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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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没有什么可谈的!”皮埃尔说,“反正一样……准备好了吗?”他又说了一句。“您只要告诉我,朝哪儿走,朝哪儿放枪?”他说,不自然地微笑着。他接过手枪,问开枪的方法,因为他至今从未拿过手枪,这一点他是不愿意承认的。“对了,就是这样放,我知道,不过我忘了。”他说。
“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根本谈不上。”多洛霍夫对也尝试调解的杰尼索夫说,于是他也走到规定的地点。
决斗的地点是一片不大的松林空地,离停雪橇的大路八十来步远,由于近来天气转暖,地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决斗的双方站在相距四十来步的空地两边,副手们在潮湿的深雪上步量距离,从他们站的地方,到相距十步远插着涅斯维茨基和杰尼索夫的两把军刀作为界线的地方,留下了脚印。雪在融化,雾在上升;四十步开外什么也看不见。三分钟后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仍然拖延着。大家都沉默不语。

“喂,开始吧!”多洛霍夫说。
“行啊。”皮埃尔说,仍然微笑着。
气氛是紧张可怕的。显然,那么容易就开了头的事情,已经无法防止了,它已经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自然而然地进行着,而且非完成不可。杰尼索夫第一个向前走到界线,宣布:
“由于敌对双方拒绝调解,那么就请开始吧:拿起手枪,在喊到‘三’时,双方向前走。”
“一!二!三!”杰尼索夫气愤愤地高声喊道,然后退到一旁。两人顺着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越走越近,在雾中彼此辨认着对方。敌对双方在走到界线时只要愿意开枪,都有权利开枪射击。多洛霍夫慢慢地走,没有把枪举起来,他那对明亮放光的蓝眼睛注视着对方的脸。像平时一样,他的嘴角似乎含有笑意。
在发出三字口令后,皮埃尔快步往前走开了,他离开践踏的小道,走到没有踩过的雪地上。皮埃尔向前伸出握住手枪的右手,仿佛害怕这支手枪会把自己打死似的。他极力把左手伸到后面,因为他老想用它支撑住右手,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允许的。皮埃尔走了六、七步就离开小道走到雪地上,他看了看脚下,又很快地看了多洛霍夫一眼,就照人家教给他的那样用指头勾了一下枪机,发射了。皮埃尔怎么也没料到声音这么响亮,他一听见自己的枪声吓了一跳,然后他对自己竟有这样的印象微微一笑,站住不动了。由于有雾,硝烟特别浓,最初一瞬间妨碍他看见东西;但他等待的另一声对他的射击,没有随之而来。只听见多洛霍夫急促的脚步声,透过烟雾,现出他的身影。他用一只手捂着左边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下垂的手枪。他面色苍白。罗斯托夫跑过去对他说了句什么话。
“不……”多洛霍夫咬紧牙说,“不,没有完,”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又走了几步,到了军刀旁边倒在雪地上。他的左手全是血,他在常礼服上擦了擦手,用它支撑着身子。他的面孔苍白,皱紧眉头,他在颤抖。
“请……”多洛霍夫想说话,但不能一下子说完……“请吧,”他吃力地说。皮埃尔几乎大声哭出来,向多洛霍夫跑过去,已经要越过界线了,多洛霍夫大喝一声:“回到界线上!”皮埃尔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站到军刀旁边。他们相距只有十步远。多洛霍夫把头低到雪地上,贪婪地嚼着雪,又抬起头来,振作一下精神,把两条腿收回来,寻找牢靠的重心,坐了起来。他吞食冰冷的雪,吸吮着它;他的嘴唇哆嗦着,但仍然含着微笑;他聚集最后的力量,眼睛闪着努力和凶狠的亮光。他举起枪来瞄准。
“侧着身子,用手枪掩护。”涅斯维茨基急促地说。
“掩护!”甚至连杰尼索夫也忍不住向对方喊了一声。
皮埃尔带着抱歉和悔恨的温和微笑,毫无防御地叉开两腿,张开两臂站着,他那宽阔的胸膛直对着多洛霍夫,他忧郁地望着他。杰尼索夫、罗斯托夫和涅斯维茨基都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枪声和多洛霍夫凶恶的喊叫。
“没有打中!”多洛霍夫喊了一声,就无力地脸朝下躺到雪地上。皮埃尔抱着头,转身蹚着深雪向林中走去,他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
“荒唐……荒唐!死……谎言……”他皱着眉头絮叨着。涅斯维茨基拦住他,把他送回家去。
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护送受伤的多洛霍夫。
多洛霍夫躺在雪橇里,闭住眼睛不言不语,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一声不吭;但是进入莫斯科后,他忽然苏醒了,吃力地抬起头来,握住坐在他身旁的罗斯托夫的手。多洛霍夫的表情完全变了,出人意外地庄重而温柔。
“唉,怎么样?你自我感觉怎么样?”罗斯托夫问。
“不好!不过,这倒没啥。我的朋友,”多洛霍夫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在哪儿?我知道是在莫斯科。我倒没啥,可是我把她害死了……她受不了这个。她受不了……”
“谁?”罗斯托夫问。
“我母亲。我母亲。我的天使,我所崇拜的天使,母亲。”多洛霍夫握住罗斯托夫的手,哭了。等他稍微安静一些,他告诉罗斯托夫,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如果母亲看见他行将死去,她是受不了的。他央求罗斯托夫先到她那里,使她有所准备。
罗斯托夫先去执行他的嘱托,使他大为惊异的是,多洛霍夫,这个暴徒,专好找人决斗的多洛霍夫,在莫斯科跟老母亲和一个驼背的姐姐住在一起,竟是一个十分柔顺的儿子和弟弟。

最近一个时期,皮埃尔很少同妻子见面。不论在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他们的家总是宾客盈门。在决斗后的第二天夜里,他像往常那样,没有到卧室去,就待在他父亲老伯爵别祖霍夫去世的那间特大的书房里。
他歪在沙发上想睡一睡,忘掉他所经历的一切,但他不能入睡。暴风雨般的思绪、回忆,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不仅不能睡,而且不能坐着不动,不得不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屋里快步走来走去。他时而想起刚结婚的日子,她袒胸露臂,眼神懒倦而热情,但在想起她的同时,又想起多洛霍夫在宴会上那张秀美、蛮横、强悍而含有讥笑的面孔,同样是多洛霍夫那张面孔,当他踉跄地倒在雪地上时,那张苍白、颤抖、痛苦的面孔。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自己。“我打死了情夫,是的,我打死了妻子的情夫。是的,是这么回事。为什么?我怎么竟然干出这等事?——因为你娶了她。”内心的声音在回答。
“可是我有什么过错?”他问,“过错就在于你不爱她而娶了她,过错就在于你欺骗了自己,同时也欺骗了她。”于是他历历在目地想起在瓦西里公爵家晚饭后的那个时刻,当时他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我爱您。”“一切都是由此而来!我当时就感觉到,”他想,“我当时就感觉到这不对头,我没有权利说这话。果然如此。”他回忆他度过的蜜月,他一想起就脸红。在他婚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十二点钟,他穿着绸睡衣,从卧室走进书房,在书房里碰到总管家,他恭恭敬敬地鞠躬,看看皮埃尔的脸,看看他的睡衣,露出了笑意,仿佛是用这微笑对主人的幸福表示毕恭毕敬的同情,这段回忆他觉得特别生动、受辱、可耻。
“我曾多少次地为她而自豪,为她的仪态万方,为她的交际风度而自豪,”他想,“为自己的家而自豪,因为她在家中招待整个彼得堡的客人,为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和美丽而自豪。我为之而自豪的原本就是这些?!我当时就想,我不了解她。我常常细细地琢磨她的性格,我就对自己说,我有过错,因为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那种经常的心安理得、自鸣得意、缺乏任何的爱好和愿望,原来全部的谜底就在于她是一个‘荡妇’这个可怕的字眼:我对自己说出这个可怕的字眼,于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阿纳托利常常找她借钱,吻她裸露的肩膀。她不给他钱,但是让他吻自己。父亲用玩笑话挑逗她的醋意;她心平气和地微笑着,说她不致那么傻,去吃醋:他爱怎么就怎么吧,这说的是我。有一次我问她,她是不是有怀孕的感觉。她轻蔑地笑起来,她说她不是傻瓜,希望生儿育女,她不会给我生孩子的。”
然后他回忆起,虽然她受的是上层贵族社会的教养,但她的头脑鲁钝、简单,言语庸俗。“我不是大傻瓜……不信你试试……滚开。”她说。皮埃尔往往见到她在男女老少心目中获得的成功,他无法了解他为什么不爱她。“我从未爱过她,”皮埃尔自言自语,“我知道她是一个荡妇,”他反复地自言自语,“可是我不敢承认这一点。”
“可是现在多洛霍夫呢,你瞧他坐在雪地上,勉强地微笑着,也许正在死去,却装出一副英勇的样子,作为对我的懊悔的答复!”
皮埃尔虽然外表上性格软弱,但他却是那种不找知己倾吐苦衷的人。他独自消受自己的痛苦。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错,”他自言自语,“既然如此,那应当怎么样呢?为什么我和她结合在一起呢?为什么我对她说:‘我爱您,’而这明明是谎话,甚至比谎话还糟。”他对自己说。“我有错,自作自受……怎么?名誉扫地吗?生活不幸吗?唉,全是扯淡,”他想,“丢脸也罢,光荣也罢,全是相对的,一切都以我为转移。”
“路易十六被处死,人们说他卑鄙,有罪,”皮埃尔忽然想到,“从他们的观点看来是对的,而那些为他遭到惨死,视他为神圣的人们,也是对的。后来罗伯斯庇尔因为专制而被处死。谁是谁非?无所谓是非。活着,就活下去:也许明天就死掉,就像一小时前我可能死掉一样。生命较之永恒只是一刹那,犯得上自寻烦恼吗?”可是,正当他作如是观,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平静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她,想起了他最强有力地向她表白言不由衷的爱情的那个时刻,于是他感到血液涌上心头,又不得不站起来,来回走动,摸到什么东西就想摔碎,撕破。“我为什么对她说:‘我爱您’?”他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这个问题重复了十次,他忽然想起莫里哀的一句台词:“为什么要上那条船呢?”[6]于是他嘲笑起自己来了。
夜里他叫来仆人,吩咐他收拾行李,准备去彼得堡。他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他简直不能想象他现在怎么跟她说话。他决定明天就走,给她留一封信,向她声明他要永远跟她分手。
早晨,仆人把咖啡送到书房的时候,皮埃尔在土耳其式沙发上躺着,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正在睡觉。
他醒了,长久地惊慌四顾,弄不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
“伯爵夫人叫我问问大人是不是在家。”仆人问。
皮埃尔还没有想好怎样答复,伯爵夫人自己走进来了,她穿着白缎银边睡衣,随便绾起辫发(粗大的辫子在她那美丽的头顶上绕了两遭,盘成冠冕式的),她神态安静而庄严;只不过在微凸的大理石般的额头上有几道愤怒的细纹。她强作镇静,在仆人面前不开口说话。她已经知道决斗的事,她就是来谈这个的。她在等着仆人放下咖啡后出去。皮埃尔胆怯地从眼镜上方看看她,正像一只被猎狗围攻的兔子,抿起耳朵,继续在敌人面前躺卧着,他也是这样,试着继续看书;但是他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是不可能的,他又胆怯地瞥了她一眼。她在等待仆人走出去,没有坐下,露出轻蔑的冷笑望着他。
“又怎么啦?干的什么好事?我问您?”她声色俱厉地说。
“我?我怎么啦?”皮埃尔说。
“好一个英雄好汉!您说说,决斗是怎么回事?您这样干是要证明什么!证明什么?我问您。”皮埃尔在沙发上笨重地翻了翻身,张开嘴,但不能回答。
“如果您回答不出,我来告诉您吧……”海伦继续说,“您相信人家对您说的一切。人家说……”海伦大笑起来,“说多洛霍夫是我的情夫,”她用法语说,以突出这个词的粗野含意,“情夫”这个词也像别的词一样,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您就相信了!您这证明什么啊?您决斗证明了什么?证明您是个傻瓜,您是个傻瓜。这是人所共知的!结果怎么样?结果是我成为全莫斯科的笑料;结果是人人都说您喝得糊里糊涂,昏头昏脑,对那个您毫无根据地吃他醋的人要求决斗。”海伦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来劲……
“嗯……嗯……”皮埃尔皱着眉头,眼睛也不看她,四肢一动不动,嘴里嘟囔着。
“您为什么能相信他是我的情夫?……为什么?是因为我爱跟他来往吗?如果您聪明一点,令人愉快一点,我倒愿意和您在一起。”
“不要跟我说话……我求您。”皮埃尔嘶哑地低声说。
“为什么我不能说!我能说而且大胆地说,有了您这样丈夫的妻子,很少有不找情夫的,可是我没有干这种事。”她说。皮埃尔想说话,看了看她,眼睛闪出她所不理解的奇异的光芒,他还是躺着。此刻他感到肉体上的痛苦:胸口发闷,呼吸困难。他知道应当做点什么使这种痛苦停止,但他想做的事情太可怕了。
“咱们最好分开。”他断断续续说。
“分开,那就请吧,不过您要给我一份财产,”海伦说,“分开,拿这个来吓唬我!”
皮埃尔从沙发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她冲过去。
“我杀死你!”他喊道,从桌上抄起一块大理石板,用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力量,迈出一个箭步,向她抡将起来。
海伦的面色变得可怕,她尖叫一声从他身边躲开了。父亲的性格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皮埃尔感到狂暴的乐趣和魅力。他把石板扔出去,摔得粉碎,张开两只臂膀向海伦走过去,大喝一声:“给我滚!”这一声是那么可怕,全院的人听到这声喊叫都吓坏了。如果海伦没有从屋里跑出去,谁晓得皮埃尔此刻会干出什么来。
一星期后,皮埃尔把占他家产大半的全部大俄罗斯田产的管理权都交给了妻子,他独自一人到彼得堡去了。

童山接到关于奥斯特利茨战役和安德烈公爵阵亡的消息已经两个月了,虽然通过使馆写信询问和多方查访,但公爵的尸首没有找到,在俘虏中也没有他。最使亲属难过的是,仍然有可能他被当地居民从战场上抬走,也许现在他正流落在举目无亲的地方,独自在养伤或者将要死去,无法传递自己的消息。老公爵最初是从报纸上知道奥斯特利茨战败消息的,而报上照例写得简短而且不明确,只是说俄军在打了几个辉煌战役后应当撤退,撤退时秩序井然。老公爵从这个官方消息中知道我们打败了。在报载奥斯特利茨会战消息的一星期后,接到库图佐夫来信,信中通知公爵关于他儿子的遭遇。
“我亲眼看见您的儿子,”库图佐夫写道,“手擎军旗在团队前头英勇地倒下了,他没有辜负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祖国。我和全军都感到遗憾的是,至今仍然不知他是否活着。有一点是使我和您都感到宽慰的,就是您的儿子可能还活着,不然的话,在我从军使接到的阵亡军官名单中,一定会有他的名字的。”
老公爵接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夜晚了,当时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第二天早晨他像平时一样出去散步;但他同管家、花匠和建筑师一言不发,虽然他满脸怒气,但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说什么。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固定的时间到他那儿去了,他正在车床上做镟工活儿,像平素一样,他没有回头看她。
“啊!玛丽亚公爵小姐!”他突然声音不自然地说,扔下凿子。轮子由于惯性仍在转动,玛丽亚公爵小姐后来长久地记得逐渐消失的轮子尖叫声,同接着发生的事在她记忆中融合起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到他跟前,看见他的脸色,她的心忽然沉下去了。她的眼睛模糊了。父亲的脸色不是忧伤,不是悲痛,而是气势汹汹,表情很不自然,她从这张脸看出,有一种可怕的不幸,她平生还未经历过的最大的不幸,不可挽回、不可思议的不幸,正悬在她的头上,压迫着她,这个不幸就是亲人的死亡。
“爸爸!是安德烈吗?”体态不美、动作笨拙的公爵小姐说,她那难以形容的悲哀的魅力和忘我精神,使父亲受不了她的目光,抽泣了一声,转过身去。
“接到消息了。在俘虏名单中没有,在阵亡名单中没有。库图佐夫来信说,”他尖叫一声,仿佛想用这声尖叫赶走公爵小姐,“打死了!”
公爵小姐没有倒下,也没有晕过去。她的脸色苍白,但是,她听了这几句话后,脸上的表情变了,她那明亮、美丽的眼睛光彩照人。仿佛是一种喜悦,一种与尘世的悲欢无关的至高无上的喜悦,淹没了她内心的强烈悲哀。她忘了对父亲的畏惧,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拉过来搂着他那干瘦、多筋的脖颈。
“爸爸,”她说,“不要避开我,让咱们俩一同痛哭吧。”
“这些坏蛋,下流胚!”老头喊道,把脸避开她,“把军队毁了,把人也毁了!为的什么?去,去,去告诉丽莎。”
公爵小姐浑身无力地倒在父亲身旁的扶手椅里,哭起来。她现在仿佛看见哥哥跟她和丽莎告别时,他那又温柔又高傲的神情。她仿佛看见他温柔地、嘲笑地把小圣像戴到自己身上的情景。“他信不信?他会后悔他不信神吗?他现在在那儿吗?在那永远安息和幸福的地方吗?”她想。
“爸爸,把经过告诉我。”她含着眼泪问。
“去吧,去吧;在会战中阵亡了,那一仗毁掉了俄罗斯最优秀的军人,毁掉了俄罗斯的光荣。去吧,玛丽亚公爵小姐。去告诉丽莎。我就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从父亲那儿回来,这时小公爵夫人正在做针线活儿,她抬头看了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她有一种只有孕妇才有的特别的眼神,那是一种内在的、幸福而安详的眼神。显然,她的眼睛没有看见玛丽亚公爵小姐,而是看自己身体的内部,那里正在形成一种幸福的神秘的东西。
“玛丽[7],”她说,从刺绣架旁移开,往后靠着,“把你的手给我。”她拿起公爵小姐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眼睛有所期待地微笑着,毛茸茸的上嘴唇翘起来,像幸福的孩子似的翘着不动。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跟前跪着,把脸藏到嫂嫂的衣褶里。
“你听,你听,——听见了吧?我真觉得奇怪。你可知道,玛丽,我会非常爱他的。”丽莎说,眼睛放出幸福的光彩望着小姑。玛丽亚公爵小姐抬不起头来:她哭了。
“你怎么了,玛莎[8]?”
“没什么……我心里难过……为安德烈难过。”她说,在嫂嫂的膝盖上擦着泪。整个早晨,玛丽亚公爵小姐好几次要让嫂嫂思想有准备,而每一次都哭起来。这些为小公爵夫人不明了原因的眼泪,尽管她不善于察言观色,仍然使她惶恐不安。她没有说什么,但她张皇四顾,仿佛在寻找什么。午饭前,老公爵走进她的房间,她是一向怕他的,现在他的脸色特别不安,怒气冲冲,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她望了望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沉思起来,正像孕妇常有的那样,眼睛的表情是在注意自己的体内,她突然哭了。
“接到安德烈的消息了?”她说。
“没有,你知道,还不可能传来消息,但是爸爸心里不安,我也是担心受怕。”
“那么说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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