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7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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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去。您知道追求女性最新的方法吗?”皮埃尔说,他快活地微笑着,看来他心中正怀着善意嘲笑的愉快心情,而这正是他在日记中常常自我责备的那种情绪。
“不知道。”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如今,要想得到莫斯科小姐的欢心,要做出多愁善感的样子。他在卡拉金娜小姐面前多愁善感的了不得。”皮埃尔说。
“真的吗?”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望着皮埃尔的和善面孔,心中不停地思索自己的不幸。她想:“如果能有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我的痛苦就会减轻点了。皮埃尔正是这样的人,我想向他倾吐一切。他是那么善良,那么高尚。跟他谈谈,我心里会轻松些。他会给我出主意的!”
“您嫁给他,好不好?”皮埃尔问。
“哎呀,我的天啊,伯爵!有时候我简直愿意嫁给任何人。”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带着哭声说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唉,爱一个亲人而觉得……(她声音颤抖地继续说)除了使他苦恼,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而且知道无法改变这种状况时,心里是多么痛苦啊。这么一来,只有一走了之,可是我往哪儿去呢?”
“您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公爵小姐?”
但是公爵小姐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回事。不要管我吧,忘掉我说的话吧。”
皮埃尔的愉快心情完全消失了。他关切地探问公爵小姐,请她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把她的苦恼告诉他;但是她一个劲地说,请他忘掉她的话,她也不记得她说过什么了,她没有什么苦恼,除了他已经知道的那桩苦恼,就是安德烈公爵的婚事可能引起父子的争吵。
“关于罗斯托夫家的事,您听到什么吗?”为了换个话题,她问,“我听说他们不久就要来这儿了。我也天天盼安德烈回来。我希望他们在这儿见面。”
“他现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皮埃尔问道,他说的他,就是老公爵。公爵小姐摇摇头。
“但是怎么办呢?这一年剩下不多几个月了。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但愿在开头的时候能够帮哥哥的忙。我希望他们快点来。我希望和她交个朋友……您早就认识他们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请您真心诚意地把全部真相告诉我,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您以为她怎么样?不过要告诉我全部真实的情况;您知道,因为安德烈做这件违反父亲意志的事,太冒险了,我希望知道……”
一种模模糊糊的本能告诉皮埃尔:这么许多有保留的说明,以及要他说出全部真相的反复请求,都表明玛丽亚公爵小姐对未来的嫂嫂不怀好感,她希望皮埃尔不赞成安德烈公爵的选择;但是皮埃尔说出了与其说是他所想到的,勿宁说是他所感觉的。
“我不知道怎样答复您这个问题,”他说,不知为什么脸红了,“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也无法分析她。她很有魅力。为什么说她是有魅力的,我不知道:关于她能够说的,只有这些。”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一口气,她脸上的表情仿佛说:“是的,这正是我料到的和害怕的。”
“她聪明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皮埃尔沉吟起来。
“我看她不聪明,”他说,“可是又很聪明。她不愿显露聪明……不是的,她实在富有魅力,如此而已。”玛丽亚公爵小姐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啊,我非常愿意喜欢她!如果您比我先见到她,您把我的话告诉她。”
“我听说,他们近几天就要到了。”皮埃尔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她的计划告诉皮埃尔,罗斯托夫家里的人一到,她就和未来的嫂嫂接触,努力设法使老公爵和她熟惯起来。

鲍里斯想找一个有钱的姑娘结婚,在彼得堡未能如愿,他怀着这同样的目的来到莫斯科。在莫斯科,鲍里斯在朱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这两个最有钱的姑娘之间犹豫不决。玛丽亚公爵小姐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他觉得比朱莉有吸引力,然而不知为什么,追求博尔孔斯卡娅总觉得有点别扭。上次在老公爵命名日和她见面时,他尝试和她谈谈知心话,但她每次回答得都文不对题,显然她没有听出他的话音。
朱莉正相反,虽然她作风特别,只有她独自所特有,但是她乐意接受他的追求。
朱莉二十七岁了。自从她的兄弟们死后,她成为巨富。她现在变得简直难看了;但是她以为她不仅依然美丽,而且比以前更迷人了。下面两件事更加强了她的错觉,第一,她成为非常富有的待嫁姑娘;第二,她岁数越大,男人和她交游时就越有安全感,因而也越随便,他们享受她的晚餐、晚会以及在她那儿热闹的聚会,却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十年前,男人不便天天到有十七岁大姑娘的人家去,怕影响她的名誉,也怕自己受到束缚,现在可以大胆地每天去了,对待她可以不把她当作未婚的姑娘,而当作没有性别的熟人。
这年冬天,卡拉金家在莫斯科是最愉快、最好客的家庭。除了特邀的晚会和宴会之外,卡拉金家每天都高朋满座,特别是那些男客,午夜十二点才吃饭,一坐就坐到凌晨两三点。没有哪次舞会、娱乐、戏剧是朱莉放过的。她的装束打扮总是最时兴的。但是,虽然如此,朱莉似乎对一切都悲观失望,她逢人便说,她既不相信友谊,也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人生的任何欢乐,只期待在天国那儿安息。她惯于用那种曾经历过一番巨大的失望、仿佛失掉了心爱的人或者被心爱的人残忍地欺骗过的姑娘所特有的腔调说话。虽然她从未发生过这类事情,但人们却把她看作这种姑娘,连她自己也相信她一生多灾多难。这种忧郁情调并不妨碍她寻欢作乐,也不妨碍去她那儿的年轻人愉快地消磨时光。每一个来她那儿的客人都首先对女主人的忧郁心情表示敬意,然后才开始风雅的闲谈、跳舞、智力游戏,以及卡拉金家时兴的作限韵诗的比赛。只有少数几个青年,其中也有鲍里斯,比较深入地体会朱莉的忧郁情调,她和这些年轻人单独地长谈尘世的空虚,给他们看上面全是感伤的绘画、格言和诗句的纪念册。
朱莉对鲍里斯格外亲切:她可怜他这么年轻就厌倦人生,她自己虽然饱受人生的痛苦,却尽可能给予他友谊的安慰,并且把她的纪念册给他看。鲍里斯在纪念册上给她画了两棵树,并作了题词:“村野的树啊,你那灰暗的枝桠向我抖落着凄凉和忧郁。”
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画了一座坟墓,题道:
死是得救,死是安慰。
啊!它是解脱痛苦的唯一避难所。
朱莉说,这个题词好极了。
“忧郁的微笑含有无穷的魅力!”她把从书里抄来的这句话逐字念给鲍里斯听。
“这是黑暗中的一线光明,是悲哀和失望之间的一点差别,它指出慰藉的可能性。”
鲍里斯为此写了一首诗献给她。
你多情善感的人儿啊,有如一杯毒酒,
但是没有你,我就失去了幸福。
温柔的忧郁啊,快来安慰我吧,
快来排遣我这孤独的愁闷,
在我这流不尽的泪水上,
添上一滴神秘的欢欣。
朱莉给鲍里斯弹竖琴,她弹的是最悲哀的夜曲。鲍里斯给她朗诵《可怜的丽莎》[91],好几次中断了朗诵,因为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朱莉和鲍里斯在大庭广众场合相遇的时候,两人认为在这淡漠的人间他们是唯一相互了解的一对。
常去卡拉金家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和主妇玩牌的时候,关于朱莉的陪嫁,作了翔实的调查(陪送奔萨省两处田庄和下城森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见那极其细致的悲哀气氛把她的儿子和有钱的朱莉结合起来,认为是天作之合,非常感动。
“我们亲爱的朱莉总是那么迷人和忧郁。”她对那位小姐说。“鲍里斯说,只有在您府上,他的心才得到安宁。他经历过多次的失意,他这个人又是那么多情善感。”她对主妇说。
“哎呀,亲爱的,近来我多么喜欢朱莉啊,”她对儿子说,“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怎么能不叫人爱呢?这么一个天仙般的人物!咳,鲍里斯啊,鲍里斯!”她停了一下。“我多么怜惜她的母亲啊,”她继续说,“今天她把从奔萨送来的帐单和信件拿给我看(她们的田庄可大呢),真可怜,全靠她一个人:人人都骗她!”
听着母亲说话,鲍里斯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他温和地嘲笑她那天真的狡猾,但是他留神听她说话,有时注意向她打听奔萨和下城的田庄情况。
朱莉早就等待她那忧郁的崇拜者向她求婚了,而且准备接受;然而鲍里斯对她那急切想结婚的劲头,对她的矫揉造作,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同时还害怕失去真正恋爱的机会,这一切都阻碍他向她求婚。他的假期快完了。他天天在卡拉金家消磨整整一天,鲍里斯每天都暗自盘算,他对自己说,他明天就求婚。可是当着朱莉的面时,一看见她那几乎总是涂脂抹粉的通红的脸和下巴、她那湿润的眼睛、她那忧郁的面部表情时刻准备着立刻就过渡到由于得到结婚的幸福而流露出不自然的狂欢表情,——一看到这些,鲍里斯就说不出决定性的话了;尽管他在想象中早已把自己看作奔萨和下城田庄的主人,而且把田庄的收入派好了用场。朱莉看出鲍里斯犹豫不决,有时她也想到,他不喜欢她;但是女人的自我陶醉给了她安慰,她对自己说,他不过不好意思讲恋爱罢了。不过,她那忧郁的情调开始转为烦躁,在鲍里斯动身前不久,她采取一个决定性的计划。在鲍里斯的假期快完了的时候,在莫斯科,不言而喻,在卡拉金家的客厅里出现了阿纳托利·库拉金,于是朱莉突然放弃了忧郁情调,变得非常快活,对库拉金大献殷勤。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儿子说,“我从可靠的方面得知,瓦西里公爵打发他儿子来,是要他跟朱莉成亲的。我是多么喜爱朱莉,简直叫我替她为难了。你是怎么想的,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
鲍里斯一想到他当了一次傻瓜,白白费了一个月的功夫在朱莉跟前表演吃力的忧郁情调,而且眼看已经到手并且在想象中派了适当用场的奔萨田庄的收入落到别人手里(特别是落到愚蠢的阿纳托利手里),一想到这里,鲍里斯就觉得受了侮辱。于是他驱车前往卡拉金家,拿定主意去求婚。朱莉轻松愉快地迎接他,随便地谈谈她在昨晚的舞会上多么快活,问他何时动身。虽然鲍里斯这次来是要谈爱情的,所以有意做得温柔多情,可是他却激动地谈起女人的朝三暮四来了:说女人很容易从忧郁过渡到欢乐,她们的心情是随着追求她们的人而变换的。朱莉恼怒了,她说,的确如此,女人需要花样翻新,总是老一套,谁都会厌倦的。
“在这方面,我可以奉告您……”鲍里斯本来想对她说几句带刺的话;可是就在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令人气恼的想法,很可能白白浪费了一场心血,一无所得地离开莫斯科(像这种情形在他还从来没有过呢)。他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垂下眼睛,不看她那令人不快的、被激怒了的、犹豫不定的面孔,说:“我到这儿来,全然不是为了和您吵架。恰恰相反……”他瞧了她一眼,看能不能说下去。她的恼怒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对不安的、哀求的眼睛,带着贪婪的期待目光注视着他。“我总可以设法少看见她就是了,”鲍里斯想,“既然开了头,就得干到底!”他突然满脸通红,向她抬起眼睛,对她说:“我对您的感情,您是知道的!”用不着多说了:朱莉的脸焕发出胜利和得意的光彩;但她逼着鲍里斯把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的话通通向她说出来,说他爱她,从来没有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她知道,凭奔萨的田庄和下城的森林,她可以这样要求,而且她也就得到了她所要求的。
未婚夫和未婚妻不再提那撒落着凄凉和忧郁的树了,只计划将来怎样布置彼得堡的辉煌住宅,拜访亲友和准备举行盛大婚礼所必需的东西。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在一月底偕同娜塔莎和索尼娅来到莫斯科。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仍然欠佳,不能同行,——而等待她康复又不可能:安德烈公爵随时都可能到莫斯科;此外,必需置办嫁妆,必需出卖莫斯科近郊的田庄,还必需趁老公爵在莫斯科的时候,向他引见他未来的儿媳。罗斯托夫在莫斯科的住宅没有生火;此外,他们不打算久住,伯爵夫人也没同来,所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决定到莫斯科暂时住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家里,她早就向伯爵提出她的邀请了。
夜晚,罗斯托夫的四辆雪车[92]驶进旧马厩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宅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个人住在这儿。她的女儿已经出嫁。她的儿子都在官府供职。
她为人总是那么豪爽,对任何人总是那么率直地、大声地、坚决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仿佛用她整个身心责备别人任何一点缺点、情欲和嗜好,这些东西在她身上绝对不会有的。一大早,她就穿着敞胸的短上衣料理家务,然后,每逢节日就去做礼拜,做完礼拜就去拘留所和监狱,她在那儿做什么事,从没对任何人说过;[93]而在平日,她穿戴好了后,就接待每天都有到她那儿来的各阶层的有求于她的人,然后就吃饭;在摆有丰盛美味菜肴的餐桌上,经常有三四位客人;饭后玩一局波士顿牌;夜晚她叫人读报纸和新书给她听,而她一面编织活计。她很少出门,如果破例出门,那就是去拜访城内最显要的人物。
当罗斯托夫家的人到来,前厅门上的滑轮吱吜响起来,从冷空气里让进罗斯托夫家的人及其仆从的时候,她还没睡。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戴着垂到鼻尖上的眼镜,昂着头,站在大厅门口,带着严厉、生气的神色望着进来的人。如果不是她关心备至地吩咐仆人怎样安置客人和客人的行李,人们还以为她痛恨这些前来的人,马上就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伯爵的行李吗?拿到这边来。”她同谁也不问好,指着箱子说。“小姐的,这边,左边。喂,你们在那儿讨什么好!”她对使女们呵斥道。“快去烧茶炊!——长胖了,长得好看了。”她说,拽着娜塔莎的风帽,把面庞冻得发红的娜塔莎拉到身边。“嗬,好冷啊!快脱脱衣服吧。”她对走过来想吻她的手的伯爵喊道。“大概冻坏了吧。喝茶的时候拿罗姆酒来!索纽什卡,你好。”她对索尼娅说,她用法语问好,以表示她对索尼娅的态度亲切,但带有少许的轻蔑。
当大家脱掉外衣,清理了旅途的风尘,过来喝茶的时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挨个儿亲吻大家。
“你们来了,住在我这儿,我由衷地高兴,”她说,“早该来了。”她说,然后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娜塔莎……“老头子在这儿,天天盼望儿子。你一定,一定要见见他。好,以后再谈这个吧。”她又说,转脸看了索尼娅一眼,表示在她面前不便谈这个问题。“现在听我说,”她转身对伯爵说,“明天你要干什么?请哪些人来?请申申?”她屈起一个指头,“爱哭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两个啦。她和儿子都在这儿。要给儿子娶亲!然后就是请别祖霍夫了,是不是?他和妻子都在这儿。他躲她来着,可是她跟着追来了。他星期三在我这儿吃过饭。她们呢,”她指着两个姑娘说,“明天我带她们去伊韦尔小教堂,然后顺便到奥贝尔-夏尔姆[94]时装店去一趟。大概全套都要换新的吧?不要看我的样儿,如今的袖子——这么肥!前些日子,年轻的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来我这儿:简直吓死人,两只胳膊好像套一对大水桶。如今天天有新花样。明天你有什么事要办?”她厉声问伯爵。
“事情都凑在一起了,”伯爵答道,“要给姑娘们买些衣裳,这儿还有一个买主,要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和房子。如果您能行行好,我想找个时间到马林斯科耶去一两天,两个姑娘扔给您照管。”
“行啊,行啊,在我这儿保管没错。在我这儿就像在监护委员会一样安全。我带她们去该去的地方,对她们该骂就骂,该疼就疼。”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边说,一边用大手摸了摸她的宠儿和教女娜塔莎的面庞。
第二天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带两个姑娘去伊韦尔小教堂,然后到奥贝尔-夏尔姆太太那儿,这位太太是那么怕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常常折本卖给她衣服,只求快些把她打发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几乎订购了全部嫁衣。回来后,她把所有的人都赶出房间,只留下娜塔莎,叫她的宠儿坐在她的扶手椅上。
“好,现在咱们谈谈吧。我祝贺你有了未婚夫。你捞到一个好样的!我为你高兴;他从小我就认识(她比划离地一俄尺那么高)。”娜塔莎快乐得红了脸。“我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全家。现在你听我说。老头子尼古拉公爵对儿子的婚事很不以为然,这你是知道的。老家伙的脾气坏极了!当然啦,安德烈公爵不是小孩子,不是非靠他不行,然而违背家长的意志进家门总不大好。家庭要和和气气,你亲我爱。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你要和和善善、通情达理地去应付。那样一切都会好的。”
娜塔莎沉默不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以为她是害羞,其实她是不高兴别人干预她和安德烈公爵爱情的事,在她心目中,他们俩的爱情与一切俗事完全不同,她认为没有人能理解它。她只爱和了解安德烈公爵一个人,他爱她,他过两天就来接她。此外她什么也不需要。
“你可知道,我早就认识他了,玛申卡,你的小姑子,我也喜欢。大姑小姑,是非满屋,可是这一位连苍蝇都不伤害。她求我促使你们见见面。明天你和父亲到她那儿去,对她一定要亲热一些:你比她年轻。你的那个人来了后,你和他妹妹、他父亲都认识了,他们都喜欢你。你说对不对?这样要好些,是吧?”
“好的。”娜塔莎勉强回答说。

第二天,听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劝告,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带着娜塔莎去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伯爵这次造访,心情很不痛快:他打心里感到害怕,他和老公爵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征兵的时候,当时由于他没有缴足兵员名额,老公爵对于他的宴请的回答,是狠狠地训斥他一顿,他对这事记忆犹新。娜塔莎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她的情绪相反地好极了。“他们不可能不爱我,”她想,“我总是被人疼爱的。而且我情愿为他们做他们所希望的一切,情愿爱他——因为他是父亲,情愿爱她,因为她是妹妹,他们没有理由不喜欢我!”
他们驱车来到弗兹德维仁卡街一座阴郁、古老的宅第门前下了车,走进门厅。
“上帝多多保佑吧。”伯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但是娜塔莎看出她父亲一走进前厅,就慌张起来,他胆怯地、轻声问公爵和公爵小姐是否在家。在通报他们来访之后,公爵的仆人中间发生了一阵慌乱。跑去通报的仆人被另一个仆人拦住,他们小声嘀咕什么。一个女仆跑进大厅,也急急忙忙说句什么话,提到公爵小姐。最后,一个面带怒容的老仆走出来,向罗斯托夫父女禀道,公爵不能接见,公爵小姐有请他们。第一个出来迎接客人的是布里安小姐。她对他们父女特别客气,领他们去见公爵小姐。公爵小姐迈着沉重的脚步跑出来迎接客人,她神色激动、惊慌,脸上泛起一片片的红晕,极力做出神态自若和欢喜的样子,但是做不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第一眼就不喜欢娜塔莎。她觉得她打扮得太漂亮,快乐得轻浮,而且爱虚荣。其实玛丽亚公爵小姐没发现,在她没有看见未来的嫂子之前,她由于嫉妒她的美貌、青春和幸福,嫉妒她哥哥对她的爱情,对她就没有好感。除了这无法克服的对她的反感外,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时心情之所以激动,还因为在通报罗斯托夫父女到来时,老公爵喊道,他不愿见他们,如果玛丽亚公爵小姐愿意的话,那就让她接见吧,可是不要让他们去见他。玛丽亚公爵小姐决定接见罗斯托夫父女,但是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怕公爵做出什么乖张的动作,因为由于罗斯托夫父女的来访,他似乎非常激动。
“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把我的歌手带来见您,”伯爵一边说,一边鞠躬,他老是不安地回头张望,仿佛害怕老公爵忽然走进来,“你们互相认识认识,我真高兴。可惜,可惜,公爵身体老是欠佳,”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他站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把我的娜塔莎留在您这儿一刻钟,我到安娜·谢苗诺夫娜那儿去一趟,很近,就在养狗场,然后我来接她。”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想出这个外交的巧计,是为了给未来的姑嫂一个畅谈的机会(这是过后他对女儿说的),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碰见他所畏惧的公爵。他没有对女儿说这一点,但是娜塔莎了解父亲的惧怕和不安,所以感到屈辱。她为父亲脸红,因为脸红更加生气,她用大胆的、挑战的、仿佛表示她谁也不怕的目光看了看公爵小姐。公爵小姐对伯爵说,这样她很高兴,并且请他在安娜·谢苗诺夫娜那里最好多坐一会儿,于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就走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和娜塔莎单独在一起谈谈,她向布里安小姐投了个不安的目光,可是她仍然待在房里不走,一个劲儿谈莫斯科的娱乐和剧院。娜塔莎觉得受了屈辱,因为她看见在前厅发生的慌乱、父亲心神不安和公爵小姐不自然的腔调,她似乎觉得,公爵小姐接见她好像是赏光似的。因此,样样都使她不愉快。她不喜欢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觉得她长得很丑,装腔作势,枯燥无味。娜塔莎忽然精神萎顿了,说话腔调变得随便了,这样更使玛丽亚公爵小姐跟她疏远了。经过五分钟沉闷的、装模作样的谈话之后,忽然听见快步走来的穿着拖鞋的脚步声。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房门打开了,公爵戴着白睡帽,穿着睡衣走进来。
“啊,小姐,”他说,“小姐,伯爵小姐……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请原谅,请原谅……我不知道,小姐。上帝见证,我不知道您光临舍下,我这样穿戴,是来找女儿的。请原谅……上帝见证,我不知道。”他加重“上帝”这两个字,反反复复说得那么不自然,那么令人难受,弄得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皮,站在那儿不动,不敢看父亲,也不敢看娜塔莎。娜塔莎站起来行了礼,她也不知道她应当怎么办才好。只有布里安小姐愉快地微笑着。
“请原谅,请原谅!上帝见证,我不知道。”老头子嘟囔着说,从头到脚把娜塔莎打量了一番,然后走了出去。在出现这场意外之后,第一个找到话题的是布里安小姐,她开始谈起公爵的病情。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默默无言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默默无语地对视得越是长久,不说出她们需要说出的话,她们彼此之间的猜忌也就越增加。
伯爵回来了,娜塔莎见到父亲就不顾礼貌地表示高兴,并且急着要走:当时,她几乎痛恨那位年纪大的、令人乏味的公爵小姐,她竟然把她置于如此难堪的地位,和她待了半小时,她连提都没提安德烈公爵。“要知道,在这个法国女人面前,我不能首先提起安德烈公爵。”娜塔莎想。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时也感到同样的苦恼。她知道她应当对娜塔莎说些什么,可是她办不到,因为布里安小姐妨碍了她,其次还因为,她不知为什么难以开口提起这桩婚事。当伯爵已经走出屋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快步走到娜塔莎跟前,握住她的手,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等一等,我有句话……”娜塔莎讥笑地(她自己也不知她讥笑什么)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
“亲爱的娜塔莉[95],”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知道,我庆幸哥哥找到了幸福……”她停住了,觉得她说的不是真话。娜塔莎注意到这个停顿,猜出了停顿的原因。
“我想,公爵小姐,现在谈这事不方便。”娜塔莎说,她表面庄重而且冷淡,然而她觉得泪水已经哽住了喉咙。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刚一走出屋,就这样想。
这天等娜塔莎来吃午饭,等了很久。她坐在她房里大哭,像孩子似的,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擤鼻子。索尼娅站在她身旁,吻她的头发。
“娜塔莎,你哭什么,”她说,“他们跟你有什么相干?一切都会过去的,娜塔莎。”
“不是的,你不知道,多么气人……就好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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