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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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也没吩咐。我想,是可以的吧?”他带着询问的口气说。
“那么,好吧,”杰尼索夫说。他对部下作了部署,派一队人到林中小屋休息地点,派那个骑吉尔吉斯马的军官(他执行副官的职务)去找多洛霍夫,弄清楚他在哪儿,晚上来不来。杰尼索夫本人带着哥萨克上尉和彼佳准备到那接近沙姆舍沃的树林边缘,以便侦察明天将要发动袭击的那里的法军驻地。
“喂,大胡子,”他对那个农民向导说,“带我们到沙姆舍沃去。”
杰尼索夫、彼佳和哥萨克上尉,几个跟随着的哥萨克和一个带着俘虏的骠骑兵,向左过了一道山沟,朝树林边缘去了。

雨停了,不过下雾了,树枝上滴着水珠。杰尼索夫、哥萨克上尉和彼佳默默地跟着那个戴尖顶帽的农民,他迈着穿树皮鞋的八字脚,领着他们朝林边走去。
那个农民走上一道长坡,停了一会儿,四外张望一下,然后向树木稀少的地方走去。在一棵尚未落叶的大橡树下站住了,神秘地招招手。
杰尼索夫和彼佳向他走去。从农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法国人。一出树林,半坡上有一片春播作物的田地。右边,陡峭的山谷对面,可以看见一个小村子,那儿有一所屋顶坍塌的地主住宅。在这个村子和地主的住宅里,在整个丘陵上,在花园里,在水井和池塘旁边,在从桥头到村子二百米长的上坡的大路上,在飘摇的烟雾中,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人。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用非俄罗斯语吆喝用力拉车上坡的马,听见他们此呼彼应的声音。
“把俘虏带来。”杰尼索夫低声说,眼睛仍然盯着那些法国人。
那个哥萨克下了马,把那孩子抱下来,带他到杰尼索夫跟前。杰尼索夫指着那些法国人,问他那都是一些什么部队。那个孩子把一双冻僵的手插进衣袋,抬起眼眉惊愕地望着杰尼索夫,他显然愿意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但是他回答得稀里糊涂,不管杰尼索夫问什么,他总是点头称是,杰尼索夫皱起眉头,转过身去,向哥萨克上尉说他的想法。
彼佳迅速地转动着头,一会儿看看小鼓手,一会儿看看杰尼索夫,一会儿看看哥萨克上尉,一会儿看看村里和大路上的法国人,生怕放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管多洛霍夫来不来,都要拿下来!……啊?”杰尼索夫快活地闪了闪目光,说。
“这是一个适当的地点。”哥萨克上尉说。
“我们派步兵从沼泽地过去,”杰尼索夫接着说,“他们向花园那儿爬;您带着哥萨克骑兵从那儿出击,”杰尼索夫指着树林后的村庄,“我带着骠骑兵从这儿走。枪一响就行动……”
“那个洼地不行,那儿有泥潭,”哥萨克上尉说,“马会陷下去的,得从左边绕……”
正当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在下边,在池塘那边的洼地上,响起一声枪声,又响了一声,冒起一团白烟,山坡上几百名法国人好像很快活地齐声呐喊。枪声初起时,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上尉往后退了一下。他们离得这么近,他们以为枪声和喊声是他们引起的。但是枪声和喊声不是冲着他来的。下面沼泽地里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跑过。显然法国人是向他射击,向他呐喊。
“这不是我们的吉洪吗?”哥萨克上尉说。
“是他!就是他!”
“这个坏小子。”杰尼索夫说。
“跑掉了!”哥萨克上尉眯缝着眼说。
他们称他为吉洪的那个人,跑到小河边,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在水下停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浑身湿得发黑,又往前跑了。追他的法国人停住了。
“真麻利。”哥萨克上尉说。
“这个老油条!”杰尼索夫仍然带着气忿的神情说,“直到现在他都在干什么?”
“这是什么人?”彼佳问。
“这是我们的侦察员。我派他去捉‘舌头’。”
“噢,原来这样。”彼佳刚听了头一句就点着头说,好像他全懂了,其实他一点也不懂。
吉洪·谢尔巴特是全队最有用的一个人。他本是格扎特附近波克罗夫斯科耶村的农民。杰尼索夫在开始活动时来到波克罗夫斯科耶村,照例把村长找来,问他们可知道法国人的情况,这个村长也像所有的村长一样,好像为保护自己似的回答说,他毫无所知,毫无所闻。杰尼索夫向他们说明他的目的就是要打死法国人,问他们有没有法国人流窜到他们这儿,村长说,洋人的确来过,不过我们村里只有季什卡[21]·谢尔巴特一个人对付他们。杰尼索夫吩咐把吉洪叫来,对他干的事夸奖了几句,又当着村长的面讲了讲祖国的儿子们应当效忠沙皇和祖国,仇恨法国人。
“我们对法国人没有做坏事,”吉洪说,他听了杰尼索夫那番话,看样子有点胆怯,“我们不过同那些小伙子逗着玩罢了。不错,打死了二十来个洋人,但是我们没做坏事……”第二天,杰尼索夫完全忘了这个农民,当他已经离开那个村子的时候,人们向杰尼索夫报告说,吉洪跟着队伍不肯离开,要求收留他。杰尼索夫吩咐把他留下来。
吉洪起初只做些粗活,生篝火、挑水、剥马皮,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快他对游击战就表现出极大的爱好和才能。他常在夜间去找战利品,每次都带回法国人的衣服和武器,命令他去捉俘虏,他就把俘虏带回来。杰尼索夫免去了他的杂务,出去侦察时把他带在身边,并把他编入哥萨克队伍。
吉洪不爱骑马,经常步行,从来不落在骑兵后面。他的武器是火枪、长矛和斧子;他带着长枪主要是为了好玩,他使唤斧子就像狼使唤牙一样,狼用牙齿很容易从皮毛里找到虱子,并且可以咀嚼大块的骨头。吉洪抡起斧子劈木头,握着斧背削小橛子和雕小勺子,都同样地得心应手。吉洪在杰尼索夫队伍里占有一个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地位。每当要做某种困难的和讨厌的活儿的时候,如用肩膀把大车从泥里拖出来,拽着马尾把马从泥潭里拉出来,偷偷摸进法国人中间,一天要走五十俄里等活儿,人们总是笑哈哈地指着吉洪。
“这家伙,拿他真没办法,身子骨像一头牛似的。”人们这样谈论他。
有一次,吉洪捉拿一个法国人,那人打了吉洪一手枪,打中他背后多肉的地方。吉洪只用伏特加内服外擦,就把伤治好了,这件事成为全队取笑打趣的对象,而吉洪也乐意让人开玩笑。
“怎么样,老兄,不干了?给人家打趴下了?”哥萨克们对他说,吉洪故意伛偻着腰,做个鬼脸,假装生气的样子,用最可笑的骂人话骂法国人。这件事对吉洪唯一的影响是,他在受伤后很少去捉俘虏了。
吉洪是队里最有用、最勇敢的人。谁也没有他找到的袭击机会那么多,谁也没有他捉到的和打死的法国人那么多;正是由于这个原故,他成为全体哥萨克和骠骑兵寻开心的人物,他也情愿当这个角色。这次是杰尼索夫在头天夜里就派吉洪到沙姆舍沃村去捉“舌头”的。但是,不知他不满足只捉一个俘虏呢,还是因为在夜里睡过了头,他在白天钻进灌木林里,落在法国人中间,于是,正像杰尼索夫从山上看见的那样,被人家发现了。

杰尼索夫又和哥萨克上尉谈了一会儿明天的袭击,他望着近在咫尺的法国人,似乎最后下了决心,于是拨转马头,往回走了。
“喂,小兄弟,现在咱们去烘干衣裳。”他对彼佳说。
在回守林小屋的途中,杰尼索夫停下来,向林子里张望。在树林中间,有一个人身穿短上衣,脚穿树皮鞋,头戴喀山帽子,挎着枪,腰间别一把斧子,迈着两条长腿,甩开两只长胳膊,步伐轻快地走来。这个人看见杰尼索夫,慌忙把一件东西扔进灌木丛里,他脱下搭拉着帽檐的湿透的帽子,走到长官跟前。这个人是吉洪。他那布满麻坑和皱纹的脸和又细又小的眼睛,焕发着得意、快乐的光彩。他高昂着头,仿佛忍住笑似的,注视着杰尼索夫。
“我问你,你到哪儿去了?”杰尼索夫说。
“到哪儿去了?抓法国佬去了。”吉洪大胆、急速地回答,声音沙哑,然而却是悦耳的低音。
“你为什么大白天往那儿钻?蠢猪!怎么样,没抓到?……”
“抓倒是抓到了。”吉洪说。
“他在哪儿?”
“天刚亮我就抓到一个,”吉洪接着说,他宽宽地叉开那双穿着树皮鞋、迈八字步的平脚,“我就把他带到树林里。我一看,不行。我想,我再去弄一个像样的来。”
“你瞧,这个坏家伙,就知道会这样,”杰尼索夫对哥萨克上尉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带来?”
“把他带来干吗?”吉洪气呼呼地急忙插嘴说,“那是一个不中用的家伙。难道我不知道您要什么样的?”
“这个滑头鬼!……后来呢?……”
“我再去抓一个,”吉洪接着说,“我就这个样子往林子里钻,然后卧倒。”吉洪突然麻利地卧倒,学他是怎样做的,“来了一个,”他继续说,“我就这样猛孤丁地搂住了他。”吉洪轻松快捷地跳起来,“跟我去见团长去吧,我说。那小子唧哇乱叫起来。他们一下来了四个。手持军刀向我扑来。我就这样拿着斧头向他们迎了上去:你们要干什么,见你们的上帝去吧。”吉洪大喝一声,他挺着胸,舞动双手,威严地皱着眼眉。
“可不是嘛,我们从山上看见你越过水洼逃跑的。”哥萨克上尉眯缝着闪亮的眼睛,说。
彼佳非常想笑,但是他看见大家都忍住笑。他迅速地把眼睛从吉洪脸上移到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上尉脸上,不明白这都是什么意思。
“你别装糊涂,”杰尼索夫生气地咳嗽着,“为什么不把第一个带来?”
吉洪一只手搔着背,另一只手搔着头,忽然,他那麻脸拉长了,堆起一副傻笑,露出一只有豁口的牙(因此人们管谢尔巴特叫“豁子”)。杰尼索夫微笑了,于是彼佳响亮地、快乐地大笑起来,吉洪本人也跟着笑了。
“咳,是个十足的废料,”吉洪说,“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好把他带来。而且是个野杂种,大人。‘不行,’他说,‘我是将军的儿子,我不去。’他说。”
“蠢猪!”杰尼索夫说,“应当让我来盘问……”
“我问他了,”吉洪说,“他说:他不大清楚。他说,他们的人很多,但都是些孬种;他说,只是挂个名儿罢了。他说,你只要大喝一声,全都束手就擒。”吉洪结束说,快活地、坚决地注视着杰尼索夫的眼睛。
“我狠狠揍你一百鞭子,看你还装不装糊涂。”杰尼索夫严厉地说。
“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啊,”吉洪说,“您要的法国人,我没见过还是怎么的?等到天黑,你要什么样的,我给你捉三个来。”
“好啦,咱们走吧。”杰尼索夫说。直走到看林小屋,他都是气忿忿地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吉洪在后面走着,彼佳听见哥萨克们和他一同在笑,还嘲笑他把一双什么靴子扔到灌木林里。
彼佳听了吉洪的话,看到他的笑脸,不禁大笑,笑过以后,忽然明白了,原来吉洪杀了一个人,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了看那个被俘的小鼓手,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痛他的心。但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他觉得必须把头抬高一些,振作精神,带着煞有介事的神情问问哥萨克上尉明天的计划,不要让人家觉得他配不上他所在的那个集体。
派去的那个军官在路上碰见杰尼索夫,带来消息说,多洛霍夫本人马上就到,他那方面一切都顺利。
杰尼索夫忽然高兴起来,把彼佳叫到跟前。
“好,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他说。

彼佳在全家要离开莫斯科的时候,就和他们分手回到自己的团队,在这里不久,他就到一个指挥一支大游击队的将军那里做传令兵。自从他升为军官,特别是他到作战部队,参加过维亚济马战役后,彼佳为他已经是成年人而高兴,经常处在幸福、激越的状态中,并且经常兴高采烈地忙碌着,不放过任何一个从事真正的英雄事业的机会。他非常喜欢他在军队中看见的和经历过的事情,但是同时总觉得,他没去过的那个地方正在进行着真正的英雄事业。因此他总急着要到他没去过的地方。
十月二十一日,他的将军要派一个人到杰尼索夫的游击队去,彼佳要求派他去,他是那么苦苦哀求,使得将军无法拒绝。但是,那个将军在派他的时候,想起了彼佳在维亚济马战役中的疯狂行动,那次他不走派他去的那条路,而是冒着法国人的炮火驰到散兵线上,在那儿放了两次手枪,所以这次将军特别交待彼佳,禁止他参加杰尼索夫的任何战斗。正是由于这个原故,在杰尼索夫问他能不能留下来的时候,彼佳脸红了,心慌了。在到达树林边缘之前,彼佳原打算一定严格执行任务,然后立刻回去。但是,他看见了法国人,看见了吉洪,听说当夜一定要搞袭击,他以年轻人改变观点的迅速,心里想,他一直非常尊敬的那个将军,不过是一个无能的德国人,而杰尼索夫是英雄,哥萨克上尉是英雄,吉洪是英雄,在这困难的关头离开他们是可耻的。
杰尼索夫带领彼佳和哥萨克上尉来到看林小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在暮色中可以看见备好的马,哥萨克和骠骑兵在林间空地上搭窝棚,在树林的山沟里(为的不叫法国人看见冒烟)生起通红的火。在小屋的门厅里一个哥萨克卷着袖子正在切羊肉。屋里有三名杰尼索夫队里的军官正把一扇门板搭成桌子。彼佳脱掉湿衣服,交给人烘干,然后立刻帮助军官摆饭桌。
十分钟后,一张铺着桌布的饭桌准备好了。桌上摆着伏特加,军用水壶盛着甜酒,有白面包、烤羊肉,还有盐。
彼佳和军官们一起坐在桌旁用手撕着吃那喷香的肥羊肉,满手都流着油,他怀着孩子般兴高采烈的心情,温情地爱一切人,因而相信别人也同样地爱他。
“您以为怎么样,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他对杰尼索夫说,“我在您这儿住一天,没事吧?”不等回答,他自己给自己回答了:“我是奉命来探听情况的, 我这不是正在打听……不过, 只求您让我参加最……参加最主要的……我不需要奖赏……我只希望……”彼佳咬咬牙,环视了一下,头抬得高高的,挥了挥胳膊。
“参加最主要的……”杰尼索夫微笑着重复说。
“只求您给我一个小队,完全由我来指挥,”彼佳继续说,“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吧?噢,您要小刀?”他对一个想切羊肉的军官说。他递给他一把折刀。
那个军官夸奖他的刀子。
“那就请留下自己用吧。我有很多这样的刀子……”彼佳红着脸,说。“哎哟,我的老天!我完全忘了,”他忽然喊了一声。“我有非常好的葡萄干,您知道么,是那种无核的。我们那儿新近来了一个随军小贩,他的东西可好啦。我买了十斤。我习惯吃点甜的。你们要吃吗?……”彼佳跑到门厅里去找他的哥萨克,拿来几个口袋,里面装有五斤左右的葡萄干,“尝尝吧,诸位,尝尝吧。”
“您要不要咖啡壶?”他对哥萨克上尉说,“我在我们那个小贩那儿买了一把,顶好的!他有非常好的东西。他人也很老实。这是主要的。我一定给您送来。还有,也许你们的火石用完了,磨损了,——这是常有的事。我带来了,就在这儿……”他指了指那些口袋,“一百块火石。我买的很便宜。要多少,就请拿多少吧,全拿去也可以……”彼佳突然停住了,脸红了,惊慌地想,他是不是扯得太离谱了。
他开始想他今天有没有做什么蠢事。他一一回忆今天的事,他的回忆停留在那个法国小鼓手身上。“我们倒挺自在的,不知他怎么样了?把他放在哪儿了?给他吃的没有?有没有欺负他?”他在想。他觉得他胡扯了一些打火石的事,他现在有点怕了。
“问一问倒是可以的,”他想,“不过他们会说:‘小孩怜惜小孩。’我明天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我要是问他,是不是怪害羞的?”彼佳想,“嗨,管他的!”他一下红了脸,惊慌地望着那些军官,看他们脸上有没有嘲笑的表情,说:
“可不可以把那个抓来的俘虏——那个小孩叫来?给他点什么吃的……也许……”
“是啊,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说,他显然不认为这个提醒有什么可害羞的,“把他叫来。他叫樊尚·博斯。叫他来吧。”
“我去叫。”彼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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