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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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就在这儿,在这座树林里,有一棵和我意气相投的老橡树。”安德烈公爵想道。“它在哪儿?”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向道路左边看,他不自觉地欣赏起那棵他所寻找的橡树,它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那棵老橡树完全变了样,它伸展着枝叶苍翠茂盛的华盖,呆呆地屹立着,在夕阳的光照下微微摇曳。不论是疙瘩流星的手指,不论是伤疤,不论是旧时的怀疑和悲伤的表情,都一扫而光了。透过坚硬的百年老树皮,在没有枝杈的地方,钻出鲜亮嫩绿的叶子,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么一棵老树竟然生出嫩绿的叶子。“这就是那棵老橡树。”安德烈公爵想道,他心里忽然有一种春天万物复苏的喜悦感觉。他一生中那些美好的时光,一下子涌上心头。奥斯特利茨战场上高高的天空,亡妻脸上责备的表情,在渡船上的皮埃尔,受到幽美夜色感动的那个少女,还有那个夜晚和月光——所有这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不,才活了三十一个年头,并不能就算完结,”安德烈公爵坚决果断地说,“光是我对自己的一切都知道是不够的,要让大家都知道,连皮埃尔和那个想飞到天上去的少女也都知道,要让大家了解我,我不应当只为我个人而活着,不要把我的生活弄得和大家的生活毫无关系,而是要我的生活影响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起生活!”
安德烈公爵旅行回来后,决定秋天到彼得堡去,他为这个决定想出了各种理由。每分钟他都能想出许多非去彼得堡(甚至从军)不可的合情合理的论据。正如一个月以前,他不理解他怎么会有离开乡村的想法一样,他现在甚至不理解他从前对积极投入生活怎么会发生怀疑。他似乎明白了,如果他不把他的人生经验运用到实际中去,不再度积极投入生活,他的全部经验就白白浪费了,就毫无意义了。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根据如此不足的理由,就认为如果在有了生活的教训之后,又相信自己有用,相信可以得到幸福和爱情,那就未免把自己贬低了。现在理智提示了完全相反的东西。在这次旅行之后,安德烈公爵开始觉得住在乡下寂寞,以前的工作不再使他感到兴趣,他常常独自坐在书房里,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久久地端详自己的脸。然后他转过身来,望着亡妻丽莎的画像,她留着希腊式卷发,温柔快活地从金色镜框里望着他。她已经不向丈夫说过去那种可怕的话,她憨厚快乐地带着好奇的样子看着他。安德烈公爵倒背两手长久地在室内踱来踱去,时而皱眉蹙额,时而微笑,他反复地思考那些不合理的、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像犯罪一般秘密的思想,这些思想是与改变了他的全部生活的皮埃尔、荣誉、坐在窗口的少女、老橡树、女人的美貌和爱情分不开的。每当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进来见他,他总是特别冷淡、严厉、专断,尤其令人不愉快地讲些枯燥无味的道理。
“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往往这时走进来,说,“尼古卢什卡今天不能出去散步:天气很冷。”
“如果天气暖和,”在这样的时刻,安德烈公爵特别冷淡地回答妹妹,“那么他穿一件衬衫就行了,正因为冷,就应当给他穿暖和的衣裳,所以要做暖和的衣裳正是为了这个啊。天冷,就应当这样做,而不是当孩子需要空气时留在家里。”他说得特别合乎逻辑,就仿佛为了他内心产生的秘密的、不合逻辑的思想而惩罚什么人似的。每当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总是在想,脑力工作使男人变得多么冷酷无情啊。

一八○九年八月安德烈公爵到了彼得堡。这一年正是年轻的斯佩兰斯基[47]的声望达到顶点的时候,也正是他大力推行他的改革计划的时候。就在这年的八月,皇上从马车上跌下来,跌伤了脚,他在彼得宫中住了三个星期,每天只接见斯佩兰斯基一个人。在这期间,不仅正在拟定两道十分著名和震动社会的法令——关于废除宫内官阶和关于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考试的法令,而且正在制定整部的国家宪法,这部宪法付诸实施后,将改变上至枢密院下至乡公所现存俄国的司法、行政和财政制度。现在亚历山大皇帝正在实现他在登极时所怀抱的自由主义理想,他在实现这些理想时所依靠的助手本来是:恰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科丘别伊和斯特罗加诺夫等,这些人被他戏称作社会救济委员会。
现在代替所有这些人的,文职方面是斯佩兰斯基,武职方面是阿拉克切耶夫[48]。安德烈公爵到达不久,他以宫中高级侍从身份,出入宫廷,参加朝觐。皇上两次见到他,而两次都没有赏他一句话。安德烈公爵一向就觉得,皇上不喜欢他,皇上讨厌他的面孔和他整个的人。从皇上向他投来的冷淡疏远的目光中,安德烈公爵比先前更证实了这个推测。朝臣们对安德烈公爵解释说,他不受皇上重视,是因为陛下对他一八○五年以来就不服兵役很不满意。
“我自己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好恶,我们对它是无能为力的,”安德烈公爵想道,“因此,关于亲自向皇上呈递军事法规草案一事,连想也不用想了,但问题自然会有办法的。”关于草案的事他告诉了一位老元帅——他父亲的朋友。元帅约了一个时间,和蔼地接见了他,答应将此事奏明皇上。过了几天,安德烈公爵接到通知,要他去见陆军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在约定的那天早晨九点钟,安德烈公爵走进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
安德烈公爵不认识阿拉克切耶夫,也从未见过他,但就他所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并引不起他对此人的尊重。
“他是陆军大臣,是皇帝陛下的心腹;至于他个人的品质,可以不用管他;既然责成他审议我的草案,那么就是说,只有他能通过我的草案。”安德烈公爵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里,在许多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人们中间等待时,心中想道。
安德烈公爵在服役期间——大部分时间是当副官,见过很多大人物的接待室,各种类型的接待室,他都很清楚。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是非常特殊的。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里,在等待召见的不重要的人物的脸上,有一种羞愧和卑顺的表情;在大官的脸上,共同的表情是侷促不安,但为了掩饰这种侷促不安,却装作满不在乎,装作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处境和嘲笑他们所等待召见的人。有些人沉思着走来走去,有些人交头接耳,哈哈大笑,安德烈公爵听见“西拉·安德烈伊奇”[49]这个绰号和“老头子要剋人的”这句话,老头子是指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有一位将军(大人物)显然因为等得太久而感到受了屈辱,他坐在那里两条腿交换着叠起来,独自轻蔑地微笑着。
可是门一打开,所有人的脸上刹那间集中为一个表情——恐惧。安德烈公爵再一次请求值日官替他通报,但是值日官带着嘲笑的目光望着他说,到时候会轮到他的。在副官从陆军大臣的办公室里领进领出几个人之后,从那扇可怕的门进去一个军官,他那谦卑恭顺和诚惶诚恐的样子使安德烈公爵吃惊。这个军官的接见持续了很久。忽然从门里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呵斥声,那个军官面色灰白,嘴唇颤抖,抱着头穿过接待室走出去。
在这之后,安德烈公爵被领到门口,值日官低声说:“右首窗户跟前。”
安德烈公爵进入一间朴素整洁的办公室,看见桌旁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腰身长长的,脑袋也是长长的,头发剪得很短,皱纹很深,绿褐色的眼睛上面是紧锁着的眉头,通红的鼻子耷拉着。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转过脸来,但是眼睛不看着他。
“您有什么申请?”阿拉克切耶夫问。
“我没有什么……申请,大人。”安德烈公爵轻声说。阿拉克切耶夫把眼睛转向他。
“请坐,博尔孔斯基公爵。”阿拉克切耶夫说。
“我没有什么要申请的,皇帝陛下把我的军事法规草案批转给大人……”
“让我想想,亲爱的先生,那个草案嘛,我看过,”阿拉克切耶夫打断他的话,只是头几句话他说得亲切,接着他又不看他的脸,腔调越来越变得唠叨而且轻蔑,“您提出新的军事法规?新法规多得很,连旧的都没人执行。如今都在写法规,写比做容易。”
“我是遵照皇帝陛下的旨意前来大人这儿了解一下,您打算怎样处理我呈递的那个草案?”安德烈公爵恭恭敬敬地说。
“我在您的草案上签署了意见,已经送交委员会了。我不赞成,”阿拉克切耶夫说,他站起来从写字台上拿起一份文件,“这就是。”他递给安德烈公爵。
公文纸上用铅笔从这一头到另一头写了一行字,这行字没有大写字母,没有标点,拼写错误:“毫无根据抄袭法国军事法典不必要放弃陆军条例。”
“草案交给什么委员会了?”安德烈公爵问。
“交给陆军条例委员会,我并且推荐阁下当委员。不过没有薪俸。”
安德烈公爵笑笑。
“我并不想要。”
“没有薪俸的委员。”阿拉克切耶夫重复一句。“认识阁下,我很荣幸。喂!再传!还有谁?”他向安德烈公爵躬躬身,喊道。

安德烈公爵在等待任命他为委员会委员的正式通知的时候,走访了一些老相识,特别是他所认识的有权有势的人和对他有用的人。他这时在彼得堡的心情,就好像在战斗前夕所感受的一样,有一种不安的好奇心折磨着他,不可抗拒地驱使他到最高统治阶层中去,那里所作的一切关系着千百万人未来的命运。从老年人的愤慨,从局外人的好奇,从当事人的慎重态度,从人们的忙忙碌碌和忧心忡忡,从他每天都要听到的数不清的委员会名称,他感觉到,在一八○九这一年,在彼得堡这个地方,正在酝酿一场大规模的国内战争,这场战争的总指挥是他所不认识的、颇为神秘的、在他心目中认为很有天才的人——斯佩兰斯基。对于他只有模糊概念的革新运动及其主要活动家斯佩兰斯基引起他强烈的兴趣,陆军法规问题很快就在他的意识中退居次要地位了。
安德烈公爵处在一个最有利的地位,他在当时彼得堡最高级的形形色色的圈子里都可以受到很好的接待。革新派欢迎他,拉拢他,第一,因为他以睿智和非常博学著称,第二,因为他解放了他的农奴,使他得到开明人士的名声。心怀不满的老一辈人,则指望他在反对革新上同情他们,因为他是老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妇女界和社交界欢迎他,因为他是一个富有、显贵的待婚男人,还由于传闻他已经阵亡和妻子的惨死,他几乎被看做带有浪漫经历光环的新奇人物。此外,所有以前认识他的人,都众口一词地说,在过去五年间,他有很大的进步,性情温和了,老成持重了,不像先前那样矫揉造作、骄傲自大和冷嘲热讽,现在有一种与年龄俱增的沉稳风度。人们都在谈论他,对他发生兴趣,都希望会见他。
谒见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晚上在科丘别伊伯爵家做客。他把谒见西拉·安德烈伊奇的经过告诉了科丘别伊伯爵(科丘别伊也那样称呼阿拉克切耶夫,也带着安德烈公爵在陆军大臣接待室里所听到的那种含蓄的嘲讽意味)。
“亲爱的,”科丘别伊说,“甚至这种事情,您也不得不通过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50]。他是我们的总管。我告诉您吧。他答应今晚来这儿……”
“斯佩兰斯基和陆军条例有什么关系?”安德烈公爵问。
科丘别伊笑笑,摇摇头,仿佛对博尔孔斯基的天真感到惊讶。
“前几天我对他谈到您,”科丘别伊接着说,“谈到您解放农奴……”
“哦,公爵,是您解放了自己的农奴呀?”一个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老头子轻蔑地向博尔孔斯基转过身来,说。
“那是一处无利可图的小田庄。”博尔孔斯基极力把事情说得无足轻重,免得徒然惹那个老头子恼火。
“您是害怕落后。”老头望着科丘别伊说。
“有一样我不明白,”老头继续说,“如果他们都解放了,那么谁来种地啊?草拟法律倒容易,管理起来就困难了。譬如现在吧,我问您,伯爵,如果人人都得经过考试,那么谁来当各部门的首长啊?”
“由考试及格的担任,我想。”科丘别伊大腿跷到二腿上,环顾四周,说。
“比如,我手下有一个叫普里亚尼奇尼科夫的,是一个正人君子,金不换的好人,可是他已经六十岁了,难道也得去考试?……”
“是的,是有点困难,因为咱们的教育太不普及了,但是……”科丘别伊伯爵没有说完,就站起来,搀起安德烈公爵的手,向一个走进来的人迎上去。这个人个子高高的,秃顶,头发淡黄,四十来岁,前额宽阔,长长的脸,面色白得出奇。这位刚进来的人穿一身蓝色燕尾服,脖颈上挂一个十字架,左胸佩一枚金星勋章。这就是斯佩兰斯基。安德烈公爵立刻就认出了他,他心头猛然一跳,就像在生命的紧要关头常有的情形。这是由于尊敬呢,还是由于羡慕,或者由于有所期待——他不知道。斯佩兰斯基整个外表属于那种使人一眼就能认出的特殊的类型。在安德烈公爵所生活的社会中,他从未见过动作那么拙笨而且迟钝,竟然那么镇静和自信,他从未见过有谁在那半闭的、有点湿润的眼睛里,神情是那么坚定,可是又那么温和,也从未见过毫无表示的笑容竟然那么坚强,也从未听过有谁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柔声细气,不高不低,主要的,从未见过那么白净细嫩的脸,特别是那双手,虽然大了些,但是异乎寻常地丰腴、白净、细腻。安德烈公爵只见过久住医院的士兵才有这么白嫩的面皮。这就是斯佩兰斯基,国务大臣,皇帝耳目,他在埃尔富特伴驾时,曾不止一次地与拿破仑会见和谈话。
斯佩兰斯基并不像进入大庭广众的人们那样,不自觉地把目光从一个人的脸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他也不急于说话。他说起话来声音很低,满怀着大家都在听他说话的信心,他只望着谈话对手的面孔。
安德烈公爵特别注意斯佩兰斯基的每句话和每一动作。就像一般人那样,特别像那些对别人严格要求的人那样,安德烈公爵和一个人刚见面,特别是和这位久闻大名的斯佩兰斯基刚见面,他总是期待在他身上找到完美的人类品质。
斯佩兰斯基对科丘别伊说,他没能早些来,很抱歉,因为他在宫里被人留下了。他不说皇上曾留过他。安德烈公爵看出他这种假装的谦虚。当科丘别伊向他介绍安德烈公爵的时候,斯佩兰斯基带着惯常的微笑慢慢地把眼睛转向博尔孔斯基,默默地望着他。
“我很高兴同您认识,我也像大家一样,听说过您。”他说。
科丘别伊略略叙述了一下阿拉克切耶夫接见博尔孔斯基的情形,斯佩兰斯基的笑容更开展了。
“陆军条例委员会主任马格尼茨基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说,他把每个音节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介绍您见见他。(他停了一下)我希望您会发现他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他乐意促进一切合理的事情。”
在斯佩兰斯基周围立刻围了一圈人,那个讲他的下属普里亚尼奇尼科夫的老头也对斯佩兰斯基提出了问题。
安德烈公爵没有参加谈话,他在观察斯佩兰斯基的一举一动,他在想,不久前这个人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科学院的学生,而现在俄罗斯的命运就握在他的手里——那双丰腴白净的手里。斯佩兰斯基在回答老头时,他那种非常蔑视的冷静态度,使安德烈公爵吃惊。他好像是从高不可测的地方向他说些宽容的话似的。当老头开始提高嗓门说话时,斯佩兰斯基笑笑说,对皇上喜欢的事情,他不能评论是有利还是有害。
在人多的地方谈了一会儿以后,他站起来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请他到房间的另一端,显然他认为应当应酬一下博尔孔斯基。
“那位老先生谈得很起劲儿,把我给缠住了,公爵,弄得我没法和您谈谈。”他说,温和而轻蔑地笑笑,这个微笑仿佛表示,他和安德烈公爵都了解他刚才与之谈话的那些人是微不足道的。这种态度使安德烈公爵感到荣幸。“我早就知道您:第一,是由于您在处理您的农奴问题方面给我们做出了第一个范例,希望有更多的人遵循这个范例;第二,关于宫中官阶的新法令曾引起很多闲言碎语,而您并不因此把自己看作受了委屈的侍从。”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家父不愿意我利用这个特权,我是从低级官衔开始服务的。”
“令尊是老一辈的人,显然比一味非难这个措施的我们这一代人站得高,其实这个措施只不过恢复了理所当然的正义而已。”
“不过我觉得,这些非难也不无道理。”安德烈公爵说,他开始感觉到斯佩兰斯基对他的影响,他极力摆脱它。他不乐意样样都和他一致:他想发表不同的意见。安德烈公爵一向言谈流畅,条理清楚,可是现在和斯佩兰斯基谈话时,却有词不达意的感觉。他太注意观察这个著名人物的个性了。
“也许是出于个人的自尊心吧。”斯佩兰斯基低声插了一句。
“一部分也是为了国家。”安德烈公爵说。
“您的意思是指什么?……”斯佩兰斯基慢慢地垂下眼睛,说。
“我是孟德斯鸠的崇拜者,”安德烈公爵说,“他的思想是君主政体的基础是荣誉,我觉得这是无可怀疑的。在我看来,贵族的某些权利和特权是支持这种荣誉感的手段。”
笑容从斯佩兰斯基白净的脸上消失了,这么一来,他的相貌倒好看得多了。大概安德烈公爵的想法使他发生了兴趣。
“如果您从这个角度看问题,”他开口说,说法语显然很吃力,比说俄语慢得多,然而却十分镇静。他说,荣誉不可能支持不利于服务的特权,荣誉是不做违反道德行为的消极概念,不然就是为了获得荣誉奖赏而进行竞赛的一种原动力。
他的论据简明扼要。
“这个维持荣誉、维持竞赛原动力的制度,类似伟大的拿破仑皇帝的荣誉团,对公务不惟无害,而且有益,不过不是一个阶层或宫廷内的特权罢了。”
“我不想争辩,不过不可否认,宫廷内特权达到了同样的目的,”安德烈公爵说,“每一个朝臣都认为自己必须享有与他的地位相称的特权。”
“可是您不愿利用那种特权,公爵。”斯佩兰斯基说,微微一笑,表示想和和气气地结束这场使对方颇为难堪的辩论。“如果您肯赏光在星期三来看我,”他又加添一句,“我和马格尼茨基商量一下,把您可能感到兴趣的事情通知您,此外,咱们还可以更详细地谈谈。”他合上眼睛,按照法国方式鞠躬告别,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离开了大厅。

安德烈公爵住在彼得堡的初期,觉得自己在独居生活所形成的一些想法,完全被彼得堡的身边琐事弄模糊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在记事本里记下四五处必要的访问,或者定好时间的约会。机械的生活,必须准时做到的每日安排,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他什么都没做,甚至什么都没想,而且也没有时间去想,只是一味地讲述他先前在乡间已经想好的问题,而且讲述得很成功。
他有时不满意地察觉,他在同一天,在不同场所反复地谈论同一个问题。可是整天忙得他没有时间去注意他什么都没想。
星期三,斯佩兰斯基在自己家中单独接见了博尔孔斯基,跟他亲切地谈了很久,这次会见也同在科丘别伊家初次见面一样,斯佩兰斯基给安德烈公爵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安德烈公爵认为可鄙的渺小人物是那么多,他那么希望在某个人身上发现他所追求的至美至善的活的理想人物,因此他轻易就相信,他在斯佩兰斯基身上找到了一个十分有理性、有道德的理想人物。如果斯佩兰斯基的出身和安德烈公爵一样,教养和道德观念也一样,那么博尔孔斯基就会很快发现他的弱点,发现一般人常有的非英雄的一面,可是现在这个头脑清晰、令他惊异的人,正因为不为他全然了解,更加使他肃然起敬。此外,不知是因为斯佩兰斯基欣赏安德烈公爵的才能呢,还是因为他认为必须把他笼络过来,斯佩兰斯基在安德烈公爵面前卖弄他那无动于衷的冷静的理性,同时用微妙的奉承讨好安德烈公爵,这种奉承结合着自负,就是说,默认对方和自己,而且只有对方和自己,能够理解所有其余的人的彻头彻尾的愚蠢以及自己思想的合理和深刻。
在星期三晚上长谈中间,斯佩兰斯基不止一次地说:“我们重视一切超出作为一般标准的根深蒂固的习惯……”或者微笑着说:“可是我们又要把狼喂饱,又要使羊安全……”或者说:“他们不懂得这个……”总是带着这样的神情:“只有咱们,您和我,咱们才懂得他们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
这第一次和斯佩兰斯基长谈,更加强了安德烈公爵第一次会见他时的感觉。他在他身上看见了一个富于理智、思想周密、才智广博的人,他以全部的精力和顽强的意志取得权力和利用这个权力专门为俄国谋福利。在安德烈公爵心目中,斯佩兰斯基正是他要做的那样的人,这种人对一切生活现象能够给予合理的说明,只承认合理的事物是真实的,善于用理性的尺度衡量一切。在斯佩兰斯基的阐述中,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明了,安德烈公爵不由得完全同意他的意见。如果他表示反对或者争辩,那只不过因为他故意要显示自己有独立的见解和不完全服从他的意见罢了。一切都是对的,一切都很好,但是只有一件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不舒服:这就是斯佩兰斯基的目光——它冰冷、清澈,使人看不透他的灵魂,此外还有那双白净滑腻的手——就像一般人通常喜欢看掌权的人的手那样,安德烈公爵不由得老看他的手。清澈的目光和白嫩的手不知为什么烦扰着安德烈公爵。还有使安德烈公爵吃惊而且不愉快的是他发现斯佩兰斯基对人过份藐视,以及他在论证自己的意见时所使用的方法之繁多。除了不用比喻外,他使用了一切可用的思维方法,安德烈公爵觉得,他过于大胆地换了一个又一个。他时而站在实干家的立场非难梦想家,时而作为一个讽刺家辛辣地嘲笑他的反对派,时而论点谨严,时而忽然上升到玄学领域(最后这个论证方法是他特别常用的)。他把问题提到玄学的高度,给空间、时间、思想下定义,由这里得出反驳的论点,然后又回到争论的问题上。
总之,使安德烈公爵惊奇的斯佩兰斯基的智力特征,是对智慧的力量和合理性有着无庸置疑和不可动摇的信念。显然,斯佩兰斯基的头脑里永远不会进入那种在安德烈公爵看来极平常的思想:反正你不能把你所想的一切尽力表达出来,也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怀疑:我所想的一切以及我所信仰的一切是不是乱弹琴?正是斯佩兰斯基这种特殊的智力使安德烈公爵最为赞赏。
在与斯佩兰斯基认识的初期,安德烈公爵对他发生了狂热的敬佩,正像他曾经对波拿巴产生的感情一样。斯佩兰斯基是神甫的儿子,一些蠢人可能因为他这种卑微的出身而庸俗地瞧不起他,也的确有不少的人是这样的,由于这个缘故,安德烈公爵特别珍惜他对斯佩兰斯基的感情,而且不自觉地在他内心加强了这种感情。
博尔孔斯基在他那儿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在谈到法典编纂委员会时,斯佩兰斯基带着讽刺的口吻对安德烈公爵说,委员会成立了一百五十年,花了数百万卢布,结果一事无成,只是罗森坎普夫在各种不同的法律条文上贴一些标签而已。
“这就是国家花掉几百万卢布所得到的全部结果!”他说,“我们想给参议院以新的审判权,但是我们没有法律。因此,像您这样的人,公爵,现在不出来服公务是一种罪过。”
安德烈公爵说,做这种工作得有法律知识,可是他没受过法律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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