小雅罗斯拉维茨巧妙的运动,并且做出论断说,如果拿破仑深入富庶的南方各省,就会怎么样。
但是,且不论并没有什么东西妨碍拿破仑到那些富庶的省份(因为俄国军队处处给他让路),史学家忘记了什么也救不了拿破仑的军队,因为它本身当时已经具备了不可避免的灭亡条件。这支军队既然在莫斯科得到充足的给养而不能保住它,把它踩在脚下,这支军队既然在斯摩棱斯克不是征集而是抢劫给养,那么,这支军队在卡卢加省——这儿住着和莫斯科同样的俄国人,这儿同样有可以放火的东西,为什么就能恢复元气呢?
这支军队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恢复元气。它打从波罗金诺战役和洗劫莫斯科以后,它自身已经含有腐败的化学因素了。
这些曾经作为军人的人们,跟着他们的头头们逃跑,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逃往何处,一心只想一件事(拿破仑和每个士兵都是这样):尽快逃脱这个虽然不明确、但是谁都意识到的绝境。
正因为这样,在小雅罗斯拉维茨会议上,那些将军们装模作样地讨论,发表了各种意见,老实憨直的军人穆顿说出了大家心里的话——只有尽快逃跑,他这个最后的意见一下子堵住了大家的嘴,没有一个人,甚至拿破仑,都说不出什么来反对这个大家都意识到的真理。
虽然大家都知道必须逃走,但是还羞于承认必须逃跑。还需要有一个克服这种羞辱感的外在的动力。这个动力适时地出现了。那就是法国人所谓的皇帝,乌拉!
会议后的第二天,拿破仑装作要去视察军队与过去的以及未来的战场,一大早带着一群元帅和卫队,骑着马从军队中间走过去。到处寻找战利品的哥萨克碰见了这位皇帝,差点把他活捉了。如果说,哥萨克这次没有抓住拿破仑,那么,救了他同时也毁了法国人的东西是战利品,在塔鲁丁诺和在这儿,哥萨克不去抓人,都向战利品扑了去。他们没有注意拿破仑,都扑向战利品,拿破仑就逃脱了。
顿河的儿子们[19]在拿破仑军队中间差一点把皇帝本人抓住,事情很明显,除了沿着最近的熟悉的道路逃走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拿破仑这个四十岁的人,已经没有昔日的灵活和勇敢了,他是懂得这个苗头的。在他受了哥萨克的惊吓之后,立刻同意了穆顿的意见,如史学家所说,发出了向斯摩棱斯克大路撤退的命令。
拿破仑同意穆顿和撤退军队,并不证明他曾下令要这样做,而是证明对全军起作用的那种力量,就是说,促使全军取道莫扎伊斯克大路那种力量,同时也在拿破仑身上起了作用。
十九
一个人在行动的时候,他总怀有这样行动的目的。一个人要走一千里,他一定想到千里之外有好的东西。为了汲取行动的力量,心中必须想着前面有天国乐土在等着他。
法国人在进攻的时候,天国乐土是莫斯科,在退却的时候,天国乐土是祖国。但是祖国太远了,一个千里之行的人就得忘掉最终的目的,他一定对自己说:我今天走四十俄里,到达休息和过夜的地方,于是第一个行程中的休息地点,把最终的目的遮掩住了,并且把一切愿望和希望集中起来。表现在个别人身上的意愿,往往在群众中间扩散开来。
对于沿着斯摩棱斯克旧道撤退的法国人,作为最终目标的祖国,是太遥远了,最近的目标就是斯摩棱斯克,去斯摩棱斯克的心愿和希望,在群众中间大大地加强了。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在斯摩棱斯克有很多的粮草和生力军,也不是因为对他们说过这话(相反,军队的高级长官和拿破仑本人知道,那儿粮草并不多),而是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够给他们的行为以力量,才能忍受目前的困苦。他们,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都同样地欺骗自己,把斯摩棱斯克当作天国乐土,向那儿疾奔。
法国人上了大路,以惊人的毅力和空前的速度,向他们假想的目标逃跑。除了共同的意愿这个原因把法国人结成一个整体和给他们以力量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把他们结合起来的原因。这个原因就在于他们的数量。就像物理学的引力定律一样,他们那巨大的体积本身就吸引着一个个原子似的人。他们以千百万个集体有如一个整体的国家向前移动着。
他们每个人只希望一件事——当俘虏,摆脱一切恐怖和不幸。但是,一方面,奔赴目的地斯摩棱斯克这个共同意愿的力量把每个人吸引到同一的方向;另一方面,总不能一个兵团向一个连投降,虽然法国人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脱离队伍,借一点最微不足道的似乎适当的口实就投降,但是这种口实并不常有。他们的人数和密集的迅速的运动使他们失去这种可能性,同时使俄国人不但困难,而且不可能阻止这个大量的法国人全力以赴的运动。物体的机械断裂不可能超过一定的限度而加速完成腐朽的过程。
一团雪不可能一下子融化。存在着一定的时间限度,早于这个限度任何温暖的力量都不能把它融化。相反,气温越高,残雪就越坚固。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24/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