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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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朝天花板抬起眼睛,回答道:
“善良的天主才管这事。”
随后,他庄重地蠕动着嘴唇,仿佛在祈祷,或者自言自语,他举起右手的两根手指,祝福那个不肯弯腰的人,然后头也不回,也不朝后看,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当凹室里有人住时,祈祷室从这边到那边,用一大块斜纹哔叽布遮住祭坛。主教经过这块布帘时跪了下来,作了短短的祈祷。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园子里,蹀躞,遐思,仰望,全身心沉湎在夜晚天主给依然张开的眼睛指出的伟大而神秘的事物中。
至于那个汉子,他当真异常疲倦,甚至没有利用那些洁白的床单。他像苦役犯那样用鼻孔吹灭了蜡烛,和衣倒在床上,立刻酣然入睡。
午夜敲过,主教从园子里回到他的房间。
几分钟以后,这幢小房子里一切都睡着了。
六、让·瓦尔让
将近夜半,让·瓦尔让醒了过来。
让·瓦尔让出身布里地区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童年时代,他没有读过书。成年时,他是法弗罗尔的树木修剪工人。他的母亲名叫让娜·马蒂厄;他的父亲名叫让·瓦尔让或者弗拉让,可能这是绰号,或者“这是让”的简称。
让·瓦尔让生性好沉思默想,但不忧愁,这是多情善感的性格本质。总之,让·瓦尔让好像沉睡未醒,至少表面看来毫无可取之处。他在幼年时便失去了父母。他的母亲没有被照顾好,死于产褥热。他的父亲像他一样是树木修剪工人,从一棵树上摔下来,命丧黄泉。让·瓦尔让只剩下一个姐姐,她成了寡妇,带着小子姑娘共七个孩子。这个姐姐把让·瓦尔让抚养大。她的丈夫在世时,她让弟弟有住有吃。丈夫死了。大孩子八岁,最小的一岁。让·瓦尔让刚刚满二十五岁。他代替了父亲,轮到他支撑那扶养他长大的姐姐。这样做很普通,就像尽责一样,即使让·瓦尔让那方面有点性情粗暴。他的青年时代就这样在艰苦的低酬劳的工作中消磨掉了。他在当地从来没有“女朋友”。他没有时间谈情说爱。
傍晚,他疲惫地回家,埋头喝汤,不发一言。他的姐姐让娜大妈在他吃饭时,常常从他盆子里取出饭菜中最好的东西,肉块呀,肥肉片呀,菜心呀,给她的一个孩子;他呢,趴在桌子上不断吃着,头几乎陷到汤里,他的长发洒落在盆子周围,遮住他的眼睛。他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听之任之。在法弗罗尔,离瓦尔让的茅屋不远,小街的另一边,有一个名叫玛丽-克洛德的农妇;瓦尔让家的孩子经常挨饿,有时以他们妈妈的名义,向玛丽-克洛德借一品脱的牛奶,在篱笆后面或者小路的角落里喝掉,由于匆匆忙忙地争夺奶罐,小姑娘们把奶都洒在围裙上和小水沟里。大妈如果知道这样干坏事,会严厉地加以惩罚。让·瓦尔让虽然粗鲁和爱抱怨,却背着大妈,将一品脱牛奶的钱付给玛丽-克洛德,孩子们没有受到惩罚。
他在修剪树木的季节每天挣到二十四苏,他又当收割工、小工、牛场伙计、干重活。他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的姐姐也干活,但是,要带七个孩子,能干什么呢?贫困包围和逐渐压抑着这悲惨的一群。有一年冬天非常寒冷。让没有工作。家里没有面包。没有面包。一点儿没有。七个孩子。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法弗罗尔的教堂广场上的面包商莫贝尔·伊扎博准备睡觉了,这时他听到铺子带铁栅的玻璃橱窗发出砰的一声。他及时赶到,看见一只手臂从一拳打碎的洞里伸进铁栅和玻璃窗内。这只手臂抓住一只面包,拿走了。伊扎博赶紧跑出去;小偷拔腿就逃;伊扎博在后面追赶,把他抓住了。小偷已经扔掉面包,但他的手臂鲜血淋漓。这是让·瓦尔让。
事情发生在一七九五年。让·瓦尔让“以黑夜闯进民宅破坏盗窃的罪名”,被传到法庭。他有一支枪,比上流社会的枪手枪法更准,有时偷猎;这对他不利。当时对偷猎者有一种合理的成见。偷猎者同走私者一样,接近强盗。但顺便说说,在这类人和城里卑劣的杀人犯之间,有天渊之别。偷猎者生活在森林里;走私者生活在山里或海上。城市产生恶人,因为城市产生堕落的人。大山、大海、森林产生野蛮的人。它们对凶狠的一面推波助澜,但往往并不摧毁人道的一面。
让·瓦尔让被宣判有罪。法律词汇是明确的。在我们的文明中,有可怕的时刻;刑罚宣布灭顶之灾。社会远离而去,彻底抛弃一个会思想的人,那是多么悲哀的时刻啊!让·瓦尔让被判处五年苦役。
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巴黎人欢呼意大利军团司令官取得了蒙特诺特战役的胜利,共和四年花月二日,五百人院的督政府的咨文称这位将军为波拿巴;同一天,在比塞特,给犯人上了一条大铁链。让·瓦尔让列入这条铁链中。一个以前的监狱守门人,目下已经近九十岁,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不幸的人,他锁在大院的北角第四排的顶端。他像其他犯人一样坐在地上。看来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只知道十分可怕。也许他通过一个愚昧无知的可怜人的朦胧思想,分辨出要采取某些极端措施。
正当在他脑袋的背后重槌钉上枷锁的螺钉时,他哭泣起来,眼泪堵住了他的喉咙,使他说不出话来,他仅仅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法弗罗尔的树木修剪工人。”随后,他一边呜咽,一边举起右手,再逐级降低七次,仿佛他依次触摸七个高低不等的脑袋,通过这个动作,别人捉摸出他所做的事,就是要给七个孩子吃的和穿的。
他被押解到土伦,走了二十七天,锁链套在脖子上,坐在囚车里。在土伦,他穿上了红色囚衣。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抹去了,包括他的名字;他甚至不再是让·瓦尔让;他是24601号。姐姐情况怎样了?七个孩子怎样了?谁来照顾这一切呢?从根部锯掉的幼树,树叶会变得怎样呢?
以后的经历总是一样的。这些活在世上的可怜虫,这些天主的创造物,今后毫无依靠,没有向导,没有栖身之所,漫无目的地乱闯,谁知道结果会怎样呢?也许每个人有各自的情况,他们逐渐陷入这片冷雾中,那正是孤独的命运葬身之地,这是一片阴沉沉的黑暗,那么多不幸的人加入人类艰难的行进,相继消失其中。他们离乡背井。他们的故乡忘却了他们;他们的田界忘却了他们;让·瓦尔让在苦役监呆了几年以后,也忘却了它们。这颗心有过伤口,留下了伤疤。就是这样。他在土伦度过的所有时间里,仅仅有一次听到别人提到他的姐姐。我想,这是在他囚禁的第四个年头末尾。我不晓得这个信息是通过什么渠道传到他耳朵里的。有个认识他们的人,见过他的姐姐。她在巴黎。她住在圣苏尔皮斯教堂附近的一条穷街,就是冉德尔街上。她身边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最小的那个。其余六个孩子在哪里呢?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每天早上,她到萨博街三号的一间印刷所去,她是折页工和装订工。清早六点钟就该到那里,冬天则要在天亮之前。在印刷所里,有一所学校,她把七岁的小儿子带到这所学校里去。只不过,由于她在六点到印刷所,学校要到七点开门,孩子必须在院子里等着过一小时学校才开门;冬天在露天的黑暗中等一小时。人们不肯让孩子进入印刷所,因为说是他碍事。工人早上经过时,看到这个可怜的小孩坐在石子路上,睡着倒在那里,而且往往睡在暗陬中,蹲在和蜷曲在他的篮子上。下雨时,有个老妇人,就是看门女人,怜悯他;她把他收留在自己的破屋里,屋里有一张破床,一架纺车和两把木椅。小孩睡在一个角落里,怕冷而挤紧了猫。七点,学校开门了,他走进校门。这就是别人告诉让·瓦尔让的情况。有一天别人给他叙述一遍,只一会儿,闪电般一刹那,仿佛一扇窗朝他所爱的亲人的命运骤然打开,然后一切又关上;他再也没听人说起过,永远杳无信息。他们的情况再也到不了他那里;他从来没有再见过他们,遇到过他们,在这个悲惨的故事的下文里,再也找不到他们。
将近第四年末尾,轮到让·瓦尔让逃跑了。他的同伴帮助他,就像在这个凄惨的地方这种事所发生的那样。他逃了出来。他在田野里自由地转悠了两天;倘若这样也算自由的话:受到追捕,时刻要回过头来,一有响声便瑟瑟发抖,什么都害怕,怕冒烟的屋顶,怕路过的人,怕吠叫的狗,怕奔驰的马,怕敲响的钟,怕看清东西要天亮,怕看不清东西要天黑,怕大路,怕小径,怕灌木丛,怕睡眠。第二天傍晚,他又被抓住了。三十六个小时以来他没吃没睡。滨海地区法庭因这逃跑罪,判处他延长三年徒刑,这就等于判了八年徒刑。第六年,又轮到他逃跑;他不放弃,可是他逃跑不成。点名时他没有应到。响起有人越狱的炮声,夜里,巡逻队发现他躲在一艘正在建造的船的龙骨下;他抗拒抓住他的苦役犯看守。越狱和拒捕。这个特别法典预见到的情况,受到增加五年监禁的惩罚,其中两年锁上双重铁链。十三年。第二年,又轮到他逃跑,他再次加以利用。他又没有成功。因这次新企图,延长三年。十六年。最后,我想是在第十三年,他作了最后一次尝试,消失之后四小时,他又被抓获。这四小时逃跑换来三年监禁。十九年。一八一五年十月,他被释放了;他于一七九六年因为打碎一块玻璃和拿了一块面包而入狱。
这里插入一小段话。本书作者在研究犯罪问题和律法判刑时,第二次遇到因偷一块面包而成为命运的出发点。克洛德·格偷过一块面包;让·瓦尔让偷过一块面包。一项英国人的统计表明,在伦敦,五分之四的偷窃直接原因都是饥饿。
让·瓦尔让哭泣着和颤抖着关到苦役监;他出来时冷漠无情。他进去时是绝望的;他出来时是阴郁的。
这个人的心灵中发生了什么?
七、绝望的内涵
让我们试着说个明白。
既然是社会做的事,就应该正视。
我们说过,这是一个无知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坏蛋。他身上点亮了自然之光。不幸也有它的光芒,加强了这个心灵中具有的一点亮光。在棍棒下,在锁链下,在黑牢里,在疲劳时,在苦役监的炽热阳光下,在苦役犯的木板床上,他在自己的良知中反省和思索。
他为自己建立了法庭。
他以审判自己开始。
他承认,他不是被冤枉的无辜者。他承认,他犯过越轨的应受谴责的行为;假使他提出要求,或许别人不会拒绝给他面包;无论如何,最好是等待,要么等待怜悯,要么等待工作;完全没有理由反驳说:肚子饿的时候还能等待吗?首先,完全是饿死的情况是很少的;其次,不管是好是坏,人这样创造出来,在精神和肉体上能够长期受苦,而且能受许多痛苦,而不至于死去;因此必须有耐心;对那些可怜的小孩子来说,这样甚至更好;对他这个不幸的、微不足道的人来说,激烈地揪住整个社会的衣领,想通过偷窃摆脱贫困,那是疯狂的行动;不管怎样,由此投身于卑劣之中以摆脱贫穷,那是一道邪恶的门;末了,他是做错了。
然后,他心里思索:
在他拖累终身的这一经历中,只有他犯了过错吗?首先,他这个劳动者没有工作,他是勤劳的,却没有面包,这难道不是严重的事吗?其次,错误犯下了和承认了,惩罚是不是凶狠和过分呢?法律滥用刑罚,是不是超过了犯罪者放任自己犯罪呢?在天平的一个托盘里,也就是赎罪那个托盘里,是不是多压了分量呢?刑罚过量是不是能消除轻罪,并达到这个效果:扭转情况,以镇压错了来代替轻罪犯人的过错,把犯罪者变成受害者,把债务人变成债主,最终把权利给予侵犯权利的一方呢?由于企图逃跑而不断加重的刑罚,是不是最后变成强者对弱者的一种戕害,变成社会对个人的犯罪,每天重新开始的犯罪,持续十九年的犯罪呢?
他心里想,人类社会是不是有权利让它的成员同样这样去忍受:一种是失去理智的盲目,另一种是无情的先见之明,是不是有权利在缺乏和过度,即缺乏工作和过度惩罚之间,永远抓住一个可怜的人呢?社会这样对待在命运分配的财产中拥有最少,因而也最应该得到照顾的成员,是不是过分了?
这些问题提出和解决以后,他审判社会,对之判决。
他判决社会仇恨他。
他让社会负责他所遭受的命运,心想,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有朝一日向社会算账。他对自己宣布,在他造成的损害和别人对他造成的损害之间,是不是平衡呢?最后他下结论:对他的惩罚,说实在的,并不公正,肯定地说,这是不公。
愤怒可能变得狂暴和荒唐;人可能因愤怒而犯错误;只有在内心知道哪方面有理,才会义愤填膺。让·瓦尔让感到义愤填膺。
再说,人类社会只对他干下坏事。他只看到它这副所谓正义,向打击的人显露的发怒的脸。人们只要接触他,就伤害他。凡是同他们接触,对他都是迎头一击。从他孩提时代起,不管是他的母亲还是他的姐姐,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句友好的话,一个和蔼的目光。他经历过种种痛苦,逐渐达到这个想法:生活是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他是战败者。除了仇恨,他没有别的武器。他决意在苦役监中磨快这件武器,离开时带走它。
在土伦,有一个由无知兄弟会[4]主持的犯人学校,给那些有过良好意愿的不幸者传授最必需的知识。他属于有良好意愿的人之列。他在四十岁时上学校,学会读、写、算。他感到,加强他的智力,也就是加强他的仇恨。在某些情况下,教育和智慧会用作延长恶。
00说起来令人悲哀,他审判了造成他不幸的社会之后,又审判了社会的天主。
他是这样判决天主的。
在这十九年忍受折磨和做牛做马之后,这个心灵既升高又跌落下来。一边进来的是光明,另一边进来的是黑暗。
读者已经看到,让·瓦尔让本质不坏。当他来到苦役监时,他仍然是善良的。他在监狱里谴责社会,感到自己变得凶恶了;他还谴责天主,感到自己变成亵渎宗教了。
这里,需要作进一步的思索。
人性就这样完全、彻底地改变了?人由天主创造出来时是善良的,是否会让人又变得凶恶呢?心灵会不会让命运整个儿重塑,由于命运邪恶而变得邪恶呢?心灵在不成比例的不幸压迫下,会不会畸形,变得丑陋和无可救药、残缺不全,就像垂直的柱子在过于低矮的穹顶下那样变形呢?在一切人类心灵中,尤其在让·瓦尔让的心灵中,难道没有第一闪火花,一种神圣的因素,在世间不可腐蚀,在冥间则会不朽,善可以使之扩展、拨旺、点燃、发出熊熊火焰,照得通明雪亮,而恶永远不能完全熄灭它呢?
这些问题严肃而晦涩,对于最后一个问题,一切生理学家如果在土伦见过让·瓦尔让在休息时(对他来说是沉思的时候)交叉着手,坐在绞盘的铁杆上,锁链末端放在口袋里,不让拖在地上,很可能会回答:“否。”这个阴郁、严肃、寡言少语、若有所思的苦役犯,是法律判决的贱民,他恶狠狠地望着人;他又是文明的罪人,严峻地望着天空。
诚然,我们不愿意隐瞒,进行观察的生理学家在这里会看到救助不了的贫困,也许他会抱怨违反法律的病患,但他甚至不想医治;他在这个心灵里看到一些空洞,却掉转了目光;如同地狱门口的但丁,他想从这个人身上抹去天主的手指在所有人的额角上写下的字:“希望!”
我们力图分析的他的这种心灵状态,对让·瓦尔让来说,也是明白如画吗?上文我们已经竭力给读者把他的心灵状态还原出来。随着他的道德贫困所组成的一切因素得以形成,让·瓦尔让是不是清晰地看到,或者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这些因素呢?这个粗鲁的没有文化的人,是不是清楚地意识到这些络绎不绝的思想,由此他逐级升降,直到目睹多少年来他内心的地平线上呈现的阴郁景象呢?他是不是意识到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和在里面活动的一切呢?这是我们不敢断言的;这甚至是我们不愿相信的。在让·瓦尔让身上,过分愚昧无知,甚至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之后,他还混混沌沌。时常他不能准确知道自己的感受。让·瓦尔让处在黑暗中;他在黑暗中受煎熬;他在黑暗中仇恨人;简直可以说,他仇恨面前的一切。他习惯于生活在这片黑暗中,像瞎子和做梦的人一样摸索。只不过,他时不时兀地从自身或从外部袭来一阵愤怒的颤抖,一阵痛苦的加剧,照亮他整个心灵的苍白而短暂的电闪,骇人的强光把他周围前前后后,所有地方,呈现出命运可怕的悬崖和阴暗的峭壁。
电闪过去,黑夜重新降临,他在哪儿?他一无所知。
在这类痛苦中,无情的东西,就是说粗野的东西起主宰作用;痛苦的本质是通过某种愚蠢的变容,把一个人变成一头野兽。有时变成一头恶兽。让·瓦尔让的越狱企图一而再,再而三,足以证明法律对人的心灵所起的古怪作用。让·瓦尔让会重新再尝试多少次,哪怕徒劳和疯狂,只要机会出现,他丝毫也不考虑后果和已经做过的尝试。他就像笼门打开后的狼一样猛冲出来。本能告诉他:快逃命!理智则会告诉他:留下来!可是,面对这样强烈的诱惑,理智早已消失了;只剩下本能。只有野兽在行动。当他又被抓获时,对他施加的严厉措施,只会使他格外惊慌失措。
我们不应遗漏一个细节,就是他拥有苦役监犯人所没有的体力。拉钢丝绳,转动绞盘,即使疲乏了,让·瓦尔让也抵得上四个人。他能提起,有时在背上顶住巨大的重量,遇到机会能代替千斤顶,这个工具叫做“自豪”,顺便说说,靠近巴黎菜市场的自豪峰街就取了这个意思为名字。他的伙伴给他起了个绰号:“千斤顶让”。有一次,修葺土伦市政厅的阳台,一根普热[5]雕塑的出色的女像柱支撑着这个阳台,却坼裂了,险些倒了下来。让·瓦尔让当时在那里,用肩膀顶住了女像柱,使工人能及时赶到。
他的灵活还超过了他的力气。有的苦役犯,日思夜想越狱,最后将力量和灵活综合起来,变成一门真正的学问。这是肌肉的学问。囚犯永远羡慕苍蝇和飞鸟,他们每天在实践一门神秘的静力学。攀登悬崖,在只有一个突出的地方寻找支撑点,对让·瓦尔让来说,这是一场游戏。利用一个墙角,以背部和腿弯的张力,手肘和脚后跟撑住石头的凹凸处,他好像变魔术似的爬上四楼。有时,他这样爬到苦役监的屋顶。
他寡言少语。他不笑。必须极其激动,一年才有一两次使这个苦役犯露出阴郁的笑,仿佛魔鬼的笑的回声。看到他时,他好像专注于持续地盯着某样可怕的东西。
他确实目迷神驰了。
通过不健全的体质和受压抑的智力的病态感觉,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一样恶魔般的东西压在他身上。在他匍匐的混沌迷蒙中,每次他回过头来,想抬起目光,便怀着恐惧与狂热,看到事物、法律、偏见、人、事实摞成可怕的一堆,层层叠叠,互相支撑,越过他的头,升高至望不到顶;这堆东西底部无边无际,大得令他惊骇,其实,这座惊人的金字塔不是别的,就是我们所谓的文明。在这挤紧的丑陋的整体中,这儿那儿,时而靠近他,时而远离他,在达不到的高台上,他分辨出被照得雪亮的一个地方,这里是小狱吏和他的棍棒,警察和他的佩刀,那里是戴着主教帽的大主教,高处,皇帝戴着冠冕,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他觉得,这远处的光辉非但没有驱散他的黑夜,反而使黑夜分外漆黑和阴惨惨。这一切,法律、偏见、事实、人、事物,在他头顶上,按照天主给予文明复杂而神秘的运动来来去去,踩在他身上,带着难以形容的平静态度残忍地,而且是冷漠无情地踏碎他。被法律排斥的人是落入极端不幸的深渊的心灵,是被遗弃在地狱的最底层、什么也看不到的不幸者,他们感到这个人类社会以全部重量压在他们的头上;人类社会对在它之外的人来说是非常可怖的,对处在底层的人来说是极其可怕的。
让·瓦尔让思索时处在这样的状态中,他的遐想属于什么性质呢?
如果磨盘下的黍粒有思想的话,它大概会像让·瓦尔让那样思索。
所有这些东西,包括充满鬼怪的现实和充满现实的幻景,最后都为他创造出一种几乎难以描述的内心境界。
有时,他在苦役监干活时,停了下来。他开始思索。他的理智比以前更加成熟,也更加混乱,这时愤然而起。他遇到的一切,他觉得很荒谬;他周围的一切,他觉得很怪诞。他心里想:这是一个梦。他望着离他几步路站着的狱卒;他觉得狱卒是一个幽灵;突然幽灵给了他一棍子。
对他来说,可见的自然勉强存在。这样说差不多是对的:对让·瓦尔让来说,根本没有太阳,没有夏天美好的日子,没有光辉灿烂的天空,也没有四月凉爽的黎明。平时,从通气窗射进来的、难以形容的日光,才会照亮他的心灵。
最后,概而言之,上文所述能概括起来,转为积极的结论是:我们只限于表明,在十九年里,让·瓦尔让,这个法弗罗尔与人为善的树木修剪工人,土伦的可怕苦役犯,在苦役监的调教下,变得能够干出两种坏事来:第一种坏事是迅速、不假思索、昏头昏脑、完全出于本能、对所受痛苦的报复而做出来的;第二种坏事是沉重的,严肃的、经过良心斗争、带着这样的不幸会产生的错误思想去思考而做出来的。他的预谋经过三个相连接的阶段,只有经过一定考验的人才会经历完,这三个阶段就是议论、向往、坚持。他的动机是:一贯的愤慨、心灵的辛酸、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深沉感受,甚至反对好人、无辜的人和正直的人,如果有这类人的话。他所有的思想的出发点和归结点,就是仇视人间法律;如果这种仇视由于天意的突发事件而在中止发展,它在一定时期内便会变成对社会的仇恨,然后是对人类的仇恨,再然后是对造物的仇恨,末了表现为一种朦胧的,不断的,粗野的,只要是人无论谁都伤害的愿望。可以看到,身份证把让·瓦尔让说成“非常危险的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个心灵一年年越来越枯竭,慢慢地,然而是不可阻挡的。心灵干涸,眼睛也干涸。走出苦役监,他有十九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了。
八、波浪和黑暗
一个人掉进大海。
没关系!航船没有停止前进。狂风呼啸,这艘悲惨的船有一条航路,不得不继续往前。它开过去了。
那人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他沉入水底,又升上海面,他在呼唤,他伸出手臂,没有人听到呼唤;这艘航船在风暴中颤抖,一切都在风暴的操纵下,水手和乘客甚至看不到落水的人;他可怜的头在浩瀚的浪涛中只是一个点。
他在海浪中发出绝望的叫喊。这片远去的帆是什么幽灵啊!他望着它,发狂地望着它。它远去了,变成白蒙蒙的,越缩越小。刚才他就在上面,他是乘客,同别人一起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他有自己的一份空气和阳光,他是一个活人。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滑了一下,跌倒了,完了。
他落在可怕的水里。他脚下在下陷,在崩塌。狂风撕碎了波浪,波浪可怕地包围着他,深渊的摆动把他席卷而去,水花在他的头的四周晃动,一股浪头扑在他身上,混沌的大口几乎吞噬了他;每次他陷下去,他都瞥见黑洞洞的深渊;不认识的可怕植物抓住他,缠住他的脚,拖向它们;他感到,他变成深渊,他属于泡沫,浪涛一个个扑向他,他喝着苦涩的海水,卑怯的大洋竭力要淹没他,大海玩弄着他的垂死。看来海水怀有仇恨。
然而他在搏斗,他想自卫,他想坚持,他努力挣扎,他在游泳。他呀,尽管用尽了可怜的力气,还是同永不枯竭的力量搏斗。
航船在哪儿?在那边。在天际灰蒙蒙的地方几乎看不见。
风暴肆虐;浪花使他难以忍受。他抬起眼睛,只看到苍白的云彩。垂死挣扎中,他看到海洋无边的狂乱。这种狂乱折磨着他。他听到人们陌生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来自世外和难以形容的吓人天外。
云层中有飞鸟,就像人的悲苦之上有天使一样,但是,对他来说,天使有什么用呢?飞呀,唱呀,翱翔呀,而他呢,他在咽气。
他感到同时被海洋和天空这两个无限淹没了;一个是坟墓,另一个是尸布。
黑夜降临,他游了好几小时,力气用尽;这艘航船,这遥远的东西,上面有人,但航船消失了;在可怕的黄昏深渊中,只有他一个人,他沉下去,僵硬了,扭曲了,他感到身下是看不见的鬼怪浪涛;他呼喊。
一个人也没有。天主在哪里?
他呼喊。来人哪!来人哪!他不断在喊。
天边一无所见。天边一无所见。
他哀求大海、浪涛、海藻、暗礁;周围闭目塞听。他哀求风暴,不可变更的风暴只服从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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