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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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叫,去叫。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重复说。
杰尼索夫说这话的时候,彼佳站在门旁。彼佳从军官们中间挤过去,走到杰尼索夫身边。
“让我吻吻您,亲爱的,”他说,“嘿,真好!太好了!”他吻了吻杰尼索夫后,就跑到外面去了。
“博斯!樊尚!”彼佳在门口喊道。
“您找谁,小爷子?”黑暗中一个声音说。彼佳回答说,找那个今天被俘的法国孩子。
“噢!韦辛尼,是吗?”哥萨克说。
他名字樊尚已经叫得走了音:哥萨克叫他韦辛尼,农民和士兵叫他韦辛纳。这两种叫法都是“春天”的意思,正好和那个毛娃子相配。
“他正在篝火那儿烤火呢。喂,韦辛纳!韦辛纳!韦辛尼!”黑暗中传出接连的呼唤声和笑声。
“那孩子伶俐着呢,”站在彼佳身旁的骠骑兵说,“我们刚才给他东西吃了。可把他饿坏了!”
在黑暗中听见脚步声,光脚板踏着泥水的声音,小鼓手来到门前。
“啊,是您!”彼佳说,“要吃东西吗?不要怕,不会把您怎么样的。”他又说,怯怯地、亲热地摸着他的手,“进来吧,进来吧。”
“谢谢,先生。”小鼓手用颤抖的、几乎是孩子的声音回答,他在门口把泥脚擦干净。彼佳有很多话要对小鼓手说,但是他不敢。他在门厅里站在他身边,不知怎样才好。然后,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握了握。
“进来吧,进来吧。”他只是柔声细语地又说。
“咳,我应当为他做点什么!”彼佳自言自语,他打开门,让那个孩子先进去。
小鼓手进到屋里,彼佳离他远一点坐下来,他觉得对他太注意是有失身份的。他只是手插进衣袋里摸着钱,犹豫不决地想,给小鼓手钱是不是怪害臊的事。

杰尼索夫吩咐给小鼓手伏特加酒和羊肉,杰尼索夫叫他穿上俄国式的长衣,打算不和俘虏一起送走,把他留在队里。这时,多洛霍夫的到来,把彼佳的注意力从小鼓手身上引开了。彼佳在部队里听到很多关于多洛霍夫异常的勇敢和对法国人残暴的故事,所以,多洛霍夫一进到屋里,彼佳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越发振作起精神,高昂着头,表示甚至像多洛霍夫这样的伙伴,他也配得上。
多洛霍夫外表的朴素,使彼佳非常惊奇。
杰尼索夫穿一身高加索式的上衣,留着胡子,胸前挂着显圣的尼古拉像,他的谈吐和举止都显示出他的特殊地位。多洛霍夫从前在莫斯科的时候,穿一身波斯服装,而现在的装束却有一副最标准的近卫军军官的派头。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穿着近卫军棉大衣,纽襻上挂一枚圣乔治勋章,头上端正地戴一顶普通的军帽。他在墙角脱下毡斗篷,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走到杰尼索夫跟前,立刻谈起正事来。杰尼索夫对他讲了讲两支大游击队对袭击那个运输队的计划、彼佳送来的信件,以及他是怎样回答那两个将军的。然后,杰尼索夫把他所知道的法国部队的情况讲了一遍。
“事情就这样,但是必须知道是什么部队,有多少人,”多洛霍夫说,“得去一趟。不确切地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不能贸然从事。我做事喜欢认真。我说,诸位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到他们营盘去一趟,我把法国军服也带来了。”
“我,我……我跟您去!”彼佳喊道。
“完全用不着你去,”杰尼索夫对多洛霍夫说,“他呀,我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去。”
“我去太好啦
!”彼佳喊道,“为什么不让我去?……”
“因为没有必要。”
“请您原谅,因为……因为……我一定去,就是这样。您带我去吗?”他问多洛霍夫。
“有什么不可以……”多洛霍夫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审视着那个小鼓手的脸。
“这个小东西早就在您这儿了?”他问杰尼索夫。
“今天才捉到的,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他留下来了。”
“啊,您把其余的都弄哪儿去了?”多洛霍夫说。
“什么弄哪儿去了?我送走的都有收条!”杰尼索夫忽然红了脸,喊道,“我敢说,凭我的良心,我没害过一条人命。难道把三十个或者三百个俘虏押送到城里,恕我直说,比玷污军人的名誉还难吗?”
“这番好心的话只适合这位十六岁的伯爵小少爷来说,”多洛霍夫冷笑着说,“你已经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我说什么来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只说,一定要带我去。”彼佳胆怯地说。
“咱们是扔掉这种多情的时候了,”多洛霍夫继续说,仿佛他对这个刺激杰尼索夫的话题特别感到兴味,“你留着这孩子干什么用?”他摇着头说,“是因为你可怜他吗?你的那些收条,我们太知道了。你送走一百个,结果收到三十个。都饿死了或者给打死了。反正是送不到,你说是不是?”
哥萨克上尉眯缝着明亮的眼睛,赞许地点点头。
“反正送不送都一个样,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不愿意折磨自己的良心。你说——他们都会死掉的。就算那样吧。只要不是死在我手里就行。”
多洛霍夫大笑起来。
“可是有谁劝阻他们不要二十次下令捉我啊?要是给他们捉到的话——你我连同你那骑士风度,全都吊到白杨树上。”他停了一下,“我们还是干正事吧。叫我的哥萨克把驮囊拿来!我有两套军服。怎么样,跟我去吗?”他问彼佳。
“我?对,对,一定去。”彼佳注视着杰尼索夫喊道,他脸红得几乎流出泪来。
在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争论应当怎样对待俘虏的时候,彼佳又感到困窘和慌乱;但是他还是没有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既然岁数大的、有名的人都是那么想的,那自然是对的,自然是好的,”他想,“主要的,不能让杰尼索夫以为我是听他的,他可以指挥我。我一定跟多洛霍夫到法国营盘去。他办得到,我也办得到!”
不管杰尼索夫怎样劝阻,彼佳总是回答说,他也有做事精细的习惯,而不是毛手毛脚地碰运气,而且他从来不考虑个人的危险。
“因为,——您也会同意这一点,——如果不确切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就可能关系到几百人的性命,而我们不过两个人。再说,我非常想去,我非去、非去不可,您别拦阻我,”他说,“那样只有更糟……”

彼佳和多洛霍夫穿上法国军大衣和高筒军帽,就朝杰尼索夫从那儿观察敌人营盘的林间小道驰去,在一片漆黑中走出树林,来到洼地。到了下面,多洛霍夫吩咐跟随他的哥萨克在那儿等候着,然后就沿着大路向桥头驰去。彼佳和他并马前进,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咱们落入敌人手里,我决不让他抓住活的,我有手枪。”彼佳低声说。
“不要说俄语,”多洛霍夫急速地悄悄说,就在这时,在黑暗中传来呼问声:“什么人?”并发出扳枪机的声音。
血立时涌到彼佳脸上,他抓住了手枪。
“第六团枪骑兵。”多洛霍夫说,既不放慢也不加快马的步子。桥上站着哨兵的黑影。
“口令?”多洛霍夫勒住马,缓步行进。
“喂,热拉尔团长在这儿吗?”他说。
“口令!”哨兵不回答,拦住他说。
“官长在巡察,哨兵不问他口令……”多洛霍夫突然发起火来,策马向哨兵走去,“我问你团长在不在这儿?”
不等那个让开路的哨兵回答,多洛霍夫缓步驰上山坡。
看见一个横过道路的黑影,多洛霍夫拦住那个人,问司令官和军官都在哪儿。那个背着口袋的士兵停下来,走到多洛霍夫的马跟前,用手摸着马,憨厚地、友善地说,司令官和军官都在右边山坡农场上(他称地主的庄园为农场)。
多洛霍夫沿着大路往前走,从路两旁篝火那儿传来法国人的谈话声,走了一段路,他转入地主住宅的院子里。进了大门,他下了马,走到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跟前,围着篝火坐着几个人正在大声谈话。火上煮着满满一锅东西,一个头戴尖顶帽、身穿青灰色大衣、被火照得亮堂堂的士兵跪在那儿,用通条搅和着锅里的东西。
“你拿那小子没办法。”坐在篝火对面暗影里的一个军官说。
“他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另一个军官大笑说。听见多洛霍夫和彼佳牵着马向篝火走来的脚步声,两个军官停下谈话,向黑暗中张望。
“你们好,诸位!”多洛霍夫大声、清楚地说。
军官们在篝火的阴影里动了动,一个高个的、长脖子军官绕过火堆,走到多洛霍夫面前。
“是您啊,克莱芒?”他说,“从哪儿来,鬼东西……”他发现认错了人,就没把话说完,他微微皱了皱眉,就像对一个生人似的,与多洛霍夫寒暄了一下,问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劳的。多洛霍夫说,他和同伴追赶自己的团队,他问在场的军官们,知道不知道第六团的消息。他们都不知道;彼佳觉得那些军官怀着敌意和疑心审视着他和多洛霍夫。大家有几秒钟不说话。
“如果你们是来吃晚饭的,那你们可就来晚了。”篝火后面发出忍着笑的声音。
多洛霍夫说他们不饿,他们当夜还要赶路。
他把马交给那个搅和锅的士兵,然后在篝火旁挨着那个长脖子军官蹲下来。那个军官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又问他一遍:他是哪个团的。多洛霍夫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他从衣袋里掏出法国烟斗,抽起烟来,问那些军官前面的路上会不会有受哥萨克袭击的危险。
“那些强盗遍地都是。”一个军官从篝火那边回答。
多洛霍夫说,只有对他和他的同伴这样掉队的人,哥萨克才是可怕的,但是对大部队,哥萨克大约是不敢袭击的,他用探问的口气又说。没有人回答。
“他就要走了。”彼佳站在篝火前,听他们谈话,时时这么想。
但是多洛霍夫又重新开始那个中断了的谈话,直率地问他们有几个营,每营有多少人,有多少俘虏。在问到他们部队中的俄国俘虏时,多洛霍夫说:
“拖带着这些死尸怪腻味的,不如把这帮匪徒全枪毙了。”接着,他怪声大笑起来,彼佳觉得,法国人马上就要识破骗局,他不由得从篝火边向后退了一步。没有人回答多洛霍夫的话和笑,一个不见露面的法国军官(他裹着大衣躺在那儿),欠起身来和同伴嘀咕什么。多洛霍夫站起来,叫那个牵马的士兵。
“他们会把马牵来吗?”彼佳想,不由得靠近多洛霍夫。
马牵来了。
“再见,诸位。”多洛霍夫说。
彼佳想说晚安,但是说不出口。军官们交头接耳地在低语什么。多洛霍夫半天才骑上那匹不肯站稳的马;然后缓步走出了大门。彼佳骑着马和他并排走,他很想回头看看军官有没有追赶他们,但是他不敢。
来到大路上,多洛霍夫不从田野回去,却穿过村庄。走到一个地方,他停下侧耳细听。
“你听见了吗?”他说。
彼佳听出俄国人说话的声音,看见篝火旁俄国俘虏的黑影。彼佳和多洛霍夫下了山坡向桥上走去,从那个哨兵身边走过时,那个哨兵一句话没说,愁眉苦脸地走来走去;他们朝着哥萨克在那儿等待着的洼地驰去。
“好啦,再见吧。告诉杰尼索夫,天亮的时候响第一枪。”多洛霍夫说完正要走,彼佳抓住了他的胳膊。
“嘿!”他喊道,“您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啊,真好!真棒!我真爱您。”
“好啦,好啦。”多洛霍夫说,但是彼佳不放开他,多洛霍夫在黑暗中看出彼佳向他弯过身来。他想亲吻。多洛霍夫吻吻他,笑起来,拨转马,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彼佳回到看林小屋,在过厅里碰见杰尼索夫。杰尼索夫心中正懊恼自己不该让彼佳去,激动不安地等候着他。
“谢天谢地!”他喊道。“,感谢上帝!”他听着彼佳欣喜若狂的讲述,反复地说,“你这个鬼东西,为了你,我觉都没睡!”杰尼索夫说,“好啦,谢天谢地,现在可以睡了。天亮之前还可以打个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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