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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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军官显然很高兴有一个谈话的机会,于是凑近皮埃尔。
“那儿是我们的人吗?”皮埃尔问。
“是的,再往前去就是法国人,”那个军官说,“那儿就是他们,看得见。”
“哪儿?哪儿?”皮埃尔问。
“凭肉眼就看得见。那不是,就在那儿!”军官用手指着河对岸左边看得见的烟,他脸上的神情严肃而且认真,皮埃尔碰到很多面孔都是这种表情。
“啊,那是法国人!那儿呢?……”皮埃尔指着左边的土岗,那附近有一些队伍。
“那是我们的人。”
“啊,是我们的人!那边呢?”皮埃尔指着远方有一棵大树的土岗,旁边是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村子,也有一些篝火在冒烟,还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
“这又是他,”那个军官说,(这是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昨天是我们的,现在是他的。”
“那么我们的阵地呢?”
“阵地?”那个军官带着得意的微笑说,“这个我可以给您讲清楚,因为我修筑过我们所有的工事。在那儿,看见吗,我们的中心在波罗金诺,就在那儿。”他指着前面有白色教堂的村子,“那儿是科洛恰河渡口。就在那儿,看见吗,那边洼地上还堆放着成排刚割下来的干草呢,您瞧,那儿还有一座桥。那是我们的中心。我们的右翼就在那儿(他指正右方,在山谷的远方),那儿是莫斯科河,那儿我们有三个多面堡,修筑得非常坚固。右翼……”军官说到这儿停住了,“您知道,这很难给您说得明白……昨天我们的左翼在那儿,在舍瓦尔金诺,在那儿,瞧见吗,那儿有一棵橡树;现在我们把左翼后撤了,现在在那儿,那儿——您瞧见那个村子和烟吗?——那是谢苗诺夫斯科耶,而这儿,”他指拉耶夫斯基土岗,“不过,战斗未必在这儿进行。他把军队调到这儿,只是一种诡计;他很可能从右边迂回莫斯科。不过,不管在哪儿打,我们的人明天都要大大地减员!”那个军官说。
一个年老的中士在军官说话的时候走过来,默默地等待他的长官把话说完;但是,他显然不喜欢军官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他打断了他的话。
“该去取土筐了。”他说,口气颇严厉。
军官似乎慌了神,他似乎明白他不该说这种话,只可以在心里想会有多么大的伤亡。
“对了,又要派三连去。”军官急忙说。
“您贵干,是大夫吗?”
“不是,我随便看看。”皮埃尔回答。
“咳,该死的东西!”军官跟在他后面,捂着鼻子从干活的人们旁边跑过去,说。
“瞧,他们!……抬着来了……那是圣母……马上就要到了……”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军官、士兵、民兵都顺着大路往前跑去。
在波罗金诺山脚下出现教堂的行列。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在前面整整齐齐走着的是步兵,他们光着头,枪口冲下背着。步兵后面响起教堂的歌声。
没有戴帽子的士兵和民兵绕过皮埃尔,向那队人跑去。
“圣母来了!保护神!……伊韦尔圣母!……”
“斯摩棱斯克圣母。”另外一个人更正说。
民兵们——就是那些在村子里的,还有那些正在炮兵连干活儿的,都扔下铁锹向教堂的行列跑去。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行进着的一营人后面,是穿着法衣的神甫们——一个戴着高筒僧帽的小老头、一群僧侣和唱诗班。再后面就是士兵和军官抬着一幅巨大的、金光闪闪的黑脸圣像。这是从斯摩棱斯克运出并且从此就跟着军队的圣像。圣像的前后左右是成群的不戴帽子的军人,他们走着,跑着,鞠躬到地。
圣像抬到山上就停了下来;用一大块布托着圣像的人们换了班,读经员重新点起手提香炉,祈祷开始了。炽热的阳光直射着;清凉的微风吹动着人们的头发和圣像的饰带;歌声在寥廓的苍穹下显得不怎么响亮。一大群光头的军官、士兵和民兵围着圣像。在神甫和读经员后面一片空地上站着一些官员。一个脖子上挂着圣乔治十字勋章的秃顶将军,站在神甫背后,他不画十字(显然是德国人),耐心地等待祈祷结束,他认为必须听完那想必可以激发俄国人民的爱国热情的祈祷。另外一个将军雄赳赳地站在那儿,一只手不时地在胸前抖动着画十字,老向周围张望。站在农民中间的皮埃尔在官员里面认出了几个熟人;但是他不看他们:他全部的注意力被这群贪看圣像的士兵和民兵的严肃面孔吸引住了。当疲倦的读经员一开始懒洋洋地、习惯地唱(唱第二十遍了):“把你的奴隶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吧,圣母”,神甫和助祭就接着唱:“上帝保佑我们,投向你,就像投向不可摧毁的堡垒”,于是所有人的脸上又现出那意识到即将来临的重大事件的表情,这是那天早晨皮埃尔在莫扎伊斯克山脚下,在他有时遇见的许多脸上看到的表情;人们更加频繁地低头,抖动头发,发出叹息声和在胸前画十字的声音。
围着圣像的人群忽然闪开来,推挤着皮埃尔。从人们匆忙地让路来看,向圣像走来的大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这是视察阵地的库图佐夫。他在回塔塔里诺沃的路上前来祈祷。皮埃尔从他与众不同的特殊身形,立刻认出了库图佐夫。
库图佐夫庞大肥胖的躯体穿一件长长的礼服,背脊微驼,满头白发,没有戴帽子,浮肿的脸上有一只因受伤而流泪的白眼睛,他迈着前倾的摇摆的步子走进人群,停在神甫后面。他用习惯的动作画了十字,一躬到地,深沉地叹了口气,低下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库图佐夫后面是贝尼格森和侍从。虽然总司令的出场引起全体高级官员的注意,而民军和士兵却不看他,仍然继续祷告。
祈祷结束了,库图佐夫走到圣像面前,挺费劲地跪下来,鞠躬到地,试了半天想站起来,但由于身体笨重和衰弱,站不起来。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像天真的孩子似的撅起嘴唇去吻圣像,又鞠了一躬,一只手触到地面。将军们都跟着他这样做;然后是军官们照样做了,在军官之后,士兵们和民兵互相拥挤着,践踏着,喘息着,带着激动的神情在地上爬行。
二十二
皮埃尔被挤得跌跌撞撞,向四外张望着。
“伯爵,彼得·基里雷奇!您怎么在这儿?”不知是谁在叫他,皮埃尔回头看了看。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用手拂拭弄脏了的膝盖(想必他也向圣像跪拜过),微笑着向皮埃尔走来。鲍里斯服装雅致,一副戎马倥偬、剽悍英武的气派。他穿一件长外衣,像库图佐夫似的肩上挎一根马鞭。
这时,库图佐夫向村子走去,走到最近一户人家,在阴影里坐在一个哥萨克跑着送来的一张长凳上,另一个哥萨克赶快铺上一块毯子。一大群装束辉煌的侍从围着总司令。
圣像向前移动了,一大群人跟随着。皮埃尔站在离库图佐夫三十来步的地方,在跟鲍里斯谈话。
皮埃尔说他想参加战斗,并且观察一下阵地。
“好哇,您这样做很好,”鲍里斯说,“我一定代表营盘招待您。您可以从贝尼格森伯爵要去的地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在他的部下。我一定向他报告。如果您想巡视阵地,跟我们来:我们就要去左翼。然后咱们回来,请您在我们那儿过夜,咱们可以凑一局牌。您不是认识德米特里·谢尔盖伊奇吗?他也在那儿住。”他指着戈尔基村第三家房屋。
“不过我很想看看右翼,听说右翼很强,”皮埃尔说,“我想从莫斯科河出发,把整个阵地都走一遍。”
“好的,这以后再说,主要的是左翼……”
“是的,是的。博尔孔斯基的团队在哪儿,您能指给我吗?”皮埃尔问。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吗?咱们从那儿经过,我领您去找他。”
“我们的左翼怎么样?”皮埃尔问。
“我对您说实话,只是咱们俩私下谈,天知道左翼是怎样一个情况,”鲍里斯说,机密地压低了声音,“贝尼格森伯爵完全不是那么设想的。他本来打算在那个山岗上设防,完全不是现在这样……但是,”鲍里斯耸了耸肩,“勋座不同意,也许他听了什么人的话。要知道……”鲍里斯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这时库图佐夫的副官凯萨罗夫来了。“啊!派西·谢尔盖伊奇,”鲍里斯带着随随便便的微笑对凯萨罗夫说,“我正给伯爵介绍我们的阵地呢,真奇怪,勋座对法国人的意图怎么料得这么准!”
“您是说左翼吗?”凯萨罗夫说。
“是的,是的,正是。我们的左翼现在非常、非常坚固。”
虽然库图佐夫把参谋部所有多余的人都打发走了,鲍里斯却能不受这次调动的影响而留在司令部。鲍里斯在贝尼格森伯爵那儿谋了个位置。贝尼格森伯爵也像鲍里斯跟随过的所有的人一样,认为德鲁别茨科伊是一个无价之宝。
军队上层有两个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派别:库图佐夫派和参谋长贝尼格森派。鲍里斯属于后一派,谁也没有他那样善于奴颜婢膝,曲意奉承库图佐夫,而同时又给人以老头子不行、一切都由贝尼格森主持的感觉。现在到了战斗的决定时刻,库图佐夫就该垮台了,大权将要交给贝尼格森,或者,就算库图佐夫打了胜仗,也要使人觉得一切功劳归贝尼格森。不管怎样,为明天的战斗将有重赏,一批新人将被提拔。因此,鲍里斯整天情绪激昂。
在凯萨罗夫之后,又有一些皮埃尔的熟人走过来,他来不及回答他们像撒豆子似的向他撒来的关于莫斯科情况的询问,也来不及听他们对他的讲述。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既兴奋又惊慌。但是皮埃尔觉得,其中有些人之所以心情紧张,多半是因为关心个人的得失,而萦绕皮埃尔心头的却是另外一些人脸上的另一种紧张表情,那不是关心个人的问题,而是关心整体的生死问题的表情。库图佐夫看见皮埃尔的身影和围着他的一群人。
“叫他来见我。”库图佐夫说。副官转达了勋座的意思,于是皮埃尔就向长凳走去。但是有一个普通的民军在他前头向库图佐夫走去。这个人是多洛霍夫。
“这家伙怎么在这儿?”皮埃尔问。
“这个骗子手,没有他钻不到的地方!”有人回答皮埃尔,“他早就降为士兵了。现在他要提升了。他递上一些计划,夜里爬到敌人的哨兵线……是条好汉!……”
皮埃尔脱帽,恭恭敬敬向库图佐夫鞠躬。
“我认为,如果我向勋座大人报告,您可能把我撵走,也许会说,您已经知道我所报告的事,即使这样,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多洛霍夫说。
“是的,是的。”
“如果我是对的,我就会给祖国带来利益,我随时准备为祖国牺牲。”
“是的……是的……”
“假如勋座大人需要不吝啬自己生命的人,请记起我……也许勋座大人用得上我。”
“是的……是的……”库图佐夫重复说,眯起含有笑意的眼睛望着皮埃尔。
这时,鲍里斯以其侍从武官特有的灵活性,迅速移到皮埃尔身边,靠近了首长,用最自然的态度,仿佛把已经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似的,声音不高地对皮埃尔说:
“民兵都穿上干净的白衬衫,准备为国牺牲了。多么英勇啊,伯爵!”
鲍里斯对皮埃尔说这话,显然是为了让勋座听见。他知道库图佐夫一定会注意这句话,果然,勋座对他说:
“你说民兵什么来着?”他问鲍里斯。
“勋座大人,他们穿上白衬衫,准备明天去赴死。”
“啊!……英勇卓绝、无与伦比的人民!”库图佐夫说,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无与伦比的人民!”他叹息着重复说。
“您想闻闻火药味吗?”他对皮埃尔说,“是的,令人愉快的气味。我很荣幸作为尊夫人的崇拜者。她好吗?我的住处可以供您使用。”正像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库图佐夫精神恍惚地向四外张望,好像忘了他要说什么或者要做什么似的。
显然他想起他要寻找的东西了,于是向他的副官的弟弟安德烈·谢尔盖伊奇·凯萨罗夫招手。
“马林那首诗是怎么说来着,怎么说的?就是咏格拉科夫的那几句:‘你在兵团里充教师爷……’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库图佐夫说,显然要笑出来了。凯萨罗夫背诵起来……库图佐夫微笑着,随着诗的节奏点头。
当皮埃尔离开库图佐夫时,多洛霍夫走近皮埃尔,握起他的手。
“我非常高兴在这儿看见您,伯爵,”他不顾别人在场,大声说,语气特别坚定而且庄重,“在这只有上帝知道咱们之间谁注定活下来的前夕,我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对您说,我为咱们中间曾经发生的误会而抱歉,我希望您对我不再有任何芥蒂。请您原谅我。”
皮埃尔看着多洛霍夫,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一味咧着嘴微笑。多洛霍夫含泪拥抱皮埃尔,吻了吻他。
鲍里斯对他的将军说了几句话,于是贝尼格森伯爵向皮埃尔转过身来,邀他一同去视察战线。
“那会使您感到兴趣的。”他说。
“是的,非常有趣。”皮埃尔说。
半小时后,库图佐夫向塔塔里诺沃进发,贝尼格森带着他的侍从,皮埃尔也跟随着,视察战线去了。
二十三
贝尼格森离开戈尔基,顺着山坡大路向大桥进发,这就是军官指给皮埃尔看的那个阵地中心,在它旁边河岸上堆放着刚割下来、散发着香味的干草的那座桥。他们驰过桥,进入波罗金诺,再向左转,从大批的士兵和大炮旁边经过,来到士兵在那儿挖土的高岗。这个多面堡当时还没有命名,后来叫作拉耶夫斯基多面堡或者叫作高地炮台。
皮埃尔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多面堡。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比起波罗金诺战场任何地方,对他来说,是一个更值得纪念的地方。然后他们经过一条山沟来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士兵们正在那儿从农舍和烘干室拖走最后剩余的木头。然后,他们上山,下山,经过一片像被冰雹砸平的黑麦地,沿着在坎坷不平的耕地上刚被炮兵踏出来的道路驰到正在构筑的凸角堡[57]。
贝尼格森在凸角堡停下来,向前眺望那昨天还是我们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那儿看得见几个骑马的人。军官们说,那里面有拿破仑,要不就是缪拉。大家都贪婪地望那一群骑马的人。皮埃尔也往那边看,极力猜测那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中间哪一个是拿破仑,后来,骑马的人下了土岗就不见了。
贝尼格森对走到他跟前的军官开始讲解我军的整个形势。皮埃尔听着贝尼格森的讲解,费尽心思想弄清目前战役的真相,但是他很苦恼,感到自己脑子不够用。他一点也没听懂。贝尼格森停住了,看见仔细倾听的皮埃尔的身影,忽然对他说:
“您大概不感兴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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