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3/147

聚在比利宾这里的是一群年轻、富有、快乐的上流社会绅士,他们不论在维也纳还是在这里都组成一个特殊的小集团,这个小集团的首脑比利宾称它为自家人。这个几乎是由清一色的外交人员组成的集团,显然有他们自己的、跟战争和政治全然无关的兴趣,他们所关心的是上流社会,是对某些女人的态度和公务方面的事情。看来,这些人显然很乐意把安德烈公爵算作他们集团里的自家人(他们很少给人这种荣誉)。为了礼貌,同时也为了引起话头,人们向他提出几个有关军队和战斗的问题,接着就又东拉西扯说些笑话和谈论起别人的是非来了。
“但最妙的是,”其中一个人谈到外交界的一个同事的失败,说道,“最妙的是奥地利首相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任命他到伦敦是一种升迁,希望他要这样看待这件事。你们能想得出他当时的神情吗?……”
“但最糟的是,诸位,让我来揭露库拉金:人家正倒霉,他这个唐璜却幸灾乐祸,这种人真可怕!”
伊波利特公爵歪在一张躺椅里,把腿跷到扶手上,放声大笑起来。
“您说吧。”他说。
“哦,唐璜!哦,毒蛇!”几个人齐声说。
“您不知道,博尔孔斯基,”比利宾对安德烈公爵说,“不论法国军队(我差一点说俄国军队)怎么可怕,也比不上我们这位老弟在女人中间的胡作非为来得可怕。”
“女人是男人的伴侣。”伊波利特公爵发言了,他开始用长柄眼镜观看自己跷起来的脚。
比利宾和这些自家人望着伊波利特的眼睛大笑起来。安德烈公爵看出,这个伊波利特(应当承认,他几乎为了太太的缘故吃他的醋)是这个小集团的小丑。
“真的,我应当请您欣赏一下库拉金,”比利宾对博尔孔斯基低声说,“他谈起政治来才令人倾倒呢,应当看看他那副自命不凡的神气。”
他在伊波利特身边坐下,皱起脑门上的皱纹,跟他谈起政治来。安德烈公爵和其余的人把他们俩围起来。
伊波利特煞有介事地环顾大家,开始说:“关于联盟问题,柏林内阁不能表示自己的意见,正像最近的照会中……没有表示……你们懂吧……你们懂吧……而且,如果皇帝陛下不改变我们联盟的原则的话……”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他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说道,“我认为,干涉比不干涉妥当。而且……”他沉吟一下,“拒绝我们十一月二十八日的通牒不能认为就是终结……您看,结果就是这样的。”
他松开博尔孔斯基的手,表示他说完了。
“德摩西尼[77],我从你放在金口里的石子就认出你来。”比利宾说,他高兴得满头的头发都散开了。
大家都笑了。伊波利特笑得比谁都响。他似乎极力想喘口气,但是他止不住狂笑,笑得他那一向呆板的面孔都拉长了。
“我说,诸位,”比利宾说,“博尔孔斯基不论在这所房子里还是在布吕恩,都是我的客人,我要尽我的可能用本地风光款待他。要是在维也纳,这是轻而易举的。可是在这儿,在这讨厌的摩拉维亚山洞里,就比较难了,所以我要请你们大家帮忙。应当用布吕恩的一切款待他。你们张罗看戏的事,我负责社交,伊波利特,您自然是和女人打交道了。”
“应当让他看看阿梅莉,美极了!”自家人中间的一个边说边吻自己的指尖。
“总之,应当让这个杀红了眼的大兵更接近人道的观点。”比利宾说。
“我恐怕不能享受你们的热情招待了,诸位,我现在就得走。”博尔孔斯基看了看表,说。
“到哪儿去?”
“去觐见皇帝。”
“哦,哦!哦!”
“那好,再见,博尔孔斯基!再见,公爵,早点来我们这儿吃午饭,”几个人齐声说,“我们已经把您抓在手心里了。”
“您跟皇帝谈话时,尽可能多夸奖夸奖他们的军需供应和行军路线的安排。”比利宾送博尔孔斯基来到前厅时说。
“我本来想夸奖,可是既然知道了实情,那我就办不到了。”博尔孔斯基微笑着答道。
“总之,尽可能多说点。他喜欢接见人,可是他本人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等会儿您就知道了。”
十二
朝觐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在指定的地点站在奥地利军官中间,弗朗茨皇帝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安德烈公爵的脸,并且向他点了点他的长脑袋。但是在朝觐以后,昨天那个侍从武官彬彬有礼地向博尔孔斯基传达,皇帝愿意召见他。弗朗茨皇帝站在屋子中央接见他。开始谈话之前,使安德烈公爵吃惊的是,皇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似乎慌乱了,脸也红了。
“请您说一说,是什么时候开始战斗的?”他急忙问道。
安德烈公爵作了回答。问过这个之后,又提出几个同样普通的问题,诸如“库图佐夫身体好吗?他什么时候离开克雷姆斯的?”等等。皇帝说话时那副表情,仿佛他全部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提出一定数量的问题。而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十分明显,并不能使他感到兴趣。
“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皇帝问。
“前线的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我无法向陛下报告,但是在迪伦斯坦,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军队是傍晚六点钟开始进攻的。”博尔孔斯基说,他兴奋起来,打算趁这机会把他在头脑里已经整理好的见闻材料如实地陈述一番。
但是皇帝微微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
“有多少英里?”
“从哪儿到哪儿,陛下?”
“从迪伦斯坦到克雷姆斯。”
“三英里半,陛下。”
“法国人放弃了左岸吗?”
“据侦察兵报告,最后一批法国兵是夜间乘木筏子渡过河的。”
“克雷姆斯的粮秣够吗?”
“粮秣供应的数量没有达到……”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施米特将军是几点钟阵亡的?”
“似乎是七点钟。”
“七点钟?真惨!真惨!”
皇帝表示感谢,并且鞠了一躬。安德烈公爵一走出来,立刻被侍臣们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亲切的目光,送来温存的话语。昨天那个侍从武官责备他为什么不住在宫里,并且要把自己的住室让给他。陆军大臣过来向他祝贺,因为皇帝授给他三级玛丽亚·特雷西娅勋章。皇后的侍从请他去见皇后陛下。大公夫人也想见见他。他不知道回答谁好,他停了几秒钟,定一定神。俄国公使抓住他的肩头,把他领到窗口,跟他谈起来。
跟比利宾的话相反,他带来的消息很受欢迎。预订要举行一次感恩祈祷。库图佐夫被授予玛丽亚·特雷西娅大十字勋章,全军都受了奖。博尔孔斯基接到各方的邀请,他整个上午都得拜会奥地利的显要人物。下午四点多钟拜会完毕,安德烈公爵在回比利宾住所的路上,构思着向父亲报告战斗经过和布吕恩之行的信稿。在比利宾的住所门口,停着一辆装了半车东西的四轮马车,比利宾的仆人弗朗茨吃力地拖着一口箱子从门里出来。(在回比利宾家之前,安德烈公爵曾到书店里买了几本书预备行军途中阅读,他在书店里耽搁了一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博尔孔斯基问道。
“咳,大人!”弗朗茨说,把箱子费劲地堆到马车上,“我们要去更远的地方。那个坏蛋又跟着我们追来了![78]”
“怎么回事?你说什么?”安德烈公爵问道。
比利宾迎着博尔孔斯基走出来。在比利宾一向平静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
“不,不,您得承认,”他说,“这简直妙极了,我是说塔博尔桥(维也纳的桥)事件。他们没有遇到抵抗就过桥了。”
安德烈公爵完全茫然了。
“您到哪儿去来着,全城的车夫都知道的事,您怎么不知道?”
“我刚从大公夫人那儿来。我在那儿什么都没听到。”
“您没看见到处都在收拾行李吗?”
“没看见……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德烈公爵着急地问。
“怎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法国人越过了奥尔斯珀格防守的那座桥,桥没有炸毁,缪拉现在正沿着通向布吕恩的大道前进,一两天内就要到这儿。”
“怎么,到这儿?为什么没有把桥炸掉,不是已经埋了地雷吗?”
“这个我正想问您呢。谁也不知道,连波拿巴本人也不知道。”
博尔孔斯基耸了耸肩。
“既然桥被占领,军队当然也就完了,因为军队会被切断的。”他说。
“可不是嘛,”比利宾答道,“您听我说,我对您讲过法国人进了维也纳。一切都很好。第二天,就是昨天,三位元帅老爷——缪拉、拉纳、贝利亚尔——骑着马到桥头去了。(请您注意,这三个人都是牛皮匠。)其中一个说,‘诸位,你们知道,这座塔博尔桥埋了地雷和扫雷装置,桥前有一个威力强大的桥头堡,还有一支受命炸桥和阻击我们的一万五千人的军队。但是,如果我们拿下这座桥,我们的皇帝陛下一定很高兴。来,让我们把它拿下来。’‘我们就去。’另外两个说。于是他们就去攻那座桥,占领了它,现在他们率领全军正在多瑙河这一边向我们,也向你们,向你们的交通线进攻。”
“少开点玩笑吧。”安德烈公爵忧郁而严肃地说。
这个消息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又伤心又愉快。他刚一听说俄军的处境是如此绝望,就立刻想到,注定给俄军解围的正是他,这是土伦[79]的再现,它将使他从无名的军官行列中崭露头角,将给他打开第一条通向光辉前程的道路!他在听比利宾谈话时,就已经想象他怎样回到军队,怎样在军事会议上提出唯一能够拯救军队的意见,怎样只委派他一个人去完成这个计划。
“少开点玩笑吧。”他说。
“我不是开玩笑,”比利宾继续说,“再没有比这更真实更可悲的了。三位元帅老爷这样单独地向桥上驰去,扬着白手绢,使人相信已经停战,他们这些元帅是来同奥尔斯珀格公爵谈判的。值班的军官们放他们进入桥头堡。他们对值班军官天花乱坠地胡扯一通:说什么战争结束了,弗朗茨皇帝要同波拿巴会面,他们想见见奥尔斯珀格公爵,诸如此类。军官派人去请奥尔斯珀格,这帮元帅老爷拥抱军官,开玩笑,骑在炮身上。这工夫,法军的一个营偷偷地来到桥头,把装着引火物的口袋丢到河里,然后就向桥头堡逼近。最后,我们亲爱的中将、奥尔斯珀格·冯·毛特恩出现了。‘亲爱的敌人!奥地利军队的精华,土耳其战争的英雄!敌对行为停止了,我们可以握手言欢了……拿破仑皇帝渴望认识认识奥尔斯珀格公爵。’总之,这帮元帅老爷不愧为牛皮匠,他们对奥尔斯珀格说了这么多的花言巧语,跟法国元帅们一见如故的动人情景是这么使他神魂颠倒,缪拉的外套和鸵鸟翎是这么使他眼花缭乱,以致他只看见他们的火热,却忘记了自己应当向敌人开火。(比利宾虽然说得很快,仍然没有忘记在这句俏皮话之后停顿一下,好让人有欣赏的时间。)那营法国军队冲进桥头堡,钉死大炮,就把桥占领了。还有更妙的,”他接着说下去,由于讲得太美妙了,他那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更妙的是那个掌管大炮的军士(那是一尊点着地雷炸毁桥梁的信号炮),那个军士一见法国军队向桥头冲来,就要开炮,可是拉纳拉开了他的手。那个比自己的将军聪明的军士走到奥尔斯珀格跟前报告说:‘公爵,您受骗了,您瞧法国人冲过来了!’缪拉一看,如果让军士再说下去,诡计就要被戳穿了。他假装惊讶(地地道道的牛皮匠),对奥尔斯珀格说:‘我真看不出举世闻名的奥地利军纪在哪儿,’他说,‘您竟让下级对您这样说话!’这简直是天才。奥尔斯珀格公爵感到受了侮辱,下令逮捕那个军士。不,您得承认,关于这座桥的全部故事美妙极了。这不算愚蠢,也不算下流……”
“也许是叛变。”安德烈公爵说,他生动如画地想到灰色的军大衣、伤口、硝烟、枪炮声和等待着他的荣誉。
“也不是的。这未免把宫廷说得太坏了,”比利宾又说下去,“这既不是叛变,也不是下流,也不是愚蠢。这正像在乌尔姆一样,这……”他仿佛是在思索,想找一个适当的说法,“这是马克遗风。我们都步马克的后尘了。”他说完了,觉得自己说了俏皮话,一句新鲜的、将被传诵一时的俏皮话。
一直聚在前额上的皱纹迅速舒展开来,他现出高兴的神色,微微带着笑意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
“您要到哪儿去?”他突然对站起身来回自己房间的安德烈公爵说。
“我要走了。”
“到哪儿去?”
“回部队。”
“您不是还想待两天吗?”
“可是现在我马上要走。”
安德烈公爵吩咐手下人做好出发的准备之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说,亲爱的,”比利宾走进他的房间,说道,“我为您考虑过。您为什么要走呢?”
为了证明这个论据无法驳倒,他那满脸的皱纹都消失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3/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