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5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7/147

“谁也没受过,那么您怎么办呢?这是一种恶性循环,我们必须从其中打开一条出路。”
一个星期后,安德烈公爵就任军事条例委员会委员,而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做了法典编纂委员会一个科的科长。按照斯佩兰斯基的请求,他着手编纂民法第一部分,并且参照《拿破仑法典》和《查士丁尼法典》,草拟“人权”章节的条文。

两年前,也就是一八○八年,皮埃尔巡视了庄园以后,回到彼得堡,他不由自主地当上了彼得堡共济会的首领。他安排会友的宴会和丧礼,征收新会员,忙于联系各个支会和寻求真正的会约。他捐款修建大厦,尽可能补足义捐的数额,大多数会员在这上头是吝啬的,不按时交款。他几乎是独自出钱维持共济会在彼得堡建立的一所贫民院。
同时他的生活仍像先前一样,尽情地寻欢作乐。他爱吃好的,喝好的,虽然他认为这种行为不道德,有失尊严,但是他无力拒绝他混迹其中的单身汉社会的那些娱乐。
皮埃尔终日忙乱,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过了一年,才开始觉得,他越是想在共济会这块土地上站稳,他脚下这块土地就越是往下沉。同时他觉得,他脚下这块土地陷得越深,他就更不由自主地依赖这块土地。在他刚进入共济会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人把一只脚信赖地踏上沼泽地里一块平坦的地面似的。一只脚刚踩上去,就下沉了。为了完全证实他站的地方是否坚实,又踏上另一只脚,于是陷得更深,越陷越深,不由自主地在齐膝深的泥沼里移动了。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在彼得堡。(他近来推掉彼得堡支会的事务,在莫斯科深居简出。)支会的所有会员都是皮埃尔平时认识的人,所以他很难只把他们看作会友,而不看作某某公爵,或者某某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其中大多数都是他平时认识的浅薄渺小的人物。在他们会裙和会徽下面,他看见的是他们平日追求的制服和勋章。常常在募捐收入的帐上,总计十来个会员出了二十至三十卢布,大部分是欠帐,而其中有一半欠帐的人像他一样富有,每当这时,皮埃尔就想起每个会员曾经应许把一切财产都献给邻人的入会誓言,于是他心中便起了一团疑念,可是他极力摒除这种疑念。
他把他所认识的会友分作四类。他归入第一类的是这样的人,他们不积极参加支会活动,不关心俗务,专门探讨秘密的教义,探讨上帝的三重称号问题,或者探讨三种元素——硫磺、水银和盐,或者探讨所罗门圣殿的方形和各种形象的意义。皮埃尔尊重这类会友,他认为大多数老会员以及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本人都属于这类会友,但是他和他们的趣味不相投。他的心思不放在共济会的神秘方面。
皮埃尔把自己以及和自己相似的会友归入第二类,这类会友在追求,在动摇,他们在共济会中还没有找到一条明确的捷径,但希望找到它。
他归入第三类的会员(这类会员最多),认为共济会无非是表面的形式和仪式,并不关心它的内容和意义。维拉尔斯基,甚至主要支会的教头都属这一类。
有很多会友,特别是近来新加入的会员,归入最后一类,第四类。据皮埃尔观察,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信仰,也没有什么志愿,他们进共济会只不过为了结交达官贵人以及年轻富有的会友,在支会里有很多这样的人。
皮埃尔开始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不满。至少就他在这里所见到的共济会来说,他有时觉得它完全建立在形式上。他并不想怀疑共济会本身,只是怀疑俄国的共济会走错了路,背离了它原来的教义。因此,年底皮埃尔到国外去领受共济会的高级秘诀去了。
一八○九年夏,皮埃尔回到彼得堡。我们的共济会员在同侨居国外的人通信中得知,别祖霍夫在国外已经得到许多高级人员的信任,领会了很多秘密,被提升到更高的一级,并带回很多对俄国共济会有益的东西。彼得堡的会员们都来看他,巴结他,大家都觉得,他在隐藏着什么,同时又在准备着什么。
确定召开一次二级支会的庄严大会,皮埃尔答应在会上把他从共济会最高领袖那里带来的东西传授给共济会的会友。会议室坐满了人。做完例行的仪式后,皮埃尔站起来演说了。
“亲爱的会友们,”他开始说,红着脸,结结巴巴,手里拿着讲演稿,“关起门来奉行我们的秘诀是不够的,必须行动……行动。我们都在打瞌睡,可是我们应当行动。”皮埃尔拿起笔记本,开始读下去。“为了传布纯正的真理和获取美德的胜利,”他读道,“我们应当扫除人们的偏见,传播符合时代精神的原则,负起教育青年人的责任,与最聪明的人牢固地联合起来,勇敢而慎重地破除迷信,消灭不信神现象和愚蠢行为,扶植那些忠于我们的、由于共同的目的而互相结合的、而且具有权威和力量的人们。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应当使德行压倒罪恶,使正直的人在今世就可以由于他的德行而得到永久的奖励。可是现今的政治制度大大地妨碍我们实现这些伟大的意图。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那么实行革命,推翻一切,以暴力扫除暴力行不行呢?……不行,我们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任何强制的改革都应当受到斥责,因为人类还像现在这样,罪恶丝毫也不能根治,还因为智慧不需要暴力。
“共济会的整个计划应当是:扶植那些因信仰一致而结合起来的、坚定的、有德行的人们,所谓信仰就是在任何地方都全力以赴消灭罪恶和愚蠢,爱护才能和美德,从尘芥中提拔品德高尚的人,让他们加入我们的会。到那时只有我们的会才有这样的权威——无形中捆住维护混乱的人的手脚,使他们不知不觉受到控制。简而言之,必须建立一个具有普遍权威的统治形式,把它推广到全世界,同时并不破坏世俗的制度,一切别的统治形式照常进行,只是不得妨碍本会的伟大目标实现——使德行战胜罪恶。这个目标正是基督教要求的。它教人学聪明,学好,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遵奉最好的和最聪明的人的榜样和教诲。
“当一切陷入黑暗的时候,单是宣讲道理,当然也就够了:新发现的真理赋予它本身以特殊的力量,但是我们现在需要多得多的更强有力的方法。受感情支配的人,现在应当在德行中发现肉欲的魅力。根除情欲是不可能的;不过应当把情欲引向高尚的目的,要使每个人在德行的限度内满足自己情欲,本会应当提供达到这个目的的方法。
“每个国家很快就会有一批品格高尚的人,他们每个人又扶植别的两个人,这些人紧密地联合起来,到那时候,对人类的福利已经秘密地做了很多好事的共济会,就什么都办得到了。”
这篇演讲在支会里不仅产生了强烈的印象,而且引起了骚动。大多数会员认为这篇演讲有危险的光明教[51]倾向,大家对演讲的冷淡,使皮埃尔感到吃惊。教头也反对皮埃尔。皮埃尔开始发挥他的思想,劲头越来越大。很久以来没有这么热烈的集会了。分成了两派:一派非难皮埃尔,说他是光明教;另一派支持他。在这次会议上,皮埃尔第一次感到吃惊的是人类的头脑无穷无尽的多样性,以致任何真理在两个人的理解中都不一样。甚至和他站在一边的人,对他的理解也各有不同,带有一定的限度和改变,这是他所不能同意的,因为皮埃尔主要的要求,正是要把他自己所理解的思想准确地传授给别人。
会议结束时,教头带着恶意和讽刺的口吻指责皮埃尔太急躁,并且说他在争论中主导他的东西不是对德行的爱好,而是对争斗的热衷。皮埃尔没有辩驳,只是简短地问是否采纳他的建议,得到的答复是否定的,于是皮埃尔不等举行例行的仪式,就走出支会,坐车回家了。

皮埃尔又陷入他最害怕的苦闷中。他在支会发表演说后,一连三天在家里躺在沙发上,不接待任何人,也不到任何地方去。
在这期间他接到妻子一封信,她恳求见见他,她说她想念他,愿意把她的一生都献给他。
在信的结尾,她通知他,她几天之内就从国外回彼得堡。
紧跟着这封信,一个最不受他尊敬的会友闯进来见离群索居的皮埃尔,当谈到皮埃尔的夫妇关系时,这个人发表了一通意见作为会友的规劝,他说,皮埃尔苛待妻子是不对的,他不宽恕悔过的妻子是违反共济会的首要戒律。
正在这时,他的岳母,瓦西里公爵夫人,派人来请他,求他哪怕去见她几分钟也好,因为有极端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皮埃尔看出有人对他施展阴谋手段,想让他和妻子团圆,这在他目前所处的境况来说,也未尝不可。他什么都无所谓:皮埃尔认为生活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由于目前他受到心情郁闷的影响,以致使他既不重视自己的自由,也不重视非惩罚他的妻子不可的那股劲头了。
“谁都不对,谁都没有错,因此,她也没有错。”他想道。如果说皮埃尔没有立即同意和妻子复婚,那不过是由于他目前心情抑郁,使他无力做出任何决定。如果他的妻子来了,他也不会把她赶走。比起萦绕皮埃尔心头的事情,和妻子同居也好,不同居也好,难道不都是一样吗?
皮埃尔没有答复妻子,也没有答复岳母,在一天深夜里整装出发,到莫斯科找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去了。以下是皮埃尔的日记。
“莫斯科,十一月十七日。
我刚从恩师那里回来,赶快把我在他那里的感受写下来。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过着贫苦的生活,三年来患着痛苦的膀胱病。从来没听见他哼一声,也没听见他有怨言。从清早到深夜,除了吃最简单的食物以外,他都在研究学术。他亲切地接待我,让我坐在他睡的床上;我向他打东方和耶路撒冷武士的手势,他也以同样的手势回答我,并且带着温和的笑容问我在普鲁士和苏格兰支会学了些什么,有什么收获。我把我所知道的都给他讲了,并且告诉他我在我们的彼得堡支会上提出的那些原理、我所遭到的冷遇,以及我和会友们的决裂。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默默地想了很久,然后他把他对这一切的看法告诉了我,他的观点立即照亮了我过去的一切,以及摆在我面前的全部的道路。他使我吃了一惊,问我可记得本会的三个目的:一,保守和了解秘密;二,为了领悟它,净化和完善自己;三,力求自我净化以达到完善全人类。这三条中哪个是首要的目的呢?当然是自我完善和自我净化了。只有在追求这个目的中,我们才能永远不受环境的影响。可是正是这个目的要求我们付出最大的努力,如果我们由于骄傲而忽略了这个目的,那么,我们要么去钻研秘密,但由于我们的不纯净而不配去了解秘密,要么我们去从事人类的完善,而我们自己却是卑鄙和放荡的坏典型。光明教之所以不是纯洁的教派,正因为它热衷于社会活动和骄傲得了不得。根据这个道理,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指摘我的演说以及我的全部活动。我在内心深处同意他的意见。当话题谈到我的家庭问题的时候,他对我说:‘一个真正的共济会员的主要责任,正如我已经对您说过的,乃在于自我完善。我们常常想,摒除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困难,我们就会更快地达到目的;其实相反,先生,只有在尘世的纷扰中,我们才能达到三个主要的目的:一,自知,因为人只有通过比较才能认识自己;二,自我完善,只有通过斗争才能达到;三,获得主要的德行——爱死亡。只有人生的无常才能向我们展示人生的虚妄,并且能够促使我们对死亡和对获得新生的自然爱好。’这些话格外令人觉得说得好,因为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虽然在肉体上忍受极大的痛苦,可是他从来不觉得生活是累赘,虽然他内心世界非常纯洁高尚,可是他并不觉得他对死亡有充分的准备。然后恩师对我解释了宇宙大四方形的全部意义,并且指出三和七两个数目是万物之源。他劝我不要脱离彼得堡会友,劝我只担任次等职务,尽力使会友们戒除骄傲,引导他们走上自知和自我完善的真实道路。此外,他忠告我首先要注意自己,为此他送我一个笔记本,今后我要把我的一切行为都记在这个本子上。”
“彼得堡,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又和妻子同居了。岳母眼泪汪汪地来见我,她说海伦在这里,求我听她一句话,又说她是无辜的,我的遗弃使她很痛苦,以及许多别的话。我知道,只要让我看见她,我就无力拒绝她的要求。我感到为难,不知道找谁帮助我,给我以忠告。如果恩师在这里,他会告诉我的。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翻阅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信件,我想起我和他的谈话,从中得出结论:我不应当拒绝一个请求的人,对任何人都应当伸出援助的手,何况是对一个和我的关系如此密切的人,我应当背负我的十字架。如果说,我宽恕她是为了道德的目的,那么,就让我和她的结合只有一个精神的目的。我这样决定了,也是这样给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写的信。我对妻子说,请她忘记过去的一切,我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请她原谅,而我没有什么要宽恕她的。我这样对她说,使我感到高兴。就让她不知道,重新和她见面使我多么痛苦。我在这所大宅子的楼上住下,正在体验一种新生的幸福。”

正像历来那样,当时聚在宫廷中和大型舞会中的上流社会人士,分成若干各有自己特色的小圈子。其中规模最大的要数法兰西小圈子,也就是以鲁缅采夫伯爵和科兰库尔[52]为首的所谓拿破仑同盟。海伦和丈夫在彼得堡刚住下来,就在这个小圈子里占了一个最显著的地位。法国大使馆的官员以及许许多多属于这一派的以其智慧和礼貌著称的人士,都来拜访海伦。
海伦在埃尔富特时,正碰上两国皇帝在那里会晤,她在那里同欧洲所有亲拿破仑的达官贵人都发生了联系。她在埃尔富特赢得了辉煌的成功。拿破仑本人在剧院里注意到她,打听她是谁,对她的美貌颇为欣赏。她作为一个风度优雅的美人而获得成功,并不使皮埃尔惊奇,因为她一年比一年变得更美了。使他惊异的是,最近两年来,他的妻子竟然得到了“又聪明又美丽的可爱女人”的名声。有名的德利涅公爵[53]给她写了八页的长信,比利宾在收集警句,为了在别祖霍娃伯爵夫人面前第一次说出来。在别祖霍娃客厅受到接待,被认为是头脑聪明的证明;年轻人在赴海伦的晚会之前,要博览群书,为了在她的客厅里有话可谈;大使馆的秘书们,甚至大使们,都把外交秘密告诉她,因此海伦形成了一种势力。皮埃尔知道她是很愚蠢的,他有时参加她那谈论政治、诗歌和哲学的晚会和谈话会,他总是怀着困惑和惧怕的奇怪感觉。他在这些晚会上所体验的感觉,就像魔术家每次表演时都怕自己的骗术随时都有被戳穿的可能的那种感觉。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主持这种客厅正需要愚蠢呢,还是因为受欺骗的人在这种骗术中找到了乐趣,反正骗术始终没有被揭穿,海伦·瓦西里耶夫娜·别祖霍娃所享有的又可爱又聪明的女人的声誉毫不动摇,她可以讲一些最俗不可耐和最愚不可及的话,大家仍然对她的每一个字都叹为观止,从其中寻求连她本人都意想不到的深奥意义。
皮埃尔正是这么一颗辉煌的交际明星所需要的丈夫。他是一个精神恍惚的怪人,是贵族大老爷式的丈夫,他不妨碍任何人,不仅不破坏客厅的高贵气派,而且由于他不同于妻子的优雅委婉的风度,反而使她得到了有利的衬托。近两年来,由于皮埃尔的兴趣集中在抽象问题的研究,对其他一切都由衷地蔑视,结果使他在他不感兴趣的妻子的交际场中养成一种漠不关心、随随便便和对一切人都宽厚相待的态度,他这种态度不带丝毫矫揉造作,所以不禁令人肃然起敬。他像去看戏似地进入妻子的客厅,他认识每个人,对每个人都表示同样的高兴,对每个人也表示同样的淡漠。有时他参加他感觉兴趣的谈话,他不考虑有无大使馆的先生们在场,就口齿不清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有时这些意见与当时谈话的调子完全不合拍。但是,对这位彼得堡最出色的女人的怪物丈夫已经形成固定的看法,所以谁也不认真地看待他的奇谈怪论。
自从海伦从埃尔富特回来以后,每天到她家来的年轻人中间,官运亨通的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是别祖霍夫家中最亲密的常客。海伦叫他我的少年侍从,把他看作孩子。她对他的微笑,跟对别人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皮埃尔看见她那微笑,有时感到很不舒服。鲍里斯对皮埃尔很恭谨,神色庄重而抑郁。这种尊敬的意味也使皮埃尔不安。三年前,妻子给他的侮辱曾使他那么痛苦,现在他设法避免这种侮辱,避免的方法是:第一,他不承认自己是妻子的丈夫;第二,他不允许自己猜疑。
“不会的,她现在已经是女学者了。那些往日的迷恋,永远不会重演了,”他对自己说,“女学者醉心恋爱,还没有这样的例子。”他老对自己重复这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然而使他深信不疑的定理。可是说来奇怪,只要鲍里斯在妻子的客厅出现(他几乎经常在那里),皮埃尔身上就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反应:他的手脚就好像被捆绑起来,感到行动不自然和不自由。
“多么奇怪的厌恶感觉,”皮埃尔想道,“先前我甚至很喜欢他呢。”
在上流社会的眼中,皮埃尔是一个贵族大老爷,是有名的妻子的盲目而且可笑的丈夫,聪明的怪物,无所作为、但对任何人都无害的老好人。最近这段时期,在皮埃尔心灵中正在进行艰苦复杂的思想活动,这使他得到很多教益,也引起很多精神上的怀疑和喜悦。

他继续写日记,下面就是他近来的日记。
“十一月二十四日。
八时起床,读《圣经》,然后去上班(皮埃尔听从恩师的劝告,已经在一个委员会服务),回家吃午饭,一个人吃(伯爵夫人那儿有很多我不喜欢的客人),饮食适度,饭后为会友们抄几段经文。晚上到伯爵夫人那儿,讲了关于Б.某的可笑的故事,直到大家哄堂大笑的时候,我才想起我不该讲这个故事。
我怀着幸福、平静的心情就寝。伟大的主啊,帮助我走你的路吧:一,用冷静和耐性战胜愤怒;二,用克制和厌恶战胜淫欲;三,远离尘世,但不逃避(甲)国家公务,(乙)家庭事务,(丙)朋友关系和(丁)经济事务。”
“十一月二十七日。
起晚了,醒来人还发懒,在床上躺了很久。我的上帝,帮助我,使我坚强起来,让我能够走你的路吧。读《圣经》,但是缺乏应有的感情。会友乌鲁索夫来了,我们谈论尘世的空虚。他提到皇上的新计划。我刚开始责难,但是想起我的戒律和我们恩师的话:一个真正的共济会员,当国家需要他时,他应当是一个热心的事业家,当国家没有召唤他时,他就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我的舌头是我的敌人。会友Г.В.和О.来访,对于接受一个新会友进行了磋商。他们责成我当训导师。我觉得自己还很差,不配。然后谈起圣殿七柱和七级的解释:圣灵的七学、七德、七恶和七惠。会友О.很有辩才。晚上举行了入会礼。会所布置得很壮观。被接纳入会的是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我是他的介绍人,又是他的训导师。当我和他单独在一间黑暗的圣堂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使我很不安。我发现我对他怀有仇恨,我极力克服这种感情,但是克服不了。因此我很想真的把他从罪恶中拯救出来,把他引上真理的道路,然而对他的恶意却挥之不去。我觉得他入会的目的不过是想接近一些人,想得到我们支会会员的赏识罢了。我怀疑他的根据是,他几次问到N.和S.是不是我们支会的会员(我不能答复他这个问题),此外,据我的观察,他对我们的圣会不可能怀有敬意,他太讲究外表,而且满足于外表,以致没有精神改善的要求,除此以外,并没有更多的根据;但是我总觉得他缺乏诚意,我和他面对面站在黑暗的圣堂里的时候,我老觉得他对我的话报以轻蔑的微笑,我蛮想用我手中对准他的剑真的刺进他那袒露的胸膛。我不能去说服他,也不能对会员们和大会头坦率地说出我的猜疑。伟大的造物主,帮助我找到脱离谎言迷宫的真正道路吧。”
在这后面,日记中留了三页空白,然后写道:
“我单独和会友В.作一次有益的长谈,他劝我跟会友А.保持联系。虽然我不配,我却受到很多教益。阿多奈是创世者的名字。埃洛因是万有统治者的名字。第三个名字是说不出的名字,它的意义是万有。同会友В.的谈话使我在德行的路上增添力量,振奋精神,怀有信心。在他面前没有怀疑的余地。我明白了贫乏的社会科学学说和我们神圣的包罗万象的教义之间的区别。人文科学为了理解而把一切都分割开来,为了研究而把一切都弄得七零八碎。在我们的圣学中,万有是统一体,要从其总体和生活中认识它。三位一体,是物质的三元素——硫磺、水银和盐。硫磺具有油与火的性质;它以其火力与盐相结合,便引起盐的强烈欲望,由于有了这种欲望就吸引水银,捉住它不放,于是共同生出每件其他物体。水银是流动的、容易飞散的精神元素——基督,圣灵,他。”
“十二月三日。
醒得很晚,读《圣经》,但缺乏感情。然后到大厅里,在那里来回踱步。我想思考一下,然而却想起四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在决斗后,多洛霍夫先生在莫斯科碰到我,他对我说,他祝我身心安泰,虽然太太不在这里。当时我没有理他。现在我回忆起那次会见的细节,我在心中对他说出最恶毒的话和最刻薄的回答。当我发现自己又在暴怒,这才醒悟过来,赶走了这种思想。但对这件事并没有充分忏悔,后来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来了,讲了一些冒险故事。从他一进门,我就不高兴他的来访,我对他说了不中听的话。他顶了我一句。我火了,对他说了一大堆不愉快的甚至粗暴的话。他不吭声了,我立刻清醒过来,可是已经太晚了。我的上帝,我简直不会跟他相处。原因是我的自尊心太强。我把自己看得比他高,所以显得自己比他更坏,因为他宽恕我的粗暴,而我相反地瞧不起他。我的上帝,恩赐我吧,使我在他面前更多地看到自己的坏处,使我的行为能给他益处。饭后,我睡了一觉,当我刚要入睡时,我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一个声音对着我的左耳说:‘你的一天’。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黑暗中走路,忽然我被一群狗包围起来,但是我毫无畏惧;忽然一条不大的狗咬住我的左大腿不放。我用两只手掐它的脖子。我刚把它摆脱掉,另外一条更大的狗咬我。我把它举起来,可是越举得高,它就越大越重。会友А.忽然来了,挽起我的手领着我走,把我领到一座大厦前面,要通过一条窄窄的木板才能走进大厦。我踏上木板,可是木板变了,塌了,我开始往围墙上爬,两只手勉强才够着围墙。然后我费了很大的劲想翻过去,结果身子翻了过去,两条腿还悬在另一边。我环顾一下,看见会友А.站在围墙上,他指给我一条宽阔的林荫道和一座大花园,花园里有一座壮丽宏伟的大厦。我醒了。主啊,伟大的造物主啊!帮助我摆脱掉这些狗——各式各样的情欲,特别是摆脱掉那条把先前那些狗的力量聚于一身的狗,帮助我进入我在梦中亲眼看见的那座道德的圣殿。”
“十二月七日。
我梦见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坐在我家里,我很高兴,想款待他。仿佛我没完没了地同旁人闲谈,我忽然想起他可能对这不高兴,我想亲近他,拥抱他。但是一接近他,我看见他的脸变样了,变得年轻了,他对我低声讲本会的教义,声音轻得我听不清楚。然后我们都从屋里出来,于是发生了一件怪事。我们在地板上坐着或者躺着。他对我说了点什么。我仿佛很想让他知道我的感情,我不去听他的话,开始想象我内心的情况,以及上帝赐给我的恩惠。我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他注意到这个,我很满意。但是他突然停止了谈话,恼怒地看了看我,跳起身来。我胆怯了,问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但是他不回答,只是对我做了一个和善的表情,随后我们忽然来到我的卧室里,那里摆着一张双人床。他躺在床边上,我非常想和他亲热一下,也想躺在那里。他仿佛问我:‘老实告诉我,您的主要癖好是什么?您可知道?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我被问得不知所措了,我说懒惰是我主要的癖好。他不相信地摇摇头。我更慌了,于是我对他说,我虽然照他的劝告和妻子同居,但是实际上没有做妻子的丈夫。他对这一点表示反对,他说不应当使妻子受不到温存,他使我认识到那是我的义务。但是,我回答说,我羞于那样干;于是忽然一切都消失了。我醒了,记起《福音书》里的话:‘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54]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脸显得年轻而且光亮。今天收到恩师的信,他在信中提到夫妻的义务。”
“十二月九日。
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心头仍在突突地跳。我梦见我在莫斯科家里的大起居室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客厅里走出来。我立刻看出他完成了重生的过程,我跑过去迎接他。我吻他的手,他说:‘你有没有注意我的脸变样了?’我继续拥抱他,看了看他,我仿佛看见他的脸变得年轻了,但是没有头发,而面容完全不同了。我对他说:‘要是我偶然遇见您,我会认出您的,’可是我又在想:‘我说的是实话吗?’我忽然看见,他像一具僵尸似的躺在那里;后来他渐渐苏醒过来,和我一起走进一间大书房,他手里拿着一本用图画纸装订的大书。我说:‘这是我画的。’他点了点头回答我。我把书打开,书里每一页都有美丽的图画。我知道这都是画的灵魂跟它爱人的恋爱故事。我仿佛看见书里有一幅美丽的少女画像,她穿着透明的衣衫,身体也是透明的,正在向云端飞翔。我知道这个少女不过是《雅歌》的象征。我一面看这些图画,一面觉得我正在做坏事,可是我的眼睛离不开这些图画。主啊,帮助我吧!我的上帝,假如你主动抛弃我,那就听你的便吧;假如是我自己造成的原因,那就请你教导我应当怎么办。假如你完全抛弃我,那我就要因荒淫而灭亡。”
十一
罗斯托夫家在乡下住了两年,在这期间,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见好转。
虽然尼古拉·罗斯托夫拿定主意在默默无闻的团队继续当一名小军官,花费比较节省,但是在奥特拉德诺耶过的是那样的生活,特别是米坚卡那样处理事情,弄得债务逐年不断增加。老伯爵显然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担任一份公差,于是他就到彼得堡去谋事;如他所说,一面谋事,一面最后一次让姑娘们寻寻开心。
罗斯托夫家到彼得堡不久,贝格就向薇拉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
罗斯托夫家虽然在莫斯科属于上流社会,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也不考虑他们是属于哪个社会,可是在彼得堡他们的交游相当庞杂而且不固定。在彼得堡他们是被人瞧不起的外省人,而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人,不管他们是属于哪个社会的,在莫斯科都曾受到罗斯托夫家的款待。
罗斯托夫家在彼得堡也像在莫斯科一样好客,他们的餐桌上坐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奥特拉德诺耶的邻人,境况欠佳的老地主及其女儿们、宫廷女官佩龙斯卡娅、皮埃尔·别祖霍夫,以及在彼得堡当差的县邮局局长的儿子,等等。在男客里面,鲍里斯、皮埃尔、贝格很快成为罗斯托夫在彼得堡家中的常客;皮埃尔是老伯爵在街上碰到后硬拖到家里来的,贝格整天待在罗斯托夫家,他对薇拉伯爵小姐表现了一个有意求婚的年轻人所能表现的那种殷勤。
贝格把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受伤的右手给每个人看,用左手扶握着完全无用的军刀,他这样做倒也没有白费。他是那么执著而且意味深长地对每个人讲这件事,人人都认为他做得对,做得好,而贝格由于奥斯特利茨战役得到两枚勋章。
在芬兰战争[55]中,他也立了功。榴弹打死了总司令身边的一名副官,他拾起一块榴弹碎片,拿着去见他的长官。也像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后一样,他对每个人都讲这件事,讲得冗长而且不厌其烦,使得每个人都相信应当那样做,——于是他因为参加芬兰战争又得到两枚勋章。一八○九年他是佩戴几枚勋章的近卫军大尉,而且在彼得堡兼任几个特别肥美的差事。
虽然有些自由派的人,在听到贝格的功绩时,微微一笑,但是也不能不承认,贝格是一名勤恳、勇敢、得到上级赏识的军官,而且是一个前程辉煌、甚至社会地位巩固的、品行端正的青年。
四年前,在莫斯科一家剧院里,贝格碰见一个也是德意志籍的同事,他向这位同事指着薇拉·罗斯托娃用德语说:“她将要做我的妻子。[56]”从那时起,他就下决心要娶她。现在在彼得堡,他衡量一下罗斯托夫家的和自己的经济地位,他认为时机到了,于是提出了求婚。
起先,人们对贝格的求婚曾抱着对求婚者颇不光彩的疑心。一个利沃尼亚地方无名小贵族的儿子,竟然向罗斯托娃伯爵小姐求婚,起初未免令人奇怪;可是贝格的性格的主要特点是:他那自私自利表现得那么天真,那么憨厚,使得罗斯托夫家的人们不由地觉得,既然他本人有这么大的信心,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件大好事,那么这一定是一件好事。况且罗斯托夫家的经济状况很不妙,求婚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并且主要的,薇拉已经二十四岁了,到处都露过面,虽然她的确长得好看而且通情达理,但是从来没有人向她求过婚。所以就同意了。
“您要知道,”贝格对他的一个同事说,他把这个人叫作朋友,仅仅因为他知道人人都得有个朋友,“您要知道,我通通都考虑到了,如果我不把一切都算计好,如果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是不会结婚的。现在的情形正相反,我爸爸和妈妈现在生活已经有了保障,我在波罗的海边区给他们安排好了地租[57],我在彼得堡靠我的薪俸,靠她的财产、靠我省吃俭用,就过得去了。可以过得挺好。我不是为了金钱而结婚,我认为那是不正派的,但是妻子应当带来她的一份,我也添上我的一份。我有公务,她有社会关系和一笔小小的财产。这在当今时代不是没有意义的,你说是不是?主要的,她是一个又美丽又可敬的姑娘,并且爱我……”
贝格脸红了,笑了笑。
“我也爱她,因为她懂得人情世故,性格好极了。她那个妹妹,一母所生,就全然两样,性格令人不愉快,头脑也不行,她是那么个劲儿,您知道吧?……令人不愉快……可是,我的未婚妻……将来您到我家里去……”贝格继续说,他本来想说“吃饭”,但是改变了主意,却说了“喝茶”,然后很快用舌头顶出一个充分体现他的幸福梦想的小烟圈。
贝格的求婚在双亲心中最初引起惶惑不解的感觉之后,家中就开始出现每逢遇到这种事情常有的节日欢乐气氛,但是欢乐不是真诚的,而是表面的。家人对于这桩婚事,显然有一种惶惑不安和惭愧的心情。好像他们为了过去不怎么爱薇拉,现在又这么巴不得赶快脱手,而觉得过意不去似的。最感到不安的是老伯爵。他也许说不出他不安的原因,其实这个原因就是他的经济状况。他的确不清楚他还有多少财产,有多少债务,他能给薇拉什么陪嫁。当女儿出生时,给每个女儿都预备了带有三百农奴庄子的陪嫁;可是现在一处庄子已经卖掉了,另一处抵押出去了,并且已经过了赎回的期限,也非卖掉不可,因此陪送田庄就不可能了。又没有现钱。
贝格已经当了一个多月的未婚夫了,离婚期只剩一个星期了,可是伯爵还没有解决陪嫁的问题,也没有跟妻子商量。伯爵有时想把梁赞的田庄给薇拉,有时想卖掉森林,有时又想贷款。在婚期的前几天,贝格一大早走进伯爵的书房,满脸堆出愉快的微笑,恭恭敬敬地请未来的岳父告诉他,薇拉伯爵小姐有什么陪嫁。伯爵被这久已预感到的问题弄得非常狼狈,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说出首先想到的话。
“你这么关心,叫我高兴,我高兴,会叫你满意的……”
他站起来拍了拍贝格的肩膀,想中断这场谈话。但是贝格笑嘻嘻地解释说,如果他不确切地知道给薇拉什么陪嫁,预先没有拿到准备给她的陪嫁中的哪怕一部分,那么,他就不得不退婚了。
“伯爵,请您考虑一下,这是因为:如果我没有一定的资产来维持我妻子的生活,现在就贸然结婚,那我的行为就太可鄙了……”
最后谈的结果,伯爵想做得大大方方,不愿意再听到什么新的要求,就答应给八万卢布的期票。贝格温和地笑笑,吻了吻伯爵的肩膀,他说他非常感谢,但是,如果拿不到三万现款,他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安排新的生活。
“至少两万,伯爵,”他又添了一句,“开六万的期票就行了。”
“好,好,就这么办,”伯爵连忙说,“不过,请你原谅,亲爱的朋友,两万现款,我给,另外我还给八万的期票。就是这样,吻我吧。”
十二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7/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