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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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打起精神,开口讲话,向农民们宣布说他打算把土地全部交给他们。农民们沉默着,他们的面部表情丝毫没有发生变化。
“因为我认为,”涅赫柳多夫涨红了脸说,“土地不应该由不在土地上干活的人占有,每个人都有权利使用土地。”
“这是不消说的。这话说得对极了。”传来农民们的说话声。
涅赫柳多夫接着讲到土地的收入应该由大家平分,因此他建议他们收下土地,付出他们所规定的价钱,把这些钱合成一笔公积金,由他们日后使用。这时候不断传来称赞和同意的话语声,然而农民们严肃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严肃了。他们的眼睛先还瞅着他们的主人,这时候却低下去,仿佛大家已经看穿他的狡诈,他骗不了任何人,同时他们又不愿意让他感到羞愧似的。
涅赫柳多夫讲得颇为清楚,农民们素来是善于领会道理的人,可是他们不理解他的话,而且也不可能理解,这跟管家很久不理解,出于同一种原因。他们毫不怀疑地相信:为自己的利益打算,是每个人的本性。讲到地主,那么他们早已凭若干世代以来的经验知道,地主素来借损害农民的利益来成全自己的利益。因此,如果地主把他们召集起来,向他们提出一个什么新的办法,那就显然是为了设法更加狡诈地欺骗他们。
“好,那么,你们打算给土地定一个什么价钱呢?”涅赫柳多夫问。
“为什么要由我们来定?我们不能定。土地是您的,权柄在您的手里。”人群里有人回答说。
“不对,这些钱将来由你们自己用在村社的需要上。”
“我们不能这么办。村社是一回事,这又是一回事。”
“你们要明白,”同涅赫柳多夫一路来的管家,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就含笑说,“现在公爵把土地交给你们,要你们出一笔钱,不过这笔钱又算做你们的资金,供村社使用。”
“这号事我们很懂,”一个牙齿脱落、神情气愤的老人说,没有抬起眼睛来,“这跟银行的那套办法差不多,反正我们得按时交钱。我们可不愿意这么办,因为我们本来就已经够苦的,再这么一办,我们这点家当就全完了。”
“这种办法没什么好处。我们还是按老规矩办事的好。”有几个不满意的、甚至粗鲁的声音说。
临到涅赫柳多夫提出要立一个契约,由他签字,然后他们也得签字,他们就反对得更加激烈了。
“签字干什么?我们不签。往常我们怎么干活,以后我们还怎么干活就是。这种办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啥也不懂的人啊。”
“我们不同意,因为这种事我们干不惯。往常怎么办,往后也怎么办好了。不过种子应该取消。”有人说。
所谓取消种子,那意思是说:按照眼前的规矩,在对分制的庄稼地上,种子是应该由农民出的,现在他们要求由地主提供种子。
“那么你们拒绝这个办法,不肯要土地吗?”涅赫柳多夫对一个年纪不老、眉开眼笑的赤脚农民说。这个人穿一件破旧的长外衣,他那弯着的左手把他的破帽子举得特别直,就像士兵听到脱帽口令以后拿着帽子的姿势一样。
“是,老爷。”这个农民说,显然还没有摆脱士兵生活习惯的催眠性影响。
“那么,你们的土地已经足够了?”涅赫柳多夫说。
“不,老爷。”这个旧日的士兵装出快乐的神情回答说,极力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他的胸前,仿佛谁愿意戴这顶帽子,他就奉送似的。
“那么,你们还是把我对你们说过的话仔细想一下的好。”惊讶的涅赫柳多夫说,然后把他的建议重述一遍。
“我们用不着再想,我们说的话算数。”脸色阴沉、牙齿脱落的老人生气地说。
“我明天还要在这儿住一天。要是你们改变了主意,你们就派人来跟我说好了。”
农民们没有答话。
因此,涅赫柳多夫简直是一无所获,走回账房去了。
“我要跟您回禀一声,公爵,”管家在他们回到屋里以后说,“您跟他们是谈不拢的,他们是些死心眼的人。只要一开会,他们总是固执己见,谁也说不动他们。这是因为他们对样样事情都害怕。其实,那些不同意您的办法的庄稼人,比方说那个白头发的,或者那个黑头发的,都是聪明的庄稼人。要是他到账房里来,您让他坐下,请他喝茶的话,”管家含笑说,“那么一谈起天来,您就好比走进了智慧宫,他活像是一位大臣,讲起各种事来头头是道。可是一开会,他就像是完全换成另一个人,一个劲儿地讲他那一套不改口了……”
“那么,能不能把最通情达理的农民约几个到这儿来呢?”涅赫柳多夫说,“我想详详细细对他们解释清楚。”
“这办得到。”笑吟吟的管家说。
“那么,劳驾,您约他们明天来。”
“这完全办得到,我叫他们明天来就是。”管家说着,微笑得越发欢畅了。
“嘿,他可真鬼!”一个肤色发黑的庄稼人留着蓬松的、从没梳理过的胡子,骑着一匹肥马,身体不住摇晃,对另一个庄稼人说,那个庄稼人也骑马,跟他并排走着,拴在马腿上的铁链玎珰地响,他生得又瘦又老,身上穿一件破的长外衣。
这两个庄稼人赶着马到大路上去吃夜草,而且打算偷偷地把它们送进地主的树林。
“‘我把土地白白地送给你,你只要签个字就成。’他们算计咱们这班庄稼人的事,还嫌少吗!不行啊,老兄,你办不到,如今我们自己也明白事理了。”他接着说,然后他开始呼唤一匹刚满周岁的小马,它离开马群独自走了。“小驹子,小驹子!”他叫着,停住马,回过头看,可是小马没有在后面,已经往斜下里走,到草场上去了。
“你瞧,这个坏蛋,跑到东家的草场上去了。”留一把蓬松胡子、肤色发黑的庄稼人说,听见那匹离群的小马嘶鸣着,在沾满露水、飘散着沼地的清香的草场上跑个不停,踩得酸模咔嚓咔嚓响。
“你听见没有,草场上长满杂草了,等到过节应该打发娘儿们到我们那些对分制的庄稼地里去拔杂草,”穿着破旧的长外衣的瘦庄稼人说,“要不然就会把我们的镰刀弄毁了。”
“他说,‘签字吧。’”胡子蓬松的庄稼人继续对东家的话发表意见,“你真要是签了字,他就把你活活地吞下肚里去了。”
“这话一点不假。”老庄稼人回答说。
他们没有再谈下去。只有马蹄踏着坚硬的道路的响声在空中飘荡。

涅赫柳多夫回到屋里。账房已经收拾出来供他过夜,他发现那儿摆着一张高大的床,床上摆着鸭绒垫子,放着两个枕头,铺着一条深红色绸被子,绗得细密而带花纹,厚得卷不起来,是供双人盖的,分明是管家的妻子的嫁妆。管家邀请涅赫柳多夫去吃今天午饭所剩下的菜,可是涅赫柳多夫谢绝了。管家为饮食起居方面的怠慢告了罪,走出去,留下涅赫柳多夫独自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农民们的拒绝丝毫没有惹得涅赫柳多夫心烦意乱。刚好相反,尽管在库兹明斯科耶那边,农民们接受了他提出来的办法,不断向他道谢,而在这儿农民们却对他表示不信任,甚至敌视他,可是他仍然感到心情平静而欢畅。账房里闷热,不干净。涅赫柳多夫就走到房外,打算到花园里去,然而他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女仆房间的窗子,那个后边的门廊,觉得现在去重游那些被犯罪的回忆玷污了的地点未免不愉快。他就又在门廊上坐下,吸着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的桦树嫩叶的浓烈香气,久久地瞧着漆黑的花园,谛听磨坊的流水声和夜莺的鸣叫声,另外还有一只什么鸟在门廊附近的灌木丛中发出单调的呼哨声。管家的窗子里,灯光熄了。东边,在谷仓的后面,初升的月亮射出万道银光。天空的闪电越来越亮,照着百花盛开、郁郁葱葱的花园和破败的正房。远处响起了雷声,天空有三分之一布满了乌黑的雨云。夜莺和别的鸟停止歌唱了。磨坊哗哗的流水声中,夹杂着鹅的嘎嘎叫声,然后村子里和管家的院子里,醒得早的公鸡纷纷啼起来,遇到天气炎热而有雷雨的夜晚公鸡照例是啼得早的。常言道,每到快活的夜晚,公鸡就啼得早。这个夜晚对涅赫柳多夫来说还不止是快活而已。这在他是一个欢乐而幸福的夜晚。当初他年轻纯洁的时候在此地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现在他的想象力就把他在那年夏天所得到的种种印象重现在眼前,他感到现在自己不但同那时候一样,而且同他一生中一切最好的时刻一样。他不但想起,而且体会到,现在他自己就像当初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对他揭示真理的时候一样,就像他小时候扑在母亲的膝头上,向她告别,一面哭着,一面向她应许说他永远做一个好孩子,绝不惹她伤心一样。他感到他现在就像当初他和尼古连卡·伊尔捷涅夫一块儿决定他们要永远互相帮助过一种纯洁美好的生活,尽心竭力使一切人都变得幸福的时候一样。
他这时候想起他怎样在库兹明斯科耶受到试探,怎样留恋那所房子、那片树林、那些农具和设备、那些土地,现在他就问自己:他还舍不得那些东西吗?他想到自己居然会舍不得那些东西,甚至觉得奇怪。他回想他今天看见的种种现象,例如失去丈夫而带着几个孩子一起生活的女人,而她的丈夫就是因为砍伐他涅赫柳多夫的树林里的树木才关进监牢的,还有可怕的马特廖娜,她竟然认为,或者至少她口头上说,处在她们那种地位的女人本来就应当甘心做主人的情妇;他回想她对孩子的态度,回想把孩子送到育婴堂去的办法。他想起那个不幸的娃娃,头上戴着小圆帽,面容苍老,露出笑容,由于食物不足而濒于死亡。他还想起那个怀孕的、虚弱的女人,因为劳动得筋疲力尽,没有管好她那头饥饿的奶牛而被逼着要为他做工。这时候他还想起监狱、剃掉一半头发的脑袋、牢房、惹人恶心的气味、镣铐,紧跟着又想起他自己的生活以及京都大邑老爷们全部生活的穷奢极欲。这一切是十分清楚,不容怀疑的。
一轮差不多滚圆的明月从谷仓后面升上来,乌黑的阴影铺开,盖满了整个院子。破败的正房的铁皮房顶开始闪闪发光。
沉默着的夜莺仿佛不愿意辜负月光似的,在花园里打着呼哨,鸣啭起来。
涅赫柳多夫想起先前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的时候,怎样开始考虑他自己的生活,着手解决他要做些什么事和怎样去做的问题,想起他怎样被这些问题困住,没法解决,因为每一个问题都引起那么多的顾虑。现在他又对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却发现一切都很简单,不由得暗自惊讶。其所以会变得简单,是因为他现在不考虑他会遭到什么后果,这甚至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所考虑的只是他应该做什么事。说来奇怪,他自己需要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定,至于他必须为别人做些什么,他却毫无疑问地知道。现在他毫无疑问地知道必须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留下土地是不对的。他毫无疑问地知道他不应该丢开卡秋莎不管,应该帮助她,应该准备用各种方式赎他对她所犯下的罪。他毫无疑问地知道他必须研究、分析、明了、理解所有关于审判和处罚之类的事情,觉得从中看出了一些别人没有看出来的东西。这样做会得出什么后果,他不知道,然而他毫无疑问地知道不论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还是第三件事,都是他非做不可的。正是这个坚定的信念,才使得他满心高兴。
乌黑的雨云已经完全聚集拢来。现在他所看见的不再是远处的电光,而是明晃晃的闪电,照亮整个院子、破败的正房和它那朽坏的门廊。雷声已经在他的头顶上隆隆地响。所有的鸟雀都不出声,不过树叶倒飒飒地响起来,风一直刮到涅赫柳多夫坐着的门廊上,吹拂他的头发。一颗雨点落下来,随后又是一颗,接着就有许多颗雨点一齐敲打牛蒡和铁皮房顶。一道闪电明晃晃地照亮整个空间,于是一切声音都归于沉寂,涅赫柳多夫还没有来得及从一数到三,就当头来了一声可怕的霹雳,接着整个天空都轰隆隆地震响了。
涅赫柳多夫走进房里。
“对了,对了,”他想,“我们的生活中正在进行的工作,这整个工作,这工作的全部意义,是我所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为什么世界上有过我的姑姑们?为什么尼古连卡·伊尔捷涅夫死了,而我还活着?为什么有一个卡秋莎?为什么我有过那种疯魔状态?为什么有过那一次战争?为什么我后来过那种放荡的生活?理解这一切,理解主的全部工作,在我是办不到的。不过,执行那铭刻在我良心上的主的意志,我却能办到,这是我毫无疑问地知道的。我这样做,心里就平静,这也是毫无疑问的。”
小雨已经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房顶上流下来,咕咕响地灌进下面的小木桶里。闪电不再常常照亮院子和房屋,稀得多了。涅赫柳多夫回到房间里,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下;他有点担心臭虫,破旧而肮脏的壁纸使得他怀疑那儿藏着臭虫。
“是的,应该感觉到自己不是主人而是仆人。”他暗想,而且为这个想法高兴。
他的担心是对的。他刚熄掉蜡烛,那些虫子就爬到他身上来,开始叮他。
“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亚去,那边有数不尽的跳蚤、臭虫、肮脏……不过,那有什么了不得的呢,如果必须忍受这些,我也受得住。”可是,尽管他抱着这样的愿望,他还是受不了那些臭虫。他就到敞开的窗子那边坐下,欣赏退到远方去的乌云和重又出现的月亮。

涅赫柳多夫一直到将近午夜才睡熟,所以第二天他醒得很迟。
中午,经管家约请,有七个被推举出来的农民走进苹果园,来到苹果树下。管家已经派人在那儿把木桩插进地里,上面钉了木板,布置出一张小桌和几张小长凳。他们费了不少唇舌才劝得那些农民戴上帽子,在凳子上坐下。那个老兵特别固执地把他的破帽子举在胸前,规规矩矩,像是在参加葬礼;他今天裹着干净的包脚布,穿着干净的树皮鞋。不过,等到他们当中的一位老人戴上他的大帽子,紧了紧身上的土布新外衣,走到桌子跟前,在凳子上坐下,别人也就都学着他的榜样做了。这位老人生得仪表堂堂,肩膀很宽,花白的胡子里有些卷毛,像是米开兰基罗[10]笔下的摩西[11],他那光秃的前额被太阳晒成棕色,周围生着浓密鬈曲的白发。
等到大家分别坐好,涅赫柳多夫就在他们对面坐下,把他的胳膊肘撑在桌面铺着的一张纸上,那上面写着他的方案的概要,然后他开始叙述这个方案。
不知道是因为今天农民的人数比较少呢,还是因为涅赫柳多夫关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工作,总之这回他一点也不觉得心慌。他不由自主地总是对着那位肩膀很宽、胡子里夹着白色卷毛的老人说话,等着他表示赞成或者反对。然而涅赫柳多夫却把老人看错了。这位仪表端正的老人虽然也赞许地点几下他那家长气派的、好看的头,或者遇到别人反驳的时候就皱起眉毛摇头,可是显然费很大的劲才能理解涅赫柳多夫所说的话,而且要到别的农民用他们自己的说法重讲一遍以后,他才能听明白。倒还是另外一个小老头对涅赫柳多夫的话听懂了许多,他坐在摆出家长气派的老人身旁,身材矮小,瞎了一只眼睛,身上穿一件打着补钉的黄色土布长外衣,脚上穿一双踏歪了的旧皮靴,脸上几乎没有胡子;事后涅赫柳多夫听说,他是一个砌炉匠。这个人很快地动着眉毛,聚精会神地听着,每逢涅赫柳多夫讲完话,就立刻按他自己的说法转述一遍。此外有一个身材不高然而壮实的老人也能这样很快地领会他的话,这个人留着白胡子,闪着炯炯有神的、聪明的眼睛,利用一切机会在涅赫柳多夫的发言中插进几句开玩笑的或者讥诮的话,分明想借此卖弄一下。那个老兵要不是已经被兵士生活弄得头脑迟钝,习惯于毫无意义的士兵用语而变得糊里糊涂,本来倒也似乎能够理解这件事。对这件事抱着最认真的态度的,是一个身量高、鼻子长的人,留着小小的胡子,用深沉的男低音讲话,穿着干净的土布衣服和新的树皮鞋。这个人听懂了所有的话,非到必要的时候绝不开口。余下还有两个老人,一个就是那个牙齿脱落的老人,昨天在会场上对涅赫柳多夫的所有建议一概发出坚决反对的喊叫声;另一个是高身量、白头发的瘸腿老人,生得面貌和善,两只瘦脚上紧紧地裹着白色包脚布,外边套着一双农民的靴子。他们两个人虽然也专心听着,却几乎始终没有开口。
涅赫柳多夫首先说明他对土地所有制的看法。
“依我看来,”他说,“土地既不能买,也不能卖,因为,如果可以出卖土地的话,有钱的人就会把土地一古脑儿买去。到那时候,他们就要由着性儿拿走没有土地的人的东西才准许他们有权使用土地。哪怕你要在土地上站一下,他们也要你出钱。”他引用斯宾塞的理论补充了一句。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他的翅膀捆起来,看他还飞得成飞不成。”白胡子老人说,眼睛里含着笑意。
“这话是实在的。”长鼻子农民用深沉的男低音说。
“是,老爷。”老兵说。
“一个娘儿们家正在为她的奶牛割草,不料就给人抓住,送进监牢里去了。”性情和善的瘸腿老人说。
“我们自己的地在五俄里以外;要租地吧,又租不起;租价定得那么高,简直划不来,”牙齿脱落、怒气冲冲的老人补充道,“人家简直由着性儿地摆布我们。这比劳役租制还要糟。”
“我跟你们的想法是一样的,”涅赫柳多夫说,“我认为占有土地是罪过。所以我才要把土地交出来。”
“嗯,这是好事。”留着摩西般卷毛胡子的老人说,显然把涅赫柳多夫的话理解成他要把土地租出去。
“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不打算再占有土地了。那么,现在我们得好好地想一想,土地应该怎样分法。”
“把它交给庄稼汉就完了。”牙齿脱落、怒气冲冲的老人说。
涅赫柳多夫起初心里发慌,感到这句话里含有怀疑他的意图是否诚恳的味道。不过他马上振作起来,利用那句话,索性把他所要说的话全说出来。
“我是乐意把土地交出来的,”他说,“可是交给谁呢?怎样交法?交给哪些农民?再说,为什么交给你们的村社而不交给杰明斯科耶村社呢?”(那是附近的一个村子,份地极少。)
大家沉默了。只有老兵说了一句:
“是,老爷。”
“好,那么,”涅赫柳多夫说,“请你们告诉我,假定沙皇说把地主的土地拿过来,分给农民……”
“莫非真有这样的说法?”牙齿脱落的老人问道。
“不是的,沙皇什么也没说。这不过是我自己这样说:假定沙皇说,把地主的土地拿过来,交给农民,那你们会怎么办?”
“怎么办?那就把全部土地按人口平分给大家。农民有份,地主也有份。”砌炉匠说,他的眉毛一上一下地动得很快。
“不这么办还能怎么办呢?按人口分好了。”性情和善、裹着白色包脚布的瘸腿老人肯定道。
大家都肯定这个决策,认为这个办法是令人满意的。
“可是怎样按人口分呢?”涅赫柳多夫问,“地主家的仆人也有份吗?”
“不,老爷。”老兵说,极力在他的脸上显出快活的勇敢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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