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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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周围是黑暗、孤独、无意识的动荡、混乱,狂暴的水难以确定的皱褶。他感到恐惧和疲惫。他身下是陷落。没有支撑点。他想到尸体在无边的黑暗中的神秘历险。无限的寒冷使他麻木。他双手痉挛和闭拢来,抓住虚无。狂风、乌云、旋风、气流、星星,有什么用!怎么办?绝望的人自暴自弃,厌生的人决意要死亡,听之任之,随波逐流,他放弃搏斗了,永远滚入阴森森的吞没人的深渊中。
噢,人类社会无法改变的前进!一路上失去多少人和心灵啊!法律使之沉落的一切,要沉落到这大洋中!援救的人可悲地消失了!噢,道德沦亡了!
大海,这是无情的社会之夜,刑罚将罪人丢弃到里面。大海,这是无边的苦难。
心灵,舍弃在这深渊中,会变成一具尸体。谁会使它复活呢?
九、新的不满
当出狱的时刻来临,当让·瓦尔让耳朵里听到这古怪的话:“你自由了!”这一时刻不像真的,是第一次听到,这时,一缕强烈的光芒,一柱活生生的真正光芒,骤然渗入他体内。但是这股光芒很快就变淡了。让·瓦尔让已经被自由的想法弄得目眩神迷。他相信获得了新的生命。他很快看出,别人给他黄护照,这种自由是怎么回事。
在这周围,是千辛万苦啊。他计算过,在苦役期间,他的积蓄大概达到一百七十一法郎。应该补充说,他忘记星期天和节日只得休息,这要计算在内,十九年就要减少二十四法郎左右。无论如何,由于各种扣除,这笔积蓄减少到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他在出狱时给他结清。
他对此一点儿不明白,自以为挨斩了。说白了,是被人偷了。
他获释第二天,在格拉斯,他在一爿橘花酿酒厂的门前,有一群人在卸包。他毛遂自荐要效劳。这事很紧迫,别人接受了。他干了起来。他是聪明的,强壮的,灵活的;他很卖力气;老板很高兴。正当他干活时,走过一个警察,注意到他,问他要证件。只得出示黄色身份证。事后,让·瓦尔让重新干活。过了片刻,他问其中一个工人,他们干这活儿每天挣多少;人家回答他:“三十苏。”黄昏,由于他不得不在第二天早晨动身,他去见酒厂老板,请他付钱。老板一言不发,给了他二十五苏。他不满意。老板回答他:“对你这已经相当好了。”他坚持要加钱。老板眯着眼看他,对他说:“小心下大牢!”
他再次认为自己被偷了。
社会、国家,一面减少了他的积蓄,一面大肆盗窃他。如今,轮到个人小批盗窃他。
释放不是解脱。犯人从苦役监出来,但不是走出判决。
这就是在格拉斯他遇到的事。读者已经看到他在迪涅得到怎样的接待。
十、半夜醒来
大教堂的钟敲响了凌晨两点,这时让·瓦尔让醒了过来。
他醒过来是因为床太舒服了。他快有二十年没睡过床了。即令他没有脱衣服,感觉还是太新颖,不能不打扰他的睡眠。
他睡了四个多钟头。他的疲乏消退了。他已习惯用不着长时间睡眠就可以得到休息。
他张开眼睛,凝视了一会儿周围的黑暗,然后,他又闭上眼睛,想重新入睡。
白天受各种感情激荡过,脑子里考虑过许多事,会睡得着,却不能重新入睡。初次睡眠很快就来,却不容易再来。让·瓦尔让就是这样的。他再也睡不着,便思索起来。
当时,他脑子里思想一片混乱。思路晦涩。新旧回忆杂乱地飘荡其间,乱七八糟地交汇,失去了形态,无限地膨胀,随后突然地就像消失在一片激荡的泥水里。许多想法纷至沓来,但只有一种想法不断地出现,赶走了其他想法。这个想法,我们这就道来:他已经注意到玛格鲁瓦尔太太放在桌子上的那六副银餐具和大勺子。
这六副银餐具困扰着他。——它们呈现在那里。——离开几步远。——刚才他穿过旁边的房间,来到他睡觉的房间时,老女仆把它们放进了床头边的小壁橱里。——他注意到这个壁橱。——从餐厅进来的时候,在右边。——它们很厚实。——是旧日的银器。——光大勺子,至少就可以捞到二百法郎。——是他十九年挣到的两倍。——不错,如果“当局”不“偷窃”他,他会挣得更多。
他的想法游移了整整一小时,还夹杂了斗争。三点钟敲响了。他又睁开眼睛,蓦地在床上挺起身来,伸出手臂,摸索着他扔在凹室角落里的背包,然后将双脚伸下来,踩在地上。他几乎不知道要干什么,呆坐在床上。
要是有人看见他在人人入睡的房子里醒过来,在黑暗中保持这种姿态,会觉得事情不妙;他这样沉思凝想了一会儿。突然,他弯下腰,脱掉鞋子,把鞋子轻轻放在床边的席子上,随后又恢复沉思姿势,纹丝不动。
在这样邪恶地思考时,上文所说的思想不断搅动他的头脑,进进出出,像重负一样压抑着他;不知为什么,他带着机械的固执念头,想起在苦役监时认识的一个名叫布勒维的苦役犯。这个人的裤子只有一根棉布编成的背带吊着。这条背带的格子图案不断回到他的脑子里。
他呆在这种状态中,倘若钟没有敲击一下,表示一刻或半点钟,他或许会一直到天亮也仍然迟疑不决。这一下钟声仿佛对他说:“干吧!”
他站起身来,还踌蹰了一会儿,倾听着;屋子里寂然无声;于是他笔直地小步走向他瞥见的窗户。黑夜并不很晦暗;风驱赶着大片乌云,掠过一盘满月。这就使得外面明暗交替,月亮被遮住了,然后又闪闪发光,而屋内像一片苍茫的暮色。这暮色已足够让人辨别方向;由于乌云掠过,暮色是间断的,酷似从人来人往的地窖通气窗落下的苍白亮光。让·瓦尔让来到窗前观察。窗没有铁栅,面向园子,按照当地习惯,只用一只小楔关上。他打开窗子,但由于一股强烈的冷风突然吹进房间,他便马上把窗关上。他专注地望着园子,目光中研究多于观察。园子被一堵相当低矮的粉墙围住,很容易翻爬出去。墙边和墙外,他辨别出等距离隔开的树梢,这表明围墙由一条林荫路或种树的小径隔开。
察看过以后,他做了一个下定决心的动作,走向他的床边,拿起他的背包,打开来摸索,掏出一样东西来,放在床上,把鞋子揣进口袋里,又扣上背包,背在肩上,戴上鸭舌帽,把帽檐压低到眼睛上,摸索着寻找他的棍子,将棍子放到窗角,然后回到床前,坚决捏住放在床上的东西。这像一根短铁棍,一端像长矛一样尖尖的。
在黑暗中很难辨别这铁器是用来干什么的。也许是根撬棍?也许是大头棒?
白天,可以认出这不是别的,是矿工的烛台。当时人们利用苦役犯挖掘土伦附近高高的山丘上的岩石,他们常常使用矿工的工具。矿工的烛台是整块铁铸成的,底部形成尖端,用来插进岩石间。
他右手拿着烛台,屏住气息,放轻步子,走向隔壁房间的门口,读者知道,这就是主教的房间。来到门口,他发现房门半掩。主教根本没有关上门。
十一、他所做的事
让·瓦尔让谛听着。悄无声息。
他推一推门。
他用指尖去推,轻得如同一只猫想进来时带着悄悄的不安的轻柔。
门在压力下退让,难以觉察地、悄然无声地闪开,扩大了一点口子。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第二次更加大胆地推门。
门继续无声地退让。现在开口大得可以过人了。但是门边有一张小桌子,与门构成一个死角,挡住了入口。
让·瓦尔让看到了困难。必须使劲才能让门开得更大些。
他打定主意,第三次推门,比前两次更有力。这回,有一个缺油的铰链兀地在黑暗中发出一下喑哑的拖长的吱叫声。
让·瓦尔让哆嗦了一下。这铰链的响声在他的耳朵听来,犹如最后审判的喇叭声一样嘹亮和可怕。
第一分钟时,这响声奇异地扩大,他几乎以为这铰链刚刚活动起来,突然具有可怕的生命,像一只狗那样吠叫,向所有的人发出警告,唤醒睡着的人。
他瑟瑟发抖,惊慌失措地止住脚步,本来踮起脚尖,如今又落下脚跟。他听到血管在太阳穴像铁槌那样敲击,他觉得他的呼气宛如从洞穴逸出的风,从胸膛吐出。他觉得这生气的铰链可怕的喧声,不可能不像地动山摇那样震动着整幢房子;他推开的门发出了警报,要叫人来;老人就要起来,两个老女人就要叫喊,别人要来援助;再过一刻钟,全城就会骚动起来,宪兵整装待发。一时之间,他以为完蛋了。
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
几分钟过去了。房门敞开着。他大胆朝房里张望。毫无动静。他侧耳细听。屋里悄然无声。生锈的铰链发出的响声没有惊醒任何人。
第一个危险过去了,但他还惊惧不安。可是他没有后退。他只想快点结束。他迈了一步,走进房间。
这个房间寂静无声。这里那里可以分辨出模糊不清的形状,白天才能看出是散乱放在桌子上的纸张、打开的对开本的书、摞在一张凳子上的书籍、一把堆满衣服的扶手椅、一张祈祷凳,此刻,这只是黑暗的角落和白蒙蒙的地方。让·瓦尔让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避免碰到家具。他听到房间尽里面主教睡着时发出的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
他蓦地停下来。他来到床边。他比料想的到得更快。
大自然有时以一种阴郁而精明的巧合,将它的效果与景象和我们的行动糅合起来,仿佛它想让我们思索一样。将近半个小时以来,一大块乌云遮住了天空。正当让·瓦尔让面对床止住脚步时,这块乌云散开了,好像是故意这样做似的,一缕月光穿过长窗,骤然照亮了主教苍白的脸。他安然地沉睡。由于下阿尔卑斯地区夜晚寒冷,他睡在床上几乎穿着衣服,一件褐色的羊毛衫遮盖住他的手臂,直到手腕。他的头仰翻在枕头上,放松地休息;戴着主教指环的手垂在床外,这只手做出了多少善行义举啊。他整个脸因隐约的满意、期望和至福的表情,光彩奕奕。这表情超过了笑容,近乎闪射出光芒。他的额角上有着看不出来的、难以形容的反光。正直的人的心灵在睡觉时,瞻仰着神秘的天穹。
这天穹的一缕闪光照在主教身上。
同时这是一个发光的透明体,因为这天穹在他心中。这天穹就是他的良知。
正当月光可以说与这内心的光芒重叠时,睡着的主教就像显现在荣光里。但这依然显得柔和,蒙上了无以名状的半明半暗。天上的月光、半睡的大自然、纹丝不动的园子、静谧的房子、此时此刻、宁静,给这个圣贤可称颂的睡眠添上了难以言说的庄严,以一种华美和宁静的光晕罩上这苍苍白发、这闭拢的眼睛、这张充满希望和信赖的脸、这老人的头和这孩子的睡眠。
在这个如此崇高却不自知的人身上,几乎有着神圣。
让·瓦尔让呆在黑暗中,手里拿着铁烛台,站着一动不动,被这个光闪闪的老人震慑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这种信心使他惶悚。精神世界没有比这更崇高的景象了:一个受到扰乱和不安的良知,处在做坏事的边缘,瞻仰着一个正直的人的睡眠。
这处在隔离状态中的睡眠,旁边站着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模糊而摆脱不掉地感到有种崇高的东西。
谁也说不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连他也说不出。要想领会,就必须想象最暴烈的人面对着最柔和的人。即使在他的脸上,也确实不能分辨出什么。这是一种野性难驯的惊恐。他凝望着。如此而已。他有什么想法?不可能猜测出来。显而易见的是,他感动了,震惊不已。但这种激动属于什么性质呢?
他的目光不离开老人。从他的姿势和面容清楚地显示出来的东西,仅仅是一种古怪的踌躇不决。简直可以说,他在两个深渊之间蹀躞不前,即毁灭的深渊和得救的深渊。他觉得要么粉碎这头颅,要么去吻这只手。
过了片刻,他的左手慢慢朝脑门举起,脱掉鸭舌帽,然后又同样慢慢地垂落下来。让·瓦尔让又沉浸在瞻仰之中,左手捏住鸭舌帽,右手捏住大头棒,凶蛮的脑袋上头发竖起。
主教在这惊惶的注视中,继续沉睡在深深的安详里。
一柱月光朦胧地照出壁炉上面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它好像对这两个人张开手臂,对一个带着祝福,对另一个带着宽宥。
突然,让·瓦尔让重新戴上鸭舌帽,然后沿着床,也不看主教,快步径直走向壁橱,他瞥见壁橱就在枕边;他举起铁烛台,仿佛要撬掉锁;锁匙挂在上面;他打开壁橱;呈现在他眼前的第一件东西是银器篮;他提走了,大步穿过房间,不再小心翼翼,不担心发出响声,来到门边,返回祈祷室,打开窗户,抓住他的棍子,跨过底楼的窗台,把银器塞进背包,扔掉篮子,穿过园子,像只老虎从围墙上跳越过去,逃之夭夭。
十二、主教在工作
第二天,旭日初升,福来主教在园子里散步。玛格鲁瓦尔太太惊慌失措地朝他跑来。
“大人,大人,”她叫道,“大人知道银器篮在哪里吗?”
“是的,”主教说。
“祝福天主!”她又说,“我不知道篮子放在哪里。”
主教刚刚在一个花坛里捡到了篮子。他拿给玛格鲁瓦尔太太看。
“在这里。”
“怎么?”她说。“里面什么也没有!银器呢?”
“啊!”主教接口说。“您关心的是银器吗?我不知道银器在哪里。”
“伟大的善良的天主!银器被盗了!是昨晚那个人偷了银器!”
一眨眼间,玛格鲁瓦尔太太带着灵活的老女人的冲动,跑到祈祷室,来到凹室,再回到主教身边。
主教刚刚弯下腰来,感叹着欣赏一棵吉荣的辣根菜,那只篮子越过花坛落下时,砸烂了这棵植物。听到玛格鲁瓦尔太太的喊声,他直起身子。
“大人,那个家伙溜了!银器失窃了!”
她一面发出这声惊呼,一面双眼落在园子的一角,那边可以看到逃跑的痕迹。墙檩被拔掉了。
“瞧!他是从那边跑掉的。他跳到科什菲莱小径!啊!十恶不赦!他偷走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有一会儿缄口不言,随后抬起严肃的目光,和蔼地对玛格鲁瓦尔太太说:
“首先,这套银器是属于我们的吗?”
玛格鲁瓦尔太太噤若寒蝉。沉默了片刻,主教继续说:
“玛格鲁瓦尔太太,我不该长期持有这套银器。它是属于穷人的。这个人是什么人?显然是个穷人。”
“耶稣啊!”玛格鲁瓦尔太太又说。“这既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小姐。我们都无所谓。但这是为了大人。眼下大人要用什么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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