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33/147

“侍候人的差使!”
“我看,你仍然是个幻想家。”鲍里斯摇摇头,说。
“你仍然是个外交家。可是问题不在这儿……谈点别的吧,你怎么样?”罗斯托夫问。
“就像你看见的这样。直到现在一切都很好,可是说老实话,我真想、非常想谋一个副官的位置,不上前线。”
“为什么呢?”
“因为既然在军界混事,就要尽可能争个光辉前程。”
“哦,原来这样!”罗斯托夫说,他显然在想别的。
罗斯托夫用疑问的目光盯视着朋友的眼睛,看来,他心中有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
加夫里洛老头打酒回来了。
“现在要不要去叫阿尔方斯·卡尔雷奇[89]?”鲍里斯说,“他陪你喝,我不行。”
“去叫,去叫!这个德国佬怎么样?”罗斯托夫露出轻蔑的微笑,说。
“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又正直又讨人喜欢。”鲍里斯说。
罗斯托夫又一次定睛看了看鲍里斯,叹了口气。贝格回来了,三个军官对着一瓶酒,谈话变得热闹了。两个近卫军军人向罗斯托夫讲他们的行军,讲他们在俄国、在波兰、在国外受到怎样隆重的接待,讲他们的司令官大公的言行,讲他怎样仁慈和暴躁的笑话。贝格像平时一样,当所谈的问题与他无关时,他一语不发,可是讲到大公发脾气的笑话,他就津津有味地谈起他在加利西亚和大公有一场谈话,当时大公在各团巡视,为了一件犯规的行动暴跳起来。他面带愉快的笑容说,盛怒的大公骑马来到他跟前,喊道:“阿尔瑙人[90]!”(“阿尔瑙人”是皇太子发怒时爱说的口头语,)他要传见连长。
“您信不信,伯爵,我一点不怕,因为我知道我是对的。告诉您吧,伯爵,不是吹牛,我敢说,发给本团的命令我记得滚瓜烂熟,操典也背得像背‘我们在天上的父[91]’一样熟。因此,伯爵,我那个连没有一点疏忽的地方。所以我心安理得。我走了出来,(贝格站起身来,表演他参见上司时怎样举手敬礼。真的,很难表现出比他脸上表现的更大的恭敬和得意的神情了。)于是,正如常说的,他训起我来,训呀,训呀,正如常说的,拼死命地训:又是‘阿尔瑙人’,又是‘鬼东西’,又是‘发配西伯利亚’。”贝格带着机灵的笑容说,“我知道,我是对的,所以我一言不发,您说对吧,伯爵?‘你怎么啦,是哑巴吗?’他喊道。我还是不言不语。您猜怎么样,伯爵?第二天在命令中连提都没有提,这就是镇静的作用!就得这样,伯爵。”贝格一面说,一面点上烟斗,吐出一个个的烟圈。
“嗯,有两下子。”罗斯托夫含笑说。
可是鲍里斯看出罗斯托夫要取笑贝格了,就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他请罗斯托夫讲讲他是怎样、在何处受的伤。这使罗斯托夫很愉快,他讲起来,而且越讲越兴奋。他向他们讲申格拉本一战,完全像参加大战役的人通常讲大战役那样,就是说,他们所讲的都是他们希望发生的,是他们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是最动听的,而完全不是实际发生的。罗斯托夫是一个诚实的青年,他决不会有意说谎。开始的时候,他力求讲得真实,可是不知不觉,而且不可避免地,说起谎来。面对着跟他自己一样多次听过冲锋的故事、对冲锋已经有固定的概念、正希望听到这样的故事的听众,如果只讲真情实况,他们就会不相信他所讲的,或者更糟,他们会以为罗斯托夫没有遇到通常骑兵冲锋会遇到的情况,是罗斯托夫的过错。他不能向他们讲得这么简单,说大家一齐纵马狂奔,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胳膊脱了臼,拼命向树林里跑以逃脱法国人的追击。况且,要想讲当时发生的一切,就得努力控制自己,只讲发生过的事。讲真实情况是非常困难的,年轻人很少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希望听到的故事是:他怎样像一团火,完全忘掉自己,一阵风似的向敌人的方阵扑过去;他怎样冲进去,左一刀右一刀地砍杀;军刀怎样尝到了肉味,他怎样累得筋疲力尽,跌下马来,如此等等。他给他们讲的正是这些。
讲到中间,他正说“你想象不出,在冲锋的时候,你体验到一种多么奇异的疯狂感觉”的时候,鲍里斯等待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走进屋来。安德烈公爵喜欢摆出对年轻人庇护的态度,以别人求他帮助为荣。他对昨天善于讨他欢喜的鲍里斯抱有好感,想满足这个年轻人的愿望。他是奉命把库图佐夫的公文送到皇太子那里去的,顺便来看这个年轻人,希望单独会见他。走进屋来,他看见正在讲述战绩的前线骠骑兵(安德烈公爵最讨厌这种人),他亲热地向鲍里斯微笑一下,然后眉头微皱,眯细着眼睛看了看罗斯托夫,向他微微一弯身,就疲倦地、懒洋洋地坐到沙发上了。碰到他不喜欢的人在场,他心里很不舒服。罗斯托夫看出这一点,他的脸红了。但这对他也无所谓:反正这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他瞥了鲍里斯一眼,看出鲍里斯仿佛为他这个前线骠骑兵害臊似的。尽管安德烈公爵嘲讽的腔调令人讨厌,尽管罗斯托夫以他那战斗部队的观点对参谋部的小副官统统看不起(这个刚进来的人显然属于这一类人),罗斯托夫却感到狼狈不安,满脸通红,他默不作声了。鲍里斯问参谋部有什么消息,在许可的范围内打听一下军事动向。
“大概要继续前进。”博尔孔斯基答道,看样子,他不愿当着外人多谈。
贝格抓住机会毕恭毕敬地问,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将要加倍地发给连长粮秣费。安德烈公爵对这个问题微笑着回答,对如此重大的国家法令,他不能发表意见,于是贝格高兴地哈哈笑起来。
“关于您的事,”安德烈公爵又向鲍里斯转过脸来,“咱们以后再谈,”他说着向罗斯托夫瞟了一眼,“检阅完了以后,您来找我,只要有可能,我们一切都办到。”
他环顾一下房间,向罗斯托夫转过身来,他对罗斯托夫由孩子气的无法克服的窘态变为恼怒,他连睬都不睬,说:
“您似乎在讲申格拉本一战,是吧?您参加了?”
“我参加了。”罗斯托夫愤怒地说,仿佛想用这句话侮辱这个副官。
博尔孔斯基看出这个骠骑兵的心理,觉得很有意思。他神情略带轻蔑地微微一笑。
“是啊!关于这一战现在流传着不少的故事。”
“是不少!”罗斯托夫大声说,他忽然用变得狂怒的目光时而看看鲍里斯,时而看看博尔孔斯基,“故事不少,可都是我们的故事,是那些曾经冒着敌人的炮火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是有分量的,不是那些坐在参谋部无所事事、只知道领奖的大少爷的故事。”
“您认为我也是这类人吧?”安德烈公爵心平气和、特别愉快地微笑着说。
一种愤怒的奇异感觉,以及对此人的镇静的尊敬,这时在罗斯托夫心中交织在一起。
“我不是说您,”他说,“我不认识您,老实说,我也不愿认识您。我是说一般的参谋人员。”
“我要告诉您,”安德烈公爵用平静的、威严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您想侮辱我,我可以同意,如果您对自己没有足够的尊敬,侮辱我是容易做到的。可是您得同意,在这方面,时间和地点都选得极糟。在最近一两天内,我们大家都要进行一场更为严重的大决斗,此外,德鲁别茨科伊[92]说,他是您的老朋友,我的面孔使您讨厌,完全不是他的过错。不过,”他起身说,“您会知道我的姓名,也会知道上哪儿能找到我。但是不要忘记,”他又说,“不论是我还是您,我不认为是受了侮辱,作为一个比您年岁大的人,我劝您把这件事搁下。好,星期五检阅完了以后,我等您,德鲁别茨科伊,再见。”安德烈公爵结束了自己的话,对两个人鞠了一躬,就出去了。
他走后,罗斯托夫才想起应当怎么回答他。因为忘了说这些话,他更加生气了。罗斯托夫立刻吩咐备马,冷淡地向鲍里斯告别后,就回自己的住处去了。明天到司令部向这位装模作样的副官挑战呢,还是真的把这件事放下不管?——这个问题烦恼了他一路。一会儿他想,他要是看见这个矮小体弱的、骄傲的人在他的手枪瞄准下惊慌的神情,他该多么高兴,一会儿他又奇怪地觉得,在他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像这个他如此憎恨的副官使他那么希望成为他的朋友的。

鲍里斯和罗斯托夫会面的第二天,奥军和俄军举行了一次检阅。参加检阅的俄国军队有刚从俄国开到的和在库图佐夫统率下出征归来的军队。两位皇帝——俄皇偕皇太子,奥皇偕大公,检阅八万盟军。
从一清早起,装束得漂亮整洁的军队就在移动,在要塞前面的空场上整队。一会儿,成千只脚和刺刀跟着飘展的旗帜移动着,按照军官的口令时停时走,绕过别的制服不同的步兵队伍,转到别处,留着间隔列队。一会儿,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和金属碰击声,这是穿蓝色、红色、绿色的华丽服装的骑兵骑着乌黑、火红、青灰等色的马匹跟在穿绣花衣服的军乐队后面走来了。一会儿,炮队颤动着擦得闪亮的大炮,震响炮身上的铜件,散发着火绳气味,慢慢地开到指定地点。将军们都穿着全副检阅制服,或粗或细的腰身扎得无可再紧,硬领托着发红的脖颈,身上佩着绶带和全部勋章;军官们头上都擦了油,穿得很讲究,士兵们人人都有一副朝气勃勃、认真洗过和刮过的面孔,人人都把兵器擦得光亮光亮的,每匹马都养得像绸缎般闪光,湿润的马鬃都梳得一丝不乱。无论将军、军官还是士兵,人人都觉得正在完成一件非同小可的、重大的、庄严的事情。每位将军和士兵都意识到自己是沧海一粟,因而感到自己渺小,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因而感到自己强大。
从一清早就开始紧张的忙碌和努力,直到十点钟一切才就绪。在宽阔的空场上排开了队形。全军列成三个横队:前面是骑兵,后面是炮兵,再后面是步兵。
横队与横队之间留有街道似的间隔。三部分军队——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保罗格勒团在前面横队的右翼),新从俄国开来的军队和近卫团,以及奥军,彼此截然不同。但他们都站在同一横队中,接受统一的指挥,保持同一队形。
一阵激动的低语声像风吹树叶似地掠过:“来了!来了!”传出吃惊的声音,整个军队掀起一阵忙乱的波浪——作最后的准备。
从前面奥尔米茨那边出现一簇渐渐移近的人群。虽然是无风的天气,这时却有一阵微风掠过部队头上,长矛上的小旗微微拂动,飘展的军旗拍打着旗杆。人们觉得,这轻微的动作是军队欢迎两位皇帝的表示。只听得一声:“立正!”然后就像公鸡报晓似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重复着这同样的声音。接着一切都静下去了。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传出得得的马蹄声。这是两位皇帝的侍从。两位皇帝骑马来到队伍的一翼,第一骑兵团的号手吹起大进行曲。仿佛不是号手在吹奏,而是军队本身为皇帝驾临而欢欣鼓舞,自然而然地发出这些乐声。从这些乐声中,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亚历山大皇帝的年轻的亲热的声音。他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于是第一团高呼:“乌拉!”这声欢呼是那么震耳,那么经久不息,那么欢喜若狂,连官兵自己都被他们所构成的那个巨大集体的人数和力量慑服了。
罗斯托夫站在库图佐夫军队的前列,沙皇首先来到这里。罗斯托夫这时所体验的感情,跟这支军队中每一个人体验到的相同——这是一种忘我的、对强大力量的自豪,对那个为之举行这番盛典的人的热烈倾心的感情。
他觉得,只要那个人说句话,这个庞大的集体(他自己是其中一颗小小的沙粒)就会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死,或者去做最伟大的英雄事业,所以一想到他就要说出这句话,他就不能不战栗,心脏就不能不停止跳动。
“乌拉!乌拉!乌拉!”四面八方震天动地地喊起来,一个团队跟着一个团队奏起大进行曲欢迎沙皇,然后又是“乌拉!”又是大进行曲,又是“乌拉!”“乌拉!!”喊声越来越有力,越来越高,融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沙皇还没有到达的地方,那里的团队像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不响不动;只要他一走到那里,团队就活跃起来,轰鸣起来,跟沙皇已经走过的整个横队的轰鸣汇合起来。在这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喊声中间,在这仿佛石头一般一动不动的方队中间,有几百名骑马的侍从随随便便,但是整整齐齐,特别是自由自在地走过,走在他们前头的两个人就是两位皇帝。这一大群人的压在内心热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年轻英俊的亚历山大皇帝穿着骑卫军制服,戴一顶前檐伸出的三角帽,他那令人愉快的面孔,他那虽然不高但是清亮的声音,吸引住了所有的人。
罗斯托夫站在离号手不远的地方,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老远老远就认出了皇上,注视着他的到来。当皇上走到离尼古拉二十步的地方,他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观看了皇帝那副俊美、年轻、快乐的面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柔情和狂喜。皇上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特征在尼古拉看来都是迷人的。
沙皇走到保罗格勒团前面停下来,用法语对奥皇说了句什么话,并且露出了笑容。
一见那笑容,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来,他感到他对皇上的爱有如最强烈的潮涌。他想用一种方法来表示对皇上的热爱。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使他直想哭。沙皇召见了团长,对他说了几句话。
“我的天啊!要是皇上对我说话,我会怎么样啊!”罗斯托夫想,“我会幸福死的。”
沙皇转身对军官们说:
“诸位,我由衷地感谢你们(罗斯托夫觉得每一个字都好似来自天庭的声音)。”
罗斯托夫想,如果他现在就能为自己的皇上效死,那该多么幸福啊!
“你们已经得到许多圣乔治军旗,你们今后要对得起这些军旗。”
“只有效死,为他而死!”罗斯托夫想。
沙皇还说了一些话,罗斯托夫没有听清楚,这时士兵们用尽气力喊起“乌拉!”
罗斯托夫俯在马鞍上,也用尽全力喊起来,他觉得,只要能充分表达他对皇上的欢喜,他愿意喊破嗓子。
沙皇在骠骑兵面前站了几秒钟,仿佛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
“皇上怎么会犹豫不决?”罗斯托夫想,可是后来,连这个犹豫不决也像沙皇的一切作为一样,使罗斯托夫觉得是庄严的和令人神往的。
沙皇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瞬间。他用穿着当时流行的又尖又瘦的皮靴的脚碰了碰他骑的剪尾枣红马的后腿窝,戴白手套的手揽起缰绳,于是他向前移动了,一片浩浩荡荡的副官海洋伴随着他。他一面走一面不时地在各团前面停留一下,越走越远,最后,罗斯托夫只能从簇拥着皇帝的侍从中间看见他那帽子上的白羽毛了。
在侍从中间,罗斯托夫也看见了懒懒散散、松松垮垮地骑在马背上的博尔孔斯基。罗斯托夫回忆起他们昨天的争吵,于是想到一个问题:应当不应当向他挑战。“当然不应当啦,”罗斯托夫这时想……“在目前这个时刻,这件事情还值得去想,去提吗?在感情中充满了爱、喜悦和自我牺牲的时刻,我们之间的争吵和冒犯还算得了什么?!现在我爱所有的人,原谅所有的人。”罗斯托夫想。
沙皇走过几乎所有的团队以后,军队开始从他面前进行分列式。罗斯托夫骑着刚从杰尼索夫手中买来的贝杜英,在连队的后尾,也就是说,他独自一人,完全在沙皇的视线以内,走了过去。
在没有走到沙皇面前的时候,优秀的骑手罗斯托夫刺了他的贝杜英两下,竟然幸运地使它迈出它兴奋时常走的猛烈的快步。贝杜英仿佛也觉察到皇帝向它投来的目光,它把冒着白沫的嘴弯到胸前,抬起尾巴,仿佛脚不着地在空中飞腾似的、优美地高高迈起脚步,威武地走过去。
而罗斯托夫本人,向后伸着腿,收紧肚子,觉得自己和马已经成为一体,他紧皱眉头,而表情却是幸福的,正像杰尼索夫所说,魔鬼似的从皇帝面前驰过去。
“保罗格勒团官兵真是好样的!”沙皇说。
“我的天啊!如果他命令我马上就跳进火里,我该多么幸福。”罗斯托夫想道。
检阅完了后,新来的军官和库图佐夫部下的军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开始谈论奖赏,谈论奥军和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战线,还谈论波拿巴,谈论他眼看就要倒霉,特别是埃森军团即将开到,普鲁士也要加入我们这边,他就更糟了。
但在每群人中间,谈论得最多的是关于亚历山大皇帝的事,人们传诵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因他而狂喜。
人人只有一个愿望:在皇帝率领下尽快出击敌人。由皇帝亲自指挥,任何敌人都能战胜,罗斯托夫在检阅后这样想,大多数军官也这样想。
检阅之后,比打了两次胜仗之后对胜利的信心更足了。

检阅后的第二天,鲍里斯穿上最好的制服,带着同事贝格对他的一帆风顺的祝愿,到奥尔米茨找博尔孔斯基去了。他指望利用博尔孔斯基的厚爱,给自己谋一个最好的位置,特别希望谋一个他认为军队中最令人羡慕的要人手下的副官职务。“罗斯托夫有一个一次就寄给他万把卢布的父亲,他当然可以说他谁都不巴结,不愿做任何人的听差;而我除了自己的脑袋就一无所有,必须给自己谋一个好前程,机会不可放过,要好好利用它。”
这一天,他在奥尔米茨没有碰见安德烈公爵。但在奥尔米茨驻扎着大本营、外交使团,还住着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侍从——御前大臣和亲信,这幅图景,更加强了他想置身于这个上层社会的欲望。
他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尽管他穿着讲究的近卫军制服,但所有那些佩戴着羽饰、绶带、勋章,坐着马车在街上来来往往的显贵、御前大臣和军人,比起他这个近卫军小军官来是那么高不可攀,他们不仅不愿意,而且不可能注意他这个人的存在。他到总司令库图佐夫的驻地打听博尔孔斯基,这里所有的副官,甚至勤务兵,都对他翻白眼,仿佛要他知道,像他这样往这里跑的军官太多了,简直使他们腻烦极了。虽然如此,也许正因为如此,第二天,十五日,午饭后他又去奥尔米茨,走进库图佐夫的住处打听博尔孔斯基。这次安德烈公爵在家,鲍里斯被引进一个大厅,这里原先大概是舞厅,而现在摆着五张床,各种家具:桌椅和一架古钢琴。一个穿波斯式晨衣的副官坐在桌旁写东西。另一个,脸红体胖的涅斯维茨基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正同一个坐在他身旁的军官说笑。第三个副官在古钢琴上弹奏维也纳圆舞曲,第四个副官倚着琴跟着曲调唱。博尔孔斯基不在这里。这些绅士们没有一个注意鲍里斯,他们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鲍里斯问那个正在写字的人,那人不耐烦地转过脸来对他说,博尔孔斯基正在值班,要见他的话,进左首的门,到接待室去找。鲍里斯道过谢,就到接待室去了。接待室里有十来个军官和将军。
鲍里斯进去的时候,安德烈公爵正在听取一个佩戴数枚勋章的俄国老将军的报告,他轻蔑地眯缝着眼,他这种特有的有礼貌的倦怠神情,显然是在表示:“如果不是我值勤,我连一分钟也不愿同您谈。”而那位老将军几乎是踮起脚尖,笔直地站着,他那发紫的脸上带着军人阿谀的表情向安德烈公爵报告。
“很好,请等一等。”他用带有法语口音的俄语对将军说,当他要表示轻蔑时就用这种口音说话。一看见鲍里斯,安德烈公爵就不再听那个将军说话(那个将军带着恳求的神气跟在他后面跑,求他再听几句话),他向鲍里斯转过身来,愉快地微笑着向他点头。
鲍里斯先前所预感到的,此刻完全弄清楚了:在军队中,除了操典所规定的和团队里熟悉的那种从属关系和纪律以外,他知道还有一种更重要的从属关系,正是这种从属关系,使得那个紧束腰带、脸膛发紫的将军毕恭毕敬地报告,而同时上尉安德烈公爵却可以随意跟德鲁别茨科伊进行更惬意的谈话,鲍里斯比以前更加下定决心,他将来不按照操典的规定服务,而要按照这种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服务。他现在觉得,仅仅由于他认识安德烈公爵,他已经比那位将军高一等;要是换一个场合,在前线的话,那位将军对他这个近卫军准尉本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安德烈公爵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
“昨天失迎啦,抱歉,抱歉。我整天和德意志人打交道。同魏罗特尔去视察作战部署。德意志人认起真来就没个完!”
鲍里斯微笑了,似乎表示他懂得安德烈公爵所说的那件众所周知的事。其实,魏罗特尔这个名字,甚至“作战部署”这个字眼,他还是初次听说。
“怎么样,亲爱的,还是想当副官吗?我一直在考虑您的问题呢。”
“是的,”鲍里斯说,不知为什么不由得脸红了,“我想去求求总司令,库拉金公爵曾有信给他,信里提到我。我所以要去求一求,”他仿佛想要表白一下,又说,“不过是因为我怕近卫军捞不到上前线。”
“好的,好的!咱们要好好地谈一谈,”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我得先把这位将军的公事报告一下,然后我就听候您的支配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33/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