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9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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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列比赫准备就绪,您就组织一批聪明可靠的人作吊篮的乘员,并派一名信使到库图佐夫那儿关照他。此事我已经通知他。
请嘱咐列比赫,叫他对第一次降落的地点特别注意,不要误落到敌人手里。务必叫他多多考虑他的活动和总司令的活动的互相配合。”
皮埃尔在从沃罗佐沃村回家的路上,经过沼泽广场的时候,看见行刑台有一群人,他就停下来,下了车。这是一个被指控为奸细的法国厨子在受鞭刑。鞭刑刚完,拷打的人从行刑凳上解下一个穿蓝裤子、绿坎肩、可怜地呻吟着、一脸红胡子的胖子。站在旁边的另一个罪犯,面色苍白,身体瘦削。从脸型看,两个都是法国人。皮埃尔挤进人群,他那神情很像那个瘦削的法国人,惊慌而且痛苦。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他问。但是那群人(其中有官吏、小市民、商人、农民、穿着肥大外衣和短皮外套的女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行刑台上发生的事,没有人答话。那个胖子站起来,紧锁着眉头,耸耸肩,显然想要表示坚定,不向周围看,把他的坎肩穿上;可是忽然间,他的嘴唇颤抖了,他哭了,像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似的哭了,同时为了哭泣生自己的气。人们大声谈起话来,皮埃尔觉得,他们大声谈话是为了抑制他们的怜悯感情。
“他是某公爵的厨子……”
“怎么样,先生,看来俄国的酱油到法国人嘴里就变成醋了……酸得龇牙咧嘴的。”一个站在皮埃尔旁边的满脸皱纹的小职员在法国人哭的时候说。那个小职员环视周围,看样子是在等待对他玩笑的赞赏。有些人笑了,有些人仍然吃惊地望着给另一个罪犯脱衣服的行刑手。
皮埃尔哼哧着鼻子,皱着眉头,连忙转身回到马车旁,在他走回去坐车的时候,不断地自言自语,嘟囔什么。他一路上有好几次浑身打战,大声地喊叫,以致车夫问他:
“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往哪儿走?”皮埃尔对正把车赶往鲁比扬卡去的车夫喊道。
“您不是吩咐去见总司令吗?”
“傻瓜!畜生!”皮埃尔喊起来,他很少这样骂他的车夫,“我说过要回家;快走,糊涂虫。我今天就得离开。”他自言自语,嘟囔说。
皮埃尔在看到那个受刑的法国人和围着行刑台的人群以后,就下了最后的决心,他再也不能留在莫斯科了,他今天就要去参军,他似乎觉得,不是他已经这样吩咐过车夫,就是车夫自己应当知道这一点。
一回到家,皮埃尔就吩咐他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闻名全莫斯科的车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他当夜就要到莫扎伊斯克去参军,要求把他的几匹鞍马送到那儿。这些事不可能当天就安排好,依叶夫斯塔菲耶维奇的意思,皮埃尔的行期得推迟到第二天,好有时间把替换的马赶到路上。
二十四日,阴雨过后,天放晴了,这天午饭后皮埃尔离开了莫斯科。当夜在佩尔胡什科夫换马的时候,皮埃尔听说那天傍晚打了一场大仗。人们都在讲,在佩尔胡什科夫这儿,地面都被炮声震得打颤。皮埃尔问谁打胜了,没有人能够回答(这是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村战役)。次日黎明,皮埃尔到达莫扎伊斯克。
莫扎伊斯克所有的房屋都驻了兵,皮埃尔的马夫和车夫在这儿的客栈迎接他,客栈也没有空房间:都住满了军官。
莫扎伊斯克城里和城外到处有军队驻扎和通过。到处可以看到哥萨克、步兵、骑兵、大车、炮弹箱和大炮。皮埃尔急急忙忙向前赶路,他离莫斯科越远,越深入这士兵的海洋,就越感到焦急不安和一种还没有体验过的新鲜的喜悦。这是一种类似他在斯洛博达宫当皇帝来临时所体验的感情,一种必须做点什么和牺牲点什么的感情。他现在有一种愉快的感觉,那就是,构成人们的幸福的一切——生活的舒适、财富,甚至生命本身,比起某种东西来,都是弃之为快的虚妄的东西……比起什么东西呢,皮埃尔弄不清楚,也不费劲去弄清楚为了何人,为了何事而牺牲一切,才使他认为特别美好。他对他为之而牺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是牺牲本身对于他是一种新鲜的快乐感情。
十九
八月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打了一仗,二十五日,双方都没有开火,二十六日,波罗金诺战役打响了。
舍瓦尔金诺和波罗金诺两次战役为了什么和怎样挑起来、怎样应战的呢?为什么打起波罗金诺战役?不论是对法国人还是对俄国人来说,这次战役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次战役,对俄国人来说,最直接的结果曾是也必然是促进了莫斯科的毁灭(这是我们怕得要命的),对法国人来说,促进了他们全军覆没(这也是他们怕得要命的)。这个结果甚至在当时也是完全明显的,然而拿破仑还是发动了这次战役,而库图佐夫也奋起应战了。
如果两位统帅都以理智为指导,拿破仑似乎应当明白,他深入两千俄里,在很可能损失四分之一军队情况下发动一场大战,他必然走向毁灭;库图佐夫也似乎同样应当明白,冒着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危险应战,他准会失掉莫斯科。这在库图佐夫就像算术题一样明显,比如下跳棋,我方少一个子儿,而跟人家对拼子儿,我方一定会输,因为不应当对拼。
当对方有十六个子儿,我方有十四个子儿的时候,我只比他弱八分之一;但是如果我拼掉十三个子儿,他就比我强三倍了。
在波罗金诺战役之前,我们的兵力与法国对比,大致是五比六,战役之后,是一比二,也就是战役以前是十万比十二万,战役以后是五万比十万。然而聪明而且富有经验的库图佐夫应战了。被人称为天才统帅的拿破仑发动了那次战役,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军队,更拉长了战线。如果说他认为占领莫斯科就像占领维也纳一样,可以结束战争,可是有许多证据证明并非如此。拿破仑的史学家亲口说,他在占领了斯摩棱斯克之后就想停止前进,他知道拉长战线的危险,占领莫斯科不会是战争的终结,因为在斯摩棱斯克他就看到,留给他的那些俄国城市是怎样的情景,他一再表示愿意进行谈判,但一次也没得到答复。
库图佐夫和拿破仑发动和应接波罗金诺战役,他们这样做都是不由自主和毫无意义的。但是后来史学家对于这些既成的事实牵强附会地证明两个统帅的预见和天才,其实,这些统帅不过是历史的工具,而且是所有不由自主的历史工具中最不自由和最不由自主的活动家。
古人留给我们许多英雄史诗的典范,其中的英雄人物乃是历史的全部趣味,但是我们还不能习惯于这样的事实,那就是这类历史对于我们人类的时代是没有意义的。
关于另外一个问题:波罗金诺战役以及在这之前的舍瓦尔金诺战役是怎样打起来的,也存在一个极为明显、人所共知、完全错误的概念。所有史学家是这样描绘的:
俄国军队在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时,就为大会战寻找最有利的阵地,在波罗金诺找到了这样的阵地。
在莫斯科到斯摩棱斯克的大路左侧,跟大路几乎成直角——从波罗金诺到乌季察,也就是打仗的那个地方,俄国人事先在那儿构筑了防御工事。
在这个阵地的前方,在舍瓦尔金诺高地,设立一个观察敌人设防的前哨,二十四日,拿破仑进攻这个前哨,占领了它;二十六日,开始进攻已经进入波罗金诺战场的全部俄军。
史书上是这样写的,而这是完全歪曲的,任何愿意深入研究事情真相的人,都能很容易弄清楚这一点。
俄国人并没有寻找最好的阵地;恰恰相反,他们在退却中放过了许多比波罗金诺好的阵地。他们没有据守这些阵地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库图佐夫不愿采纳不是他所选择的阵地,还因为人们对大会战的要求还不够强烈,还因为带领民军的米洛拉多维奇还没有赶到,还由于其它无数的原因。事实是,以前所放过的阵地都比较强,波罗金诺阵地(大会战的地点)不但不强,比起俄罗斯帝国任何一个地点,随便用针在地图上插一个地点,都更不像一个阵地。
在大路左边与大路成直角的波罗金诺战场上的阵地(就是大会战的地点),俄国人不但没有设防,而且在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以前,从未想到在这个地点会打一大仗。以下事实可以说明这一点:第一,不但二十五日以前那里没有战壕,而且二十五日开始挖的那些战壕,到二十六日也没完成;第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形势可以作为证明,那个在发生战斗的阵地前面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为什么比别的据点更要加强那个多面堡呢?为什么要消耗一切力量,损失六千人,把它守到二十四日深夜呢?为了观测敌人,只要一个哥萨克侦察班就够了。第三,作战的那个阵地不是预先料到的,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也不是那个阵地的前哨,因为直到二十五日,巴克莱·德·托利和巴格拉季翁还相信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阵地的左翼,而库图佐夫本人在那次战役以后,在一时气愤之下写的报告中,也说舍瓦金诺多面堡是阵地的左翼。只是在很久以后,可以自由地写波罗金诺战役报告的时候,才捏造出那一套奇谈怪论(大概是为一个不会犯错误的总司令辩护),说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个前哨(其实,它不过是左翼的一个设防点),说波罗金诺战役是在我们预先选定的、在构筑工事的阵地上进行的,而实际上,那次战斗是在一个完全意外的、几乎没有工事的地点打响的。
事情显然是这样的:沿科洛恰选定了一个阵地,那条河穿过大路是成锐角,而不是成直角,因此左翼是在舍瓦尔金诺,右翼靠近诺沃耶村,中心在波罗金诺,也就是在科洛恰和沃伊纳两河汇流的地方。凡是不去管仗是怎样打的,只要看一看波罗金诺战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阵地是以科洛恰河为掩护,阻止沿斯摩棱斯克大路进犯莫斯科的敌军。
拿破仑二十四日骑马来到瓦卢耶瓦,他没有看见(史书上说他看见了)从乌季察到波罗金诺的俄国阵地(他不可能看见那个阵地,因为它并不存在),他也没有看见俄国的前哨,但在追击俄军后卫的时候,他碰到俄军阵地的左翼——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出乎俄国人意料,拿破仑把他的军队移过科洛恰河。这么一来,俄国人已经来不及迎接大会战,只好把他们本来要据守的左翼阵地撤掉,占据一个不曾料到的,没有构筑工事的新阵地。拿破仑转移到科洛恰河对岸,也就是大路的左边,这样拿破仑就把即将爆发的战斗从右边移到左边(从俄军方面看),移到乌季察、谢苗诺夫斯科耶和波罗金诺之间的平原上(作为一个阵地、这块平原并不比俄国任何一块平原更有利),二十六日的大战就在这个平原上打响了。预定的战斗和实际的战斗的草图见下页:
假如拿破仑不在二十四日傍晚到达科洛恰河,假如他当晚没有立刻下令攻击多面堡,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始攻击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人怀疑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我们的左翼了;而战斗也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顽强地守卫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同时从中央或者从右面袭击拿破仑,而二十四日大会战就会在预定的筑有工事的阵地上进行了。但是,因为对我们的左翼进攻是在紧接着我们的后卫撤退的晚上,也就是在格里德涅瓦战役刚结束的晚上发生的,还因为俄国的军事将领不愿意或者来不及在二十四日晚就开始大会战,以致波罗金诺战役的第一仗,也是主要的一仗,在二十四日就打输了,而且显然导致了二十六日那一仗的失败。
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失守后,二十五日晨我们已经没有左翼阵地了,于是不得不把左翼往后撤,随便选一个地方匆忙地构筑工事。
但是,只说俄军仅用薄弱的、未完成的工事来防守还不够,情况的更加不利还在于,俄军将领不承认明显的既成事实(左翼失守,当前的战场已经从右向左转移),仍停留在诺沃耶村至乌季察这一带拉长了的阵地上,因此,在战斗开始后,不得不把军队从右方调向左方。这么一来,在整个战斗期间,俄国方面仅有对方一半的兵力以抵抗法军对我们左翼的进攻(波尼亚托夫斯基对乌季察的进攻以及乌瓦罗夫从右翼攻打法军,只是大会战过程中的一些枝节的军事行动)。
由此可见,波罗金诺战役完全不像人们描写的那样(极力掩饰我们军事将领们的错误,从而贬低俄国军队和人民的光荣)。波罗金诺战役并不是在一个选定的,设了防的阵地上进行的,也不是俄国的兵力仅仅稍弱于敌人,实际上俄国人由于失掉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不得不在一个开阔的、几乎没有防御工事的地带,兵力比法军少一半的情况下迎接波罗金诺战役,也就是说,在这样的条件下,不仅战斗十小时和打一场不分胜负的战斗不可想象,就是坚持三小时而不使军队完全崩溃和逃跑也是不可想象的。
二十
二十五日早晨,皮埃尔离开莫扎伊斯克。出了城就是陡峭弯曲的山坡,右边山上有一座教堂,那儿正在做礼拜和鸣钟,皮埃尔下了马车,徒步前进。他后面有一个骑兵团队正在下山坡,团队前面有一队歌手。迎面来一队载着昨天在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赶车的农民吆喝着,响着鞭子,不断地在车子两边奔走。每辆坐着或躺着三、四个伤兵的大车,在陡峭的山坡石路上颠簸着。伤兵包着破布,面色苍白,紧闭着嘴,皱着眉头,抓住车栏杆在车上颠动和互相碰撞。几乎所有的伤兵都带着孩子般的天真的好奇望着皮埃尔那顶白帽子和绿燕尾服。
皮埃尔的车夫气愤地吆喝伤兵运输队,叫他们靠边走。骑兵团唱着歌直冲着皮埃尔的马车走下山坡,把路都堵塞了。皮埃尔停下来,被挤到被铲平的山路的边沿。山坡挡住了太阳,阳光照不到低洼的道路,这儿又冷又潮湿;皮埃尔头顶上是明朗的八月的早晨,教堂发出愉快的钟声。一辆伤兵车停在皮埃尔身旁的路边上。那个穿树皮鞋的车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车前,往没有轮箍的后轮塞了一块石头,然后给停下来的小马整理皮马套。
一个裹着一只胳膊的老年伤兵,跟着车步行,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抓住大车,转脸看了看皮埃尔。
“我说,老乡,是不是就把我们扔到这儿?还是送到莫斯科?”他说。
皮埃尔正在沉思,没有听见有人问他。他时而看看迎着伤兵车走来的骑兵团队,时而看看他身旁的大车,车上的伤兵有两个坐着,一个躺着,他觉得,在他们身上就含有他所关心的问题的解答。在车里有一个坐着的,大概脸上受了伤,他的整个脑袋都包着破布。他的嘴和鼻子都歪到一边。这个伤兵望着教堂画十字。另一个是年幼的孩子,新兵,金黄色的头发,脸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带着和蔼的呆笑望着皮埃尔;第三个趴在那儿,看不见他的脸。骑兵歌手们从车子旁边走过。
“咳,你在何方……倔强的人儿……
“你流落在异乡……”他们唱着士兵舞曲。仿佛响应他们,高处不断地发出丁当的钟声,然而别有一番欢乐意味。此外,还有一种不同的欢乐:对面山坡顶上沐浴着灼热的阳光。可是山坡下,伤兵车旁边,喘息着的小马附近,皮埃尔站着的地方,却充满着潮湿,阴暗和忧愁。
那个肿脸士兵气愤地望着骑兵歌手。
“嗬,公子哥儿!”他责备说。
“这个年头,不仅看见了士兵,也看见了庄稼汉!庄稼汉也被赶上战场,”那个站在车后面的士兵带着苦笑对皮埃尔说,“现在什么都不分了……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一句话——莫斯科。他们要拼到底啊。”虽然那个士兵说得不清楚,皮埃尔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表示赞同。
道路通了,皮埃尔下了山坡,又坐车前进。
皮埃尔一路上东张西望,寻找熟悉的面孔,但是到处遇见不同兵种的陌生的军人面孔,他们全都惊奇地看他那顶白帽子和绿燕尾服。
走了四俄里,他才遇到第一个熟人,他高兴地招呼他。这个熟人是军医官。他坐着一辆篷车,迎着皮埃尔的面赶来,他旁边坐着一个青年医生,他认出皮埃尔,就叫那个坐在前座代替车夫的哥萨克停下来。
“伯爵!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医生问。
“想来看看……”
“好哇,好哇,就要有可看的了……”
皮埃尔下了车,站在那儿跟医生谈起来,向他说明他打算参加战斗。
医生劝别祖霍夫直接去见勋座。
“在开战的时候,您何必到这谁也不知道、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说,向年轻的同事递了个眼色,“不管怎么说,勋座是认识您的,会厚待您的。老兄,就这么办吧。”医生说。
医生似乎很疲劳而且匆忙。
“您是这么考虑的……不过我还想问您,阵地在哪儿?”皮埃尔说。
“阵地?”医生说,“那可不是我的事。过了塔塔里诺沃,那儿有许多人挖战壕,您爬上那个高岗,就可以看见了。”医生说。
“从那儿可以看见吗?……要是您……”
但是医生打断他的话,向篷车走去。
“我本来可以送您,可是,说实在的,我的事情多得到这儿(他在喉咙上比划一下),我要赶到兵团司令那儿。我们的情况怎么样?……您可知道,伯爵,明天就要打一场大仗;一支十万人的军队,至少要有两万伤员,可是我们的担架、病床、医士、医生,还不够六千人用的。我们有一万辆大车,但是还需要别的东西;那只好自己看着办吧。”
在那成千上万活生生的、健康的、年轻的、年老的,怀着愉快的好奇心看他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有两万人注定要受伤和死亡(也许就是他看见的那些人),这个古怪的念头不由得使皮埃尔吃惊。
“他们也许明天就死掉,他们为什么除了死以外还想别的呢?”由于某种不可捉摸的联想,他突然很生动地想起莫扎伊斯克山坡,载着伤兵的车子,教堂的钟声,太阳的斜晖,以及骑兵们的歌声。
“骑兵们去打仗,路上遇见伤兵,可是他们一点不去想那正在等待他们的命运,只是向伤兵瞟一眼就走过去了。在他们之中有两万人注定死亡,可是他们对我的帽子却感到惊讶!多么奇怪!”皮埃尔在去塔塔里诺沃的路上想道。
在道路的左边有一所地主的住宅,那儿停着几辆马车、带篷的大车、一些勤务兵和哨兵。勋座就住在那儿。但是皮埃尔来到这儿的时候,他不在,几乎一个参谋人员也没有。他们都做礼拜去了。皮埃尔坐上车继续往前走,向戈尔基进发。
皮埃尔的车上了山,进入山村里一条不大的街上,皮埃尔在这儿第一次看见了农民民军,他们头戴缀有十字架的帽子,身穿白衬衫,他们大声谈笑,兴致勃勃,满脸大汗,正在路右边一座长满青草的高大土岗上干活儿。
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在挖土,另一些人用手推车在跳板上运土,还有一些人站在那儿不动。
两个军官站在土岗上指挥他们。皮埃尔看见这些农民显然还在为他们刚当上军人而开心,他又想起莫扎伊斯克那些伤兵,他开始明白,那个兵说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在战场上干活儿的大胡子农民,他们那古怪的笨重的靴子,他们那冒着汗的脖子,他们有的敞开斜领口,露出晒黑的锁骨的衬衫,这一切景象比皮埃尔过去所见所闻更强有力地使他感到此时此刻的严肃性和重要性。
二十一
皮埃尔下了车,从干活儿的民兵身边走过,爬上那个医生告诉他从那儿可以看见战场的土岗。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太阳高悬在皮埃尔的左后方,透过清洁稀薄的空气,明晃晃地照耀着他面前像圆剧场一般隆起的广阔画面。
斯摩棱斯克大路从左上方穿过圆剧场,经过一座坐落在土岗前下方五百来步有白色教堂的村子(这村子就是波罗金诺)蜿蜒曲折地伸展着。这条大路从村子下面过去,跨过一座桥,一起一伏地经过几个山坡,盘旋着越爬越高,一直伸展到从六俄里外可以看见的瓦卢耶瓦村(现在拿破仑就在那儿驻扎)。过了瓦卢耶瓦村,大路就隐没在地平线上一座已经发黄的森林里了。在那座白桦和枞树的森林里,在大路的右边,科洛恰修道院的十字架和钟楼远远地在太阳下闪光。在那黛青色的远方,在森林和大路的左边和右边,好些地方可以看见冒烟的篝火和不明数量的敌军和我军。右边,沿科洛恰河和莫斯科河流域,是峡谷纵横的山地。在峡谷中间,从远处可以看见别祖博沃村和扎哈林诺村。左边地势比较平坦,有长着庄稼的田地,那里可以看见一座被烧掉的冒烟的村子——谢苗诺夫斯科耶村。
皮埃尔从左右两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明确。战场的左右两边都不大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找不到他希望看见的战场,只是看见田野、草地、军队、篝火的烟、村庄、丘陵、小河;皮埃尔无论怎样观看,也不能从这充满了生命的地方找到阵地,甚至分不清敌人和我们的队伍。
“得问一个了解情况的人。”他想,于是转身问一个军官,那个军官正好奇地端详他那不是军人装束的庞大身躯。
“请问,”皮埃尔对那个军官说,“前面是什么村子?”
“是布尔金诺吧?”那个军官问他的伙伴。
“波罗金诺。”另一个纠正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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