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4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7/54

“到哪儿去?”一个路上碰到的押解兵问护送涅赫柳多夫的传令兵说。
“到隔离的第五号牢房去。”
“这儿走不通,已经上锁了。得穿过那边的门廊才行。”
“怎么会上锁了呢?”
“是长官锁上的,他到村子里去了。”
“哦,那么您往这边走。”
这个士兵领着涅赫柳多夫往另一个门廊走去,顺着用木板铺成的路走到另一个门口。刚才他们在院子里,就已经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和里边的活动,就像一个上等蜂箱里许多蜜蜂正准备结队离巢一样。可是临到涅赫柳多夫走近,推开门,嘈杂声就更厉害,变成吵嚷、辱骂、哄笑的声音了。镣铐丁当响,空中弥漫着他所熟悉的浓重的粪便味和焦油味。
这两种印象(丁当的铁链声夹杂着说话声以及那可怕的恶臭)素来在涅赫柳多夫的心里汇合成一种痛苦的感觉,类似精神上的恶心,而且正变成生理上的恶心。这两种感觉混在一起,彼此助长。
这时候涅赫柳多夫走进小旅站的前堂,那里放着一个臭烘烘的大木桶,也就是所谓的“马桶”。涅赫柳多夫头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坐在木桶边上。她面前站着一个男人,剃掉头发的脑袋上歪戴着一顶薄饼般的帽子。他们正在谈话。男犯人一见涅赫柳多夫,就挤一下眼睛,说了一句:
“就连沙皇也憋不住尿啊。”
可是那个女人把长囚衣的底襟放下来,低下头。
从前堂往里走,是一条过道。过道两旁有些牢房,开着房门。头一个是家庭牢房,其次是单身犯人的大牢房。过道那一头有两间小牢房,是专供政治犯住的。旅站里的这所住房本来指定供一百五十个人居住,现在却容纳了四百五十个人,十分拥挤,犯人们在牢房里住不下,把过道也挤满了。有的在地板上坐着,躺着,有的拿着空茶壶走出去,或者提着装满开水的茶壶走回来。塔拉斯也在这些人当中。他追上涅赫柳多夫,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塔拉斯那张和善的脸变得很难看,因为他的鼻子上和眼睛底下有几处青紫的肿块。
“你这是怎么回事?”涅赫柳多夫问。
“出了一点事。”塔拉斯含笑说道。
“他们老是打架。”押解兵鄙夷地说。
“都是为了娘儿们,”一个跟着他们走过来的男犯人补充一句,“他跟瞎了一只眼的费特卡干了一架。”
“费多霞怎么样?”涅赫柳多夫问。
“没什么,她身体很好。喏,我现在就是打开水来给她沏茶的。”塔拉斯说着,走进家庭牢房。
涅赫柳多夫往这个牢房的门里看一眼。整个牢房里,不管是在板床上边还是下边,都挤满女人和男人。牢房里弥漫着水蒸气,是从晾在那儿的湿衣服上冒出来的。女人的喊叫声一刻也不停。下一个门是单身犯人的牢房。这间牢房里挤得更厉害,就连房门口和门外的过道上都站满了一群闹闹哄哄的犯人,穿着湿衣服,在分什么东西,或是在解决一个什么问题。押解兵就向涅赫柳多夫解释说,这是犯人们的班长在算账和扣钱,原来监狱里有一个开赌场的犯人,借钱给犯人们,还有些犯人欠下了他的赌债,都用纸牌剪成的纸片做为凭据,目前班长凭纸片从犯人们的伙食费里扣下钱来还给赌场主。那些站得近的犯人看到军士和老爷走过来,就住了嘴,带着恶意瞅着两个过路的人。在分钱的人当中,涅赫柳多夫发现一个他认识的苦役犯费多罗夫,老是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带在身边,小伙子肤色白净,模样可怜,拧起眉毛,面容仿佛浮肿似的。此外,他还看见一个惹人讨厌的、麻脸的、烂掉鼻子的流浪汉,这个人颇有名气,据说有一次他越狱以后,逃进原始森林里,把一个同伙打死,吃了他的肉。流浪汉在过道上站住,把湿大衣披在一个肩膀上,讥诮而蛮横地瞧着涅赫柳多夫,没给他让路。涅赫柳多夫就从他身旁绕过去。
尽管涅赫柳多夫对这种景象已经司空见惯,尽管这一连三个月当中他在各种极不相同的场合下常常看到这四百名刑事犯,例如在热天,在他们脚镣的铁链拖在地上而扬起滚滚烟尘的大道上,或者在大道旁边他们休息的地方,或者在旅站的院子里遇到天气暖和他们之间发生公开通奸的可怕场面的时候,可是话虽如此,他每次来到他们当中,像现在这样感到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候,仍旧会在他们面前生出痛苦的羞愧心情和负疚的感觉。使他最痛心的是,他心里除了羞愧和负疚的感情以外,还夹杂着难于克制的厌恶和恐惧的心情。他明知道他们处在目前所处的地位就不可能不变成他们目前这个样子,可是话虽如此,他仍旧无法消除他对他们的厌恶。
“他们倒逍遥自在,这些寄生虫,”涅赫柳多夫往政治犯的牢房门口走去,却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些魔鬼,他们有什么不顺心的?反正他们的肚子不会痛。”一个沙哑的声音说,紧跟着又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话。
这时候人群当中响起了恶意的、讥诮的哄笑声。

护送涅赫柳多夫的军士,走过单人牢房以后,对涅赫柳多夫说在点名以前再来接他,然后就回转身走了。军士刚刚走开,就有一个男犯人光着脚,提起镣铐上的铁链,迈着快步走到涅赫柳多夫紧跟前,朝他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汗酸味,然后压低喉咙,用不让外人听见的声音说:
“您出头管一下吧,老爷。那个小伙子已经完全上了圈套。他们把他灌醉了。今天早晨交接犯人的时候,他已经冒充是卡尔马诺夫。您出头管一下吧,我们没法管,他们会打死我们的。”男犯人说着,神色慌张地往四下里看一眼,立刻从涅赫柳多夫身边走开了。
事情是这样:有一个苦役犯卡尔马诺夫,怂恿一个跟他面貌相像、判处终身流刑的小伙子跟他互换姓名,为的是让苦役犯去流放,让小伙子顶替他去做苦工。
涅赫柳多夫已经知道这件事,因为刚才那个犯人上星期就已经把这个骗局告诉过他。涅赫柳多夫点一下头,表示他已经听明白,他会尽他的力量去做。然后他头也不回,一直往前面走去。
先前在叶卡捷琳堡,涅赫柳多夫就已经认识这个犯人了,当时他托他说情,请上边批准他的妻子跟随他一同上路。涅赫柳多夫对他的举动感到惊讶。这个人中等身材,从外貌看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因为犯蓄意谋财害命罪而被发配去做苦工。他名叫马卡尔·杰夫金。他的罪行很奇怪。依他本人对涅赫柳多夫的说法,这个罪行并不是他马卡尔干出来的,却是他,魔鬼,干出来的。据他讲,先是有一个过路人来到马卡尔的父亲家里,拿出两个卢布来雇下他父亲的大车,把他送到四十俄里以外一个村子去。马卡尔的父亲就吩咐他赶车把过路人送去。马卡尔把马套上车,穿好外衣,跟过路人一起喝茶。过路人喝茶的时候讲起他正要去办婚事,随身带着在莫斯科挣下的五百卢布。马卡尔听到这话,就走到外边院子里,拿过一把斧子来,塞在那辆由大车改装成的雪橇的草垫底下。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上那把斧子。”他说,“有个声音[13]说:‘你带上那把斧子。’我就把它带上了。我们坐着那辆雪橇,上了路。我们一路走着,挺好。我简直忘了那把斧子。眼看我们就要走到那个村子,只剩下六俄里的路了。我们的雪橇从乡间土路拐弯,走上大道,往山坡上爬。我从雪橇上下来,跟在后面走,他[14]就小声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呀?你到了山上,大道上就有人,前头就是村子。他可就带着钱走了。你要干,现在就得动手,用不着再等。’我弯下腰去凑近雪橇,像是要把雪橇上铺着的草整理一下,那把斧子仿佛活了似的,自己就跳到我手里来了。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你要干什么?’他说。我抡起斧子来,打算劈死他。他是个机警人,从雪橇上跳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这个坏蛋要干什么?……’他说。他把我推倒在雪地上,我也没还手,随他去摆布。他就用一根宽腰带捆上我的手,把我扔在雪橇上。他立时把我送到区警察局。我就坐了牢。后来我受到审判。我的村社替我说好话,说我是个好人,一点坏事也没干过。雇我干活的东家也夸我好。可是我没有钱请律师,”马卡尔说,“所以法庭就判我做四年苦工。”
现在,正是这个人打算搭救他的一个同乡。他明知道他一讲出那件事,自己就有性命之忧,却仍然把犯人当中的这个秘密讲给涅赫柳多夫听,而万一他们知道他干出这种事,是必然会因此把他活活勒死的。
十一
政治犯的住处是两间小牢房,房门外面的那一截过道是同外界隔绝的。涅赫柳多夫走进这一截被隔断的过道里,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西蒙松。西蒙松穿着短外衣,手里拿着一块松木,蹲在生了火的炉子跟前,炉门被热气吸进去,正在颤抖。
西蒙松见到涅赫柳多夫,没有站起来。他从两道突出的浓眉底下抬起眼睛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来同他握手。
“您来了,我很高兴。我正需要跟您见面。”他带着含有深意的样子说,直率地瞧着涅赫柳多夫的眼睛。
“究竟有什么事?”涅赫柳多夫问。
“过一忽儿再说。现在我正忙着。”
然后西蒙松又照管他的炉子,根据他自己创立的尽量减少热量损失的特殊理论给这个炉子生火。
涅赫柳多夫正要走进头一间牢房的门,恰好马斯洛娃从另一间牢房的门里走出来,弯着腰,手里拿着笤帚,把一大堆垃圾和尘土往炉子那边扫过去。她穿着白色短上衣,把裙子的下摆掖在腰里,脚上穿着长袜子。为了挡灰,她头上扎着白头巾,齐到眉尖。她见到涅赫柳多夫,就直起腰来,涨红脸,神情活泼,放下笤帚,在裙子上擦了擦手,照直走到他面前站定。
“您在收拾房间吧?”涅赫柳多夫说,伸出手去同她握手。
“对了,这是我的老行当了,”她说,微微一笑,“这儿脏得没法说。我们打扫了又打扫。怎么样,那块方格毛毯烤干了吗?”她转过脸去对西蒙松说。
“差不多了。”西蒙松说,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瞧着她,使得涅赫柳多夫暗暗吃惊。
“哦,那我等一忽儿再来取,同时把皮袄拿来烤烤干。我们那些人都在这儿。”她对涅赫柳多夫说,指了指近处的门口,她自己朝远处的门口走去。
涅赫柳多夫推开房门,走进一间不大的牢房。那里点着一盏很小的铁皮灯,放在低低的板床上,光线微弱。牢房里阴冷,弥漫着还没有落地的尘土的气味、潮气和烟草味。铁皮灯照亮了四周的东西,可是板床仍旧在阴影里,有些摇晃的影子在墙上移动。
大家都在这间不大的牢房里,只有两个男犯人不在,他们是掌管伙食的,这时候出外去取开水和食品了。这儿有涅赫柳多夫的老相识薇拉·叶夫列莫夫娜,模样更瘦更黄了。她睁着一对惊慌的大眼睛,额头上暴起一根很粗的青筋,穿着灰色短上衣,留着短发。她坐在那儿,面前铺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撒着烟草,两只手急急忙忙把烟草装进带嘴纸烟的纸筒里去。
这儿还有一个女政治犯,是涅赫柳多夫认为极其可爱的。她名叫埃米利娅·兰采娃,掌管内务,哪怕在最困苦的条件下也在内务上显出女性的持家本领和魅力。她正坐在灯旁,卷起衣袖,用晒黑的、美丽的、灵巧的手擦净带柄的杯子和茶杯,放在板床上铺着的一块手巾上。兰采娃是一个相貌不漂亮的年轻女人,脸上带着聪明温和的神情,而且有一个特点:她每逢微笑,那张脸就突然变了样,显得高兴,活泼,迷人了。现在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迎接涅赫柳多夫。
“我们本来以为您已经回俄罗斯,根本不来了。”她说。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也在这儿,坐在远处墙角上一个幽暗的地方,为一个小小的、头发淡黄的女孩做一件什么事,女孩嘴里不住地数说着,发出好听的、童稚的声音。
“您来了,这真好。您见过卡佳[15]了吗?”玛丽亚·帕夫洛夫娜问涅赫柳多夫说,“瞧,我们这儿添了一个什么样的客人啊。”她指了指女孩。
阿纳托利·克雷利佐夫也在这儿。他在板床上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坐着,弯着腰,盘着腿,脚上穿着毡鞋,把手揣在皮袄的袖管里,面容憔悴苍白,浑身发抖,用害着热病的目光瞧着涅赫柳多夫。涅赫柳多夫本来想要走到他跟前去,可是房门的右边,有一个生着浅棕色鬈发的男犯人坐在那里,戴着眼镜,穿着橡胶的上衣,一面整理他背包里的东西,一面跟容貌俊俏、面带笑容的格拉别茨讲话。这个人是著名的革命者诺沃德沃罗夫。涅赫柳多夫匆匆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所以特别匆忙地打招呼,是因为在这批政治犯当中,他惟独不喜欢这个人。诺沃德沃罗夫闪着淡蓝色的眼睛,透过眼镜瞧着涅赫柳多夫,皱起眉头,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来同他握手。
“怎么样,您旅行愉快吗?”他显然带点讥诮的口气说。
“对了,有许多有趣的事。”涅赫柳多夫回答说,假装没有听懂他的讥诮,只把它当做一句客气话。他说完,就往克雷利佐夫那边走去。
涅赫柳多夫表面上显得毫不介意,然而心里对诺沃德沃罗夫却绝不是毫不介意的。诺沃德沃罗夫的那句话,他那故意说不中听的话以及做惹人不高兴的事的愿望,破坏了涅赫柳多夫这时候所保持的平和心境。他既感到沮丧,又感到郁闷。
“怎么样,您的身体好吗?”他说,握了握克雷利佐夫伸过来的冰凉的、颤抖的手。
“挺好,可就是身上暖和不过来,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克雷利佐夫说,赶紧把手揣到皮袄的袖管里,“这个地方也冷得厉害。瞧,窗子上的玻璃破了。”他指了指铁格里面的玻璃窗,上面破了两处。“您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没有来?”
“他们一直不许我进来,那些当官的严得很。只有今天这个军官还算和气。”
“哼,好一个和气的军官!”克雷利佐夫说,“您问一问玛莎[16],他今天早晨干过什么事。”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没有从她坐的地方站起来,讲了讲今天早晨从旅站动身的时候为那个小女孩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
“依我看来,必须提出集体抗议才成,”薇拉·叶夫列莫夫娜用果断的声调说,同时迟疑而惊慌地看看这个人的脸,又看看那个人的脸,“弗拉基米尔[17]提过抗议,可是那还不够。”
“还要提什么抗议?”克雷利佐夫说,烦恼地皱起眉头。显然,薇拉·叶夫列莫夫娜的华而不实、装腔作势和神经质,早已惹得他不痛快。“您是来找卡佳吧?”他扭过脸对涅赫柳多夫说,“她老在干活,打扫。这个房间、我们男犯人的房间,她都打扫干净了,现在去打扫女犯人的房间了。可就是跳蚤没法打扫干净,死命地叮人。玛莎在那儿干什么?”他说着,用头指一下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所在的那个墙角。
“她在给她的养女梳头呢。”兰采娃说。
“那她不会把虱子弄到我们身上来吧?”克雷利佐夫说。
“不会,不会,我很当心。现在她挺干净了。”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您带着她吧,”她转过身对兰采娃说,“我要去帮卡佳的忙。还要把那块方格毛毯给他拿来。”
兰采娃就把女孩接过去,带着母性的温柔把孩子的两条裸露的小胖胳膊放在自己的胸脯上,抱起她来放在膝头上,给她一小块糖吃。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走出去了。紧跟着,两个男犯人提着开水和食品,走进牢房里来。
十二
两个走进来的人当中,有一个是青年人,身材不高、生得干瘦,身上穿一件蒙着面子的羊皮袄,脚上穿一双高统皮靴。他迈着又轻又快的步子走过来,提着两个冒热气的大茶壶,壶里装着滚烫的水,胳肢窝里夹着一块用头巾包着的面包。
“哦,原来我们的公爵来了,”他说着,把茶壶放在那些茶杯中间,把面包交给马斯洛娃[18],“我们买到些再好也没有的东西,”他说,脱掉皮袄,把它从人们的头顶上扔过去,丢在板床的角落里,“马克尔买到了牛奶和鸡蛋。今天简直可以开跳舞会了。啊,基里洛夫娜[19]老是收拾得处处都干净漂亮,”他瞧着兰采娃含笑说道,“好,现在你来沏茶吧。”他对她说。
这个人的整个外表,不论是动作、说话的声调,还是目光,都透露出活泼和欢乐。另一个进来的人却相反,外貌阴郁消沉。他也身材不高,生得精瘦,灰白的瘦脸上隆起两块很高的颧骨,一对美丽的淡绿色眼睛相离很远,嘴唇薄薄的。他身上穿着旧棉大衣,皮靴外面套着雨靴。他提着两只瓦罐和两个树皮篮。他把提来的东西都放在兰采娃面前。他见到涅赫柳多夫,就弯一下脖子对涅赫柳多夫点一下头,所以尽管他在点头,他的眼睛却仍旧瞧着涅赫柳多夫。然后,他不乐意地伸出一只汗湿的手来同他握手,慢腾腾地从篮子里拿出食品来摆好。
这两个政治犯都出身于平民。头一个是农民纳巴托夫,第二个是工厂工人马克尔·孔德拉季耶夫。马克尔是在已经到了中年,三十五岁的时候才参加革命活动的,纳巴托夫却从十八岁起就参加了。纳巴托夫先是在乡村学校毕业,由于才能出众而进了中学,后来一直靠教家馆口,读到毕业,获得了金质奖章,可是没有进大学,因为他还在七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做出决定:既然他是从人民中间来的,就要回到人民中间去,去教育他那些被遗忘的弟兄。他果然照这样做了:起初他在一个大村子里做文书员,然而不久就被捕了,因为他给农民们朗读小册子,在农民中间创办了一个生产消费合作社。头一次,他在监狱里囚禁八个月,后来释放出来,暗中受到监视。他出狱以后,立刻到另一个省的一个村子去,在那里当教员,照旧做他原来做过的那些事。他又被捕,这一次在监狱里囚禁一年零两个月,在监狱里越发加强了他的信念。
第二次出狱以后,他被流放到彼尔姆省。他从那儿逃走了。他又被捕,监禁了七个月,被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20]。在那里,他拒绝向新沙皇宣誓,因而被判流放到雅库茨克区。所以他长大成人以后,他的生活倒有一半是在监禁和流放中度过的。所有这些遭际丝毫也没有使他变得性情暴躁,甚至也没有减弱他的精力,反而使他的精力更加旺盛。他是个好活动的人,胃口很好,总是做这做那,兴高采烈,生气勃勃。他从来也不懊悔他做过的任何事情,也不去猜测遥远的未来,而是把全部智慧、才干、实际知识倾注在当前的生活当中。他出了监狱,总是按照他为自己所规定的目标努力工作,那就是教育和团结以农村平民为主的工人们。一旦坐了牢,他也仍旧精力旺盛、脚踏实地地工作,以便同外界保持联系,在当前条件下不仅为他自己,也为他的团体把生活安排得最好。他首先是以集体为重的人。他自己似乎什么也不需要,一无所有也能够感到心满意足,可是为同志们的集体他却有很多要求,因而不论什么工作,体力劳动也好,脑力劳动也好,他都肯干,一干起来就不撒手,觉也顾不得睡,饭也顾不上吃。他本来是农民,爱劳动,手脚灵便,会干活,他天生来处处克制自己,不费什么力就能对人谦虚,不但能体贴别人的感情,也能照顾别人的意见。他的老母亲至今还活着,是个不识字的、守寡的农妇,满脑子迷信。纳巴托夫总是帮助她,只要没被捕就常去探望她。他回到家里,极力仔细了解她的生活,帮着她干活,仍旧同他往日的伙伴,农村的青年不断来往,跟他们一块儿吸劣等烟草卷成的狗腿烟[21],同他们比武斗拳,向他们解释,说他们都受了欺骗,应当从他们身受的骗局里解放出来。每逢他思索或者述说革命会给人民带来什么,他这个来自民间的人,总是设想人民会在几乎原样的条件下生活,只是他们有了土地,再也没有地主和官僚而已。他认为,革命不应当改变人民的基本生活方式,在这一点上他同诺沃德沃罗夫和诺沃德沃罗夫的信徒马克尔·孔德拉季耶夫的看法不同。革命,按照他的看法,不应当毁掉整个大厦,只应当把这个美丽、坚固、宏伟、为他所热烈喜爱的古老大厦的内部住房换个方式分配一下罢了。
在宗教方面,他也是个典型的农民。他从来也不去思索种种玄虚的问题,不去思索万物的本源,不去思索死后的生活。上帝,在他心目中也如同在阿拉戈[22]的心目中一样,是他至今还没有感到需要的一种假设。这个世界是如何开创的,究竟是摩西说的对,还是达尔文说的对,他根本不过问。他的同志们认为达尔文学说极其重要,可是在他看来,这种学说却同六天当中创造了世界的说法[23]一样,无非是思想的玩物而已。
他所以对世界怎样产生的问题不感兴趣,恰恰是因为他面前永远摆着人在这个世界上怎样才能生活得更好的问题。关于来世的生活,他也根本不去考虑。他在灵魂深处保持着一种坚定稳固的、从历代祖先继承下来、而且为一切种田人所共有的信念,那就是,如同动物界和植物界任何东西也不会消灭,而是经常从一种形式变换为另一种形式,粪肥变成麦粒,麦粒变成母鸡,蝌蚪变成青蛙,青虫变成蝴蝶,橡实变成橡树一样,人也不会消灭,只不过发生变化罢了。他相信这一点,所以永远精神饱满,甚至高高兴兴地面对死亡,坚定地忍受种种导致死亡的痛苦,然而他不喜欢谈,也不善于谈这种事。他喜欢工作,老是忙于实际,而且推动他的同志们也致力于实际事务。
在这批犯人当中,另一个来自人民的政治犯马克尔·孔德拉季耶夫却是另一种性格的人。他从十五岁起就做工,为了扑灭在他心里隐约出现的屈辱感觉而开始吸烟喝酒。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屈辱的感觉,是在过基督圣诞节的时候,他们这些童工被带到一棵由厂主太太装饰好的圣诞树跟前,他和他的同伴们得到的礼物是每人一个苹果、一支只值一个戈比的小笛、一个用金纸包着的核桃、一个干无花果,可是厂主的儿女们得到的却是玩具,依他看来像是仙女的赏赐,事后他听说那要值五十卢布以上。他二十岁那年,有位著名的女革命者到他的工厂里来做女工,发现孔德拉季耶夫有杰出的才能,就开始送给他书和小册子,同他谈话,对他说明他所处的地位、造成这种地位的原因和如何改进这种地位的方法。等到他清楚地领会到有可能把他自己和别人从目前所处的被压迫地位当中解放出来,这种地位的不公平在他心目中就显得比以前越发残酷,越发可怕,他不但迫切要求解放,而且要求惩罚那些安排和维护这种残酷的不公平现象的人。据别人对他解释说,知识能够实现这种可能,孔德拉季耶夫就热切地致力于求得知识。至于社会主义的理想怎样才能通过知识来实现,他不清楚,不过他相信知识既然能够向他指明他所处的地位不公平,那么知识也就能够纠正这种不公平。此外,知识已经使他在自己心目中高于其他人了。因此他戒绝烟酒,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读书上,自从他担任仓库管理员以后,他的空闲时间就更多了。
女革命者教他读书,对他永不知足地吸收各种知识的惊人能力暗暗纳罕。两年之间他学会了代数、几何和他特别喜爱的历史,而且涉猎了全部文学著作和评论著作,特别是社会主义著作。
后来女革命者被捕,孔德拉季耶夫也同她一起被捕,因为在他的住处搜出了禁书。他先是囚禁在监牢里,后来被流放到沃洛格达省[24]。在那里他认识了诺沃德沃罗夫,阅读更多的革命书籍,全都记在心里,越发坚定了他的社会主义观点。流放期满以后,他领导一次工人大罢工,最后砸毁工厂,打死了经理。他被捕,判处褫夺公权,流放到西伯利亚。
他对待宗教也同对待当前的经济结构一样,抱着否定的态度。自从他明白他从小信奉的宗教是荒谬的东西以后,他就费了不小的力气摆脱这种信仰,起先还不免害怕,后来却很高兴。这以后,他仿佛要向他自己和他的祖先所受的欺骗进行报复似的,一有机会就尖刻而愤激地嘲笑教士和宗教教条。
他是借习惯的力量成为禁欲者的,满足于极少的一点点物质需要。如同一切从小习惯于劳动,练出一身发达的肌肉的人一样,任何体力劳动他都能承担,干得又多,又轻松,又灵巧,不过他最珍视闲暇,这使他在监狱里和旅站上可以继续学习。目前他在钻研马克思的第一卷[25]。他极其小心地把这本书藏在他的背包里,当做无价之宝。他对所有的同志都疏远,冷淡,惟独对诺沃德沃罗夫特别倾心,凡是诺沃德沃罗夫对各种事情所发表的见解,他都认为是无可争辩的真理。
他对女人抱着无法克制的轻蔑态度,把女人看做一切必要的工作的障碍。不过他怜惜马斯洛娃,待她亲切,认为她是下层阶级受上层阶级压榨的实例。根据同一种理由,他不喜欢涅赫柳多夫,不同他谈话,不握他的手,每逢涅赫柳多夫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伸过一只手去,让涅赫柳多夫握一下而已。
十三
火炉已经生好,房间里暖和起来。茶泡好,分别倒在玻璃杯和带把的杯子里,加上牛奶而颜色发白。那些小面包圈、新鲜的细面粉面包、白面包、煮硬的鸡蛋、牛油、牛头、牛蹄都摆出来。大家就都凑到板床上当饭桌用的这块地方来,纷纷喝茶,吃东西,谈天。兰采娃在箱子上坐着,给大家倒茶。其余的人都在她的四周围上来,只有克雷利佐夫不在,他已经脱掉淋湿的皮袄,裹上那条已经烤干的方格毛毯,躺在他的床位上,跟涅赫柳多夫谈话。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7/54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