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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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应该造一道围墙。”
“那你就得给木料,”后边有一个身材矮小、生得不好看的农民插嘴说,“去年夏天我倒是想造围墙来着,可是你把我关进牢房,喂了三个月的虱子。这就叫造围墙。”
“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涅赫柳多夫问总管道。
“Der
erste
Dieb
im
Dorfe[5],”总管用德国话说,“他每年都在树林里偷树,被人逮住。你得学会尊重别人的财产才成。”总管说。
“莫非我们不尊重你?”老人说,“我们可不能不尊重你,因为我们就在你的手心里。你能把我们搓成绳子哟。”
“得了,老乡,谁也不会欺负你们。你们别欺负旁人就成了。”
“说的倒好听,‘谁也不会欺负你们’!去年夏天你就打过我一个嘴巴,打完就算了。看样子,跟阔人就是没理可讲。”
“那么你做事就得守法。”
显然,这儿在进行一场舌战,而参加的双方都不大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话,而且为什么说这些话。不过,看得出来,舌战中的一方满腔愤恨,只是因为害怕才没有发作出来罢了,另外的一方却感到地位优越,有权有势。这场舌战涅赫柳多夫听着很难过。他极力想回到正事上来:商定租价和交款的期限。
“那么,关于土地的事该怎么办呢?你们乐意吗?要是把全部土地交给你们,你们定个什么价钱呢?”
“这是您的东西,要由您来定价钱。”
涅赫柳多夫就定出一个价钱。尽管涅赫柳多夫所定的价钱比附近一带的租价低得多,农民们却照例开始还价,认为价钱太高。涅赫柳多夫本来预料他提出的价钱会被他们高兴地接受,可是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满意的表现。涅赫柳多夫只能根据一件事来推断他提出来的价钱对他们有利,那就是后来大家谈到由谁承租土地的问题,要确定究竟是由整个村社来承租还是另外由一个共耕社来承租的时候,农民中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其中的一派打算把体力不济和无力付款的农民排除在承租土地之外,另一派就是他们打算排挤出去的那些农民。最后,多亏由总管出力,才讲定了价钱和交款的期限。于是农民们一边热闹地交谈,一边走下山坡,往村子里走去。涅赫柳多夫就到账房去,跟总管一块儿拟定租约。
一切事情都照涅赫柳多夫所希望和所预料的那样安排下来:农民得到土地后所付的租金比本区土地的一般租金要低三成。他自己从土地上所得到的收入几乎减少了一半,然而这笔收入在涅赫柳多夫仍然绰绰有余,特别是因为他卖掉树林,出售农具,会有额外的进项。一切似乎都办得很好,可是涅赫柳多夫不知什么缘故,老是觉得有点羞愧。他看出来,尽管有一些农民对他说出感激的话,可是农民们并不满足,另外还有所期望。于是,结果竟然成为这样:他自己已经受了很大损失,却没有为农民们做到他们所期望的事。
第二天,在家里写成的租约签了字。涅赫柳多夫由一些受众人推选而特意到此地来的老年农民护送着,走出账房,带着事情没有办妥的不愉快感觉,坐上先前火车站上马车夫讲起过的总管那辆阔气的四轮马车,由三匹马拉着,向那些带着困惑的脸色和不满意地摇着头的农民们告别,动身到火车站去。涅赫柳多夫对他自己不满意,他所不满意的究竟是哪一方面,他不知道,然而他老是感到有点愁闷,有点羞愧。

涅赫柳多夫从库兹明斯科耶动身,到他从姑姑们名下继承的庄园去,也就是他同卡秋莎相识的地方。他对这片田产上的土地也打算照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用过的那种办法处理。此外,他还想尽量打听一下关于卡秋莎的事,关于她和他的孩子的事:那个孩子真是死了吗?他是怎样死的?他一清早到达帕诺沃。他坐着马车走进庄园的院子,使他触目惊心的头一件事,就是所有的房屋,特别是正房,显出一幅破败敝旧的景象。铁皮房顶本来是绿色的,已经很久没有油漆过,现在锈得发红;有几块铁皮卷了边,大概是被暴风雨掀起来的。正房的四面原本用薄板包起来,钉好,如今有些地方的木板已经被人撬走,那种人专挑容易拔掉生锈的钉子拆下木板的地方下手。门廊有两个,一个是正门的门廊,一个是他记得特别清楚的后门的门廊,都已经倒塌朽坏,只剩下梁架。有些窗子缺了玻璃,钉上木板了。管家住着的厢房、厨房、马棚,都已经陈旧,灰色。惟有花园,不但没有衰败,反而葱茏茂盛,枝条相连,目前正百花齐放。在围墙外面就可以看见樱桃树、苹果树、李树开了花,好比一朵朵白云。做篱笆用的丁香花丛也开了花,就像十四年前一样,那一年涅赫柳多夫跟十八岁的卡秋莎一块儿玩捉人游戏,就在这样的丁香花丛后面跌过一跤,被荨麻刺破了手。当初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在正房旁边种过一棵落叶松,矮得像是木橛子,如今却长成一棵可以做梁木用的大树,枝子上满是绿里带黄而又像绒毛那么柔软的松针了。那条河的河水已经涨到两岸上来,从磨坊的水闸上哗哗响地冲下去。河对岸的草场上,农民们的各种颜色的牛马混杂在一起,正在吃草。管家是一个在宗教学校里没有毕业的学生。他在院子里含笑迎接涅赫柳多夫,又含笑请他到账房里去,然后仍旧含笑走到隔板后边去,仿佛他用这样的笑容表示就要发生一件什么特别的事似的。隔板后面响起悄悄讲话的声音,随后就沉默了。马车夫收到车钱后,赶着车出了院子,响起一片铃铛声,随后就完全沉寂了。这以后有一个赤脚的姑娘,穿着绣花衬衫,耳朵上挂着绒毛球算是耳环,在窗子外面跑过去。有一个成年的男子跟在那个姑娘后边跑过去,他那双大靴子的钉子在一条踏硬的小路上踩得玎玎地响。
涅赫柳多夫在窗旁坐下,瞧着花园,听着。春天的新鲜空气和新垦过的土地的气息从小小的、开着两扇窗的窗口飘进来,微微吹动他出汗的额头上的头发,吹动布满刀痕的窗台上放着的一叠纸张。河边响起“特拉拍塔,特拉拍塔”的声音,那是农妇们在用洗衣棒捶打衣服,这些声音互相打岔,在迎着太阳而闪闪发光的河塘上飘荡。磨坊那边,流水从高处落下来,发出均匀的响声。一只苍蝇惊恐而响亮地嗡嗡叫着,从他耳旁飞过。
忽然,涅赫柳多夫想起很久以前他还年轻纯洁的时候,他也是在这儿,在磨坊的均匀的流水声中,听着河边那些洗衣棒捶打湿衣服的响声,春风也是照这样吹动他湿润的额头上的头发,吹动那布满刀痕的窗台上放着的一叠纸张,恰好也有一只苍蝇像这样惊恐地从他耳旁飞过。他不光是想起了当初他是个十八岁的青年的那种样子,而且感到他现在仍旧像当时那么朝气蓬勃、心地纯洁,有无可限量的前途。可是同时,如同梦中常有的情形那样,他知道这些都已经不复存在,他心里顿时感到十分凄凉。
“请问,您什么时候吃饭?”管家含笑问道。
“随您的便好了,我不饿。我要到村子里去走一趟。”
“不过,您乐意到正房里去一趟吗?房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请您费神去看一趟吧,如果这所房子的外观……”
“不了,以后再看吧。现在,劳驾,请您告诉我,你们这儿有一个女人叫马特廖娜·哈林娜吗?”
这个人就是卡秋莎的姨母。
“怎么没有?她就住在村子里,我简直拿她没法办。她在卖私酒。我知道这件事,揭过她的底,骂过她,可是又不忍心把她报官究办。她已经是个老太婆,又有孙儿孙女要她养活。”管家说,仍旧满面笑容,既表示他想向东家讨好,又表示他深信涅赫柳多夫对一切事情的看法都跟他一样。
“她住在哪儿?我想去找她。”
“她住在村子尽头,从村边数起第三家就是。左边是一所砖房,过了砖房就是她的小屋。不过,还是由我陪着您去好了。”总管说,快活地微笑着。
“不必了,谢谢您,我会找到的。劳驾,您费心通知农民们,让他们来开会,我要跟他们谈一谈土地的事。”涅赫柳多夫说,打算在此地按照在库兹明斯科耶的那种方式跟农民们把事情了结一下,如果可能的话,今天傍晚就办妥。

涅赫柳多夫走出大门,遇见了那个农家姑娘,耳朵上挂着绒毛球,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围裙,很快地迈动两只厚实的光脚,穿过生满车前草和独行菜的牧场,沿着一条踩得很硬的小路走来。她正在往回走,左胳膊在胸前很快地甩来甩去,右胳膊搂住一只红公鸡,把它贴紧她的肚子。那只公鸡抖动着红冠子,似乎心平气和,光是转动眼珠,时而把一条黑腿伸出来,时而又缩回去,它的爪子常常钩住那个姑娘的围裙。姑娘走得离东家近了,就放慢脚步,把跑步改成走路。她走到他跟前的时候,站住,把头往后一仰,对他一鞠躬。直到他走过去了,她才抱着公鸡往前走去。涅赫柳多夫走下坡,又在水井那儿遇见一个老太婆,身上穿着肮脏的粗布衬衫,伛偻的背上横着一根扁担,扁担的两头挑着沉甸甸的、装满水的桶。老太婆小心地放下两只水桶,也像那样把头往后一仰,对他一鞠躬。
过了这口水井就是村子。那天的天气晴朗、炎热,早晨十点钟就已经热得发闷。云朵聚拢来,不时遮住太阳。整条街道上弥漫着浓烈刺鼻而又并不难闻的畜粪气味,有些大车顺着碾平的、坦荡的道路爬上山坡,粪味就是从那儿飘来的,不过主要的却是从各家院子里刚刚耙松的畜粪堆里冒出来的,涅赫柳多夫正走过那些院子的敞开的门口。有些农民跟在大车后面爬上坡去,光着脚,上衣和裤子上粘着粪汁;他们不时回过头来瞧着这个又高又结实的老爷,看见他头上戴着灰色礼帽,丝帽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手里拄着亮晃晃的银头曲节手杖,每走两步路就用这根手杖点一下地面,一路走上坡来,穿过村子。有些农民正从田野里赶着空车回来,一路小跑,在赶车座位上颠个不停,他们看见这个不平常的人沿着他们的村街走动,不由得暗暗吃惊,脱掉帽子对他鞠躬。村妇们走到大门外边来,或者站在房外的门廊上,互相指点他,瞧着他一路走过去。
涅赫柳多夫刚走到第四个人家的院门口,却不得不停住,让一辆大车从大门里出来。那辆大车吱吱嘎嘎响着,装满畜粪,堆得很高,压得很紧,上边铺着一张椴皮席供人坐。有一个六岁的男孩跟着大车走出来,正在等着坐上车去,心里很兴奋。一个穿树皮鞋的青年农民赶着马,迈开大步从院门里走出来。有一匹长腿的蓝灰色小马从院门里跳出来,可是见到涅赫柳多夫就吓了一跳,赶紧靠近那辆大车,用腿蹭着车轮,蹿到前边它母亲那儿去,它的母亲已经拉着那辆沉重的大车走出院门,正心神不定,轻声嘶鸣。随后又有一匹马由一个清瘦矫健的老人牵出来,他也光着脚,穿着花条子的裤子和肮脏的长衬衫,背上隆起尖瘦的肩胛骨。
那些马顺着平坦的道路往上走,道路上点缀着灰色的、仿佛烧焦了的粪块。这时候那个老人走回院门口来,对涅赫柳多夫一鞠躬。
“你就是我们那两个老小姐的侄子吧?”
“对了,我就是她们的侄子。”
“欢迎欢迎。怎么样,你是来看一看我们吧?”老人健谈地讲起来。
“对,对。怎么样,你们过得好不好?”涅赫柳多夫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们的生活糟透了。”健谈的老人仿佛感到愉快似地拖着长音说。
“为什么这样糟呢?”涅赫柳多夫一面说,一面走进院门。
“可是另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生活呢?只有这种糟透了的生活。”老人说,跟着涅赫柳多夫走进院子。他来到一个敞棚底下,在一块已经铲掉畜粪而露出地皮的空地上站住。
涅赫柳多夫跟着他走到那个敞棚底下。
“瞧,我家里总共有十二口人,”老人接着说,指了指两个女人,她们手里拿着大叉,头巾已经从头上滑下来,站在还没清除出去的粪堆上,满头大汗,把裙裾掖在腰里,裸露的小腿肚子上有半截溅满了粪汁,“家里每个月都得买进六普特粮食,可是这笔钱打哪儿来呢?”
“那么,你们自己打的粮食莫非不够吃?”
“自己打的粮食?!”老人说着,冷笑了一声,“我的地只能养活三口人。这一回我们总共收了八垛粮食,还不够吃到圣诞节的。”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这么办:把一个孩子打发出去做长工,另外在您老人家那边借了点钱。那点钱没到大斋就全用光了,可是税款还没交上。”
“税款要交多少?”
“我这一户每季要交十七个卢布。唉,上帝啊,这叫什么生活!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了!”
“我可以到你们的小屋里去吗?”涅赫柳多夫说着,往前走去,穿过那个小院子,从铲净畜粪的地方走到那些还没动用过的和刚用大叉翻过而正在冒出浓重气味的棕黄色畜粪上。
“那有什么不行的,去吧。”老人说,他那两只光脚很快地走着,脚趾窝里涌出粪汁来。他绕到涅赫柳多夫前边,给他推开小屋的房门。
两个女人理好头上的头巾,把毛织裙子的裙裾放下来,带着好奇的惊恐神情瞧着这个装束整洁、袖口上有金纽扣的老爷走进她们的家。
从小屋里跑出来两个穿着粗布衬衫的小姑娘。涅赫柳多夫略微弯下腰,脱掉帽子,走进门道,随后走进一个又脏又窄的房间,那儿摆着两架织布机,弥漫着酸臭的食物的气味。有一个老太婆站在房间里炉灶旁边,卷起衣袖,露出两条又黑又瘦、青筋暴起的瘦胳膊。
“瞧,我们的东家到我们这儿做客来了。”老人说。
“哦,多承赏光。”老太婆亲切地说,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来。
“我想要看一看你们怎样生活。”涅赫柳多夫说。
“喏,我们怎样生活,你一看就明白。这个小屋就要坍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压死人。可是老头子倒说这个小屋挺好。我们就这么过下来了,瞧,跟皇帝那么神气,”能说会道的老太婆说,兴奋地摆动着脑袋,“马上就要开饭了。我得给干活的人填饱肚子。”
“那你们吃些什么?”
“吃什么?我们的吃食好得很。头一道菜是面包加克瓦斯[6],第二道是克瓦斯加面包。”老太婆笑着说,露出已经蛀掉一半的牙齿。
“不,您别开玩笑,让我看一看今天你们吃些什么。”
“吃什么?”老人笑着说,“我们的吃食并不怎么精致。你给他看吧,老婆子。”
老太婆摇摇头。
“你想瞧我们庄稼人的吃食?我看你啊,老爷,真是爱管闲事。他什么事都要知道。我说过吃的是面包和克瓦斯。不过另外还有点汤,昨天那些娘儿们送来几条鱼。喏,这就是汤。喝完汤就吃土豆。”
“没有别的了?”
“另外还能有什么呢,左不过在汤里添点牛奶就是了。”老太婆笑着说,瞧着门口。
房门是开着的,门道里挤满了人。男孩、女孩、抱着婴儿的女人挤在门口,瞅着这个古怪的老爷考察庄稼人的吃食。老太婆分明因为善于跟老爷周旋而感到得意。
“是啊,我们的生活真糟,老爷,真糟啊,这是用不着说的。”老人说。“你们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对站在门口的人嚷道。
“好,再见吧。”涅赫柳多夫说,觉得别扭,羞愧,他也说不出这是什么缘故。
“多谢你来看我们。”老人说。
过道里的人互相挤紧,好空出一条路来让他过去。他走出去,到街上,顺着斜坡往上走。有两个男孩光着脚从过道里出来,跟着他走:一个年纪大一点,穿着原是白色的脏衬衫,另一个穿着瘦小的、褪了色的粉红色衬衫。涅赫柳多夫回过头来看他们。
“现在你到哪儿去?”穿白衬衫的男孩说。
“去找马特廖娜·哈林娜,”他说,“你们认识她吗?”
穿粉红色小衬衫的男孩不知什么缘故笑起来,可是大孩子严肃地反问道:
“哪一个马特廖娜?岁数大吗?”
“对,岁数大。”
“哦哦,”他拖着长音说,“那就是谢苗尼哈,她住在这个村子的尽头上。我们领你去就是。走,费季卡,咱们领他去。”
“可是那些马呢?”
“我看,没关系!”
费季卡同意了,他们三个人就一块儿顺着村街往坡上走。

涅赫柳多夫觉得跟这两个男孩在一起倒比跟大人在一起自在得多,一路上他跟他们攀谈起来。穿粉红色小衬衫的小男孩不再发笑,讲起话来跟那个大孩子一样又有条理又仔细。
“那么,你们村里谁最穷?”涅赫柳多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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