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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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娜塔莎,又不是你的错,你何苦呢?吻我吧。”索尼娅说。
娜塔莎抬起头来,吻了吻女友的嘴唇,把泪痕纵横的脸偎依在她身上。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谁都不怪,”娜塔莎说,“全怪我。然而这实在令人痛苦。唉,他怎么不来啊!……”
她两眼通红地出来吃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知道公爵怎样接待罗斯托夫父女,装作没留意娜塔莎伤心的样子,她在饭桌上同伯爵和别的客人一个劲儿大声说说笑笑。

这天晚上,罗斯托夫家的人去看歌剧,票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弄到的。
娜塔莎本来不想去,但盛情难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专门为她订的座。她穿好衣服到大厅里等父亲,她照了照大镜子,看见自己很美,非常美,这更令她哀怨了;然而这是一种甜蜜的、钟情的哀怨。
“我的上帝啊,如果现在他在这儿,我一定不会像从前那样,像个傻瓜似的,怯生生的,而是按照新的方式,大大方方地拥抱他,偎依他,逗得他用他那双惯常看我的探索的、好奇的眼睛看我,然后逗他笑,像从前那样笑,他那双眼睛——我是怎样地看那双眼睛啊!”娜塔莎想,“他父亲和他妹妹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爱他一个人,爱他,爱他,爱他的面孔和眼睛,爱他那刚毅而又童稚的微笑……算了,最好不要想他,现在不想他,忘记他。完全忘记他,我受不了这样的等待,我马上就要哭了。”于是她离开镜子,竭力使自己不要哭出来,“索尼娅爱尼古连卡怎么就爱得那么稳定,那么平静,而且那么长久地、耐心地等待着!”她望着穿戴完毕、手中拿着扇子走进来的索尼娅,心中想,“不,她是另一种人。我办不到!”
娜塔莎觉得自己这时特别柔顺,特别温情,爱别人和知道别人也在爱她,已经不能使她满足了:她现在需要、立刻就需要拥抱心爱的人,而且把她那满腔的情话倾吐出来,同时也听他诉说爱情。她在马车里坐在父亲身旁,沉思地望着路灯的光在结冰的车窗上闪烁,她觉得自己更深地陷入了爱情,也更加伤感了,简直忘了同谁在一起和到哪儿去。罗斯托夫家的马车遇到车队长龙,车轮把雪轧得吱吱作响,缓缓地驶到剧院门前。娜塔莎和索尼娅提起裙裾急忙跳下车来;伯爵由仆人搀扶着下了车,于是三个人夹在正在入场的男男女女和卖戏报的中间,走进一楼包厢的走廊。从虚掩的门缝里,已经传出音乐的声音。
“娜塔莉,你的头发。”索尼娅低声说。侍者恭敬地、匆忙地在小姐们面前溜过去,打开包厢门。门里的音乐声更响了,眼前蓦然闪现一排排坐着袒胸露臂的太太小姐的、灯烛辉煌的包厢,以及人声嘈杂、服装鲜明的池座。一位走进邻近包厢的贵妇,用女人嫉妒的目光向娜塔莎瞅了一眼。幕还没升起,正在演奏序曲。娜塔莎整整衣衫,同索尼娅一起走过去,环顾一下对面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包厢,然后落了座。一种她久未体验的感觉——数百双眼睛投向她那赤裸的手臂和脖颈的感觉,忽然又愉快又不愉快地紧紧抓住她,唤起与这种感觉有关的回忆、愿望与激动。
两个出色的姑娘——娜塔莎和索尼娅,以及与莫斯科久违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引起了普遍的注意。此外,大家都模模糊糊知道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已经订婚,知道罗斯托夫家从那时起就住在乡下,所以都怀着好奇的心情看一看这个俄国杰出人物之一的未婚妻。
人人都说,娜塔莎住在乡下变得好看了,而这天晚上,由于她的情绪激动,格外好看。她那勃勃的生气和美丽,再加上对周围一切冷漠的态度,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所有的人,但不寻找任何人,她那赤裸到肘弯以上的胳膊倚在丝绒的包厢边缘上,显然不自觉地跟着序曲的拍子一张一合,把戏报揉皱了。
“瞧,那不是阿列宁娜吗?”索尼娅说,“好像同母亲在一起,是不是?”
“我的天啊!米哈伊尔·基里雷奇更胖了!”老伯爵说。
“你们瞧!我们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那顶高帽子!”
“卡拉金一家子,朱莉和鲍里斯也在那儿。一看就知道是一对未婚夫妇。”
“德鲁别茨科伊求婚了!我今天才听说。”走进罗斯托夫家包厢的申申说。
娜塔莎朝着父亲看的方向望去,看见朱莉,她那又胖又红的脖颈上戴着珍珠项链(娜塔莎知道她脖子扑满了粉),她满面春风地坐在母亲身边。
在她们身后露出头发梳得光滑的鲍里斯俊秀的头,他含着微笑把一只耳朵俯向朱莉的嘴。他低头蹙眉望着罗斯托夫家的人,微笑着对未婚妻说什么。
“他们在谈我们,谈我和他呢!”娜塔莎想,“他一定是在安抚未婚妻对我的嫉妒。完全庸人自扰!我和他们任何人都不相干,如果他知道这一点就好了。”
后面坐着戴一顶绿色高帽子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脸上带着听天由命、怡然自得的表情。在他们的包厢里有一种为娜塔莎所熟悉和羡慕的气氛——未婚夫陪伴着未婚妻。她转过脸来,突然想起早晨拜访时所受的一切屈辱。
“他凭什么不愿认亲?唉,最好别想这个,在他没回来之前不去想它!”她自言自语,开始观望池座里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在池座前排正中间,多洛霍夫背靠着乐池栏杆站着,他那蓬松的卷发高高耸起,他穿着波斯服装。他站在剧场最显眼的地方,知道整个大厅都在注意他,但却像站在自己房间里一样随便。他周围围着一群莫斯科最出色的青年,看来他在他们中间首屈一指。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笑着捅了捅红了脸的索尼娅,向她指指她先前的崇拜者。
“认出来了吗?”他问。“他从哪儿冒出来的,”伯爵转身问申申,“他不是好久不见了吗?”
“好久没露面了,”申申回答说,“他到过高加索,又从哪儿逃走了,据说在波斯某个大公手下当大官,在那儿杀死了波斯王的一个兄弟;嗬,莫斯科的太太小姐们简直都发狂了!都是为了波斯人多洛霍夫。如今是三句话离不开多洛霍夫:人们用他来发誓,提起他的名字仿佛尝到蜜糖似的,”申申说,“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库拉金,这两个宝贝把咱们的太太小姐的魂都搅乱了。”
一位高大貌美的贵妇进入隔壁的包厢,她梳着一条大辫子,裸露着雪白、丰满的肩膀和脖颈,戴着两大串珍珠,她那肥大的绸衣沙沙作响,她好久才在座位上坐好。
娜塔莎不由得注视她的脖颈、肩膀、珍珠项链和她的发式,欣赏肩膀和项链之美。当娜塔莎再一次注视她的时候,那位贵妇回头张望一下,遇见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的目光,她向他点点头,并且嫣然一笑。这位贵妇是皮埃尔的妻子别祖霍娃伯爵夫人。交游很广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探过身去和她说话。
“来这儿很久了吧,伯爵夫人?”他说,“一定去,一定去府上拜望,吻您的手。我这次来是办点事情的,把两个女儿也带来了。听说谢苗诺娃[96]的演技无与伦比,”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彼得·基里洛维奇伯爵[97]从来没忘记我们。他在这儿吗?”
“是的,他想去拜访您。”海伦说,注意看了看娜塔莎。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坐回自己的位子。
“漂亮,是吧?”他对娜塔莎低声说。
“尤物!”娜塔莎说,“怪不得叫人一见钟情!”这时传来序曲的最后和音,指挥棒敲响了。几个迟到的男人在池座里入了座,幕升起了。
幕一升起,包厢和池座都安静了,所有的男人,老年的和年轻的,穿制服的和穿燕尾服的,所有的女人,在裸露的身上戴着宝石的女人,都怀着贪婪的好奇心把全副注意力转向了舞台。娜塔莎也开始看戏了。

舞台中间是平滑的地板,两旁是绘有树木的彩色纸板,后面是垂到地板的麻布。舞台中间坐着一些穿红上衣和白裙子的少女。一个很胖的穿白绸衣服的少女单另坐在一张矮凳上,矮凳后面贴着一块绿纸板。她们都在唱着什么。她们唱完的时候,那个穿白衣的少女走到提词人的小室前,一个粗壮的、大腿上穿着紧身绸裤的男人,拿着一顶带羽毛的帽子和短剑,走到她面前,张开两臂唱起来。
先是那个穿紧身裤的男人独唱,然后她唱。然后两个人都不唱了,乐队奏起乐来,那个男的抚摸白衣少女的手,显然在等待与她合唱的拍子。他们俩合唱完了,全体观众都鼓掌叫好,这两个扮情人的男女,微笑着伸开两臂,鞠躬致谢。
娜塔莎在乡居之后,并且在目前心情严肃的时候,觉得舞台上一切都是粗野的,令人吃惊的。她无法集中注意力观看剧情的发展,甚至连音乐也听不进去:她只看见彩色的纸板,奇装异服的男女在明亮的灯光下奇怪的动作、说话和唱歌;她知道那是表演,但是那一切却是那么怪诞和虚假,矫揉造作,她不由得时而为演员害羞,时而觉得好笑。她环顾四周,在观众的脸上寻找她内心所有的那种讪笑和困惑的感情;但是所有的面孔对舞台上的表演都是那么聚精会神,娜塔莎觉得,都表现出假装的赞赏。“想必应该如此!”娜塔莎想。她来回地时而看看池座里一排排搽了油的脑袋,时而看看包厢里袒胸露臂的女人,特别看看邻座的海伦,她几乎是赤身露体,沐浴在注满全场的明亮的灯光和被观众散发的体温弄得温暖的空气中,含着静静的、安详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娜塔莎渐渐进入好久不曾体验的陶醉状态。她已经忘记她是谁,她在哪儿,她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在看,在想,突然,一些毫不连贯的、最奇怪的思想在她头脑里闪过。她时而想跳到包厢边缘上唱那个女演员所唱的咏叹调,时而想用扇子碰一下那个坐得离她不远的小老头,时而想向海伦俯过身去,胳肢她。
在即将开始演唱咏叹调,舞台上寂然无声的时候,通到罗斯托夫家的包厢那一边的池座的门打开了,传来一个迟到的男人的脚步声。“这就是库拉金!”申申低声说。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微笑着向进来的人转过身来。娜塔莎顺着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异常俊美的副官带着自信而又彬彬有礼的神气向他们的包厢走来。这是早在彼得堡舞会上她就见过并且引起她注意的阿纳托利·库拉金。他现在穿一身带肩章和肩饰的副官制服。他走起路来神气活现,如果不是长得漂亮,如果他那俊美的脸上没有一派憨厚的、自鸣得意和乐呵呵的神情,他那步伐就会引人发笑了。虽然表演正在进行,他还是不慌不忙地从走廊的地毯上走过去,轻轻地响着马刺和佩刀,悠然自得地把他那洒了香水的秀美的头抬得高高的。他向娜塔莎瞟了一眼,走到妹妹跟前,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她的包厢边缘,向她点点头,然后俯下身来指着娜塔莎问她什么话。
“非常可爱!”他说,显然是在讲娜塔莎,她知道讲她不是因为听到了,而是从他嘴唇的动作看出来的。然后他走到头排坐在多洛霍夫身旁,友好地、随便地用肘弯捅了捅别人都是那么巴结逢迎的多洛霍夫。他快活地向他挤挤眼,微微一笑,然后把一只脚跷到乐池的围栏上。
“兄妹俩多么相像!”伯爵说,“两人都很漂亮。”
申申放低声音向伯爵讲述库拉金在莫斯科的一桩风流趣闻,娜塔莎侧耳细听,只因他讲过她非常可爱。
第一幕完了,池座的人都站起来,乱哄哄地出出进进。
鲍里斯来到罗斯托夫家的包厢,他淡淡地接受了祝贺,然后挑起眉头,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向娜塔莎和索尼娅转达了他的未婚妻邀请她们参加婚礼,说完就走了。娜塔莎带着愉快和娇媚的微笑和他谈话,并且祝贺她先前爱过的那个鲍里斯的新喜。在她这时所处的陶醉状态中,一切都好像简单而且自然。
几乎赤身露体的海伦坐在她的邻座,对所有的人都是那么一副笑脸;娜塔莎对鲍里斯也同样是这么一副笑脸。
海伦的包厢挤满了人,被来自池座的最显赫、最聪明的男人们包围着,他们好像想让大家都知道他们和她相识。
在整个幕间休息时,库拉金和多洛霍夫都站在乐池前面,老向罗斯托夫家的包厢看。娜塔莎知道他在讲她,这使她很高兴。她甚至转过身来,使他能够看到她的侧面,她认为她这个姿势最美。在第二幕开始前,池座里出现皮埃尔的身影,罗斯托夫家的人自从到莫斯科后还没见过他。他神色忧郁,但比上次娜塔莎看见他时更胖了。他对谁都不注意,一直向前排走去。阿纳托利到他面前,望着并且指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对他说什么。皮埃尔一看见娜塔莎,兴致就来了,急忙穿过一排排座位,向他们的包厢走去。他走到他们跟前,用臂肘支撑着包厢边沿,微笑着和娜塔莎谈了很久。在和皮埃尔谈话时,娜塔莎听见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包厢里有男人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认为这是库拉金的声音。她回头看了看,正碰见他的目光。他几乎是笑容满面,用叹赏的、亲热的目光直望着她的眼睛,——离他这样近,这样注视他,又是这样自信他是喜欢她的,而竟然和他不认识,这似乎叫人觉得奇怪。
第二幕的布景是在纸板上画的纪念碑,天幕上的一个圆洞是月亮,灯罩遮着脚灯,开始奏起低音小号和低音提琴,从左右两边走出许多穿黑长袍的人。这些人挥舞着双手,手中握着类似短剑的东西;然后又跑来一些人要拖走那个原先穿白衣、现在穿蓝衣的少女。他们不是马上把她拖走,而是同她一起唱了很久后,才把她拖走,后台响了三下金属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跪下来唱祈祷词。这一切表演被观众的欢呼声打断好几次。
在这一幕进行时,娜塔莎每次向池座张望,总看见阿纳托利·库拉金一只手越过椅背,在注视她。看见他对她是那么着迷,使她很愉快,并没想到这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第二幕结束时,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站起来,转身向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她的胸脯几乎完全裸露着),她用戴手套的手指招呼老伯爵,她不理会那些进到她包厢的人,含着和蔼的微笑和他说话。
“请您给我介绍一下您那可爱的女儿们吧,”她说,“她们把全城都轰动了,可是我还不认识她们呢。”
娜塔莎站起来向这位雍容华贵的伯爵夫人行礼。这位仪态万方的美人的夸奖,使娜塔莎那么愉快,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我现在也想做一个莫斯科人了,”海伦说,“把这么好的珍珠埋在乡下,您怎么好意思啊!”
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她能说出她没想过的话,而且特别善于阿谀奉承,她做得完全不露痕迹,十分自然。
“不,亲爱的伯爵,请您让我陪一陪您的女儿们。我这次来这儿住不多久。你们也是这样。我一定设法使您的女儿开心。早在彼得堡我就听到许多有关您的情况了,那时就想认识您,”她带着她那始终不变的迷人的微笑对娜塔莎说,“我从我的侍从德鲁别茨科伊——您已经听说他要结婚了,——那里听说过您,从我丈夫的朋友博尔孔斯基,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那里听说过您。”她特别加重地说,暗示她知道博尔孔斯基与娜塔莎的关系。为了能够更好地相互认识,她请求让其中一位小姐到她的包厢里看其余部分的戏,娜塔莎于是过她那边去了。
第三幕舞台上的布景是宫殿,点着很多蜡烛,墙上挂着留有短须的骑士画像。站在舞台中央的两个人,大约是国王和王后。国王看样子有点胆战心惊,他摇晃着右手,拙劣地唱了一段,然后就坐到猩红的宝座上。先穿白后穿蓝的少女,这时只穿一件衬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宝座旁边。她悲伤地对着王后唱着什么;可是国王严厉地把手一挥,于是从两边走出赤脚的男女,他们一同跳起舞来。然后小提琴用高音奏起欢快的曲调,光着粗腿和细胳膊的女人们中的一个,离开其余的人,走进侧幕,整整上衣,然后走到舞台中间跳起舞来,同时用一只脚拍打另一只脚。池座里的观众一齐鼓掌叫好。然后一个男的站在台角。乐队更响地吹打起洋琴和小号,于是这个男的独自赤着脚跳起舞来,跳得非常高,而且迅速地摆动着两脚。(此人名叫迪波尔,他凭这手技艺每年挣六万卢布。)池座、楼座和包厢里的人们都拼命鼓掌欢呼,然后那个男的停下来,微笑着向各方鞠躬。然后别的光着腿的男男女女又开始跳舞,然后其中一位国王伴着乐声呐喊一声,大家又唱起来。可是突然间,狂风大作,乐队奏起半音音阶和降低了的七度音和弦,所有的人都跑了,又拖走其中一个人,幕落了。观众中间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和噼啪声,大家都带着狂喜的表情喊叫:
“迪波尔!迪波尔!迪波尔!”
娜塔莎已经不觉得这些现象奇怪了。她心情愉快,高兴地微笑着环顾四周。
“迪波尔好极了,是吧?”海伦对她说。
“啊,是啊。”娜塔莎回答。

幕间休息时,海伦的包厢里吹来一股冷风,门打开了,阿纳托利躬着身子,生怕碰着人,走了进来。
“请让我来给您介绍我的哥哥。”海伦说,她的目光不安地从娜塔莎转向阿纳托利。娜塔莎越过赤裸的肩臂向那个美男子转过俊秀的小脑袋,微笑了。阿纳托利不论是近看还是远看都一样漂亮,他在她身边坐下,说他早在纳雷什金家的舞会上,就有幸见到她,使他难忘,当时他就希望能有一天认识她。库拉金在同女人在一起时比在男人圈子里要聪明得多,单纯得多。他言谈大胆而且随便,使娜塔莎又奇怪又愉快,她吃惊的是,在这个有那么多的传闻的人身上不仅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而且相反,这个人却有一张最天真、最快乐、最憨厚的笑脸。
阿纳托利·库拉金问她对表演的印象如何,他告诉她,谢苗诺娃上次演出时,摔了一跤。
“您知道吧,伯爵小姐,”他说,他突然像对一个早就认识的熟人似的说起来,“我们举办一次化装赛会;您最好能够参加:那一定很热闹。大家在阿尔哈罗夫家聚会。请您一定来,真的,好吗?”他说。
他说这话时,他那微笑着的眼睛注视着娜塔莎的脸、脖颈和赤裸的手臂。娜塔莎当然知道他在欣赏她。这使她愉快,但是不知为什么,有他在场,她总觉得局促不安。当她不看他时,她感觉他在看她的肩膀,她不自觉地截住他的视线,叫他最好看她的眼睛。但是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她恐惧地感觉到,他和她之间完全没有她和别的男人之间通常所感到的那种羞怯的隔膜。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分钟后,她觉得她和这个人已经非常接近了。当她把脸转过去的时候,她害怕他从后面捉住她的裸露的手臂,吻她的脖颈。他们谈论一些最普通的事情,可是她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是那么接近,这是她和别的男人从来没有的情形。娜塔莎转脸看看海伦,看看父亲,好像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海伦在同一位将军谈话,对她的目光没有反应,而父亲的眼神也没有回答她什么,只是他通常所表示的:“你快活,我也高兴。”
在令人不舒服的、无话可说的时刻,阿纳托利瞪着他那鼓眼睛安详地、执拗地瞅着她,娜塔莎为了打破沉默,问他可喜欢莫斯科。娜塔莎问过后,脸红了。她老觉得,她同他谈话是在做一件不体面的事。阿纳托利笑了笑,好像在鼓励她。
“起先我不怎么喜欢,那是因为,一个城市要怎样才讨人喜欢呢?要有漂亮的女人,您说是吧?可是现在就非常喜欢了。”他说,大有深意地望着她。“伯爵小姐,您去参加化装赛会吧?一定去。”他说,伸手去摘她戴的花球,压低声音说:“您会是最漂亮的。去吧,亲爱的伯爵小姐,把这个花球给我作为保证吧。”
娜塔莎不理解他说什么,正如他本人不理解他自己说什么一样,但是她感觉到,在他这不可理解的话语里,有一种不正当的意图。她不知道应当说什么,她转过身去,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可是她刚转过身去,她就想,他就在后面,离她很近很近。
“他现在会怎么样呢?他不好意思了吧?生气了吧?要不要挽回一下?”她问自己。她忍不住回头看看。她坦率地凝视了一下他的眼睛,于是,他那近在咫尺,他那自信,他那和善亲切的微笑,战胜了她。她坦率注视着他的眼睛,完全像他那样微微一笑。她又一次恐惧地觉得,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隔膜。
幕又升起了。阿纳托利走出包厢,他神态自若而且快活。娜塔莎回到父亲的包厢,她完全被她置身其间的那个环境所征服了。她眼前发生的一切,她都觉得十分自然;然而以前所想到的一切——关于她的未婚夫、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关于乡下生活,连一次都没进入她的脑际,就像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四幕里出现一个小鬼,他挥动一只手唱歌,一直唱到它脚下的板子被抽掉,它陷了下去为止。在整个第四幕中,娜塔莎只看到这一点,因为有一件事使她苦恼和心慌意乱,那使她心神不得安宁的原因是库拉金,她不由得老注意他。当他们从剧院出来时,阿纳托利走到他们跟前,把他们的车叫来,扶着他们上车。在扶娜塔莎时,他握住她肘弯以上的手臂,弄得娜塔莎心潮起伏,满脸通红,她转脸看了看他。他两眼发亮,含着温柔的微笑,注视着她。
到家以后,娜塔莎才能很清醒地思考她所遇到的一切,她忽然想起安德烈公爵,不觉吓了一跳,在从剧院归来大家围坐着吃茶的时候,她当着大家的面惊叫一声,满脸通红地跑出去。“我的上帝!我完了!”她对自己说。“我怎么能这样呢?”她想道。她双手捂着通红的脸,坐了很久,极力想弄清楚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既弄不明白她发生的事,也弄不明白她的感觉是什么。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昏暗、模糊和可怕。在那儿,在那灯烛辉煌的大剧场里,迪波尔穿着金光闪闪的短上衣,光着脚,在音乐的伴奏下,在潮湿的地板上跳来跳去,还有那些少女们,那些老人们,以及那个袒胸露臂、带着安详而骄傲的微笑的海伦的欢呼叫好,——在那儿,在那有海伦在场的地方,一切都是明了的,简单的;可是现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不可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对他感到惧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感到受良心的责备又是怎么回事?”她想。
只有老伯爵夫人一个人是娜塔莎可以把她想到的这一切在夜间,在床上对之诉说的。她知道索尼娅有她严格的整套的看法,听到她的坦白,要么是不理解,要么是大惊小怪。娜塔莎想尽可能自己解决那使她苦恼的问题。
“我是不是失去了安德烈公爵的爱情呢?”她问自己,又带着自慰的嘲笑回答自己:“我真傻,我干吗要问这个?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招惹什么人。没有人会知道,而且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她对自己说,“这么说来,问题是明摆着的,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安德烈公爵能够爱我这样的人的。可是为什么要说我这样的人呢?哎呀,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他不在这儿!”娜塔莎平静了一会儿,可是后来又有一种本能告诉她,虽然这一切都是真的,虽然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是本能告诉她,从前她对安德烈公爵爱情的纯洁性全完了。于是她把她和库拉金的全部谈话在心里又重温了一遍,想象那个漂亮、大胆的人在搀扶她的手臂时的面孔、姿态和温柔的微笑。
十一
阿纳托利·库拉金住在莫斯科,是他父亲把他从彼得堡打发来的,他在那儿每年要花掉两万多卢布,另外,他父亲还要替他偿还同样数目的债务。
父亲对儿子说,他最后一次为他偿还一半的债,不过他得去莫斯科就任他给他谋的差事——在总司令手下当副官,并且努力在那儿结一门好亲事。他指示他去攀玛丽亚公爵小姐和朱莉·卡拉金娜。
阿纳托利同意了,他到莫斯科住在皮埃尔家里。皮埃尔起先不大乐意接待他,可是后来对他也就习惯了,有时同他一起去狂饮,并且给他钱用,说是借给他的。
申申没说错,阿纳托利一到莫斯科,就把整个莫斯科的太太小姐弄得神魂颠倒,特别是由于他看不起她们,他显然宁可喜欢茨冈姑娘和法国女演员,据说他和那个挂头牌的演员乔治小姐的关系很密切。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多洛霍夫和其他莫斯科花花公子的酒会,他通宵豪饮,酒量过人,出席上流社会所有的晚会和舞会。传说他和莫斯科的太太们闹了几场风流韵事,在舞会上追求某些太太。但是他同小姐们,特别是同那些多半长得不好看的有钱的未婚小姐们,却不接近,况且阿纳托利两年前结过婚,这件事只有他的几个最知近的朋友知道。两年前,他的团队在波兰驻扎时,一个不大富裕的波兰地主强逼阿纳托利娶了他的女儿。
阿纳托利不久就抛弃了妻子,他以寄给岳父一笔款子为条件,取得了充当单身汉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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