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6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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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的家庭气氛是不愉快的。

圣诞节到了,除了摆摆样子的午前祈祷,除了邻人和家奴们的郑重而无味的祝贺,除了穿戴各种新衣服,此外再没有一点庆祝这个节日的特别的东西了,然而平静无风、零下二十度的严寒、白天耀眼的阳光和夜晚隆冬的星光,都给人一种需要庆祝这个节日的感觉。
节日的第三天,午饭后,家里人都回到各自的屋里。这是一天最无聊的时光。尼古拉上午拜访几家邻居,这时在起居室午睡。老伯爵在书房里休息。索尼娅坐在客厅里的圆桌旁描图样。伯爵夫人在玩牌。小丑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哭丧着脸同两个老太婆坐在窗口。娜塔莎进来走到索尼娅跟前,看了看她的手工,然后走到母亲面前,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
“你怎么了,像个游魂似的?”母亲对她说,“你要什么?”
“我要他……现在,立刻就要他。”娜塔莎说,她两眼发光,绷着脸。伯爵夫人抬头仔细看了看女儿。
“别看我,妈妈,别看我,我马上就要哭了。”
“坐下,和我坐一会儿。”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要他。凭什么就这样把我毁掉,妈妈?……”她的声音突然中断了,泪水涌出来,为了不让人看见,她转身快步走出屋去。她来到起居室,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走到女仆室。那儿有一个老女仆正数落一个刚从家奴那儿跑来的小丫头,冷空气噎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太贪玩啦,”老太婆说,“干什么都得有个定时。”
“放了她吧,孔德拉季耶夫娜,”娜塔莎说,“去吧,玛夫鲁莎,去吧。”
娜塔莎放走了玛夫鲁莎,经过大厅来到前厅。一个老头和两个年轻的仆人正在那儿玩牌。他们一见小姐进来,就停手站起来。“我能叫他们做什么呢?”娜塔莎想了想。
“对了,尼基塔,请你去一趟……”(“我派他到哪儿去呢?”)“对了,你去抓一只公鸡来;对了,米沙[81],你去取些燕麦[82]。”
“您要一点燕麦吗?”米沙快活地、巴不得地说。
“快去,快去。”老头催他说。
“费奥多尔,你去找一段粉笔。”
她走过餐室,吩咐烧茶炊,虽然这时完全不是喝茶的时候。
管餐室的福卡是全家脾气最坏的人,娜塔莎喜欢拿他试试她的权威。他对她的话不敢相信,走向前去问个究竟。
“唉呀,我的好小姐!”福卡假装对娜塔莎皱着眉头,说。
全家没有一个人像娜塔莎这样打发这么多的人和交代这么多的事了。她看见人不支使他们做点什么就不甘心。她仿佛要试试他们之中有没有人生她的气或者对她不满,但人们再没有比执行娜塔莎的命令那么乐意的了。“我做什么好呢?我去哪儿好呢?”娜塔莎在走廊里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思索。
“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我会生个什么?”她问那个身穿敞胸女上衣迎面走来的小丑。
“你生个跳蚤、蜻蜓、蝈蝈。”小丑答道。
“我的上帝啊,上帝啊,老是这么一套!哎呀,我去哪儿呢?我干什么呢?”她撒开腿,登登地快步跑上楼梯去找约格尔,他和妻子住在楼上。约格尔那儿坐着两位女教师,桌上摆着几盘葡萄干、核桃和杏仁。两位女教师在谈论在哪里生活比较便宜,在莫斯科还是在敖德萨。娜塔莎坐下听他们谈话,神情严肃,若有所思,然后站起来。
“马达加斯加岛,”她很快地说了一句,“马—达—加斯—加。”她一个个音节清楚地重说一遍,她不回答肖斯小姐问她说的什么,就走出屋去。
她的弟弟彼佳也在楼上:他和专门伺候他的仆人正在准备晚上放的焰火。
“彼佳,彼得卡[83]!”她喊他,“背我下楼。”彼佳跑到她跟前,转身把背朝着她。她跳上去,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他背着她一纵一纵地往前跑。“行了,不要背了……马达加斯加岛。”她从他背上跳下来,说着就下楼了。
娜塔莎好像是在巡视自己的王国,试了试她的权威,证实人人都是顺从的,可是仍然觉得无聊;她走进大厅,拿起吉他,坐在柜子后面黑暗的角落里,开始拨弄低音弦,弹她在彼得堡同安德烈公爵一起听过的歌剧中的乐句。在旁人听来,她弹的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这些音响在她的想象中唤起了一连串的回忆。她坐在柜子后面,眼睛注视着从餐室门缝射进来的一道阳光,她一边听自己弹琴,一边回忆。她完全陷入往事的回忆中了。
索尼娅拿着一只杯子经过大厅到餐室去。娜塔莎看了看她,看了看餐室那道门缝,她仿佛觉得她正在回忆:从餐室门缝里曾经射出一道阳光,索尼娅也曾经拿着杯子走过去。“完完全全跟现在的情景一样。”娜塔莎想道。
“索尼娅,这是什么曲子?”娜塔莎叫住她,一边用手指拨弄着粗弦。
“哟,你在这儿啊!”索尼娅吓了一跳,说,她走向前去听了听。“不知道。是不是《暴风雨》?”她胆怯地说,怕说错了。
“以前也有这么一次完全跟这一样:她也是吓了一跳,也是走向前来胆怯地笑笑,”娜塔莎想道,“完全跟这一样……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她这人缺点什么。”
“不对,这是《担水人》中的合唱,听见吗?”于是娜塔莎把合唱的曲子唱完,让索尼娅能听出来。
“你上哪儿去?”娜塔莎问。
“我去换一杯水。图样就要描完了。”
“你总是在忙,可是我就做不到,”娜塔莎说,“尼古连卡在哪儿?”
“好像在睡觉。”
“索尼娅,你去叫醒他,”娜塔莎说,“就说我叫他来唱歌。”她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想想过去的一切是什么意思,她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但也不因此感到遗憾,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同他在一起,他用钟情的目光看她的情景。
“他快点来吧。我真怕他永远不会来了!最主要的是:我一天天老了,这就是问题所在!将来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了。也许他今天就到,说话就到。也许他已经到了,正在客厅里坐着呢。也许他昨天就到了,是我忘记了。”她站起来,放下吉他,上客厅去了。全家人、男女教师们和客人们都已经坐在茶桌旁了。仆人们站在桌子周围,——可是没有安德烈公爵,生活依然如故。
“啊,她来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看见娜塔莎走进来,说,“来,坐在我这儿。”但是娜塔莎在母亲身旁站住,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妈妈!”她急促地说,“把他交给我,交给我,妈妈,快,快,”她又忍不住要放声大哭。
她在桌旁坐下,听大人们和也过来坐在桌旁的尼古拉之间的谈话。“我的天啊,天啊,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谈话,爸爸仍然那样端着茶杯,仍然那样对茶杯吹气!”娜塔莎想,她恐惧地感觉到,因为家里人仍然还是老样子,她对全家起了厌恶的感觉。
吃过茶后,尼古拉、索尼娅和娜塔莎到起居室他们喜爱的角落,他们经常倾吐最知心的话的地方。

“你有没有这种时候,”他们在起居室坐下后,娜塔莎对哥哥说,“你仿佛觉得,将来不会有什么了——什么都不会有了;一切美好的,都成为过去了吗?倒不是无聊,而是有点哀愁,你有没有这种情形?”
“有,而且很厉害!”他说,“有时,一切都很好,大家都快快活活的,可是我忽然觉得,一切都令人厌倦,大家都死掉才好。有一次,团部有音乐会,我没到那儿去玩……我忽然烦闷起来……”
“是啊,这个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抢着说,“我还小的时候,就有过这样的事。你可记得,有一次为了李子的事惩罚我,你们都去跳舞,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哭,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当时心里又难过又可怜所有的人,也可怜自己,对所有的人都可怜。主要的,我并没有过错,”娜塔莎说,“你记得吗?”
“记得,”尼古拉说,“我记得后来我到你跟前,想安慰你,可是你知道,我不好意思。我们太可笑了。当时我有一个木偶玩具,我想送给你。你记得吗?”
“你可记得,”娜塔莎带着沉思的微笑说,“很早很早以前,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叔叔叫我们到书房去,那是个旧房间,很暗——我们一进去,那儿忽然出现一个……”
“黑人,”尼古拉带着高兴的微笑接过去说,“怎么会不记得啊?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真的是一个黑人呢,还是我们在做梦,或者是人们这样对我们讲的。”
“那人灰不溜秋,你可记得,雪白的牙齿——站在那儿瞅我们……”
“您记得吗,索尼娅?”尼古拉问……
“嗯,嗯,我似乎也记得。”索尼娅胆怯地回答……
“关于黑人的事,问过爸爸妈妈,”娜塔莎说,“他们都说根本没有什么黑人。你不是也记得很清楚吗!”
“当然,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牙齿呢。”
“多么奇怪,就好像做梦似的。我喜欢这样。”
“你可记得,我们在大厅里滚鸡蛋玩,忽然,来了两个老太婆,她们在地毯上来回转悠。有没有这回事?多么好玩,你记得吧……”
“可不是。你可记得,爸爸身穿蓝皮衣,站在门廊上放枪?”他们微笑着,怀着极大的乐趣回忆往事,不是忧郁的老年人的回忆,而是富有诗意的少年时代的回忆——那些梦幻和现实融合在一起的遥远的印象,他们怀着莫名的喜悦轻轻地笑着。
索尼娅照例插不上话,虽然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
他们所回忆的,有许多事情索尼娅已经不记得了,而她所记得的在她心里也引不起他们所感受的那种诗意。她只是极力跟着他们学样,以他们的快乐为快乐。
只有他们回忆起索尼娅刚到他们家的时候,她才插话。索尼娅说,她当时怕尼古拉,因为他的夹克上有绦带,保姆对她说,也要给她缝上绦带。
“我记得人们对我说,你是在白菜下面出生的,”娜塔莎说,“我记得,我当时不敢不信,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弄得我怪不舒服的。”
正在谈话时,一个使女从起居室后门探进头来。
“小姐,公鸡拿来了。”那个使女悄悄地说。
“不要了,波利娅[84],告诉他们拿走吧。”娜塔莎说。
他们在起居室正谈着的时候,季姆勒进来了,他走到放在墙角的竖琴跟前,取下覆盖的绒布,竖琴发出不悦耳的声响。
“爱德华·卡尔雷奇,请您给弹一支我最喜爱的菲尔德先生[85]的《夜曲》吧。”老伯爵夫人从客厅里发话了。
季姆勒奏了个和音,向娜塔莎、尼古拉和索尼娅转过身来,说:
“嗬,年轻人真安静!”
“我们在谈哲学呢。”娜塔莎说,她回头看了看,然后继续谈话。现在话题转到梦。
季姆勒开始弹琴。娜塔莎踮着脚尖悄悄走到桌旁,把蜡烛移到别处,又走回去静静地坐回原位。室内很暗,特别是他们坐的沙发那儿更暗,然而满月的银辉穿过大窗户泻到地板上。
“你可知道,我想,”娜塔莎向尼古拉和索尼娅移近一些,低声说,这时季姆勒已经弹完了,仍然坐在那儿轻轻地拨弄琴弦,犹豫不定是罢手呢,还是再弹点别的,“我想,如果这样回忆下去,回忆下去,老是这样回忆下去,就会回忆出我还没出生之前所记得的一切……”
“这是轮回论,”索尼娅说,她一向用功读书,而且什么都记得,“埃及人相信,我们的灵魂从前是附在牲畜身上的,将来又回到牲畜身上。”
“不,你知道,我不信我们前世是牲畜,”虽然音乐奏完了,娜塔莎仍然小声说,“我确切知道,我们曾经在某处是天使,而且来过这里,所以什么都记得……”
“我可以参加吗?”悄悄走过来的季姆勒说,于是在他们身旁坐下。
“如果我们真的是天使,那么我们为什么降得这么低?”尼古拉说,“不,这不可能!”
“不是降低,谁跟你说降低来着?……为什么我知道我前世是什么,”娜塔莎很自信地反驳,“要知道灵魂是不朽的……所以我才是永生的,那也就是说,我以前也活过,永恒、永恒地活着。”
“不过,我们很难想象永恒是个什么样子。”季姆勒说,他向这些年轻人走来的时候,含着温和的、轻蔑的微笑,这时他也像他们一样,低声、严肃地说话。
“永恒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娜塔莎说,“现在有今天,将来有明天,永远不会完结,过去有昨天,有前天……”
“娜塔莎!现在轮到你了。你给我唱一个,”传来伯爵夫人的声音,“干吗老坐在那儿,像一群阴谋家似的。”
“妈妈!我一点也不想唱。”娜塔莎说,可还是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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