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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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达乌要外出,他把巴拉舍夫请来,庄严地对他说,他要他留在这里待命,随行李车同行,并且,除了跟德·卡斯特列先生外,不准跟任何人谈话。
在过了四天孤独、寂寞、怀着屈从于他人权势之下和卑微的感觉(特别是不久前还在声势烜赫的圈子里生活过,这种感觉更加敏锐)的生活之后,在跟随元帅的行李车和这个地区的法国占领军行进了几站路之后,巴拉舍夫被送到现在被法军占领的维尔纳,进了他四天前从那儿走出的城门。
第二天,皇帝的侍从杜仑伯爵来见巴拉舍夫,对他说,拿破仑皇帝愿意接见他。
四天前,也是这座巴拉舍夫被带进去的房子,门外站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岗哨,而现在,却站着两名身穿敞襟蓝制服、头戴皮帽的掷弹兵,此外还有恭候拿破仑出来的一队骠骑兵和枪骑兵,一群服饰华美的侍从武官、少年侍从以及将军们,这些人都站在阶前拿破仑的坐骑和他的马木留克鲁斯坦[12]周围。拿破仑就在维尔纳那座亚历山大曾在那里派巴拉舍夫出使的宅邸接见他。

巴拉舍夫虽然对宫廷的排场司空见惯,但拿破仑行宫的豪华和奢侈仍然使他大吃一惊。
杜伦伯爵把他领到一间大接待室,那里等待着很多将军、宫廷侍从和波兰贵族,其中有很多人是巴拉舍夫在俄皇宫廷中见过的。杜罗克说,拿破仑皇帝在散步前将接见俄国将军。
等了几分钟,值班的侍从走进大接待室,彬彬有礼地向巴拉舍夫鞠躬,请他跟他来。
巴拉舍夫走进一间小接待室,室内有一道通书房的门,俄国皇帝就是在这间书房里派他出使的。巴拉舍夫站着等了两分钟。门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两扇门忽的一下敞开了,一时鸦雀无声,这时书房里响起另一种坚定果断的脚步声:这就是拿破仑。他刚刚穿好骑马的装束。他穿一身青灰色制服,敞着襟,露出垂到滚圆的肚皮上面的白背心,白麋皮裤紧箍着又肥又粗的大腿,脚登一双长筒靴。他那短发刚刚梳理过,但是有一绺头发垂到宽阔的脑门中间。从制服的黑领很显眼地露着白白胖胖的脖颈;他身上散发着香水味。在他那下巴颏突出、还显得年轻的胖脸上,摆出皇帝接待时既庄严又慈祥的表情。
他出来了,每走一步就猛颠一下,略微向后仰着头。他那宽厚的肩膀,不自觉的挺胸腆肚,发胖的短小身形,都显示一个保养很好的四十岁的人所具有的那种堂堂仪表和威严的气派。此外还看得出,那天他的心情极好。
作为答谢巴拉舍夫毕恭毕敬的深深鞠躬,他点了一下头,走到他面前,立刻就说起来,就像一个珍惜每分钟的人,不屑于打腹稿,相信他永远说得好,知道应当说什么。
“您好,将军!”他说,“您送来亚历山大皇帝的信,我接到了,见到您很高兴。”他那双大眼睛向巴拉舍夫的脸看了一眼,立刻就向别处望过去了。
显然,他对巴拉舍夫这个人毫无兴趣。看来,他只关心他心里所想的。他身外的一切,对于他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一切无不受他意志的支配。
“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我都不喜欢战争,”他说,“但是,我是被迫诉诸战争的。就是现在(他加重这个字眼),我也准备接受你们能够给我的一切解释。”于是他简单明了地说明他对俄国政府不满的原因。
从法国皇帝说话声调的平静和友好判断,巴拉舍夫坚信他是希望和平的,是愿意谈判的。
“陛下,敝国皇帝,”当拿破仑把话说完,询问地看了看俄国使臣时,巴拉舍夫开始说他早已准备好的话,但是皇帝对他凝视的目光使他心慌。“您着慌啦——定定神吧。”拿破仑仿佛这样说,他含着一丝笑意望望巴拉舍夫的制服和帽子。巴拉舍夫恢复过来,又开始说话。他说,亚历山大皇帝不认为库拉金申请护照一事就是构成战争的充足理由,库拉金这样做是他独断专行,并未得到皇上的同意,亚历山大皇帝不希望战争,同英国也没有任何关系。
“还说没有。”拿破仑插了一句,好像怕自己发脾气,皱紧眉头,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巴拉舍夫可以说下去。
巴拉舍夫把奉命要说的话都说了,然后他又说:“亚历山大皇帝希望和平,他可以同意谈判,不过得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巴拉舍夫说到这里犹豫起来:他想起亚历山大皇帝没有写进信里的那句话,但是他命令一定要把那句话插进给萨尔特科夫的上谕里面,并且叫巴拉舍夫转告拿破仑。巴拉舍夫记得那句话:“只要有一个武装敌人留在俄国土地上,就决不讲和,”但是有一种复杂的心情箝住了他的嘴。他虽然想说这句话,但是说不出口。他犹疑了一下,说:“条件就是法国军队必须撤到涅曼河以西。[13]”
拿破仑看出巴拉舍夫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神色不安;拿破仑的脸抽搐了一下,他左边的小腿肚有节奏地颤抖着。他在原地站着,开始用那比先前更高更急促的声音说起来。在他讲下面的话时,巴拉舍夫时时垂下眼来,不由得观察拿破仑的小腿肚颤抖,他的声音提得越高,抖得就越厉害。
“我希望和平并不亚于亚历山大皇帝,”他开始说,“我不是十八个月以来就致力于和平吗?我等待解释等了十八个月。为了能开始谈判,还要我做什么呢?”他一边皱着眉头说,一边用他那白胖的小手用力打着疑问的手势。
“把军队撤到涅曼河以西,陛下。”巴拉舍夫说。
“撤到涅曼河以西?”拿破仑重复一句。“那么,现在要撤到涅曼河以西——只要撤过涅曼河以西就行了吗?”拿破仑又重复说,朝巴拉舍夫看了一眼。
巴拉舍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
四个月前要求退出波美拉尼亚省,而现在只要退到涅曼河以西就行了。拿破仑猛然转过身去,在屋里踱起步来。
“您说,为了开始谈判,要求我撤到涅曼河以西,正如两个月前要求我撤到奥德河和维斯杜拉河以西,你们就可以同意谈判。”
他默默地从一个屋角走到另一个屋角,然后又在巴拉舍夫面前站住了。他那表情严峻的面孔有如一尊石像,他的左腿比先前抖得更快了。拿破仑是知道他那左腿的颤抖的。“我的左小腿颤抖是一个伟大的征兆。”他后来曾说过。
“像撤过奥德河和维斯杜拉河之类的建议,可以向巴顿亲王提出,向我提出可不行,”拿破仑几乎大声尖叫起来,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即使你们给我彼得堡和莫斯科,我也不能接受这个条件。您说,是我挑起这场战争的吗?是谁先到军队去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不是我。你们现在向我建议举行谈判,当我花了数百万,当你们和英国联盟而且形势对你们不利——你们才要求和我谈判!你们和英国联盟是什么目的?它给了你们什么?”他匆匆地说,显然,他已经转了话题,不是谈媾和的好处,不讨论媾和的可能性,而是一味证明他怎么有理和有力量,证明亚历山大怎么无理和错误了。
他这段开场白的用意,显然是表明形势对他有利,并且表示,虽然如此,他仍然愿意举行谈判。但是他一说开了头,就越说越控制不住他的舌头了。
他现在所说的话的全部用意,无非是抬高自己,同时侮辱亚历山大,也就是做了他刚接见时所最不愿做的事情。
“听说你们和土耳其讲和啦?”
巴拉舍夫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缔结了和约……”他开始说。但是拿破仑不让他说下去。看来他需要独白,就像娇纵惯了的人常有的那样,他克制不住暴躁的脾气,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得到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就同土耳其缔结了和约。我本来可以给你们皇帝这两个省份的,就像我把芬兰给他那样。是的,”他继续说,“我曾经答应而且会把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给亚历山大皇帝的,可是现在他得不到这两个美丽的省份了。他本来可以把这两个省并入他的帝国版图的,仅仅在一个朝代,他就可以把俄罗斯从波的尼亚湾扩展到多瑙河口。就是叶卡捷琳娜大帝也不过如此。”拿破仑说,他越来情绪越激昂了,在屋里走来走去,把他在提尔西特对亚历山大本人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又对巴拉舍夫说一遍。“他本来凭我的友谊可以得到这一切的。啊,多么美好的朝代,多么美好的朝代!”他重复了好几遍,然后站住了,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金质的鼻烟壶,用鼻子贪婪地吸起来。
“亚历山大皇帝的朝代本来可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
他惋惜地看了看巴拉舍夫,巴拉舍夫刚要说话,他又急忙打断了他。
“凭我的友谊没有得到的东西,他还能指望得到它和寻求得到吗?……”拿破仑说,困惑地耸耸肩膀,“可是,不,他宁愿被一些我的敌人所包围,那都是些什么人呢?”他继续说,“像施泰因、阿姆菲尔德、贝尼格森、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物[14],他都弄到身边。施泰因是一个被逐出祖国的叛徒;阿姆菲尔德是一个好色之徒和阴谋家;温岑格罗德是一个法国籍的亡命徒;贝尼格森比起别人来,有点像军人的样子,不过仍然是个草包,一八○七年他束手无策,他只能唤起亚历山大皇帝可怕的回忆[15]……假定他们中用,用他们倒也罢了,”拿破仑继续说,他的话几乎跟不上他那不断涌出来的、他觉得正确或者有力的思想(正确和有力,在他的理解中,是一回事),“他们不论是在战时还是在平时都不中用!据说巴克雷最能干;可是,就他的初步活动来看,我不认为那样。他们在干什么,这些朝臣都在干什么啊!普弗尔[16]提出建议,阿姆菲尔德争论不休,贝尼格森来回研究,负有作战使命的巴克雷拿不定主意,一拖再拖。只有一个巴格拉季翁算是军人。他为人愚蠢,但是他有经验,有眼光,做事果断……你们年轻的君主在这群不成器的人们中间扮演什么角色呢?他们破坏他的名誉,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一个皇帝只有当他是一个军事家的时候,他才能参加军队。”他说,这句话显然是不客气地向一国之主挑衅。因为拿破仑知道亚历山大皇帝非常希望做一个军事家。
“战役已经开始一个星期了,你们连维尔纳都守不住。你们被切成两半,被赶出波兰各省。你们的军队怨声载道。”
“正相反,陛下,”巴拉舍夫说,他几乎来不及记住他讲的话,吃力地追随着这一连串排炮似的语句,“我军个个摩拳擦掌……”
“我全知道,”拿破仑打断了他的话,“我全知道,我知道你们各营的人数如同知道自己的一样。你们的军队不到二十万人,可是我的军队比你们多三倍;我对您说实话,”拿破仑说,他忘了他的实话不会有任何意义,“我对您说实话,我在维斯杜拉河这边有五十三万人。土耳其帮不了你们的忙!他们是一堆废料,同你们讲和就是一个证明。瑞典人——他们注定要受疯狂的国王的统治。他们过去的国王是个疯子;他们废掉了他,换了一个叫柏尔纳道特[17]的,他立刻发了疯,因为作为瑞典人,只有疯子才跟俄国联盟。”拿破仑恶意地笑笑,又把鼻烟壶凑到鼻子跟前。
对于拿破仑的每句话,巴拉舍夫都想而且也有理由反驳;他不断做出要说话的姿势,但是拿破仑老打断他。巴拉舍夫不同意瑞典人疯狂,他想说,俄国支持瑞典,因为瑞典是一个孤岛;可是拿破仑怒吼一声,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拿破仑一发脾气,就需要说话,说了又说,其目的无非是向他自己证明他是正确的。巴拉舍夫感到难堪,他作为一个使臣,害怕有失尊严,觉得必须反驳;但作为一个人,在拿破仑显然无缘无故气得发昏的情况下,他在精神上畏缩了。他知道,拿破仑现在说的每句话,都毫无意义,连他自己在头脑清醒的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害羞。巴拉舍夫站在那儿垂下眼帘,瞅着拿破仑那两条不断活动着的粗腿,尽可能避开他的目光。
“你们的同盟于我有什么相干?”拿破仑说,“我有我的同盟——这就是波兰:他们有八万人,打起仗来勇猛得像狮子。他们就要有二十万人了。”
大概因为他说了这句明显的谎话,而且巴拉舍夫仍然带着那副屈从命运的神情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惹得他更加气忿了,他猛然转过身来,走向前去,直朝着巴拉舍夫的脸,用他那雪白的两手用力而且迅速地比划着,几乎是大喊起来:
“告诉您说吧,如果你们挑动普鲁士反对我,告诉您说吧,我一定把它从欧洲地图上抹掉,”他说,他的脸煞白,由于忿恨变了样子,用一只小手使劲拍打另一只,“是的,我一定把你们赶过德维纳河,赶过德聂伯河,我一定恢复那个阻挡你们的障碍物[18],欧洲让那个障碍物遭到破坏,那是欧洲的罪过和盲目。是的,这就是你们将来的命运,这就是你们疏远我而得到的报应。”他说,又在屋子里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肥胖的双肩抽搐着。他把鼻烟壶放到衣袋里,又掏出来举到鼻孔上闻了几次,然后在巴拉舍夫面前站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含着讥笑注视着巴拉舍夫的眼睛,低声说:“然而你们皇帝本来可以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
巴拉舍夫觉得必须予以反驳,他说,在俄国看来,情况并非那么灰暗。拿破仑不出声,还是带着讥笑望着他,显然没有听他说话。巴拉舍夫说,俄国对战争很乐观。拿破仑宽宏大量地点了点头,仿佛说:“我知道,您这样说是您的责任,但是连您自己也不相信您的话,您被我说服了。”
在巴拉舍夫说完了话的时候,拿破仑又拿出鼻烟壶来闻了闻,同时用脚在地板上敲了两下,这是叫人的信号。门开了;一个侍从恭恭敬敬躬着腰递给皇上帽子和手套,另一个侍从递给他手绢。拿破仑看也不看他们,向巴拉舍夫转过身来。
“请代我向亚历山大皇帝保证,”他接过帽子说,“我一如既往地对他忠诚:我完全了解他,我高度评价他的崇高品质。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就要接到我给你们皇帝的回信。”于是拿破仑向门口匆匆走去。接待室里的人们都跑过去,跟着下了楼梯。

在拿破仑同他谈了那些话以后,在发了一阵脾气和最后冷淡地说“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就要接到我给你们皇帝的回信”以后,巴拉舍夫相信,拿破仑不惟不愿再见他,而且尽可能不碰见他这个受辱的使臣,主要因为他是有失体统和暴跳如雷的情景的目击者。但是令他惊奇的是,他竟然从杜伦那儿接到当天皇帝的宴请。
赴宴的还有贝歇尔、科兰库尔和贝蒂埃。
拿破仑对巴拉舍夫笑脸相迎,态度亲切。他不惟没有窘迫的表情,或者因为早晨的大发雷霆而内疚,反倒竭力鼓励巴拉舍夫。很显然,拿破仑早就相信,他根本不会有什么错误,在他的观念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其所以好,并不是因为它符合是非好坏的概念,而是因为那是他做的。
皇帝骑马游了一趟维尔纳城,心情很愉快,城里的人群欢欣若狂地迎送他。他所经过的街道,家家窗口都挂着毯子、旗帜、他的姓名的花字,波兰妇女们向他挥动手绢。
入席的时候,他让巴拉舍夫坐在他身旁,他待他不仅亲热,而且把巴拉舍夫当做同情他的计划而且为他的成功而高兴的他的朝臣。他在言谈之间提到莫斯科,于是他向巴拉舍夫打听俄国首都的情况,他不仅像一个旅行者出于求知欲问一个他要去的新地方,而且带着深信不疑的口气,认为作为一个俄国人的巴拉舍夫,一定会以他这种求知欲为荣。
“莫斯科有多少居民,有多少住宅?莫斯科称为圣莫斯科,是真的吗?莫斯科有多少教堂?”他问。
听到有二百多座教堂的回答后,他说:
“要这么多教堂干吗?”
“俄国人笃信上帝。”巴拉舍夫回答。
“然而大量的修道院和教堂从来就是人民落后的特征。”拿破仑说,他转脸看看科兰库尔,希望对这一见解予以赞赏。
巴拉舍夫恭恭敬敬地表示,对法国皇帝的意见不能赞同。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他说。
“但是,在欧洲却没有这类情况。”拿破仑说。
“请陛下原谅,”巴拉舍夫说,“除了俄国,还有西班牙也有许多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舍夫这句暗示不久前法军在西班牙的败绩的回答,根据巴拉舍夫后来的讲述,在亚历山大宫廷里得到很高的评价,可是现在在拿破仑的宴席上却不大受赞赏,没引起什么反应就过去了。
从元帅们茫然不解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对那句从巴拉舍夫的语气知道有所讽示的俏皮话究竟是何含意,都莫名其妙。“就算那是一句俏皮话,可是我们听不懂,也许它根本就无俏皮可言。”元帅们脸上的表情这样说。这个回答这么不被赏识,甚至拿破仑干脆不理会它,他天真地问巴拉舍夫,从这儿到莫斯科最近的路线要经过哪些城市。在整个吃饭时间都保持警惕的巴拉舍夫回答说:正像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也通莫斯科,有许多路,在各种不同的路中间,有一条查理十二选择的通到波尔塔瓦[19]的路,巴拉舍夫说,由于这句巧妙的回答,他不禁高兴得满脸通红。巴拉舍夫还没有说完最后“波尔塔瓦”这几个字,科兰库尔就谈起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道路怎样难走,回忆起他在彼得堡的情景。
饭后都到拿破仑书房里喝咖啡,四天前这儿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书房。拿破仑坐下来,抚摸着塞弗尔咖啡杯,让巴拉舍夫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人们有一种尽人皆知的饭后心情,这种心情比任何合理的原因更能使人怡然自得,并且把所有的人都当做朋友。拿破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觉得周围都是崇拜他的人。他相信巴拉舍夫吃过他的饭后也是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拿破仑含着愉快的和有点讥讽的微笑对他转过脸来。
“听说这个房间是亚历山大皇帝住过的。真奇怪,是真的吗,将军?”他说,显然不怀疑他的话不能不使对方愉快,因为他的话证明他拿破仑比亚历山大高明。
巴拉舍夫无言以对,默默地低下头来。
“是的,在这间屋里,四天前温岑格罗德和施泰因开过会议,”拿破仑仍然含着讥讽的、自信的微笑继续说,“使我不能理解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为什么要把我个人的敌人都弄到他身边。这一点……我不理解。难道他没想到我也可以照办吗?”他带着疑问的神情向巴拉舍夫转过脸来,显然,这个回忆又引起他那仍未消去的早晨的怒气。
“就让他知道我怎么办吧,”拿破仑说,他站起来,用手把咖啡杯推开,“我一定把他的亲属、符腾堡的、巴顿的、魏玛的亲属统统从德国赶走……是的,我一定把他们赶走。就让他在俄国为他们准备避难所吧!”
巴拉舍夫低下头,他那样子表示,他很想告辞,他在听人家对他说话,只不过不得不听罢了。拿破仑没有看出他的表情;他对巴拉舍夫说话,不像对一个敌国的使臣,而像对一个现在完全忠于他的、而且为故主受辱而欢喜的人说话似的。
“亚历山大皇帝为什么要担任军队的统帅?这有什么用?战争是我的职业,而他的本行是做皇帝,而不是指挥军队。为什么他要负起这个责任?”
拿破仑又取出鼻烟壶,默不作声地走了几趟,然后突然出人意外地走到巴拉舍夫跟前,含着一丝笑意,仍然是那么自信、迅速、单纯,仿佛他在做一个不惟重要的,而且使巴拉舍夫愉快的事情,他把手举到这位四十岁的俄国将军的脸上,揪住他的耳朵,轻轻地拉了拉,撇了撇嘴唇微微一笑。
在法国宫廷里,被皇帝揪耳朵被认为是莫大的光荣的恩宠。
“喂,您怎么不说话,亚历山大皇帝的崇拜者和朝臣?”他说,仿佛在他面前只能做他的崇拜者和朝臣,此外做任何别人的崇拜者和朝臣都是可笑的。
“给将军备好了马没有?”他又说,微微颔首以答谢巴拉舍夫的鞠躬。
“把我的那些马给他,他要走很远的路呢……”
巴拉舍夫带回的信是拿破仑给亚历山大皇帝最后的一封信。所有谈话的详情都向俄国皇帝转达了,于是战争开始了。

安德烈公爵在莫斯科和皮埃尔见面后,他对他家里的人说他因事去彼得堡,而实际上他是希望在那儿碰见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他认为必须碰见他。到彼得堡后,他得知库拉金已经不在那儿。皮埃尔事先通知他的内兄说,安德烈公爵在找他。阿纳托利立即从陆军大臣那儿得到委任,于是到摩尔达维亚部队里去了。这时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见到一向对他有好感的老上司库图佐夫将军,库图佐夫将军建议安德烈公爵和他一起去摩尔达维亚部队,老将军已经被任命担任那儿的总司令。安德烈公爵接到在总司令部供职的任命以后,就到土耳其去了。
安德烈公爵认为给库拉金写信要求决斗是不适当的。在没有要求决斗的新的理由情况下,安德烈公爵认为由他首先挑战,是有损罗斯托娃伯爵小姐的名誉的,因此他寻找机会和库拉金见面,以便找一个决斗的新借口。但是在土耳其军队里他也没有碰见库拉金,他在安德烈公爵到后不久就回俄国去了。在一个新国家和新环境里,安德烈公爵心情比较轻松。自从未婚妻变心以后(他越是掩饰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就越强烈),过去他感到幸福的那些生活条件,现在反倒使他痛苦,先前他所极为珍贵的自由和独立,现在使他觉得更难过。他不但不再去想先前那些思绪——就是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仰望天空时初次产生的、他喜欢对皮埃尔谈论的、在博古恰罗沃以及后来的瑞士和罗马使他那孤身独处的生活得到充实的那些思绪;而现在甚至害怕回忆那些向他启示无限光明前景的思绪。他现在只关心与过去无关的眼前实际的问题,他越热衷眼前的问题,过去就离他越远。仿佛过去悬在他头上那个无限遥远的苍穹,突然变为低矮、有限、压着他的拱顶,那里面一切都很明了,并没有什么永恒和神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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