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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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命令以后,他已经出去要到伯爵小姐那儿休息,可是又想起必要的事,又回来把总管和厨师叫来,又吩咐了一些事。从门口传来轻快的男人脚步声,小伯爵来了,他年轻貌美,肤色红润,留着黑色的小胡子,莫斯科安定的生活显然使他得到充分的休息和保养。
“啊,我的好孩子!忙得我头昏眼花,”老伯爵说,他微笑着,仿佛在儿子面前有点害羞似的,“你能帮一帮也好嘛!还得来一个唱歌班,乐队我有,把那个茨冈人叫来,行不行?你们当兵的喜欢这玩艺儿。”
“真是的,爸爸,我看巴格拉季翁公爵准备申格拉本战役还没有你们现在这么忙乎呢。”儿子微笑着说。
老伯爵装作生气的样子。
“你倒会说,你来试试!”
伯爵转向面带乖巧而恭敬的表情,敏锐、亲切地望着他父子二人的厨师。
“你看年轻人成了什么样子,啊,费奥克蒂斯特?”他说,“竟然嘲笑起咱们老头子来了。”
“就是嘛,大人,他们就知道吃好的,至于怎么做,筵席怎么摆,他们就不管了。”
“对,对!”伯爵喊道,他抓起儿子的两只手,继续喊道:“我说,你这回可跑不了啦!你马上驾上双驾辕雪橇,赶快到别祖霍夫那儿,你就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派我来,向您要草莓和鲜菠萝。在别处搞不到这些东西。要是他不在,你就对公爵小姐说。从那儿出来,你就到拉兹古利阿伊——车夫伊帕特卡知道地点,——你在那儿找到茨冈人伊柳什卡,就是那个曾经在奥尔洛夫伯爵家跳舞的,你记得吧,穿白色哥萨克服的,你把他拖来见我。”
“把他的茨冈姑娘们都叫来吗?”尼古拉笑着问道。
“当然,当然!……”
正在这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无声地走进来,她那神情永远像煞有介事,忧心忡忡,同时含有基督式的温顺。虽然她每天碰见伯爵穿着睡衣,但他每次见到她都觉得不好意思,请她原谅他的衣冠不整。
“没关系,亲爱的伯爵,”她温顺地闭起眼睛,说,“我可以到别祖霍夫那儿去一趟。”她说,“小别祖霍夫来了,现在咱们什么都可以从他的暖房里弄到。我正要见见他。他给我寄来一封鲍里斯的信。谢天谢地,鲍里斯如今在司令部里服务了。”
伯爵非常高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能分担一部分他的任务,于是他吩咐给她套一辆轻便马车。
“您告诉别祖霍夫,请他来赴宴。我在请客单里写上他的名字。怎么,他是和妻子一同来的吗?”他问。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闭上眼睛,脸上现出深切的悲伤……
“别提了,亲爱的,他非常不幸啊,”她说,“如果我们听到的是真的话,那就太可怕了。在我们为他的幸福而庆幸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有今天!这么一个高尚的天使般的灵魂,年轻的别祖霍夫啊!是的,我由衷地怜悯他,尽我可能使他得到安慰。”
“怎么回事?”罗斯托夫父子二人同声问道。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儿子多洛霍夫,”她神秘地低声说,“据说,完全使她的名誉扫地。他救了他,请他到彼得堡家里住,可是……她来这儿,这个亡命徒也追随着她来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她想表示她同情皮埃尔,但是在她那不自觉的语气里和微微含笑的神态里泄露出她是同情那个她叫做亡命徒的多洛霍夫的,“据说,皮埃尔伤透了心了。”
“不管怎样,你还是告诉他,请他到俱乐部来,——一切都会过去的。宴会盛大极了。”
次日,三月三日,中午一点多钟,二百五十位英国俱乐部会员和五十位客人在等待贵宾、奥地利远征英雄巴格拉季翁公爵来赴宴。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消息刚传来时,莫斯科陷入迷惘中。当时俄国人习惯于打胜仗,听了吃败仗的消息,有些人简直不相信,另一些人则用不寻常的原因来解释这个奇怪的事件。在显贵的、消息灵通和有权威的人士荟萃的英国俱乐部里,在消息刚传来的十二月份,绝口不谈战事和最近一次战役,好像是大家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那些指导谈话方向的人们,如:拉斯托普钦伯爵、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多尔戈鲁基公爵、瓦卢耶夫、马尔科夫伯爵、维亚泽姆斯基公爵等,都不在俱乐部露面,都在各自家中亲密的小圈子里聚会,而那些只会人云亦云的莫斯科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也属于这一类),在一个短时期,失掉了谈话的领导人,对于战争的议论莫衷一是。这些莫斯科人觉得事情有点不妙,议论这些坏消息令人为难,因此最好是默不作声。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就像陪审官走出了议事厅,那些俱乐部的舆论权威人士又出现了,于是谈话又变得明确而且肯定。俄国人打了败仗,这么一件难以相信、骇人听闻、不可能的事情,其原因已经找到了,于是一切都弄清楚了,莫斯科各个角落都在讲着同样的话。这些原因就是:奥地利人的背信弃义,军粮供应太差,波兰人普热贝舍夫斯基和法国人朗热隆的背叛,库图佐夫的无能,以及(小声地谈论)皇上由于年轻缺乏经验而信任卑鄙小人。但是大家都异口同声说,军队,俄国军队却是非凡的,做出了英勇的奇迹。士兵、军官、将军,都是英雄。而英雄中之英雄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他以申格拉本战役和奥斯特利茨撤退而声名远扬,在奥斯特利茨撤退中只有他率领的纵队井然有序,而且一整天不断击退两倍兵力的敌人。巴格拉季翁之所以被选为英雄,还由于他在莫斯科没有人事关系,是一个陌生人。欢迎他,也就是欢迎战斗的、普通的、没有人事关系和阴谋诡计的、引起人们回忆苏沃洛夫远征意大利的俄国军人。此外,给他这样的荣誉,是对库图佐夫表示不欢迎和不赞成的最好办法。
“如果没有巴格拉季翁,也要捏造一个出来。”滑稽家申申摹仿伏尔泰的话,说。没有人谈论库图佐夫,有些人低声骂他,说他是宫廷里的轻浮家伙和老色鬼。
整个莫斯科都在传诵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的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句话引起对过去胜利的回忆和对当前失败的自我安慰;同时也流传着拉斯托普钦的话:对待法国兵,须要用大话鼓舞士气;对待德国兵,要给他们说明道理,使他们相信逃跑比前进更危险;而对待俄国兵,非得劝阻他们:“慢一点!”关于我们的士兵和军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的英勇事迹,从四面八方越传越多。某人拯救了军旗,某人杀死了五个法国人,某人独自一人装五尊大炮。不认识贝格的人们也谈论他,说他右手受伤,左手握刀勇往直前。没有人谈博尔孔斯基,只有深知他的人惋惜他,说他这么年轻就死了,把怀孕的妻子撇给怪脾气的父亲。

三月三日,英国俱乐部所有的房间都发出嗡嗡的谈话声,那些俱乐部的会员和客人们,有的穿军服,穿燕尾服,还有的假发上撒有香粉,穿着长衫,像春天飞舞的蜜蜂似的,游来逛去。假发扑上粉,穿长袜和浅口鞋,身着金丝滚边的仆役制服的侍者站在各个门口,紧张地注意俱乐部会员和客人们的每个动作,以便上前伺候。大多数出席的都是年高德劭的人,宽脸盘,神气自信,手指粗大,动作稳健,声音沉着。这类客人和会员照例坐在习惯坐的位置,聚在习惯聚在一起的圈子里。还有少数偶然来的客人,主要是年轻人,其中有杰尼索夫、罗斯托夫,以及重新在谢苗诺夫团当上军官的多洛霍夫。这些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的军人,对于老人露出含有轻蔑的恭敬表情,仿佛对老一辈的说:“我们会尊敬和看重你们的,但是要记住,未来仍然属于我们。”
涅斯维茨基也在场,他是俱乐部老会员。皮埃尔遵照妻子的命令留长了头发,摘掉眼镜,穿着时髦的服装,但是神情忧郁而颓丧,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也跟在别处一样,总有一群崇拜他的财富的人围着他,而他总是带着习以为常的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漫不经心的漠视神情对待他们。
按年龄,他应当跟年轻人在一起,但论财产和社会地位,他是受尊重的老辈客人中的一个,因此他在这堆人和那堆人之间走来走去。最显要的老人们形成谈话的中心,甚至一些生客都毕恭毕敬地上前听一听名人们的谈话。拉斯托普钦伯爵、瓦卢耶夫和纳雷什金等人的左近形成几个大圈子。拉斯托普钦正在讲俄军被逃跑的奥军冲得溃不成军,不得不用刺刀在逃跑的人中间杀开一条血路。
瓦卢耶夫机密地谈论乌瓦罗夫从彼得堡派来探听莫斯科人对于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意见。
在第三个圈子里,纳雷什金在讲苏沃洛夫在一次奥地利军事委员会会议上回敬奥地利将军们的蠢话时,像公鸡似的叫起来。站在一旁的申申想逗笑,他说,看来库图佐夫连这个简单易行的玩艺儿——学公鸡叫——也没有跟苏沃洛夫学会;但老人们严厉地看了看这个逗笑的人,让他感觉到,此时此地这样说库图佐夫是不合适的。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面带忧心忡忡的神情,踏着他那柔软的皮靴,在餐厅和客厅之间慌慌忙忙地穿来穿去,他总是匆匆地而且用完全同样的口气跟那些他全都认识的重要人物和不重要人物问好,不时用眼睛寻找他的身材匀称的宝贝儿子,面带喜色地把视线停在他身上,向他挤挤眼睛。年轻的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靠窗口站着,他们俩不久前才认识,罗斯托夫很重视这个关系。老伯爵走到他们跟前,跟多洛霍夫握了握手。
“欢迎你光临敝舍,你和我这个小伙子认识了……一齐入伍,一齐在战场上逞英豪……嗬!瓦西里·伊格纳季奇,您好,老伙计。”他转向那个从旁走过的小老头,还没等他寒暄完了,人们都动起来,一个神色惊慌的仆人跑来报告:“客人驾到!”
铃响了;委员们拥向前去;分散在各屋的客人们,像用木扬起的黑麦似的,聚成一堆儿,停在大客厅前的舞厅门旁。
巴格拉季翁在前厅门口出现,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带佩刀,按照俱乐部的规矩,他把帽子和佩刀放在门房了。他不像罗斯托夫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看见的那样戴着羔皮制帽,肩上搭着短马鞭,而是穿着紧身的新制服,佩戴着俄国的和外国的勋章,左襟上挂一枚圣乔治金星勋章。显然他在赴宴之前刚理过发,修过鬓角,这反倒使他的外表变得不好看了。他脸上那种像孩子过节似的表情,配上他那刚毅英勇的脸型,甚至给人一种可笑的感觉。和他一同来的别克列绍夫和费奥多尔·彼得罗维奇·乌瓦罗夫在门口停下来,想让他这位主要的客人走在他们前面。巴格拉季翁慌张起来,他不愿领受他们的情意;在门口谦让一番,最后,还是巴格拉季翁走在前面。他在接待室的镶木地板上走着,样子腼腆而笨拙,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冒着枪林弹雨在犁过的土地上行走,就像他在申格拉本战役中,在库尔斯克团前面走过那样,他反而觉得更习惯,更轻松些。委员们在第一道门口迎接他,对他说了几句欢迎贵宾的话,不等他回答,仿佛已经占有了他,就簇拥着把他领到客厅。客厅门口挤满了会员和客人,弄得无法通行,人们你挤我拥,竭力超过别人的肩头看着巴格拉季翁,就像看一头珍奇的怪兽似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比所有的人都卖力地笑着说:“让开,亲爱的,让开,让开!”推开人群,把客人们领进了客厅,让到中央的沙发上就坐。大亨们,也就是俱乐部最受尊敬的会员们,又把刚来的客人们围起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从人群中挤出客厅,过了一会儿,他和另一个委员进来,托着一个大银盘递给巴格拉季翁公爵。银盘里放着一首为欢迎英雄编写的、并且印好的诗篇。巴格拉季翁一看见银盘,就惊愕地环顾左右,仿佛在求救似的。但是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要求他接下银盘。巴格拉季翁感到自己在众人的权势之下,于是断然用两手接过银盘,悻悻地、责备地看了看送来银盘的伯爵。有一个人殷勤地从巴格拉季翁手里把银盘拿过去(不然的话,他似乎就这样一直端到晚上,并且端着它入席就餐),那个人请他注意那首诗。“好,我来念。”巴格拉季翁好像在说,于是,他瞪起疲倦的眼睛盯着那张纸,全神贯注,态度认真,开始念了。但是那个作诗的人把诗拿过去,开始亲自朗读。巴格拉季翁公爵低头聆听。
光荣归于亚历山大
保卫我们的泰塔斯[4]皇帝
他是伟大的领袖,善良的人,
居家如里费,阵前如凯撒!
幸运的拿破仑
叫他知道巴格拉季翁的厉害,
永不敢轻侮我俄军……
他还没有念完,管事人就大声宣布:“请入席了!”门敞开了,从餐厅传来波兰舞曲的鸣响:“胜利的欢声如雷动,欢乐吧,勇敢的俄罗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气愤地看了看仍在念诗的作者,站起来向巴格拉季翁深深鞠了一躬,人们都站起来,都觉得酒席比诗更重要,又是巴格拉季翁走在大家的前头去入席。人们让巴格拉季翁在首席落座,首席左右坐的是名字都叫亚历山大的两个人——别克列绍夫和纳雷什金,其用意与皇上的圣讳有关。三百人都按职位和权势在餐厅里落座了,谁的权势大些,就离贵宾近些:这就像水向低处流一样自然。
在宴会开始前,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向伯爵介绍了他的儿子。巴格拉季翁认出了他,磕磕巴巴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像他今天所有的话一样。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高兴了,在巴格拉季翁跟他儿子说话的时候,他得意而骄傲地环视大家。
尼古拉·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以及刚结交的多洛霍夫一起差不多坐在中间的席位。他们对面是皮埃尔和涅斯维茨基公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和其他委员坐在巴格拉季翁对面,他作为莫斯科礼贤好客的代表来款待公爵。
他的操劳没有白费。他筹办的筵席,荤菜和素菜都是极好的,但在宴会结束之前,他仍然不能十分放心。他时时向餐厅总管使眼色,对侍者耳语指示,每次要上他所熟知的菜,他都有点激动。所有的菜都是精美的。第二道菜——特大号的鲟鱼上来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一见,高兴而且羞怯得脸都涨红了,这时侍者已经砰砰地打开酒瓶,在斟香槟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同其他的委员们互相递了个眼色。“要干很多杯呢,该开始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就拿起酒杯站起来。大家都停住说话,等待他发言。
“为了皇上的健康!”他喊了一声,这时他那和善的眼睛满含着喜悦和兴奋的泪水。也就在这时,奏起了《胜利的欢声如雷动》的乐曲。大家都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呼“乌拉!”巴格拉季翁也高呼“乌拉!”如同他在申格拉本战场上叫得那么响。从全体三百人的声音中,可以听见年轻的罗斯托夫的兴高采烈的声音。他几乎哭了。
“为了皇上的健康,”他喊道,“乌拉!”他一口气干了一杯,把杯子摔在地板上。很多人都学他的榜样。雷鸣般的喊声持续了很久。喊声一停止,侍者就打扫破碎的杯子,大家都坐下来,为自己的喊声微微含笑,互相交谈起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站起来,看了看放在他菜碟旁边的字条,于是宣布,为我们最后战役的英雄彼得·伊万诺维奇·巴格拉季翁的健康干杯,伯爵的蓝眼睛又满含泪水。“乌拉!”又响起了三百个客人的声音,这次不是奏乐,而是歌手们唱起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库图佐夫写作的大合唱。
俄罗斯人不畏艰难险阻,
勇敢就是胜利的保证。
我们有了巴格拉季翁,
所有敌人都将跪倒在我们脚下。
…………
歌手们刚唱完,干杯接连不断地来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也越来越感动,杯子也越来摔得越多,喊声也越来越高。为别克列绍夫、纳雷什金、乌瓦罗夫、多尔戈鲁科夫、阿普拉克辛、瓦卢耶夫等人的健康,为委员们的健康,为主办人的健康,为俱乐部全体会员的健康,为全体来宾的健康,都干了杯,最后,单独为筵席筹办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的健康干杯。在干这一杯时,伯爵掏出手绢,蒙着脸忍不住大哭起来。

皮埃尔坐在多洛霍夫和尼古拉·罗斯托夫对面。他一如既往贪馋地大吃大喝。凡是稍微知道他的人,都看出他今天大大地变了样。他在整个吃饭时间都默不出声,眯着眼,皱着眉,环顾四周,或者神不守舍地两眼发呆,用指头擦鼻梁。他无精打采,面色阴沉。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专心思索一件烦恼的、无法解决的问题。
那件无法解决、使他苦恼的问题,是那位在莫斯科的公爵小姐曾向他暗示多洛霍夫和他妻子的关系密切,还有,今天早晨他接到一封匿名信,也像所有的匿名信那样充满下流的冷嘲热讽,信中说他戴着眼镜看不清楚,他的妻子和多洛霍夫的关系只有对他一个人才是秘密。不论是公爵小姐的暗示还是那封信,皮埃尔都坚决不相信,但是他现在怕看坐在他对面的多洛霍夫。他的目光每次偶尔碰到多洛霍夫那对俊美傲慢的眼睛,皮埃尔就感到,一种可怕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在心中蓦然而生。皮埃尔不自觉地回忆起他妻子过去的一切,以及她和多洛霍夫的关系,皮埃尔清楚地看出,匿名信中所说的,如果说的不是他的妻子的话,可能是真的,至少,可能像是真的。皮埃尔不由得忆起多洛霍夫在那次战役后官复原职,回到彼得堡后就去找他。多洛霍夫利用他和皮埃尔是酒友关系,就径直到他家里去,皮埃尔安置他住下,并且借钱给他。皮埃尔回忆起海伦怎样微微含笑对多洛霍夫住在他们家里表示不满,多洛霍夫怎样下流无耻地夸奖他妻子的美貌,从那时起,一直到他来莫斯科,他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们。
“是啊,他非常漂亮,”皮埃尔想,“我知道他这个人。我为他奔走过,供养过他,帮衬过他,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他觉得败坏我的名誉,讥笑我,是一桩特别有趣的事。我知道而且了解,如果这是真的,在他看来这就会在他的欺骗上更增添一层趣味。是的,如果这是真的话;但是我不相信,我没有权利而且也不能相信。”他想起当多洛霍夫在干残酷事的时候,他脸上那副表情,例如,当他把派出所长绑在狗熊身上扔到水里的时候,或者当他无缘无故要跟人决斗的时候,或者当他用手枪打死驿站车夫的马的时候。当他看皮埃尔时,他脸上也常常有这种表情。“是的,他是一名决斗家,”皮埃尔想道,“杀死一个人在他不算回事,他一定觉得人人都怕他,这一定使他挺开心。他一定以为我也怕他。我也的确怕他。”皮埃尔想,一有这些想法,他又感觉到一种可怕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在心中蓦然而生。多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现在坐在皮埃尔对面,他们看来很开心。罗斯托夫快乐地跟两个朋友谈话,其中一个是骁勇的骠骑兵,另一个是有名的决斗家和浪荡公子,他们时时用讥笑的目光看看皮埃尔,他心事重重,神不守舍,身躯庞大,在筵席上很显眼。罗斯托夫对皮埃尔侧目而视,这是因为,第一,在他那骠骑兵的眼光看来,皮埃尔是一个没有军籍的富翁,美人的丈夫,总之,是一个懦夫;其次,因为皮埃尔由于心事重重,神不守舍,竟没有认出罗斯托夫,没有向他答礼。在为皇上的健康祝酒时,皮埃尔正在想心事,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举杯。
“您怎么啦?”罗斯托夫闪着兴奋的、愤怒的目光望着他喊道,“难道您没有听见:为皇上的健康干杯!”皮埃尔叹了口气,顺从地站起来干了一杯,等大家都坐下来,他面带和善的微笑,对罗斯托夫说:
“我没有认出您呢。”他说。但是罗斯托夫顾不得这个,他正在喊“乌拉”呢!
“你干吗不重叙旧交啊。”多洛霍夫对罗斯托夫说。
“去他的吧,傻瓜一个。”罗斯托夫说。
“应当向漂亮女人的丈夫讨好嘛。”杰尼索夫说。
皮埃尔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是他知道是在说他。他红了脸,转过身去。
“喂,现在为漂亮的女人干杯,”多洛霍夫说,他那样子很认真,但嘴角噙着笑意,他向皮埃尔举起杯来,“为漂亮女人和她们的情夫干杯,彼得鲁沙[5]。”他说。
皮埃尔垂下眼睛,不看多洛霍夫,也不答理他,喝了自己杯里的酒。侍者分发库图佐夫的大合唱歌词,在作为贵宾的皮埃尔面前放了一页。他想拿起它,但是多洛霍夫探过身来从他手里夺了过去,开始念起来。皮埃尔向多洛霍夫扫了一眼,又垂下眼来:在整个宴会期间折磨着他的那种可怕的、杂乱无章的情绪蓦然而生,并且占据了他。他把整个肥胖的身体探过餐桌。
“您胆敢拿!”他大喝一声。
涅斯维茨基和右首座位的客人听见这声喊叫,看出他是对谁而发的,都惊讶地连忙转向别祖霍夫。
“算了吧,算啦,您怎么啦?”他们发出惊慌的低语。多洛霍夫睁着发亮的、快乐的、凶残的眼睛,看了看皮埃尔,他那嘴角含着的微笑仿佛是说:“啊,我就是喜欢这样。”
“我不给你。”他说,字音咬得清清楚楚。
皮埃尔脸色苍白,嘴唇发抖,猛然抢过那张纸。
“您……您……这流氓!……我要跟您决斗。”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说。他觉得,那个在最近几天一直使他苦恼的关于他的妻子犯罪的问题,就在他这样做和这样说的一瞬间,终于彻底而且毫无疑问地肯定下来了。他恨她,永远跟她决裂了。罗斯托夫不顾杰尼索夫劝告他不要参与这件事,他仍然同意做多洛霍夫的副手,散席后和别祖霍夫的副手涅斯维茨基谈妥了决斗的条件。皮埃尔回家了,而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以及杰尼索夫留在俱乐部里听茨冈和歌手们唱歌,一直坐到深夜。
“那么明天在索科尔尼克森林见吧。”多洛霍夫和罗斯托夫在俱乐部门廊分手时,说。
“你心情平静吗?”罗斯托夫问。
多洛霍夫站住了。
“告诉你吧,我可以用两句话向你揭示决斗的全部秘诀。如果你在去决斗时,立下遗嘱,给父母写温情的信,如果你想到你可能被打死,那么,你就是个大傻瓜,十有八九要完蛋;如果你在决斗时意志坚决,一定要把对方最快最准地干掉,那就会万事大吉。正像我们科斯特罗马的一位猎熊手对我常说的:谁不怕熊啊?可是,你一看见它,心里只想可别让它跑掉了,害怕的心理就消失了。我也是这样。明天见,亲爱的!”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皮埃尔和涅斯维茨基驱车来到索科尔尼克森林,发现多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已经在那里了。皮埃尔那副神情,好像是在专心思索
一个与当前的事完全无关的问题。他面容消瘦,脸色发黄。看来是一夜没睡。他精神恍惚地环顾四周,仿佛怕灿烂的阳光,皱着眉头。有两种思绪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在整夜失眠以后,关于他妻子的犯罪已经确定无疑了,而多洛霍夫却没有罪过,因为他无须维护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的名誉。“也许我处在他的地位也会这样做,”皮埃尔想,“甚至我一定会这样做;这场决斗,凶杀,有什么意义?不是我杀死他,就是他打中我的脑袋、臂肘、膝盖。离开这儿吧,逃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他忽然起了这个念头。正当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用那使旁观者不禁肃然起敬的特别镇静和满不在乎的神气问道:“快了吧,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准备好了,两把军刀插在雪里,表示决斗的双方应当走到的界线,手枪也上了膛,这时涅斯维茨基走到皮埃尔跟前。
“伯爵,在这重要的关头,非常重要的关头,如果我不对您说实话,我就是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也就是辜负了您让我当您的副手所给予我的信任和荣誉,”他胆怯地说,“我认为,这件事没有充分的理由,也不值得为它而流血……是您的不对,您太急躁了……”
“可不是,太荒唐了……”皮埃尔说。
“那么让我去转达您的歉意,我相信您的敌手会同意接受您的道歉的,”涅斯维茨基说,他像别的当事人一样,也像其他一切参与这类事情的人一样,还不相信事情真的已经闹到非决斗不可的地步,“您知道,伯爵,承认自己的错误,总比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要高尚得多。任何一方都没受到屈辱。让我去谈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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