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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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可是她没有得到您的同意就不会决定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在您跟她的关系问题没有最后解决以前,她不能做出其他任何抉择。”
“在我这方面,这个问题已经最后解决了。我愿意做我认为分内应该做的事。除此以外,我还有心减轻她处境的困苦,不过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意使她受到束缚。”
“对。可是她不愿意接受您的牺牲。”
“这根本谈不到什么牺牲。”
“不过我知道她这个决定是绝不会改变的。”
“哦,既是这样,那么您找我究竟要谈些什么呢?”涅赫柳多夫说。
“她要您也承认这一点。”
“可是,我怎么能够承认我不应该做我认为分内应该做的事呢。我所能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是不自由的,而她却是自由的。”
西蒙松沉默了一阵,深思着。
“好吧,我就这样告诉她。您不要以为我迷恋她了,”他继续说,“我是把她当做一个很好的、少有的、苦难深重的人那样爱她的。我对她一无所求,只是非常想帮助她,减轻她的厄运……”
涅赫柳多夫听见西蒙松的嗓音发颤,不由得暗暗吃惊。
“……减轻她处境的困苦,”西蒙松继续说,“要是她不愿意接受您的帮助,那就让她接受我的也好。倘使她能同意,我就会要求上边把我流放到她的监禁地点去。四年并不算太长。我会在她身边生活,也许可以减轻她的厄运……”他又激动得停住了嘴。
“那么,我怎么说才好呢?”涅赫柳多夫说,“我心里高兴,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像您这样的保护人……”
“喏,这正好是我所要知道的,”西蒙松接着说,“我很想知道:既然您爱她,希望她幸福,那么您认为她跟我结婚,在她会是好事吗?”
“嗯,当然是的。”涅赫柳多夫果断地说。
“这件事全要由她做主,反正我只是巴望让这个受苦的灵魂松一口气罢了。”西蒙松说,带着稚气的柔情瞧着涅赫柳多夫,像那样的神情居然会在这个神色阴沉的人的脸上出现,那是万万料不到的。
西蒙松站起来,拉住涅赫柳多夫的一只胳膊,把脸凑到他跟前,腼腆地微笑着,吻了他一下。
“那我就去告诉她。”他说着,走出去。
十七
“哎,您看这是怎么回事啊?”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他在谈恋爱,十足的恋爱嘛。这可是再也料想不到,弗拉基米尔·西蒙松居然用这种最愚蠢、最孩子气的方式谈恋爱。这真奇怪,而且我要说句实话,这太可悲了。”她叹一口气,结束了她的话。
“不过,她卡佳呢?您认为她会怎样对待这件事?”涅赫柳多夫问。
“她吗?”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停住嘴,显然想尽量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她吗?您要知道,尽管她的过去是那个样子,可是按天性来说,她却是一个最有道德的人……再者她的感情也那么细腻……她爱您,而且爱得很正,只要能为您做一件哪怕是消极的好事,使得您不致再受她的拖累,她就感到幸福。对她来说,跟您结婚是可怕的堕落,比以往的一切堕落都要坏,因此她绝不会同意这件事。不过另一方面,您老是在她身边出现,这又惹得她心神不安。”
“那怎么办呢,我该走掉吗?”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脸上现出她那可爱而天真的笑容。
“对了,一部分。”
“可是,人怎么能走掉一部分呢?”
“这是我在胡说了。不过关于她,我想告诉您,大概她已经看出他那种荒唐而热烈的爱情来了(其实他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话),她又是感到得意,又是害怕这种爱情。您知道,在这些事情上我是不在行的,不过我觉得,从他那方面来说,他那种感情虽然加上了伪装,可是仍旧不外乎最普通的男性感情。他说这种爱情增强他的精力,又说这种爱情是柏拉图式的。不过我知道,即使这种爱情与众不同,但它的基础必然还是肮脏的……就像诺沃德沃罗夫和柳博奇卡[30]之间的爱情一样。”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离开本题,谈起她心爱的题目来了。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涅赫柳多夫问道。
“我想您应该对她说明一下。把一切事情讲清楚总归是好的。您跟她谈谈吧,我去叫她来。好吗?”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
“那就麻烦您了。”涅赫柳多夫说。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走出去了。
这时候小小的牢房里只剩下涅赫柳多夫一个人,他听着薇拉·叶夫列莫夫娜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呻吟声,又听着隔两个门口从刑事犯们那边不住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于是一种古怪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西蒙松对他说的那番话,使他解脱了他自愿承担的责任,而这种责任,在他意志脆弱的时刻,总是使他感到沉重而古怪的。可是现在,他的心情非但有点不愉快,甚至痛苦。这种心情还含有这样的一种内容,那就是西蒙松的求婚破坏了他的行为的超群出众的性质,使得他所承担的牺牲的价值在他自己和别人的眼睛里降低了。如果这个人,而且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本来又跟她毫无瓜葛,尚且愿意把自己的命运跟她结合在一起,那么他的牺牲也就说不上有什么了不起。或许这里还有一种普通的嫉妒心。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她对他的爱,因此不能够承认她能爱上另外一个人了。再者,这样一来就推翻了他原先所定的计划,他本来是决定在她服刑期间一直生活在她身边的。假如她嫁给西蒙松,他留在此地就变得不必要,那他就得重定新的生活计划。他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的心情分析清楚,忽然房门开了,刑事犯那边强烈的嘈杂声就猛然涌进来(今天他们那边出了一件特别的事),紧跟着卡秋莎走进房来。
她迈着很快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打发我到这儿来。”她在他身旁很近的地方站住,说。
“对了,我有话要跟您说。不过您先坐下。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刚才跟我谈过话。”
她坐下来,把两只手放在膝头上,显得很镇静。可是涅赫柳多夫刚一说出西蒙松的名字,她就涨得满脸通红。
“他对您都说了些什么?”她问。
“他告诉我说,他想跟您结婚。”
她的脸忽然皱起来,显出痛苦的样子。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光是低下眼睛。
“他要求我同意他的想法,或者提出我的意见。我说这全得由您做主,应当由您做出决定。”
“哎,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这都是为了什么呀?”她用一种奇怪的斜睨的眼光瞧着涅赫柳多夫的眼睛,那种眼光素来特别强烈地打动他的心。他们默默地瞧着彼此的眼睛,过了几秒钟。这种四目相视的目光向双方说出了许多的话。
“您必须做出决定。”涅赫柳多夫再说一遍。
“我有什么可决定的?”她说,“一切事情早就决定了。”
“不是的,您应当决定要不要接受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的求婚。”涅赫柳多夫说。
“我这样一个苦役犯,怎么能做人家的妻子?我何苦再把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也毁掉呢?”她皱起眉头说。
“哦,不过要是您得到了赦免呢?”涅赫柳多夫说。
“哎,您别管我的事吧。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她说着,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了。
十八
涅赫柳多夫跟着卡秋莎回到男犯人的牢房,这时候那边所有的人都心情激动。纳巴托夫原是一个各处都去、同所有的人都有来往、对一切事都注意观察的人,他刚刚带回一个震动大家的消息。那个消息是这样:他在一堵墙上发现贴着一张字条,是由一个被判决做苦工的革命者彼特林写的。大家本来认为彼特林早已到达卡拉河流域[31],现在才突然发现他不久以前刚刚单独同刑事犯们一起路过此地。
“八月十七日,”字条上写道,“我单独一人同刑事犯们一起赶路。本来涅维罗夫跟我在一起,可是他在喀山的疯人院悬梁自尽了。我身体健康,精神旺盛,希望一切顺利。”
大家正在讨论彼特林的处境和涅维罗夫自杀的原因。可是克雷利佐夫却带着聚精会神的样子沉默不语,他那对炯炯发光的眼睛呆望着前面出神。
“我的丈夫对我说过,涅维罗夫先前监禁在彼得保罗要塞里的时候就已经神智失常,常常见到幽灵。”兰采娃说。
“对了,他是诗人,是空想家。这样的人总是经不住单身监禁的,”诺沃德沃罗夫说,“至于我,在遭到单身监禁的时候,就不容许我的想象力活动,而是极有条理地支配我的时间。因为这个缘故,我总能很好地熬过去。”
“这有什么难熬的?每逢我关进监狱,我倒往往挺高兴呢,”纳巴托夫用活泼的声调说,分明有意驱散大家的阴郁心境,“平时,人总是提心吊胆,深怕自己被捕,又怕牵连别人,还怕毁掉这个事业,可是一旦关进监狱,那就什么责任都了结,倒可以休息一下了。你就乖乖地坐着,抽几口烟吧。”
“你跟他很熟吗?”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不安地看着克雷利佐夫那张忽然神色大变的瘦脸,问道。
“涅维罗夫是空想家?”克雷利佐夫忽然说,上气不接下气,倒好像他刚才嚷叫或者歌唱了很久似的,“涅维罗夫是这样一个人,按我们的看门人的说法,这样的人是天下少有的……是啊……他是个通体像水晶一样的人,一眼就能把他看到底。是啊……他慢说是撒谎,就连做假也不会。他不但皮肤薄,简直就像是周身的皮肤都剥掉了,所有的神经都露在外面。是啊……他的性格复杂而丰富,并不是那种浅薄的人……哎,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沉默了一忽儿。“我们争论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他气愤地皱起眉头说,“究竟应该先教育人民,然后再改变生活方式呢,还是应该先改变生活方式?其次,我们又争论究竟应该怎样斗争才对:应该依靠和平的宣传呢,还是依靠恐怖手段?是啊,我们争论不休。可是他们倒不争论,他们是懂得他们该办的事的。几十人以至几百人,而且都是那么好的人,死掉了或者没有死掉,他们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刚好相反,他们恰恰需要优秀的人死掉。是啊,赫尔岑说过,十二月党人遭到取缔的时候,社会的一般水平就下降了。[32]怎么能不下降!后来,连赫尔岑本人和他那一辈人也遭到了取缔。如今又轮到涅维罗夫这一类人了……”
“这一类人是消灭不完的,”纳巴托夫精神饱满地说,“总会留下人来传种的。”
“不然。要是我们姑息他们的话,那就一个也留不下来,”克雷利佐夫提高喉咙说,不容许人家打断他的话,“给我一支烟。”
“不过要知道,安纳托里,抽烟对你是不好的,”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请你别抽烟了。”
“哎,别管我。”他生气地说,点上一支烟,吸起来,可是立刻开始咳嗽,难受得仿佛要吐出来。他唾了一口吐沫,继续说:“我们干得不对头,是啊,不对头。不应该光发议论,而应该把所有的人都团结起来……去消灭他们。对了。”
“然而话说回来,他们也是人。”涅赫柳多夫说。
“不,他们不是人,凡是能够干出他们所干的那些事来的人,就算不得人……嗯,听说有人发明了炸弹和飞艇。是啊,就应当坐着飞艇上天,往他们头上扔炸弹,把他们像臭虫似的统统消灭光……是啊。因为……”他正要说下去,可是忽然涨得满脸通红,咳得越发厉害,嘴里吐出了鲜血。
纳巴托夫跑出房外去取雪。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拿来缬草酊[33]给他喝,可是他闭上眼睛,伸出惨白而精瘦的手推开她,呼吸困难而急促。等到湿雪和凉水使得他稍稍镇定下来,人们服侍他睡下,涅赫柳多夫就向大家告辞,同一个早已来找他、等了很久的军士一起走出去。
这时候刑事犯已经安静下来,大多睡熟了。尽管那些人在牢房里有的躺在板床上,有的躺在板床底下,有的躺在走路的通道上,然而牢房里还是容纳不下所有的人,有一部分人索性睡在房外过道的地板上,把背包垫在头底下,身上盖着潮湿的大衣。
从牢房的门里,从房外的过道上,传来鼾声、呻吟声、梦呓声。到处都可以看见一堆堆人的身体,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上面盖着大衣。只有刑事犯的单人牢房里,有几个人没有睡觉,在墙角上围着一个蜡烛头坐着,不过他们看见有士兵走过,就把蜡烛头吹熄了[34]。另外,在牢房外的过道上,灯底下,有一个老人也没有睡,光着身子坐在那儿,捉衬衫上的虱子。政治犯们的住处那种含有病菌的空气,同此地弥漫着的臭烘烘的、使人透不过气来的空气相比,反而好像干净得多。那盏冒着烟的灯看起来像是从迷雾里射出亮光来,人的呼吸都感到困难。为了穿过这条过道而又不致让脚踩着或者绊着睡熟的人,他就得预先看清前面可以下脚的空地方,把一只脚放下去,然后再给另一只脚找地方。有三个人显然就连在过道上也找不到空地方,索性在前堂里一个臭烘烘的、从裂缝里渗出粪浆来的便桶旁边睡下了。其中,有一个是痴呆的老人,涅赫柳多夫常常在旅途上见到他。另一个是十来岁的男孩,躺在两个男犯人中间,把头枕在一个男犯人的腿上,一只手托着脸颊。
涅赫柳多夫走出大门外,停住脚,挺起胸脯,张开整个肺部,久久地用力呼吸着凛冽的空气。
十九
天空中出现了星星。涅赫柳多夫沿着结了冰的、只有少数地方还有烂泥的道路回到客店里,敲了敲黑暗的窗子,那个宽肩膀的工人就光着脚走出来给他开门,把他让进前堂。前堂右边有一间杂用屋,里边传来马车夫响亮的鼾声。前面,门外的院子里,传来许多匹马咀嚼燕麦的声音。左边有一道门,通到一个干净的房间。这个干净的房间里弥漫着苦艾和汗臭的气味,房中间立着一道隔板,隔板后面传来某人结实的肺部发出的鼾声,鼾声均匀,每过一忽儿就响一下。圣像前面点着长明灯,灯上安着红色的玻璃罩。涅赫柳多夫脱掉衣服,在蒙着漆布的长沙发上铺开一条方格毛毯,放好他的皮枕头,躺下去,脑子里把他今天所看见和听见的种种事情重温一遍。在涅赫柳多夫今天所看到的种种事情当中,他觉得最可怕的就是那个男孩,把头枕在男犯人的腿上,睡在从便桶里渗出来的粪浆当中。
尽管今天傍晚他同西蒙松和卡秋莎的谈话出乎他的意外,而且意义重大,可是他没有停下来推敲这件事。他同这件事的关系太复杂,况且也太不明确,因此他索性不去想它。不过他越来越清楚地想起那些不幸的人的情景,他们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喘气,泡在臭烘烘的便桶渗出来的粪浆当中。他特别生动地想起那个天真无邪的男孩,他把头枕在苦役犯腿上的那副样子始终不肯离开涅赫柳多夫的脑海。
一个人只知道远处一个什么地方有些人蹂躏另一些人,使他们遭到各种堕落的影响、非人的屈辱和苦难,这是一回事,至于一连三个月不断看到一些人腐化和折磨另一些人,那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涅赫柳多夫正好体验到这一点。一连三个月,他不止一次问自己:“究竟是我疯了,所以才会看见别人没有看见的事呢,还是他们疯了,因而才会做出我所看见的那些事?”然而那些人(他们人数极多)做出种种使他十分惊讶和害怕的事情却表现出极其平静的自信心,不但认为这样做完全应该,而且认为他们所做的事都是很重要、很有益的工作,这就使人很难认为所有那些人都是疯子。至于要他承认他自己发了疯,那也办不到,因为他感到他的思路是清楚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经常处在大惑不解的状态。
涅赫柳多夫一连三个月所见到的种种情景,使他得出了这样的概念:人们借助于法院和行政机关,从所有自由人当中抓走一批最神经质、最激烈、最容易冲动、最有才能、最有力量的人。这些人同别人相比,往往最缺少狡猾和慎重,而且对社会来说丝毫也不比那些仍旧自由的人更有罪,更危险。然后,第一,这些人被关押在监狱里,旅站上,或者服苦役的地点。他们一连监禁若干月以至若干年,过着完全闲散和衣食无虞的生活,脱离自然界,脱离家庭,脱离劳动,也就是处在人类的自然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一切条件之外。这是一。第二,这些人在那些机构里遭到各种不必要的屈辱,例如戴上镣铐,剃光半边头发,穿上丢脸的衣服,也就是说使软弱的人被剥夺了力求过好生活的主要动力:关心别人的意见,羞耻心,人的尊严感。第三,他们经常有性命之忧,因为在监禁地点经常有传染病流行,犯人们体力疲惫,狱吏经常殴打犯人,至于中暑、水淹、火灾之类的例外情况,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这些人经常处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就连最善良、最有道德的人一旦落到这地步也会出于自卫的心理而干出残忍得极为可怕的事情,并且看到别人干这类事情,还会原谅他们。第四,这些人被迫结交淫棍、凶手、歹徒等,在生活中,尤其是在这类机构中遭到极端腐蚀的人。那些已经腐化的人对这些还没有通过一般方式完全腐化的人所起的作用,无异于酵母对面团所起的作用。最后,第五,凡是身受这种影响的人,无不通过极有说服力的方式,而且恰恰是通过别人强加给他们的不人道行为,例如虐待儿童、妇女、老人,殴打,用树条或皮鞭抽打,对于抓回活的或者死的逃犯的人一概发给奖金,拆散夫妻,使得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私通,枪决,绞杀等方式,总之,通过极有说服力的方式领会了一个道理:各种暴力、残酷行为、兽行,在对政府有利的时候,非但不会遭到政府禁止,反而得到政府的批准,那么由此可见,这类行为对那些处在丧失自由、贫困而不幸的境况里的人来说,就越发是可以容许的了。
所有这些办法都像是特意发明出来,以便制造在其他任何条件下都不可能形成的、登峰造极的腐化和恶习,然后再把这种登峰造极的腐化和恶习按最广泛的规模传布到全体人民中间去。“这简直仿佛是提出了一个任务,要用一种最完善和最妥当的方法腐化尽量多的人似的。”涅赫柳多夫仔细研究了监狱里和旅站上发生过的种种事情以后,暗自想道。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被糟踏得极端腐败,等到他们已经腐败透顶,就被释放出狱,以便把他们在监狱里学来的腐败行径散布到全体人民中间去。
在秋明、叶卡捷琳堡、托木斯克等地监狱里,在各旅站上,涅赫柳多夫看到这个仿佛由社会本身提出来的目标正在顺利地完成。那些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本来是有俄罗斯的社会道德、农民道德、基督教道德的要求的,现在却放弃了那些观念,吸收了监狱中流行的新观念,其主要内容就是一切对于个人的凌辱、暴力,以至杀害,在有利可图的时候,都是可以容许的。在监狱里生活的人以整个身心领会了一个道理:根据他们身受的种种情形来判断,所有那些关于尊敬人和怜悯人的道德原则,虽然由教堂的教士和道德的导师大肆宣扬,其实在现实生活里是一概废弃不用的,因此他们也就用不着遵守那些原则。涅赫柳多夫在他认识的一切犯人身上都看到这一点,费多罗夫是这样,马卡尔也是如此,就连塔拉斯也不例外,他同犯人们生活过两个月以后,他的见解也变得不道德了,这使涅赫柳多夫暗暗吃惊。涅赫柳多夫一路上听说,有些流浪汉逃进原始森林,并且怂恿同伴们跟他们一起潜逃,后来却把他们杀死,吃他们的肉。他亲眼看见过这样一个活人,被控犯了这样的罪,而且直认不讳。最可怕的是这种吃人的事实并不是仅仅一次,而是经常发生的。
只有在这类机构产生的、经过特殊培养的恶习的腐蚀下,一个俄罗斯人才会落到这种流浪汉所落到的地步。这种流浪汉已经走在尼采最新学说[35]的前头,他们不但认为一切事情都可以放手去做,没有一件事是被禁止的,而且把这种学说先是散布到犯人中间,然后散布到全体人民中间去。
对于目前正在发生的种种事情的唯一解释,按照书本上的说法,就是为了制止犯罪,为了惩一儆百,为了改造犯人,为了依法惩办。可是在现实生活里,不论是第一种作用,第二种作用,第三种作用,还是第四种作用,连一点影踪也没有。这样做不但没有制止犯罪,反而推广了罪行。这样做不但没有惩一儆百,反而鼓励了犯人;有许多犯人,例如那些流浪汉,就是出于自愿来到监狱里的。这样做非但没有改造犯人,反而把种种的恶习有系统地传布开去。至于惩办的需要,不但没有因为政府的惩罚而减少,反而在人民中间,在原来没有这种需要的地方,培养出这种需要来。
“那么,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涅赫柳多夫问他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最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一切都不是出于偶然,也不是由于误解,更不是只做一次就完了。这一切是经常在做的,一连几百年绵延不断,区别仅仅在于以前是削掉犯人的鼻子和割掉犯人的耳朵,后来是把犯人打上烙印,拴在铁杆子上,现在是给犯人套上镣铐,不是用大车而是用火车和汽船来载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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