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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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索尼娅扑过去,搂着她哭起来。
“轻伤,已经升为军官了。他现在很健康,自己写的信。”她含着眼泪说。
“可见你们女人家都爱哭,”彼佳说,他坚决地迈开大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哥哥这么出色,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你们就会哭!什么也不懂。”
娜塔莎含着泪笑了。
“你没有看信吗?”索尼娅问。
“没有看,可是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是军官了……”
“谢天谢地,”索尼娅画着十字说,“也许她骗你呢?咱们去找妈妈。”
彼佳一声不响在屋里踱步。
“我要是尼古卢什卡的话,我一定杀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这些家伙坏透了!我要杀他个尸骨堆成山。”彼佳继续说。
“住嘴,彼佳,你真是个大傻瓜!……”
“我一点不傻,谁为了一点小事就哭才傻呢。”彼佳说。
“你记得他吗?”沉默了一会儿,娜塔莎突然问。索尼娅笑了。
“我记不记得尼古拉?”
“不是的,索尼娅,你是不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不是一切都记得,”娜塔莎说,她尽力做手势,看样子,她想使她的话带有最郑重的意味,“连我也记得尼古连卡,我记得,”她说,“可是我不记得鲍里斯。完全不记得……”
“怎么?你不记得鲍里斯?”索尼娅奇怪地问。
“并不是说不记得,——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可是不像记得尼古连卡那样记得他。我一闭眼就记起尼古连卡,而鲍里斯就记不起(她闭上眼睛),记不起,一点也记不起!”
“唉,娜塔莎!”索尼娅不望女友,热情而严肃地说,好像她认为娜塔莎不配听她要说的话,又好像她这话是对另外一个不能与之开玩笑的人说的,“我一旦爱上了你哥哥,就爱一辈子,不论是他或者是我发生什么事,永不变心。”
娜塔莎瞪起一对好奇的眼睛,惊奇地望着索尼娅,她沉默了。她觉得索尼娅说的是实话,她说的那种爱情是有的,但是娜塔莎还没有体验过这种爱情。她相信这是可能发生的,但是不理解。
“你要给他写信吗?”她问。
索尼娅沉思起来。给尼古拉写什么,有没有必要写信,这是一个使她苦恼的问题。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军官,是挂彩的英雄,在这个时候她来让他想起她,好像让他想起对她负有什么责任似的,是否合适呢?
“我不知道;我想,他写,我就写。”她红着脸说。
“你给他写信不害臊吗?”
索尼娅微笑了。
“不害臊。”
“给鲍里斯写信,我觉得怪害臊的,所以我不写。”
“为什么害臊呢?”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怪不好意思的。”
“我知道她为什么害臊,”被娜塔莎方才的话惹恼了的彼佳说,“因为她爱上了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是说那个和他同名的,新近当上伯爵的别祖霍夫),又爱上那个歌唱家(彼佳是说那个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籍教师),所以她害臊。”
“彼佳,你这个蠢货。”娜塔莎说。
“并不比你更蠢,亲爱的。”年仅九岁的彼佳说,他俨然像一个年迈的将军。
由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午餐时做了许多暗示,伯爵夫人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安乐椅里,目不转睛地瞧着绘制在鼻烟壶上的儿子的肖像,泪水不住地涌出眼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拿着信蹑手蹑脚走到伯爵夫人门前,停下来。
“不要进来,”她对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的老伯爵说,“等一会儿。”她关上了门。
伯爵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细听屋里的动静。
起先他听见平静的说话声,然后只有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长篇大论的说话声,然后是一声大叫,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两个人一齐用喜悦的声调说话,然后是脚步声,接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那副骄傲的神情,就像一位外科医生做完了一桩困难的手术后,请大家进来欣赏他的精湛技艺似的。
“好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得意扬扬地指着伯爵夫人对伯爵说。这时伯爵夫人一手拿着有儿子肖像的鼻烟壶,一手拿着信,她一会儿吻鼻烟壶,一会儿吻信。
她一见伯爵,就向他伸开双臂,搂着他的秃头,她越过秃头又看起信和肖像来,她轻轻推开秃头,又把嘴唇贴到信和肖像上。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都进来了,大家开始读信。信中简短地叙述了一下行军、尼古卢什卡参加的两次战斗,擢升为军官,然后提到他吻爸爸妈妈的手,请他们祝福他,他还吻薇拉、娜塔莎、彼佳。此外,他向谢林先生问候,还向肖斯太太、向乳母问候,此外,他请求代他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说他还是那样爱她,还是那样想念她。索尼娅听到这里,羞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受不住向她投来的目光,向大厅跑去,她跑着,旋转着,衣裳鼓得像气球似的,她满脸通红,面带笑容,坐在地板上了。伯爵夫人哭泣着。
“您哭什么,妈妈?”薇拉说,“他信中所说的都是叫人高兴的事,不应该哭啊。”
她说的完全对,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娜塔莎,都用责备的眼光望着她。“她到底像谁啊!”伯爵夫人想。
尼古卢什卡的信被人们读了几百遍,那些自认有资格听听信里写了什么的人,都得去公爵夫人那里,因为她把信握在手中不放。家庭教师、乳母、米坚卡、还有一些熟人都来过,伯爵夫人一次又一次地念信,每次都怀着新的乐趣,每次从信中都发现尼古卢什卡的新的美德。多么奇怪,多么不寻常,多么令人喜悦,她的儿子——二十年前在她肚子里微微蠕动着小手、小脚的儿子,先学会说“梨”,后学会叫“奶奶”的儿子,现在居然成为一名英勇的战士,在人地生疏的异邦,没有人帮助和指导,独自一人做出了男子汉的事业。开天辟地以来的经验就说明,孩子从摇篮开始,是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的,但这个经验在伯爵夫人心目中并不存在。她的儿子每个时期的成长都使她觉得不寻常,就好像千百万人从来没有这样长大似的。正像二十年前她难以相信那么一个曾活在她心脏下面某处的小东西,到一定时候就会哭,会吃奶,会说话,同样,现在,从这封信看来,她难以相信那个小东西会成为一个强壮勇敢的男子汉,会成为人们和子孙们的模范。
“多么优美的文体,描写得多好!”她读到信中描写的部分,说,“多么高尚的灵魂!关于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只字不提!只提一个叫杰尼索夫的人,而他一定比谁都勇敢。关于自己受的艰难困苦一点都没有写。多么好的心肠!他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所有的人他都记在心上!他谁都没有忘记。我常说,他还是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常说……”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准备,信的草稿打好了,然后把全家给尼古卢什卡的几封信誊写一遍,在公爵夫人亲自监督和公爵的关怀下,置办一些必需的东西,筹措一笔新任军官的服装和装备的费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她连和儿子通信都能在军队中托到人情。她可以把信寄到统率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87]那里。罗斯托夫家的人以为,国外俄国近卫军是一个固定的通信处,如果把信寄到统率近卫军的大公那里,没有理由不送到就近的保罗格勒团部。因此他们决定把信和钱都通过大公的信差送到鲍里斯那里,鲍里斯一定会转交尼古卢什卡。信有老公爵的、公爵夫人的、彼佳的、薇拉的、娜塔莎的、索尼娅的,最后,还有伯爵给儿子的置装费和购买各种东西的六千卢布。

十一月十二日,在奥尔米茨附近扎营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准备次日接受俄国沙皇和奥地利皇帝的检阅。刚从俄国开来的近卫军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等待次日十时前径往奥尔米茨阅兵场参加检阅。
就在这一天,尼古拉·罗斯托夫接到鲍里斯的信,信中通知说,伊兹梅洛夫团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鲍里斯在等他前去取信和钱。这正是罗斯托夫特别需要钱的时候,因为部队作战归来,驻扎在奥尔米茨附近,营盘里挤满了随军小贩和奥地利籍犹太商人,他们准备了琳琅满目的货物。保罗格勒团连日来每天举行宴会,庆祝因功受奖,他们骑马到奥尔米茨拜访刚到那里的匈牙利女人卡罗利娜,她在那里开设一间有女招待服务的酒馆。罗斯托夫前些日子曾庆祝他晋升为骑兵少尉,从杰尼索夫手中买了一匹名叫“贝杜英”的战马,因此负了一身债——欠同事和随军小贩的。罗斯托夫接到鲍里斯的信,就和一个同事骑马到奥尔米茨,在那里吃了饭,喝了一瓶酒,然后一个人到近卫军营盘找童年的伙伴去了。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换军官服装。他穿的是一件破旧的、佩戴士兵十字肩章的士官生上衣,一条同样破旧的、裤裆衬的皮子磨光了的马裤,腰间挎着一把带穗的军刀。他骑的马是在行军中向一个哥萨克买来的顿河马,揉皱了的骠骑兵帽剽悍地向后歪戴着。他驰到伊兹梅尔团营地时,心里想,他要使鲍里斯和他的同事看见他这副久经沙场的战斗的骠骑兵的神气大吃一惊。
在全部行军中,近卫军一路游山逛水,炫耀着自己的整洁和纪律。每天的行程很短,背囊有大车来运输,奥地利当局沿途给军官们准备了极好的伙食。团队奏着军乐出入市镇。奉大公的命令,整个行军(近卫军以此为骄傲)都是齐步走,军官也是在各自的位置上徒步行进。在全部行军期间,鲍里斯起居行止都和现在已经当连长的贝格在一起。在行军中取得连长职务的贝格,由于他的勤勉和细心,已经博得长官的信任,他在处理自己的钱财方面也很有办法。鲍里斯在行军中结识了很多对他有用的人,通过皮埃尔的介绍信,他认识了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他希望通过他在总司令部谋个位置。贝格和鲍里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头一天的行军疲劳已经休息过来,这时他们坐在分配给他们的房间里一张圆桌前下棋。贝格在两膝之间握着点燃的烟斗。鲍里斯以他特有的精细用又白又细的手把小卒摞成小金字塔形,他望着贝格的脸,等待对手走棋,看来他是在想那盘棋,因为他向来只想他正在做的事情。
“走啊,看您怎么逃掉?”他说。
“尽力试试吧。”贝格回答说,他动了动小卒,又把手放下。
这时门打开了。
“原来他在这儿!”罗斯托夫喊道,“贝格也在这里!你这家伙,彼提赞房,阿列库舍多米尔![88]”他大喊大叫地重复乳母的话,这是他和鲍里斯以前常常拿来寻开心的话。
“我的天啊!你变得好厉害!”鲍里斯起身向罗斯托夫迎过去,他虽然站起来,但仍然没有忘记把碰倒的棋子扶起来放好;他想拥抱他的朋友,可是尼古拉躲开了他。尼古拉怀着童年时代的特别感情,这是一种最怕落俗套的感情。他不愿学别人的样子,而想用新的方式,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感情,千万别像老一辈人那样往往来一套虚情假意的动作。所以尼古拉和老朋友会面时想来个特别的:他想捏鲍里斯一把,捅他一下,可就不要像一般人见面时那样接吻。可是鲍里斯却不然,他平静、友善地抱着罗斯托夫吻了三下。
他们差不多半年不见了。两人都是初次涉足人生道路的年轻人,因此彼此都发现对方有很大的变化,是他们初次涉足的那个社会的非常鲜明的反映。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两人都有很多变化,两人都想快些向对方表现他们内心的变化。
“嘿,你们这些该死的花花公子!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好像刚从舞会上回来似的,不像我们这些有罪的大兵,”罗斯托夫摆出军人的派头,指了指他那条溅满泥巴的马裤,用他那使鲍里斯觉得新鲜的男中音说。
德意志女主人听见罗斯托夫大喊大叫地说话,从门口探进头来。
“怎么样,挺漂亮吧?”他挤了挤眼说。
“你干吗嗓门这么大?把他们吓坏了。”鲍里斯说。“我没料到你今天会来,”他又说,“昨天我才托一个熟人——库图佐夫的副官博尔孔斯基把信转给你。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信送到了……你怎么样?已经上过阵了?”鲍里斯问。
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抖了抖系在军服滚绦上的士兵圣乔治十字勋章,指了指他那扎着绷带的胳膊,微笑着看了看贝格。
“你自己看嘛。”他说。
“嗬,了不起,了不起!”鲍里斯微笑着说,“我们这次行军也够美的。你知道,皇太子骑着马经常跟着我们的团,因此我们到处得到方便,占尽了便宜。在波兰受到多么好的招待,多么好的宴会和舞会——我简直无法向你形容!皇太子待我们军官好极了。”
于是两个朋友互相倾诉起来——一个讲骠骑兵的纵酒作乐和战斗生活,另一个讲在皇室大员手下服务的甜头和好处,等等。
“近卫军!”罗斯托夫说,“我说,派人去买瓶酒来。”
鲍里斯皱了皱眉头。
“如果你一定要喝的话。”他说。
他走到床头,从干净的枕头底下取出钱包,吩咐人去打酒。
“对了,把你的钱和信交给你吧。”他又说。
罗斯托夫把钱扔到沙发上,拿起信,两肘支着桌子,开始读起来。他读了几行,恶狠狠地瞅了贝格一眼,遇到贝格的目光后,罗斯托夫用信遮住自己的脸。
“真给您寄了不少的钱,”贝格望着沉甸甸的、把沙发压得陷下去的钱包,说,“可是我们只靠薪水凑合着过日子,伯爵。我给您说说我的景况……”
“我说,贝格,亲爱的朋友,”罗斯托夫说,“要是您接到家信,或者您遇到亲人,您要向他打听一切情况,我要是在场的话,我一定立刻走开,为了不致打扰您。您听我说,请您走开,随便到哪儿,随便到哪儿……见你的鬼去吧!”他大喊一声,随即又抓住他的肩膀,和蔼地看着他的脸,看来,他是想极力缓和一下他的粗暴的语言,又说:“您是知道的,请不要生气,亲爱的,我是对老朋友说真心话。”
“哎呀,算啦,伯爵,我完全懂得。”贝格站起来,用喉音低声说。
“您到房东那儿去吧,他们请您了。”鲍里斯插嘴说。
贝格穿上一尘不染的常礼服,对着镜子把鬓角梳得像亚历山大一世的鬓角一样往上翘着,他从罗斯托夫的眼神看出,他的常礼服被他注意到了,于是含着愉快的微笑走出屋去。
“咳,我简直是畜生,真的!”罗斯托夫一面读信,一面说。
“怎么啦?”
“咳,我简直是头猪,真的,我一封信都没写,把他们都吓坏了。咳,我简直是头猪!”他忽然脸红了,重复说。“喂,派加夫里洛打酒去吧!好,咱们喝他一杯!……”他说。
在父母的信中,附有一封致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绍信,这是老伯爵夫人依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忠告,托熟人弄来寄给儿子的。老伯爵夫人嘱咐他务必送到地方,好好利用它。
“真是胡闹!我哪儿用得着这个。”罗斯托夫说着把信扔到桌子底下。
“你为什么扔掉?”鲍里斯问。
“一封什么介绍信,我要这信干吗!”
“怎么说要这信干吗?”鲍里斯拾起信来,一面念着署名,一面说,“这封信对你很有用。”
“我什么也不需要,谁的副官我都不当。”
“为什么?”鲍里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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