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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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不是原因。这一切只是每个重大的、有机的、自发的事件得以实现的各种条件的偶合。植物学家认为苹果之所以落下来,是由于细胞组织腐败等等原因,站在树下的小孩却认为,因为他想吃苹果,并且为此做了祈祷,所以它才掉下来,植物学家和小孩都同样正确。说拿破仑去莫斯科是因为他愿意去,说他毁灭是因为亚历山大希望他毁灭,这样说的人,也对也不对,同样,一座被刨倒的一百万普特的山之所以倒下来,是由于最后一个工人用十字镐刨了最后一下,说这话的人也对也不对。在各种历史事件中,那些所谓伟大的人物,不过是给事件命名的标签罢了,他们也正如标签一样,与事件本身关系极少。
他们每一个行动,他们觉得仿佛都是他们独断专行似的,其实从历史的意义来看,却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与整个历史过程相关联,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

五月二十九日[4],拿破仑离开了逗留三个星期的德累斯顿,他在那里时,那些亲王、公爵、国王,甚至还有一个皇帝,在他左右形成一个宫廷。临行时,拿破仑对那些应得表彰的亲王、国王和皇帝予以亲切的慰抚,对那些他不满意的国王和亲王予以申斥,把自己的,也就是从别的国王手里拿来的珍珠和钻石,送给奥国的皇后,并且温情地拥抱玛丽亚·路易莎皇后,据他的历史学家说,她和他离别时,似乎依依不舍,——她把他当做丈夫,虽然拿破仑在巴黎另有妻室。虽然外交家们仍然坚信和平的可能性,并为此目的孜孜不倦地努力工作,虽然拿破仑皇帝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亲笔信中称他为仁兄,并且诚恳地保证,他不希望战争,他永远爱他,尊重他,——但是他仍然动身去追赶军队,每到一站都发出新的命令,催促军队急速从西方向东方挺进。他坐一辆六匹马拉的旅行轿式马车,被一群少年侍从、副官和卫队簇拥着,沿着经过波森、托伦、但泽和柯尼斯堡等城的大道进发。每到一个城市,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怀着战栗的心情热烈地欢迎他。
军队从西向东推进,他乘着每到一站都有替换的六套马车驰向同一方向。六月十日他赶上军队,在维尔科维斯基森林一个波兰伯爵的庄园给他准备的住处过夜。
第二天,拿破仑乘坐四轮马车赶到部队前头,抵达涅曼河,为了察看渡河地点,他换上波兰军装,来到河岸上。
拿破仑看见河对岸的哥萨克,看见广漠的草原,莫斯科圣城就在草原的中央,它是正像亚历山大·马其顿进入的西徐亚[5]那样国家的首都,——他完全出人意料,并且违反战略和外交的考虑,竟然下令前进,第二天他的军队开始横渡涅曼河。
十二日一大早,他走出那天搭在陡峭的左岸上的帐篷,用望远镜眺望军队洪流从维尔科维斯基森林涌出、然后注入搭在涅曼河上的三座浮桥上。军队知道皇帝在场,都用眼睛寻找他,一望见山上帐篷前面有一个离开随从、身穿常礼服、戴着帽子的人影,大家都抛起帽子,高呼:“皇帝万岁!”——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川流不息地从迄今隐蔽他们的大森林里拥出来,然后分开,从三座桥上过到对岸。
“是皇帝吗?!他亲自出马,可就来劲了。我们现在远征了!向上帝起誓……就是他……皇帝万岁!瞧,那就是亚细亚草原……不过,是一个讨厌的国家。再见,包歇。我把莫斯科最好的宫殿留给你。再见,吉星高照……你看见皇帝了吗?皇帝万岁……万岁!如果我做了印度总督,我一定封你做喀什米尔大臣,一言为定。皇帝万岁!万岁!万岁!那些哥萨克无赖,看他们怎么逃跑。皇帝万岁!就是他!你瞧见吗?我见过他两次,就像现在看见你一样。一个小军士……我见过他给一个老兵戴十字勋章……万岁,皇帝!……”传来性格和社会地位极不相同的老年人和年轻人的声音。这些人脸上有一种共同的表情,那就是对久已期待的长征的开始的喜悦,对那个站在山头、穿着常礼服的人的狂喜和忠诚。
六月十三日,人们给拿破仑牵来一匹不大的纯种的阿拉伯马,他骑上马就向横架在涅曼河上的一座桥飞奔,不断的欢呼声使他震耳欲聋,他之所以还忍受着,显然只是因为他无法禁止人们用欢呼声来表示对他的爱戴;但这种到处都伴随着他的欢呼声,使他心烦意乱,使他不能专心考虑自从他到军队里来就萦绕心头的军事问题。他驰过用船搭的浮桥,到对岸后,向左急转弯,然后朝着科夫诺方向飞奔,那些兴高采烈、乐得透不过气来的近卫猎骑兵在他前面开路。他驰到宽阔的维利亚河,就在驻扎河岸的波兰枪骑兵团附近停住了。
“万岁!”波兰人也热烈地喊起来,他们乱了队形,你挤我拥地争着看他。拿破仑仔细观察了这条河,然后下了马,在河岸上一段圆木上坐下。他默默地打了个手势,就有人递给他一副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放在欢欢喜喜跑过来的少年侍从的背上,开始向对岸察看。然后他埋头细看摊在几根圆木上的地图。他头也不抬说了句什么,于是他的两个副官就向波兰枪骑兵驰去。
“说什么?他说什么?”当一个副官驰到波兰枪骑兵队伍跟前,队伍里传出这些声音。
命令寻觅一个过河的浅滩。波兰枪骑兵上校,一个相貌堂堂的老人,涨红了脸,激动得语无伦次,问副官可不可以让他带领他的枪骑兵不找浅滩,就泅水过河。他像一个要求允许骑马的小孩似的,显然怀着生怕遭到拒绝的心情,请求允许他当着皇帝的面游过河去。副官说,皇帝对这种过分的热心想必不会不满意的。
副官的话刚一落音,这个带髭须的老军官立刻喜形于色,两眼发亮,举起佩刀,高呼:“万岁!”——于是命令枪骑兵跟他来,他用马刺刺了一下马,就向河边驰去。他忿忿地给他胯下的踌躇不前的马一记猛刺,那马就噗通一声投进水里,向深处的急流游去。几百名枪骑兵都跟着他跳进水里。河中心的急流又冷又可怕。枪骑兵从马上掉下来,在水里互相抓挠着。有些马淹死了,有些人也淹死了,其余的努力向对岸游去,虽然半俄里外就有一个浅滩,但是,他们在那个坐在圆木上、连看都不看他们在做什么的人眼前泅水过河和淹死,却引以为荣。副官回来后,找了个适当的时机,请皇帝注意那些波兰人对皇帝的忠心,这位穿灰色常礼服的小个子站起来,唤来贝蒂埃,同他一起在河岸上来回踱步,给他发指示,偶尔望望那分散他注意力的淹死的枪骑兵。
他早就形成一种信念:在世界任何地方,从非洲到莫斯科维亚[6]草原,只要他在场,毫无例外地使人大大吃惊,舍己忘我地疯狂。他要来他的马,骑上马,驰回他的驻地去了。
虽然派了船去搭救,仍然有四十来名枪骑兵淹死了。大多数挣扎着游回原来的岸上。上校和几个人游过河,勉强爬上对岸。他们刚一上岸,浑身湿透,衣服流着水,就高呼:“万岁!”兴高采烈地望着拿破仑刚才在那儿站着、现在已经离开的地方,他们认为自己很幸运。
傍晚,拿破仑发了两道命令,一道是命令尽快将已经准备好的俄国伪币运来,以便输入俄国,另一道是命令枪毙一个撒克逊人,因为在截获他的一封信里有关于向法军发布的命令的情报,然后又发出第三道命令——把那个毫无必要地泅水过河的波兰上校编入拿破仑自任团长的荣誉团。
上帝要谁灭亡,必先使他发狂。[7]

俄国皇帝这时在维尔纳检阅军队和演习,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对于人人都料到的战争(皇帝就是为此从彼得堡来的),仍然毫无准备。没有制定一个统一的作战计划。对于拟议中的几个计划应当采取哪个,本来就举棋不定,在皇帝来大本营一个月后,更加犹豫不决了。三路军队各有自己的总司令,但统帅各路军队的总的指挥官却没有,皇帝自己也没有担任这个名义。
皇帝在维尔纳住得越久,对战争的准备就越少,因为人们都等得厌倦了。看来,皇帝左右的人都一心一意设法使皇帝过得快活,使他忘掉当前的战争。
在波兰的达官贵人、朝臣和皇帝本人举行了许多舞会和庆祝会之后,六月里,一位皇帝的波兰侍从武官忽然想起代表他们侍从武官为皇帝举行一次宴会和舞会。这个意见被大家高兴地采纳了。皇帝表示同意。侍从武官们按照认捐名单筹集款子。请一位最得皇帝欢心的女人来做舞会的女主人。维尔纳省地主贝尼格森伯爵把他的郊外别墅供给晚会使用,于是定于六月十三日在贝尼格森伯爵的郊外别墅扎克列特举行舞会、宴会、赛船会和焰火会。
就在拿破仑发出横渡涅曼河的命令,他的先头部队击退哥萨克,进入俄国边境的那天,正是亚历山大在侍从武官们在贝尼格森的别墅里举行的舞会中度过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个快活的辉煌的晚会;内行的人说,这么多的美人聚到一起是少见的。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是随皇帝从彼得堡来维尔纳的贵妇们中间的一个,她也参加了那天的晚会,她那被誉为俄罗斯美的庞大身躯使体态轻盈的波兰贵妇们黯然失色。她很惹人注意,连皇帝也和她跳了一次舞。
自称单身汉的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把妻子撇在莫斯科,也来参加那天的舞会,他虽然不是侍从武官,也为舞会捐了一大笔钱。鲍里斯现在已经不再寻求庇护,而是一位地位荣耀的富人,和他高官显爵的同辈平起平坐了。
午夜十二时,舞会仍在进行。海伦没有得到一个适当的舞伴,自动邀请鲍里斯跳玛祖尔卡舞。他们是第三对。鲍里斯冷冰冰地望着海伦那从绣金黑纱长衫露出的丰美的裸臂,谈谈一些老相识,同时,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没留意到,他没有一秒钟不在窥视大厅里的皇帝。皇帝没有跳舞;他站在门口,时而对这一对,时而对那一对,说几句只有他一个人才说得那么好听而亲切的话。
玛祖尔卡舞刚刚开始的时候,鲍里斯看见皇帝的亲信之一——侍从武官巴拉舍夫向皇帝走去,违背宫廷的礼法,他在正和一个波兰贵妇说话的皇帝的近旁站住了。皇帝和那个贵妇说了几句话,就疑问地向他看了一眼,看来他明白一定有重要的原因,巴拉舍夫才这样做,他向贵妇微微点点头,就对巴拉舍夫转过身来。巴拉舍夫刚一说话,皇帝的脸上就现出吃惊的表情。他挽起巴拉舍夫的臂膀,和他一起穿过大厅,两旁的人自然而然地给他闪出两三俄丈宽的路来。鲍里斯看见,当皇帝同巴拉舍夫走过的时候,阿拉克切耶夫脸上不安的表情。阿拉克切耶夫皱着眉头望着皇帝,酒糟鼻一张一合地吸着气,从人群里挤出来,仿佛料到皇帝要找他说话似的。(鲍里斯懂得,阿拉克切耶夫嫉妒巴拉舍夫,对于那个显然很重要的消息不经过他就奏闻皇上,心怀不满。)
但是皇上没注意阿拉克切耶夫,他挽着巴拉舍夫从大厅的旁门向灯烛辉煌的花园里走去。阿拉克切耶夫手扶佩刀,忿忿地向四外张望着,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二十来步。
鲍里斯继续跳了几轮玛祖尔卡舞,但他心里却不住地苦思:巴拉舍夫带来了什么消息,他用什么方法比别人先得到那个消息。
在他必须挑选舞伴的那一轮,他低声对海伦说,他想挑选好像已经到阳台上去的波托茨卡娅伯爵夫人,然后他就滑过镶木地板,向着门外的花园跑去,看见皇帝同巴拉舍夫朝阳台走去,他站住了。皇帝和巴拉舍夫向门口走来。鲍里斯好像来不及躲避似的,着慌了,恭恭敬敬地靠到门框上,低下头来。
皇帝怀着一个身受侮辱的人的激动心情,说出下面的话:
“不宣战就进入俄国!只要有一个武装敌人留在我的国土上,我决不讲和。”他说。鲍里斯看出,皇上觉得这几句话说得很痛快:他对他表达思想的方式感到满意,但是却不满意鲍里斯听到他的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皇帝紧皱眉头,又说。鲍里斯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他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皇帝又走进大厅,在舞会上又逗留了半小时左右。
鲍里斯第一个知道法军渡过涅曼河,这样他就有机会向一些要人炫耀他常常能够知道别人无法知道的许多事情,这样,他就在这般人心目中抬高了自己。
法军渡过涅曼河的意外消息之所以特别令人感到意外,那是因为这个消息是在白白等了一个月之后,而且是在舞会上传来的!皇帝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由于气愤和屈辱,说出了那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他本人也很喜欢这句能充分表达他的感情的话。皇帝从舞会回去后,凌晨两点钟,派人召来秘书希什科夫,叫他给军队写一道命令,并给大元帅萨尔特科夫公爵下一道上谕,他要求在命令中一定把“只要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留在俄国的土地上,决不讲和”这句话加进去。
第二天,他给拿破仑写了下面一封信。
皇帝仁兄大人:虽然我对陛下所负的义务信守不渝,但是昨天我得悉您的军队已越过俄国边境,直到现在我才刚刚接到从彼得堡送来的通牒,洛里斯东[8]在谈到这次进犯时,引通牒的话对我说,自从库拉金公爵申请护照的时候起,陛下就认为您和我已经进入战争状态了。巴萨诺公爵[9]拒发护照所持的种种理由,使我万万想不到,我国大使申请护照这一行动竟成为入侵的借口。实际上,正如那位大使所声明的,我并未授权他提出那个申请;我一得悉这个消息,就立即对库拉金公爵表示我的不满,命令他照旧履行他的职务。假如陛下不愿为这类误会而流我们两国人民的血,同意从俄国领土上撤退贵国军队,我一定不介意过去发生的一切,我们之间是可以和好的。不然的话,对于完全不由我方挑起的进攻,我将被迫奋起反击。陛下,您仍然有可能使人类避免另一次战争的灾难。
亚历山大(签字)[10]

六月十三日凌晨二时,皇帝召见巴拉舍夫,向他读了给拿破仑的信,命令他将此信亲自送交法国皇帝。在派遣巴拉舍夫时,皇帝对他又重复一遍那句话:只要在俄国土地上还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他就不讲和,命令他一定要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皇帝在信中没有写这句话,因为他以其处世的圆通,觉得在进行最后的和解尝试的时候,讲这种话是不合适的;但是他吩咐巴拉舍夫一定要把这句话转达给拿破仑。
六月十三日夜里,巴拉舍夫带一名号手和两名哥萨克出发了,天亮时到达涅曼河右岸法国前哨阵地雷孔特村。他被法国的骑哨拦住了。
一个身穿红制服、头戴皮帽子的法国骠骑兵军士,喝令渐渐走近来的巴拉舍夫站住。巴拉舍夫没有立刻停下,继续缓步行进。
那个军士皱起眉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用马的胸部挡住巴拉舍夫,他握住军刀,粗鲁地喝斥俄国将军,问他是不是聋子,怎么听不见对他说的话。巴拉舍夫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军士派一名士兵去找军官。
那个军士不再理会巴拉舍夫,开始跟同事们谈论他们团队的事,对俄国将军连看也不看。
巴拉舍夫一向接近最高的权势,三个小时之前还同皇帝谈话,由于他所处的地位,已经习惯于受人尊敬,但是在这儿,在俄国的领土上,遇到这种敌对的态度,主要的,对他竟然如此粗暴无礼,使他不胜骇然。
太阳刚从乌云后面升起;空气清新,含着露水。畜群已经从村里赶到大路上来了。云雀唱着嘹亮的歌,像泉水的泡珠似的一个跟着一个,扑棱棱地从田野里腾空飞起。
巴拉舍夫向四外张望着,等候军官从村里出来。俄国哥萨克、号手和法国的骠骑兵时不时默默地互相打量着。
一位法国骠骑兵上校,看样子刚起床,骑一匹肥壮的大灰马,带着两名骠骑兵出来了。不论是那军官还是士兵,甚至他们骑的马,都有一种得意洋洋和炫耀阔绰的神气。
这是战争初期,军容还很整饬,几乎像平时准备检阅似的,只是在服装上有点耀武扬威,以及在战争刚刚打响时常有的那种兴奋和逞强的意味。
那个法国上校极力忍住不打哈欠,但是他很有礼貌,显然了解巴拉舍夫负有重大使命。他带他绕过他的士兵从散兵线后面走,并且对他说,他要谒见皇帝的愿望,大概很快就会实现,因为据他所知,皇帝的住处离此不远。
他们穿过雷孔特村,在村中经过法国骠骑兵的拴马桩,经过向上校行礼并且好奇地瞧着俄国军装的岗哨和士兵,最后从村子另一边走出来。上校说,两公里外就是师长的驻地,他将接待巴拉舍夫,并领他到他要去的地点。
太阳已经升高了,在鲜绿的草木上欢乐地照耀着。
他们骑马刚走过一家小酒店,正要上山坡时,山脚下迎面驰来一群骑马的人,为首的骑一匹马具在阳光下闪亮的黑马,此人身材高大,戴一顶羽饰帽子,鬈曲的黑发垂到肩上,身穿红斗篷,像法国人骑马的姿势向前伸出两条长腿。这个人策马向巴拉舍夫奔来,他那帽子上的羽毛、身上的宝石和金带,在鲜亮的六月阳光下闪光和飘动。
当法国上校尤尔涅恭恭敬敬地低声说“那不勒斯王”的时候,那个向巴拉舍夫驰来的骑者离巴拉舍夫只有两匹马的距离了,这个骑者戴着手镯和项圈、帽子上插着白羽毛,满身珠光宝气,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活像个演员。果然,这个就是现在称作那不勒斯王的缪拉。为什么他是那不勒斯王,虽然完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但是人们仍然这样称呼他,他本人也相信这一点,因此他摆出比先前更加庄严、更加了不起的神态。因为他相信他真是那不勒斯王,所以在他离开那不勒斯的前夕,和妻子在街上散步时,有几个意大利人向他喊:“国王万岁![11]”时,他含着感伤的微笑转脸对妻子说:“可怜的人们,他们不知道明天我就要离开他们了!”
虽然他坚信他是那不勒斯王,对那他即将与之离别的臣民的悲哀表示同情,但是最近,在他奉命又回军队之后,特别是在但泽见到拿破仑,他那至尊的舅子对他说了“我立你为王,是要你按照我的方式、而不是按照你的方式来统治。”以后,他就快乐地干起他所熟悉的事了,像一匹养得上了膘、但还不太肥的马,感到它已经被套到车上,在车辕中间撒欢戏耍,并且打扮得尽可能华贵,于是欢欢喜喜,得意洋洋,沿着波兰国土上的道路奔跑起来,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奔到何处和为什么这样奔跑。
他一看见俄国将军,就摆出国王的架子,威严地昂起鬈发的脑袋,疑问地看了看那个法国上校。上校毕恭毕敬地向国王陛下禀告了巴拉舍夫的使命,但是他说不好巴拉舍夫这个姓氏。
“德·巴尔-马歇夫!”国王说(用他的坚决果断克服了上校的困难),“同您认识非常愉快,将军。”他以王者屈尊赐恩的姿态又说。当这位国王开始很快地大声说话时,他那国王的尊严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本人也不自觉地换成他那固有的天真和蔼的腔调。他把手放在巴拉舍夫坐骑的鬃毛上。
“您看怎么样,将军,一切都像是要打仗的样子。”他说,仿佛对他所不能判断的局势表示遗憾似的。
“陛下,敝国皇帝并不愿意打仗,陛下是知道的……”巴拉舍夫说,他一口一个“陛下”,这个称号在那个被称谓的人听来是很新鲜的,但是用得太多,就不免装腔作势了。
缪拉听德·巴拉舍夫先生说话时,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但是,为王者,有其应尽的义务:他觉得作为一个国王和同盟者,必须和亚历山大的使者谈谈国家大事。他翻身下马,离开恭候他的随从几步,挽着巴拉舍夫的手臂,和他一起一边漫步,一边谈话,尽可能谈得有意义。他提到拿破仑对于要求从普鲁士撤兵一事很生气,特别是这个要求张扬出去,冒犯了法国尊严。巴拉舍夫说,这个要求毫无冒犯的地方,因为……缪拉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您不认为亚历山大皇帝是战争的发动者吗?”他突然说,脸上带着天真、愚蠢的微笑。
巴拉舍夫说他为什么确实认为首先发动战争的是拿破仑。
“啊,亲爱的将军,”缪拉又打断他的话,“我衷心地希望两国的皇帝能够达成协议,使违反我的意愿的战争得以早日结束。”他说这话的腔调,用的是主子虽然争吵,而仆人仍然愿意友好的腔调。接着他把话题转到探问大公爵的情况,问起他的健康,回忆和他一起在那不勒斯度过的愉快而有趣的时光。然后,突然间,缪拉仿佛想起了他为王的身份,威严地挺起胸膛,摆出他行加冕礼时的姿态,挥动着右手说:“我不再耽搁您了,将军;祝您顺利地完成您的使命。”于是他招展着绣花红斗篷和白羽毛,闪耀着全身的珠光宝气,到恭候他的随从那儿去了。
巴拉舍夫骑马继续赶路,照缪拉所说,预计很快就会见到拿破仑本人。但事与愿违,在下一个村子,达乌步兵军团的哨兵像前沿阵地散兵线一样,拦住了巴拉舍夫,叫来一个军团长副官,把他领进村去见达乌元帅。

达乌是拿破仑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他虽然不像阿拉克切耶夫那么胆小,然而他却同样是那么一丝不苟,那么残酷,同样是那么不靠残酷就无法表现自己的忠诚。
在国家机关中必须有这种人,正如自然界必须有狼一样,尽管这种人的存在和接近政府的首脑多么不合适,但是这种人常有,常出现,而且永远不倒。唯有这种必要性,才能解释为什么像阿拉克切耶夫这么一个残酷无情(他曾亲手扯掉掷弹兵的胡子)、神经衰弱得经受不住危险、没有教养、不是朝廷近臣的人,能够在性格有如骑士般高尚和温存的亚历山大手下保持那么大的权力。
巴拉舍夫在一家农民的棚屋里见到达乌元帅,他坐在木桶上写字(在查账)。那个副官在他身旁站着。本来可以找到较好的住处,但是,有一种人偏要置身在阴暗的角落里,这样他就可以有权摆出一副阴森森的面孔,达乌元帅就是这种人。因此,这种人总是匆匆忙忙,埋头苦干。“你瞧,在这间肮脏的棚屋里,我坐在木桶上工作,哪里谈得上人生的幸福啊。”他的脸上就是这么一副神气。这种人最大的乐趣和需要就是当他面对生气勃勃的事物时,他就越发阴沉而顽强地活动。巴拉舍夫被带进来,于是达乌享受这种乐趣的机会就来了。俄国将军进来时,他干得更起劲了,他透过眼镜瞅了瞅巴拉舍夫那张由于晴丽的晨光和同缪拉的谈话而变得容光焕发的面孔,他没有站起来,甚至连动也不动,他把眉头皱得更紧,凶恶地冷冷一笑。
达乌看出由于他这种接待,巴拉舍夫脸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他抬起头来,冷冷地问他要干什么。
巴拉舍夫以为,他所以受到这样的待遇,是因为达乌不知道他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高级侍从,而且是要见拿破仑皇帝的代表,巴拉舍夫赶忙通报了自己的官职和使命。与他的期望相反,达乌听了以后,变得更凶、更粗暴了。
“您的公文呢?”他说,“把它交给我,我来送呈皇帝。”
巴拉舍夫说,他奉命亲自呈交皇帝。
“您的皇帝的命令,只能在你们军队里执行,在这里,”达乌说,“叫您怎么办,您就得怎么办。”
为了加深俄国将军在暴力之下的感觉,达乌派副官去叫值班军官。
巴拉舍夫取出内封皇帝信件的公文,放到桌上(所谓桌子,是用两只木桶支起的一扇门板,上面还带着合页呢)。达乌拿起公文,读上面的字。
“您完全有权尊重我或不尊重我,”巴拉舍夫说,“但是提请您注意,我荣任皇帝陛下的高级侍从武官……”
达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巴拉舍夫脸上露出的激动和局促不安的神色,显然使他心满意足。
“您就要受到应有的接待。”他说,把书信揣到衣袋里,走出棚屋。
过了一会儿,元帅的副官德·卡斯特列先生进来,把巴拉舍夫领到给他准备的住处。
这天巴拉舍夫就在棚屋里和元帅一起在架在木桶上的门板上进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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