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6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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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有的人,甚至并不年轻的季姆勒,都不愿意中止谈话,也不愿意离开起居室那个角落,然而娜塔莎站了起来,尼古拉在古钢琴旁坐下。像一向那样,娜塔莎选了个共鸣最好的地点,站到大厅中央,开始唱母亲最喜爱的歌。
她虽说不想唱,可是她长久以来和以后很久都没有像这天晚上唱得这么好。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在书房里正和管家米坚卡谈话,听见歌声,他像一个贪玩的小学生,赶快做完功课,给管家胡乱交代几项命令,就默不作声了,米坚卡也默默地听着,面带微笑站在伯爵面前。尼古拉目不转睛地望着妹妹,和她共同呼吸。索尼娅一边听,一边想,她和她这位朋友之间的差别多么大啊,她怎么也不会有她表妹那样的魅力,哪怕多少有一点也不可能。老伯爵夫人坐在那儿含着又幸福又忧郁的微笑,眼睛里噙着泪水,不时地摇摇头。她在想娜塔莎,想自己的青春,想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事——在这桩婚事中有点不自然和叫人担心的东西。
季姆勒在伯爵夫人身旁坐下,闭目谛听。
“听我说,伯爵夫人,”他终于说话了,“这是欧洲水平的才能,她没有什么可学的了,多么柔和、圆润、有力……”
“唉!我多么为她担心,多么担心。”伯爵夫人说,她忘记同谁说话。她那母性的敏感告诉她,在娜塔莎身上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这将使她得不到幸福。娜塔莎还没唱完,欢天喜地的十四岁的彼佳跑来喊道,化装跳舞的人来了。
娜塔莎突然停住了。
“傻瓜!”她呵斥弟弟,然后跑到椅子跟前,倒在上面放声大哭,哭了很久也止不住。“没什么,妈妈,真的没什么,只不过是彼佳吓了我一跳。”她说,极力装出微笑,但是眼泪直流,哽咽得透不过气来。
家奴们化装成狗熊、土耳其人、店主、太太等等,有的可怕,有的可笑,他们带来了冷气和喜悦,刚到的时候,都胆怯地挤在前厅;然后在互相的背后躲躲藏藏涌进了大厅;先是有点拘束,然后就越来越快活、越和谐地唱歌,跳舞,跳环舞,做圣诞游戏。伯爵夫人认出了几个人,笑了一阵,就到客厅去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眉开眼笑地坐在大厅里,赞赏着跳假面舞的人们。几个年轻人不知到哪儿去了。
半小时后,大厅里跳假面舞的人们中间,又增加了穿箍骨裙的老太太——这是尼古拉,土耳其女郎是彼佳,小丑是季姆勒,骠骑兵是娜塔莎,还有一个用软木炭画的小胡子和眉毛的切尔克斯人,这是索尼娅。
在没有化装的人们不无夸张地对他们表示惊奇,表示认不出和赞美之后,年轻人认为他们的化装这么漂亮,还应当到别处显示一下才好。
尼古拉想用他的三驾雪橇载着他们几个人在平坦的大道上兜兜风,他提议另外带十个化装的家奴到大叔家去一趟。
“得了吧,你们何必去打扰老头子!”伯爵夫人说,“他们那儿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要去就去梅柳科娃家。”
梅柳科娃是个寡妇,有几个年龄挨边的孩子,也有几位男女家庭教师,住在离罗斯托夫家四俄里的地方。
“对,好主意,”兴高采烈的老伯爵附和说,“我马上就化装,也跟你们去一趟。我要好好逗逗帕金塔。”
可是伯爵夫人不让伯爵去:他这些日子老闹腿疼。决定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不去,如果路易莎·伊万诺夫娜(肖斯小姐)去,那么小姐们就可以去梅柳科娃家。平时怯弱、害羞的索尼娅比谁都坚决地劝说路易莎·伊万诺夫娜不要拒绝她们的请求。
索尼娅的化装最好。她的小胡子和眉毛对她非常合适。大家都说她很好看,她今天特别活跃和精神饱满,她这种情绪是从来没有的。有一种内在的声音告诉她,要么就在今天决定她的命运,要么就永远失去了机会;她穿男人的服装,仿佛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路易莎·伊万诺夫娜同意了,半小时后,四辆带着大小铃铛的三驾雪橇向门廊驶来,橇板的铁刃咯咯吱吱地滑过冰冻的雪地。
娜塔莎首先发出圣诞节狂欢的调子,狂欢互相传染着,越来越高涨,当大家走到严寒的空气里,彼此交谈着,笑着,喊着,坐上雪橇的时候,狂欢达到了顶点。
两辆雪橇是日常使用的,第三辆是老伯爵的,用奥尔洛夫的走马驾辕;第四辆是尼古拉专用的,驾辕的马是一匹黑色的小马。尼古拉身穿老太太服装,外罩一件束着腰带的骠骑兵斗篷,握着缰绳站在雪橇中间。
夜色很亮,他可以看见挽具的铜饰和马眼在月光下的反射,马惊恐地回头看在廊檐阴影下喧闹的人们。
娜塔莎、索尼娅、肖斯小姐和两个使女坐尼古拉的雪橇。老伯爵的雪橇里坐着季姆勒夫妇和彼佳;化装的家奴们分别坐在其余两辆雪橇里。
“你先走,扎哈尔!”尼古拉对父亲的车夫喊了一声,他准备在路上超过他。
季姆勒和其他化装的人乘坐的那辆老伯爵的雪橇,滑板仿佛冻到雪上似的,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响着低沉的铃声,开始移动了。两匹边马紧紧挨着辕马的车杆,马蹄一步一陷,把干得像沙糖似的光闪闪的雪粒翻卷起来。
尼古拉跟着第一辆雪橇也出发了;后面咯咯吱吱响起了其余的雪橇。先是在狭窄的路上小跑。在经过花园时,光秃秃的树影常常横断道路,遮住明亮的月光,但是一走出垣墙,整个浴在月光中一动不动的雪原,钻石似的发出淡蓝色的闪光,向四外伸展开来。一颠,又一颠,前头的雪橇驶过一个坑洼;跟着,后面的也照样颠了两下,四辆雪橇威风凛凛,冲破禁锢着的沉寂,渐渐拉开了距离。
“兔子的脚印,哎哟,好多的脚印!”在被严寒冻结的空气中响起娜塔莎的声音。
“多么亮啊,尼古拉!”是索尼娅的声音。尼古拉回过头来看索尼娅,他俯下身来更近地看她的脸。从紫貂围巾下露出一张完全变了样的可爱的面孔,眉毛和小胡子都是黑的,在月光下看去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这仍然是原先那个索尼娅。”尼古拉想。他凑近瞧瞧她,笑了。
“您怎么了,尼古拉?”
“没什么。”他说,又朝马转过身去。
上了平坦的大道,路面被橇板划得比较光滑,在月光下可以看见横七竖八的马蹄印,马自然而然地拉紧了缰绳,加快了速度。左首的边马低下头,一纵一纵地拉着套索。辕马晃悠着身子,动弹着耳朵,仿佛在问:“该开始了吧,还要再等等吗?”扎哈尔的雪橇已经在前面很远了,低沉的铃声也渐渐远去了,然而雪橇的黑影在白晃晃的雪地上还看得很清楚。听得见从他的雪橇传来叫声、笑声和假面人的谈话声。
“加油,亲爱的!”尼古拉大喝一声,提提缰绳,挥舞着鞭子。只有从仿佛迎面吹来的越来越大的风声、拉紧套索和逐渐加快跃进步伐的边马的牵动,才使人明显地感到雪橇飞驶得多么快。尼古拉回头看了看后面。后面两辆雪橇呐喊着,尖叫着,挥起鞭子驱赶着辕马,也跟了上来。那匹辕马在轭下坚定地晃动着,不惟没有减速的意思,而且准备必要时再加一把劲,再加一把劲。
尼古拉赶上了第一辆雪橇。他们从一个山坡上滑下去,驶到河边草地上宽广的大路。
“我们到什么地方了?”尼古拉想,“是科索伊草地吧。不对,这儿是我从未到过的新地方。这不是科索伊草地,也不是焦姆金山,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一个新奇的仙境。好啦,不管它是什么吧!”他对马喝了一声,准备绕过第一辆雪橇。
扎哈尔勒住马,转过他那一直到眉毛都结了霜的脸。
尼古拉撒开他的马;扎哈尔向前伸出两只手臂,咂了咂嘴,也撒开他的马。
“喂,当心啊,少爷。”他说。两辆并排的雪橇跑得更快了,狂奔的马蹄在翻飞。尼古拉赶到前面去了。扎哈尔仍然没有改变伸出两只手臂的姿势,握着缰绳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一点。
“不行,少爷。”他向尼古拉喊道。尼古拉让他那三匹马飞跃着赶过扎哈尔。马蹄翻起干爽的雪粒,撒到乘车人的脸上,他们身旁响起繁密的声响,迅速移动的马蹄和被赶过的雪橇黑影模糊成一团。周围传来橇板滑雪的啸声和妇女们的尖叫声。
尼古拉又勒住马,向四外张望了一下。周围仍然是普照着月光和遍地星光闪烁的仙境般的原野。
“扎哈尔喊我向左转;为什么要向左?”尼古拉想,“我们现在是驶向梅柳科娃家吗?这就是梅柳科娃的庄子吗?天知道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天知道我们会怎么样,然而我们会感到非常奇怪而且愉快的。”他向雪橇里瞟了一眼。
“瞧,他的小胡子和睫毛都白了。”坐在车里的古怪的、美好的和陌生的人们中一个细胡子、细眉毛的人说。
“这个人好像是娜塔莎,”尼古拉想,“而这个是肖斯小姐;也许不是,这个有小胡子的切尔克斯人,我不知道是谁,可是,我爱她。”
“你们不冷吗?”他问。他们没有回答,都笑了。季姆勒在后面的雪橇里喊了一句什么话,大概很可笑,可是,听不清楚他喊什么。
“对,对。”传来笑着回答的声音。
然而这是一座神奇的树林,阴影和钻石般的闪光在林中交相辉映,还有一排排大理石的台阶、奇妙的亭台楼阁的银顶、珍奇的野兽的嚎叫。“如果这真是梅柳科娃的庄子,那就更奇怪了,我们不知道在哪儿行路,可是居然来到梅柳科娃的庄子了。”尼古拉想。
果然是梅柳科娃的庄子,女仆们和男仆们手持蜡烛欢欢喜喜跑到大门口。
“是什么人啊?”人们在大门口台阶上问。
“是伯爵家化装跳舞的人,一看那马就知道。”几个声音一齐回答。
十一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梅柳科娃是个肥胖高大,精力充沛的女人,她戴眼镜,穿一件敞着怀的宽大外衣,坐在客厅里,四周围着一群女儿,她尽量设法不使女儿们烦闷。当前厅响起来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的时候,女儿们正在安静地滴蜡烛油,然后观看凝结的各种形状的影子。
骠骑兵、老太太、巫婆、小丑、狗熊,在前厅清清嗓子,擦掉脸上冻结的霜,然后进入人们急忙点起蜡烛的大厅。小丑季姆勒和老太婆尼古拉带头跳起舞来。被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围起来的化装的人,遮着脸,改变了声音,向女主人请安行礼,然后在室内散开来。
“啊,认不出了!是娜塔莎吗!你瞧,她像谁!真的,她的确像一个人。爱德华·卡尔雷奇多漂亮!我认不出了。跳得多么好!啊,我的老天,切尔克斯人扮得真像;真的,对索纽什卡正合适。这又是谁啊?唔,真逗乐!把桌子搬开,尼基塔,万尼亚。我们刚才还安静地坐着不动呢!”
“哈—哈—哈!……骠骑兵,骠骑兵!简直像男孩子,看那两条腿!……我一看就想笑……”七嘴八舌地说。
娜塔莎,梅柳科娃家的年轻人的宠儿,同她们一起消失在后面的房间里了,在这儿,姑娘们赤裸的手臂从半开着的门缝里接过男仆递来她们所要的软木炭、各种长衫和男人的衣裳。十分钟后,梅柳科娃家的全体青年都汇合到化装的人们中间了。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吩咐给客人腾地方,为主仆们准备吃的,然后她不摘眼镜,忍着笑,在假面人中间走来走去,离近端详他们的脸,一个人她也不认识。她不仅不认识罗斯托夫和季姆勒,甚至连自己的女儿,连她们穿的她丈夫的长衫和礼服也认不得。
“这是谁呀?”她端详着扮作喀山鞑靼人的她的女儿的脸,向家庭女教师问道。“我还以为是罗斯托夫家的人呢。喂,骠骑兵,您在哪个团服务啊?”她问娜塔莎。“给这个土耳其人一点果子冻吧,”她对散发食品的司膳仆人说,“他们的法律不禁止这个。”
有时,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看着跳舞的人(他们认为一旦化了装,谁也不会认出他们了,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在做古怪滑稽的舞步,她就用手帕捂着脸,由于忍不住老年人和蔼的笑,整个肥大的身子都颤动起来。
“我的小萨沙,小萨沙!”她说。
在跳过俄罗斯民间舞和环舞之后,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叫全体家奴和主人在一起拉一个大圆圈;叫人拿来一只戒指、一条绳和一个卢布,做集体游戏。
一小时后,人们的衣服都弄皱了,凌乱了。在流汗的、火热的、快活的脸上,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都模糊了。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开始认出化装的人,叹赏服装做得好,特别合姑娘们的身,感谢他们使她开心,请客人们到客厅用晚餐,吩咐在大厅里款待家奴们。
“不行,在澡堂里算卦,那太可怕了!”吃晚饭的时候,一位住在梅柳科娃家的老姑娘说。
“那是为什么?”梅柳科娃的长女问道。
“您是不会去的,那得有勇气……”
“我要去。”索尼娅说。
“您讲一讲,那位小姐遇到了什么?”梅柳科娃的二女儿说。
“事情是这样的,一位小姐到澡堂去了,”老姑娘说,“她带去一只公鸡,两份餐具——准备得应有尽有,她在那儿坐下来。坐着坐着,忽然听见车响……一辆雪橇叮叮当当地驶来了;她听见有人来了。他进来了,完全和人一样,军官打扮,他来了,就在她身旁坐下,拿起餐具吃饭。”
“啊!啊!……”娜塔莎吓得睁大眼睛大叫。
“它也像咱们人一样说话吗?”
“跟人一样,完全一样,慢慢地,他开始劝告她,她本来可以陪他谈到鸡叫的;可是她害怕了;她怕得用手捂起脸来。他把她抱起来。正好这时使女们跑进来……”
“咳,何必吓唬她们!”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说。
“妈妈,您自己也算过卦的……”女儿说。
“在仓库里怎么算卦?”索尼娅问。
“现在就可以去试试,到仓库里去听声音。你如果听到敲敲打打的响声,就不好,听到装粮的声音,就是吉兆;有时也有……”
“妈妈,您讲讲您在仓库听见了什么?”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微笑了。
“没什么,我已经忘了……”她说,“你们谁都不去吗?”
“不,我去;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让我去吧,我要去。”索尼娅说。
“当然可以去,如果你不怕的话。”
“路易莎·伊万诺夫娜,我可以去吗?”索尼娅问。
不论是做戒指、绳子或者卢布的游戏,还是像现在这样谈话,尼古拉都不离索尼娅的身边,并且对她完全另眼相看。他觉得,多亏这个软木炭小胡子,他今天才第一次完全认识她。索尼娅这天晚上的确是尼古拉从未见她这么快乐、活跃、漂亮。
“瞧她多么好看,而我却像个傻瓜!”他望着她那发亮的眼睛,望着她那小胡子下面露出幸福的、狂喜的、他先前未见过的面庞现出一对酒窝的微笑,心中想。
“我什么都不怕,”索尼娅说,“现在就可以去吗?”她站起来。人们告诉索尼娅仓库在哪儿,她应当怎样站在那儿静听,然后递给她一件皮袄。她把皮袄披在头上,看了尼古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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