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7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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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托利永远是心满意足的,他对自己的地位、对他本人和对别人都满意。他本能地、彻头彻尾地相信,他除了过现在他所过的生活,不能过别样的生活,而且相信他平生从未做过坏事。他既没有能力思考他的行为对别人会有什么影响,也没有能力思考他这种或者那种行为会有什么结果。他相信鸭子生来就应该生活在水里,而他被上帝创造出来,就应该每年有三万卢布的收入,就应该在社会中占最高的地位。他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别人瞅瞅他那神气,也相信这一点,不拒绝让他在上流社会占一个最高的位置,也不拒绝借给他钱,他不管向什么人都借钱,而且显然是不会归还的。
他不是赌徒,至少他从来不想赢钱。他不羡慕虚荣。不管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他都无所谓。他更不会被指责贪图功名。他有好几次因毁掉自己的前程而惹得父亲生气,他嘲笑一切荣耀地位。他不吝啬,对任何人都是有求必应。他只爱一件事,——就是玩乐和女人;因为在他看来,这些爱好并没有什么不高尚的,然而为了满足他的爱好对于别人会有什么影响,他无力去考虑,所以他打心眼里认为他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人,他真心诚意地鄙视恶棍和坏人,怀着平静的良心把头抬得高高的。
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这些男马格达林[98]们,正如女马格达林们一样,都有一种自以为无罪的隐密感觉,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有得到原谅的希望。“她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她的爱多;[99]他的许多罪也都赦免了,因为他的享受多。”
多洛霍夫在经过流放和波斯冒险之后,这一年又在莫斯科出现了。他过着豪赌和狂饮的生活,和彼得堡的老伙伴库拉金打得火热,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阿纳托利由衷地爱多洛霍夫的聪明和勇敢,多洛霍夫需要阿纳托利·库拉金的名望、门第和关系作钓饵,以引诱富家子弟加入他的赌帮,他利用他,拿他开心,但却不让他有所察觉。除了在这些方面有用得着阿纳托利的地方外,对多洛霍夫说来,控制别人的意志本身就是一种享乐、习惯和需要。
娜塔莎给库拉金留下强烈的印象。在看完戏回来吃晚饭时,他以行家的口气在多洛霍夫面前品评她那手、肩、脚和头发的优点,并且宣布他决定向她求爱。这种追求会有什么结果——阿纳托利不能考虑,也无法知道,正像他从来不知道他每一个行为会有什么结果一样。
“是漂亮,老兄,但不是为咱们准备的。”多洛霍夫对他说。
“我对妹妹说,让她请她吃饭,”阿纳托利说,“好不好?”
“你最好等她出嫁以后……”
“你知道,”阿纳托利说,“我崇拜小姑娘:她一下子就晕头转向了。”
“你已经为一个小姑娘吃过亏了,”多洛霍夫知道阿纳托利结过婚,说,“要当心。”
“不会有第二次了!是吧?”阿纳托利说着,开怀大笑起来。
十二
看戏的第二天,罗斯托夫一家没有出门,也没有人来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背着娜塔莎跟她父亲密谈什么。娜塔莎猜想他们是在谈老公爵,在打什么主意,这使她感到不安和屈辱。她时时刻刻都在等着安德烈公爵,这一天两次派管家到弗兹德维仁卡去打听他的消息。他还没有到。她现在比刚来的时候心情更沉重。除了烦躁和对他的思念外,又加上跟玛丽亚公爵小姐和老公爵会见的令人不快的回忆,以及她不明原因的恐惧和不安。她总觉得,或者他永远不会来了,或者在他没有到来以前,她会出点什么事。她已经不能像先前那样平静地、持续不断地、一个人悄悄地思念他了。刚一想到他,在对他的回忆中就搀杂着对玛丽亚公爵小姐、对老公爵、对上次的观剧、对库拉金等等的回忆。又对她提出一个问题,她是不是问心有愧,她对安德烈公爵的忠实是不是被毁掉了,她又极力仔仔细细回忆那个在她心中竟然引起一种令她不解的、可怕的感情的人的每句话,每个姿势,脸上表情的每个细微的变化。在家里的人眼中,娜塔莎显得比平时还要活跃,其实她远不如先前那么平静和幸福了。
星期天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请客人们到她所属的教区圣母升天堂去做午前祈祷。
“我不爱那些时髦的教堂,”她说,她以她的自由思想而骄傲,“上帝到处只有一个。咱们教区的司祭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地服务,而且品德高尚,连助祭也是这样。在唱诗班里举行音乐会,哪还谈得上什么神圣?我不喜欢,简直是胡闹!”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喜欢星期天,而且善于把星期天安排得像过节一样。整个住宅在星期六就打扫和刷洗干净;她和仆人这一天都不工作,穿上过节的衣服,出去做祈祷。主人的午餐加了菜,也给仆人添上酒、烤鹅或烤乳猪。可是,那节日的气氛,在家中任何东西上面都没有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那张宽阔的、严厉的脸上那么显著,这一天她脸上始终带着一副庄严的表情。
在做完祈祷回来喝过咖啡以后,在家具去掉布套的客厅里,仆人向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禀告,马车已经备好。她披着专为出门拜访用的讲究的披巾,神色严厉,站了起来,说她要去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去为娜塔莎的事进行解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后,夏尔姆夫人时装店的一个女裁缝来罗斯托夫家,娜塔莎关上客厅隔壁的房间,开始在那儿试新衣服,她很喜欢这种消遣。正当她穿上一件还没有缝袖子、临时缭上的上衣,对着镜子回头看看背后是否合身的时候,听见客厅里父亲和一个女人谈得很起劲,一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她脸就红了。这是海伦的声音。娜塔莎还没脱下试穿的衣裳,门就开了,别祖霍娃伯爵夫人走进来,她穿一件深紫色的丝绒高领连衣裙,满脸堆着和蔼可亲的微笑。
“啊,我的迷人精!”她对满脸通红的娜塔莎说。“真可爱!不行,这太不像话,我亲爱的伯爵,”她对跟着她进来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住在莫斯科,怎么能哪儿也不去?不行,我不能放过您!今天晚上乔治小姐在我那儿朗诵,另外还有些人要去;如果您不把您那两个比乔治小姐还漂亮的美人儿带去,我就跟您绝交了。丈夫不在家,他到特韦尔去了,不然我就叫他来请你们了。一定去,一定,八点多钟。”她向恭恭敬敬向她行礼的她认识的女裁缝点了点头,然后坐在镜旁的扶手椅里,优雅地展开她那丝绒连衣裙的褶子。她兴致勃勃,瞎扯个不停,不断地赞赏娜塔莎的美丽。她细细瞧了瞧她的衣裳,就夸奖起来,同时也夸奖她那件从巴黎买来的用金纱做的新衣裳,她劝娜塔莎也做这么一件。
“不过,您穿什么都合适,可爱的姑娘。”她说。
高兴的微笑始终挂在娜塔莎的脸上。受到这位可爱的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的夸奖,使她满心欢喜,她简直像一朵鲜花怒放了,特别因为先前她觉得这位夫人是那么不可接近,那么高贵,而现在对她竟然那么和善。娜塔莎越来越快活,她觉得她几乎爱上这个美丽、仁慈的女人。而海伦赞美娜塔莎也是出于真心诚意,想叫她高兴高兴。阿纳托利求她替他撮合娜塔莎,她就是为这件事来罗斯托夫家拜访。撮合哥哥和娜塔莎的念头使她很开心。
虽然先前她对娜塔莎有宿怨,因为在彼得堡她夺走了她的鲍里斯,可是现在她不考虑这个了,她是以她的方式,全心全意希望为娜塔莎做好事。她在离开罗斯托夫家的人们时,把她的被保护人叫到一边。
“昨晚哥哥在我那儿吃饭——把我们笑得要死,他什么也不吃,他想您想得老叹气,我的美人儿。他疯了,他真的爱您爱得发疯。”
娜塔莎听了这番话,脸红得发紫。
“瞧脸红的,瞧脸红的,我的迷人精!”海伦说,“一定要来。就算您现在正爱什么人,我的美人儿,这也不能作为您闭门不出的理由。甚至您已经订了婚,我相信,您的未婚夫也宁愿您出去交际,不愿您在家里闷得要死。”
“这么说来,她知道我订婚了,这么说来,她和丈夫,和皮埃尔,和那个好人皮埃尔谈过并且笑过这件事了。这么说来,没有什么关系的。”娜塔莎想。在海伦的影响下,那原来好像很可怕的事情,现在又显得平常和自然了。“她是一位贵夫人,这么可爱,看来她是一心一意疼爱我,”娜塔莎想,“那么,为什么不去散散心呢?”娜塔莎睁大一对吃惊的眼睛望着海伦这样想。
吃中饭的时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来了,她沉默不语,神色严肃,显然在老公爵那儿打了败仗。那场冲突仍然使她很激动,她无法心平气和地谈那件事。她回答伯爵的问题时只说,一切顺利,明天再谈。听说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来访,并且邀请去赴晚会,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我不喜欢和别祖霍娃打交道,也劝你们少和她来往;既然已经答应了,那就去吧,散散心。”她对娜塔莎补上一句。
十三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带着两个姑娘去访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晚会上人相当多。但是这些人娜塔莎几乎全不认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发现在场的人多半是一些以行为不检著称的男男女女,心中不大高兴。乔治小姐站在客厅的一角,被一群青年包围着。有几个法国人,其中有一个自从海伦到来后就成为她家里一个成员。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决定不参加牌局,寸步不离两个女儿,等乔治小姐的表演一完,就告辞。
阿纳托利守在门口显然是在等罗斯托夫家的人。他和伯爵问好以后,立即走近娜塔莎,在她后面跟着。娜塔莎一见他,心中就充满了在剧院中有过的那种感觉——由于他喜欢她而得到虚荣心的满足,同时由于她和他之间没有道德的隔膜而恐惧。
海伦欢欢喜喜招待娜塔莎,对她的美貌和打扮大大赞美一番。他们来到不一会儿,乔治小姐出去换装。人们在客厅里摆好椅子,都就了座。阿纳托利给娜塔莎移近一把椅子,他想坐在旁边,但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娜塔莎的伯爵在她身旁坐下来。阿纳托利在她身后坐下。
乔治小姐出来了,两只赤裸的粗胳膊有两个小窝窝,一边肩上披着红披巾,走到为她准备的两把扶手椅之间的地方,摆着不自然的姿势站住了。
乔治小姐严厉地、阴郁地环视一下听众,于是用法文朗诵一首讲她对儿子的罪恶爱情的诗。她时而声音高亢,时而庄严地仰着头低声絮语,时而停顿一下,转着眼珠子发出嘶哑的声音。
“美极了,妙极了,好极了!”四面八方喊起来。娜塔莎望着胖胖的乔治,什么也没听见,也没看见,也不明白她面前发生的事;她只觉得自己又完全无可挽回地远远离开那个原先的世界,而陷入一个奇异的、疯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无法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疯狂的。阿纳托利坐在她后面,她觉得他近在咫尺,她惊慌地等待着将要发生什么事。
第一段独白之后,大家都站起来,围着乔治小姐向她表示他们的狂喜。
“她真漂亮!”娜塔莎对父亲说,她父亲同大家一起站起来,从一大堆人中间向女演员走过去。
“我不那样认为,因为我看见了您。”阿纳托利跟在娜塔莎后面说。他是在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的时候说这句话的。“您美极了……自从我看见您,我就不断地……”
“来呀,来呀,娜塔莎,”伯爵转回来叫女儿,“她真漂亮!”
娜塔莎一言不发,向父亲走去,用疑问的、惊异的目光望着他。
朗诵过几次后,乔治小姐走了,别祖霍娃伯爵夫人请大家到大厅里去。
伯爵想告辞,但是海伦恳求不要破坏她的即兴舞会。罗斯托夫和女儿们留了下来。阿纳托利请娜塔莎跳华尔兹,在跳舞的时候,他紧紧搂着她的腰,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她迷人,他爱她。在跳苏格兰舞时,她又和库拉金一起跳,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阿纳托利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娜塔莎怀疑在跳华尔兹舞时他对她说的话是不是在做梦。在跳完第一圈时,他又紧握她的手。娜塔莎向他抬起吃惊的眼睛,但是在他那亲切的目光和微笑中却含着那么自信而且温存的表情,这使她看着他说不出她要对他说的话。她垂下眼帘。
“不要对我说这种话吧,我已经订婚了,爱着另外一个人。”她急忙说……看了他一眼。阿纳托利神色自若,也不因她说了这话而烦恼。
“不要对我说这个吧。要我怎么办呢?”他说,“我说,我爱您爱得发疯,发疯。您是那么迷人,难道是我的错吗?……该咱们跳了。”
娜塔莎兴高采烈,而又惴惴不安,睁大吃惊的眼睛环顾四周,她仿佛比平时更快活。她几乎完全不理解这天晚上发生的事。跳完苏格兰舞和格罗斯法特舞[100]父亲劝她回家,她请求再玩一会儿。不论她在哪儿,不论和谁谈话,她总觉得他在看她。后来她想起,她告诉父亲她到化装室去整整衣裳,海伦跟随着她,笑嘻嘻地谈她哥哥的爱情,在那个小起居室又遇见阿纳托利,海伦不知到哪儿去了。剩下他们俩在一起,阿纳托利握住她的手,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不能去找您,但是,难道我永远见不到您了?我疯狂地爱您。难道就永别了?……”他挡住她的去路,把他的脸挨近她的脸。
他那对明亮的男性的大眼睛离她的眼睛是那么近,使她除了只看见那对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娜塔莉?!”他那低沉的声音带有询问的口气,有谁使劲握痛她的手,“娜塔莉?!”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的眼神这样说。
滚烫的嘴唇紧贴到她的嘴唇上,就在这顷刻之间,她觉得她又自由了,室内传来海伦的脚步声和衣服的窸窣声。娜塔莎转脸看了看海伦,于是,她面红耳赤,浑身打战,她吃惊地、疑问地看了他一眼,就向门口走去。
“一句话,只是一句话,看在上帝面上。”阿纳托利说。
她停住了。她非常需要他说一句话,来向她解释一下所发生的事,同时她也好给他回答。
“娜塔莉,一句话,只是一句话。”他老重复这句话,看来他不知说什么好,他一直反复说到海伦来到他面前。
海伦和娜塔莎又回到客厅里。罗斯托夫和女儿们没有留下吃晚饭就走了。
回到家里,娜塔莎一夜没有入睡,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折磨着她,她爱谁:爱阿纳托利还是爱安德烈公爵?她爱安德烈公爵——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是多么强烈地爱他。但是她也爱阿纳托利,这是没有问题的。“不然的话,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呢?”她想。“在分别的时候,我既然能够对他的微笑也报以微笑,我既然能够听任发生那种事,那就是说,从见面时起我就爱他。那就是说,他善良、高尚、美好,令人不能不爱他。我爱他,又爱另外一个,这可叫我怎么办呢?”她对自己说,对这些可怕的问题找不到答案。
十四
早晨在操劳和奔忙中过去了。人人都起身,活动,谈话,女裁缝又来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出来了,又招呼人们吃茶点。娜塔莎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她要拦截每一个投向她的目光,心神不安地环视所有的人,极力做出和平时一样。
用过早点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时是她最愉快的时刻)在她的扶手椅里坐下,把娜塔莎和老伯爵叫到面前。
“听我说,朋友们,现在我把问题通通考虑过了,我给你们的劝告是这样,”她开始说,“你们知道,昨天我到尼古拉公爵家去了;我和他谈了谈……他居然嚷嚷起来。嚷嚷吓不倒我!我一五一十全对他说了!”
“那么他怎么说呢?”伯爵问。
“他能说什么?狂妄自大……他听都不愿听;咳,有什么可谈的,咱们已经把可怜的姑娘折磨得够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我的忠告是,办完事情就回家,回到奥特拉德诺耶……在那儿等着……”
“哎呀!不行!”娜塔莎喊道。
“不,应当回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在那儿等着。如果你的未婚夫现在就来——免不了要争吵,他单独同老头子面对面把问题全谈清楚了,然后再到你们那儿去。”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赞成这个建议,立刻就明白这个建议合理。如果老头子心软了,那就更好了,那时再到莫斯科或者童山去见他;如果不呢,那么只好违反他的意志在奥特拉德诺耶举行婚礼。
“完全正确,”他说。“我真懊悔去见他,并且把她也带了去。”老伯爵说。
“有什么可懊悔的?既然来了,就不能不表示一下敬意。至于他不愿意,那是他的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面说,一面在钱包里找东西,“嫁妆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还等什么;没准备齐的东西,我打发人给你们送去。虽然我舍不得你们,但还是走了好,上帝保佑。”她在钱包里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递给娜塔莎。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是她写给你的。她多么难过,可怜的人儿!她怕你以为她不喜欢你。”
“她就是不喜欢我。”娜塔莎说。
“别说蠢话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大喝一声。
“我谁都不相信;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娜塔莎接过信,大胆地说,她脸上有一种冷酷、愤怒的坚决表情,使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更加注意地看了看她,而且皱起了眉头。
“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吧,我的小姐,”她说,“我说的是实话,要回她信。”
娜塔莎没有答话。就回到自己房间看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写道,由于她们之间发生的误会,她感到失望。不论她父亲的感情如何,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请娜塔莎相信,她不能不爱她,因为她是她的哥哥选中的,为了哥哥的幸福她可以牺牲一切。
“其实,”她写道,“您不要以为我父亲对您没有好感。他是有病的老人,要原谅他;他是慈善的,宽宏大量的,他一定会疼爱给他儿子以幸福的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下面请求娜塔莎定一个时间,她和她再会一次面。
读完信,娜塔莎在书桌前坐下来写回信。“亲爱的公爵小姐”,她迅速地、机械地写道,然后就停住了。在昨天发生了那一切以后,她还能再写什么呢?“是的,是的,发生了那一切以后,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她对着刚写了个开头的信,坐在那儿想。“应当跟他决裂吗?真的得这样吗?这太可怕了!……”为了逃避这些可怕的念头,她去找索尼娅,和她一起挑选刺绣的花样。
午饭后,娜塔莎回到自己的卧室,又拿起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难道一切都完了吗?”她想道,“难道这一切来得这么快,而从前的一切都毁灭了吗?”她犹如过去一样十分强烈地回忆她对安德烈公爵的爱情,但同时又觉得她爱库拉金。她生动地想象自己当了安德烈公爵的妻子,一再重复地想象和他婚后幸福的情景,同时又想起昨天同阿纳托利会见的每个细节,她激动得浑身发烧。
“为什么这事不能两全呢?”有时,她完全糊涂地想,“只有那样我才能完全幸福,而现在我得选择,两者缺少一个,我都不会有幸福。不过有一样,”她想道,“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安德烈公爵或者瞒着他——同样都不可能。然而对于那个人,不会有任何伤害。但是,难道我真的就割断那使我享受了那么久的幸福的安德烈公爵的爱情吗?”
“小姐,”一个使女走进房来,带着神秘的表情低声说,“有个人叫我交给您。”使女递给娜塔莎一封信。“不过,看在基督面上……”使女又说,娜塔莎不假思索地、机械地拆开信封,开始读阿纳托利的情书,可是她一个字也没读懂,只懂得这是他的信,是她所爱的那个人的信。“是的,她爱他,不然的话,怎么能发生已经发生的事呢?她手里怎么能有他写来的情书呢?”
娜塔莎用颤抖的双手拿着多洛霍夫为阿纳托利代笔写的热情洋溢的情书,她读着,觉得她从其中找到了她所感到的一切的回声。
“从昨天晚上起,我的命运就决定了:要么得到您的爱,要么死去。我没有别的出路。”这是信的开头。然后写道,他知道她的父母不会把她嫁给他阿纳托利,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原因,他只能向她一个人透露,但是,如果她爱他,那么,她只要说一个是字,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妨碍他们的幸福。爱情可以战胜一切。他可以秘密地把她带到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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