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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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不对柯赛特开口提到这个陌生人。但一天,他忍不住了,朦胧地感到绝望,突然要探测一下自己的不幸,他对她说:“瞧那个年轻人,一副蠢相!”
若是一年前,柯赛特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就会回答:“不,他是可爱的。”若是十年之后,她怀着对马里于斯的爱情,又会这样说:“一副蠢相,不堪入目!您说得对!”在眼下身心所处的状态下,她仅仅泰然自若地回答:
“这个年轻人哪!”
仿佛她生平头一次看见他似的。
“我多蠢呀!”让·瓦尔让想。“她还没有注意到他呢。我倒向她指出来。”
噢,老人的单纯!孩子的深不可测!
这又是一条法则:年纪轻轻就尝到痛苦和思念的滋味,初恋要同最初的障碍作激烈斗争,少女决不会上当,而小伙子则落入所有的圈套。让·瓦尔让开始向马里于斯暗暗开战,而马里于斯出于爱情和年轻,蠢到极点,竟毫无觉察。让·瓦尔让给他设下许多陷阱;他改变时间,改变长凳,忘掉手帕,独自到卢森堡公园;马里于斯低着脑袋,一一受骗上当;对让·瓦尔让设在路上的每个问号,他都天真地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柯赛特躲在表面的无忧无虑中,捉摸不透地安之若素,以致让·瓦尔让得出这个结论:“这个傻瓜热恋着柯赛特,但柯赛特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他心里依然因痛苦而颤栗。柯赛特恋爱的时刻迟早会到来。一切都是从无动于衷开始的。
只有一次,柯赛特犯了一个错误,使他害怕。他们已经滞留了三小时,他从长凳站起来要走,她说:“已经要走啦!”
让·瓦尔让没有中止到卢森堡公园散步,不想做出任何奇异的举动,尤其担心让柯赛特醒悟;但是,这对情人正处于意惹情牵的时刻,柯赛特向热恋中的马里于斯投去微笑,他只意识到爱情,在这世上只看到意中人光彩焕发的脸,而让·瓦尔让用冒火的、狠巴巴的目光盯住马里于斯。他早以为自己不会再产生恶念了,但当马里于斯在眼前时,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又变得野蛮和凶狠了,感到以前蕴蓄了满腔愤怒的心灵之底重又张开,起来反对这个年轻人。他几乎觉得陌生的火山爆发又在他身上形成了。
什么!这个家伙在那里!他来干什么?他来转圈,窥测,观察,试探!他来说:“哼,干吗不行?”他到让·瓦尔让的生活周围转悠!到他的幸福周围转悠,夺取和带走他的幸福!
让·瓦尔让又说:“是的,不错!他来寻找什么?寻找奇遇!他想干什么?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我呢!什么!起初我是最卑劣的人,然后是最不幸的人,跪着生活了六十年,别人能忍受的我都忍受过了,我没有年轻过就老了,我没有家庭、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女人、没有孩子就生活过来了,我把鲜血洒在各种石头上、各种荆棘上、各种界石上、各处的墙边,尽管别人对我粗暴,我还是温柔,尽管别人凶恶,我还是善良,我无论如何已改邪归正,我忏悔了做过的坏事,我原谅了别人对我做的坏事,正当我得到报偿时,正当熬到头时,正当我达到目的时,正当我得到所需要的东西时,本来这很好,这很不错,我付出了代价,我终于得到了,这一切却要离开,这一切却要烟消云散,我要失去柯赛特,我要失去我的生命、我的快乐、我的心灵,因为一个傻大个高兴到卢森堡公园来溜达!”
于是他的眸子充满了阴沉的、不同寻常的光。这不是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也不是一个敌人在看另一个敌人。这是一条看家狗在瞪着一个小偷。
其余情况读者都知道了。马里于斯继续失去理智。一天,他跟踪柯赛特到西街。另一天,他同看门人说话。看门人则对让·瓦尔让说:“先生,有个好奇的年轻人在打听您,他是什么人?”第二天,让·瓦尔让向马里于斯狠狠瞥了一眼,马里于斯终于发觉了。一个星期以后,让·瓦尔让搬了家。他发誓再也不来卢森堡公园,也不到西街。他回到普吕梅街。
柯赛特没有抱怨,她什么也没有说,她不提问题,她根本不想知道原因;她已到了怕被别人看穿和露出破绽的年龄。让·瓦尔让一点没有这种烦恼的经验,只有这种烦恼是迷人的,只有这种烦恼他不知道;因此,他一点不明白柯赛特保持沉默的深切意义。不过他注意到,她变得怏怏不乐,他也变得死气沉沉。较量双方都没有经验。
一次,他试探了一下。他问柯赛特:
“你想到卢森堡公园吗?”
一道光芒照亮了柯赛特的脸。
“想的,”她说。
他们一起去。三个月过去了。马里于斯不再去那里。马里于斯不在。
第二天,让·瓦尔让又问柯赛特:
“你想到卢森堡公园去吗?”
她惆怅而温柔地回答:
“不想去。”
让·瓦尔让被这惆怅触怒了,又对这温柔感到难受。
在她年纪轻轻却已经不可捉摸的头脑里,发生了什么事?里面正在酝酿成熟什么呢?柯赛特的心灵里有什么变化?有时,让·瓦尔让不睡觉,坐在破床边,双手捧住脑袋,整夜在寻思:“柯赛特的脑子里有什么事?”他设想柯赛特可能想的事。
噢!在这样的时刻,他把痛苦的目光转向修道院这圣洁的峰顶,这天使聚居地,这不可接近的美德的冰山!他怀着无可奈何的陶醉,观望修道院的花园,满园不知名的鲜花和与世隔绝的处女,各种各样的芬芳和灵魂笔直升向天空!他多么热爱这个永远封闭的伊甸园啊,他却自愿地离开,失去理智地走下来!他多么后悔牺牲自我,神经错乱,把柯赛特带到尘世,这个作出牺牲的可怜英雄,被他自己的献身精神所制约,感到了沮丧!他心想:“我干的什么事呀?”
这些想法一点没向柯赛特透露。没有发脾气,也没有态度粗暴。总是一副平静、和蔼的面孔。让·瓦尔让比以往更加温和,更加慈爱。如果有什么事能令人捉摸出少了几分快乐,这就是多了几分宽厚。
至于柯赛特,则是无精打采。她看不到马里于斯难受得很,就像当初看到他高兴得出奇,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样。当让·瓦尔让不再像往常一样带她去散步时,一种女人的本能在她内心深处含含糊糊向她说,不该显得看重卢森堡公园,如果她觉得无所谓,她的父亲倒会带她去。可是,日复一日,几周,几个月相继过去了。让·瓦尔让默默地接受了柯赛特的默认。她后悔了,但悔之晚矣。她回到卢森堡公园那一天,马里于斯不在那里。马里于斯消失不见了;完了,怎么办?她能再找到他吗?她感到一阵揪心,什么也无法排遣,而且与日俱增;她不再知道是冬还是夏,是日出还是下雨,鸟儿是不是在鸣啭,是大丽花还是在雏菊的开花季节,卢森堡公园是不是比杜依勒里宫更迷人,洗衣妇送回来的衣物浆上过了头还是不够,图散“采购”得是好是坏,她意气消沉,若有所思,执著于一个想法,目光游移不定或是呆滞,仿佛黑夜里在凝视鬼魂消失的黑洞洞而深邃的地方。
但她也没有给让·瓦尔让看出来,只露出脸色苍白。她对他继续摆出一副甜甜的脸。
这苍白的脸就足以叫让·瓦尔让操心。有时他问她:
“你怎么啦?”
她回答:
“我没有什么。”
半晌,由于她也发现他忧虑重重,又说:
“您呢,父亲,您心里有事吗?”
“我吗?没有,”他说。
这两个人相依为命,爱得这样深沉,长时间为彼此活着,如今一个在另一个身旁痛苦,一个为另一个回肠九转,却互不道出,互不埋怨,还笑口吟吟。
八、铁链
两人中最不幸的是让·瓦尔让。年轻人即令苦恼,身上总还是有亮点。
有时,让·瓦尔让愁苦之极,竟变得幼稚。痛苦的本质能使人再显出孩子气的一面。他不可抑制地感到,柯赛特要离他而去。他本想抗争,把她留住,用外表闪光的东西激发她的热情。这些想法,我们说过是幼稚的,同时是老年人的,正因幼稚,倒让他对花边给少女的想象的影响有相当准确的概念。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将军、巴黎的驻军司令库塔尔伯爵身穿戎装,骑马经过。他羡慕这个服饰金光闪闪的人;他想:能穿上这身服装是多么幸福啊,无可怀疑的是,如果柯赛特看到他这样,会使她心醉神迷,当他让柯赛特挽住手臂,从杜依勒里宫的铁栅门前经过时,卫兵会向他举枪致敬,柯赛特就会满足,丢掉看年轻人的想法。
一次意想不到的震撼,又给这些苦恼雪上加霜。
自从他们住到普吕梅街,过着孤单单的生活,他们养成一个习惯。他们有时要轻松一下,去看日出,这种闲趣适合进入人生和离开人生的人。
一大清早散步,对喜欢孤独的人来说,相当于晚上散步,还多了一层大自然的欢快。街上空空荡荡,鸟儿在歌唱。柯赛特也像鸟儿一样,一大早就醒来了。清晨外出在前一天就准备好了。他提出来,她接受了。就像策划阴谋一样,在日出之前出门,对柯赛特来说,有那么多的小小乐趣。这种天真的怪想法,令年轻人喜欢。
读者知道,让·瓦尔让的爱好是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冷落的隐蔽角落,被人遗忘之处。当时在巴黎城郊有些贫瘠的土地,几乎插入市区,夏天,那里生长着瘦弱的麦子,秋天,在收割以后,却不像收割过,而是光秃秃的。让·瓦尔让偏爱光顾这些地方。柯赛特并不感到厌烦。对他来说,这是孤独,对她而言,则是自由。她又变成了小姑娘,可以奔跑和玩耍,她脱掉帽子,放在让·瓦尔让的膝盖上,去采集花束。她望着停在花上的蝴蝶,但不去捕捉;宽厚和怜悯与爱情同时产生,少女身上有一个悸动而脆弱的理想,怜爱蝴蝶的翅膀。她用丽春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阳光斜穿和透入,红得像火烧,在这鲜嫩的粉红的脸上形成一顶炭冠。
即使他们的生活变得阴沉沉,他们还是保留了清晨散步的习惯。
十月的一天早晨,他们受到一八三一年秋天宁谧的吸引,走出家门,天蒙蒙亮就来到梅纳城门旁边。这不是黎明,刚刚拂晓;这是令人心旷神怡和有粗犷感的时刻。在泛白的深邃的天穹中,有几颗星星,大地一片黑蒙蒙,天空皆白,草丛瑟瑟抖动,到处是晨曦神秘的微颤。一只云雀好像飞往星际,在高空歌唱,仿佛这是无限小的生命在抚慰无限大的颂歌。在东方,慈谷医院在射出钢刀般闪光的明亮天际,映出黑黝黝的剪影;耀目的金星升起在这圆顶后面,就像一个灵魂从黑乎乎的建筑中逃逸出来。
一切安详、宁静;街道上没有行人;在低处的侧道上,稀稀落落的几个工人,隐约可见,是去上班。
让·瓦尔让坐在平行侧道一片工地口堆放的屋架上。他的面孔朝向大路,背对着日光;他忘记了即将升起的旭日;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全神贯注,甚至目光都像被四堵墙框住一样。有的思索可以称为垂直型的。深入到地下,回到地面上来,就需要时间。让·瓦尔让就陷入到这样的沉思中。他想到柯赛特,想到如果她和他之间不插入任何东西,就可能保持幸福,想到她充满他的生活的光芒,这光芒是他心灵的呼吸。在沉思中他几乎是幸福的。柯赛特站在他身旁,凝望乌云变成红色。
突然,柯赛特叫道:“父亲,那边好像有人来了。”让·瓦尔让抬起头来。
柯赛特说得对。
众所周知,这条马路通向梅纳老城门,延续到塞弗尔街,右角被内环路切断。在马路和内环路相交处,在岔路口传来这种时刻很难分辨的声音,出现了阻塞混乱。看不清什么形状,从内环路过来,开进马路。
这东西越来越大,好像有秩序地移动,但竖起一根根东西,而且颤动着;这好像是一辆车,但看不出负载什么。有几匹马、车轮、喊叫声;鞭子劈啪响。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尽管还淹没在黑暗中。这确实是一辆车,刚从内环路转到马路,朝让·瓦尔让附近的城门驶来;第二辆车一模一样,紧紧跟随,然后是第三辆,然后是第四辆;七辆车相继出现,马头触到车尾。有些身影在车上晃动,只见晨曦中火星闪烁,好像是出鞘的军刀,传来锒铛声,像是铁链相碰,车在前进,声音越来越响,这东西令人生畏,仿佛从梦幻的岩洞冒出来。
走近时,这东西显形了,在树丛后带着鬼魂的灰白色显现出来;这一群白蒙蒙的;逐渐升起的阳光把一片灰白的光投在既像人又像鬼的这团东西上,身影的头变成了尸体的脸,情况是这样的:
七辆车一字儿排开走在大路上。前六辆结构古怪。它们很像运酒桶的平板马车;这是一种长梯搁在两只轮子上,梯子的前端是辕木。每辆平板马车,说得准确点,每条梯子套着首尾相接的四匹马。这些梯子上拖着奇怪的一长串人。天色不亮,看不清这些人,只能捉摸出来。每辆车二十四个人,每边十二个,背靠背,面对行人,腿悬空荡着,这些人就是这样赶路;他们的背后有东西碰响,这是一根链条,脖子上有样东西闪光,这是枷锁。每个人都有枷锁,但铁链是共有的;这样,这二十四个人要从车上下来行走,就不得不一致行动,几乎就像一条蜈蚣,以铁链为脊椎,在地上爬行。每辆车的前后,站着两个持枪的人,脚踩着铁链的一端。枷锁是方形的。第七辆车是有车栏的大货车,但没有车篷,四只轮子,六匹马,装了一大堆乒乓响的大铁锅、生铁锅、铁炉子和铁链。还混杂着几个捆绑着躺在那里的人,他们看来有病。这辆货车虽然有围栏,但残缺不全,好像是老旧的囚车。
这几辆车占据了路的中央。两边走着两排卫队,外表令人厌恶,头戴高筒三角帽,好像督政府时期的士兵,斑斑点点,千疮百孔,污秽不堪,身穿残废军人的军服和装殓工的长裤,半灰半蓝,几乎像破布,戴着红肩章,挎着黄背带,配备短剑、枪和棍子;像随军仆役。这些打手兼有乞丐的卑劣和刽子手的专横。看来像队长的人手里握着一根马鞭。所有这些细节,因为天不亮都模糊不清,随着阳光升起,越来越清晰。队伍的一头一尾,是骑马的宪兵,手握马刀,神情严肃。
这支队伍拖得很长,第一辆车到达城门时,最后一辆刚刚从内环路拐过来。
人群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眨眼间聚集起来,这在巴黎是习以为常的。人群挤在马路两旁观看。附近的小巷里,传来人们互相叫喊的声音和菜农跑来看热闹的木鞋声。
平板车上的囚犯默默地任其颠簸。他们从早晨颠到现在,脸色苍白。他们都穿着粗布长裤,光脚穿着木鞋。其他衣服破烂不堪。奇奇怪怪,丑陋恶俗,很不协调;没有什么比鹑衣百结更凄惨的了。毡帽洞穿了,鸭舌帽沾上柏油,恶劣的呢便帽,短工作服旁边是肘子洞穿的黑外衣;好几个人戴着女帽;其他人戴着柳条篮子;可以看到毛茸茸的胸脯,透过撕破的衣服,可以分辨出文身的图案:爱神庙、燃烧的心、丘比特。也可以看到不正常的疮疤和红斑。有两三个人将草绳系在车的横木上,垂在下面,像马镫一样,钩住他们的脚。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黑石似的东西,送到嘴里去咀嚼;这是他吃的一块面包。眼睛干涩无光,或者射出凶光。押解队低声抱怨;囚犯默不作声;不时听到棍子敲在肩胛或头上;有几个囚犯在打呵欠;破衣烂衫不堪入目;脚垂下,肩膀摇晃,脑袋相撞,铁链叮当响,眼睛闪射出怒火,拳头攥紧,或者像死人的手有气无力地张开;在车队后面,一群孩子哈哈大笑。
这列马车队伍无论如何,惨不忍睹。显然,明天,再过一小时,可能要下一场骤雨,紧接着再下一场,又下一场,这些破衣烂衫就会淋湿,一旦淋湿,就干不了,一旦受凉,他们就暖和不过来,他们的粗布裤会贴在他们的骨头上,雨水灌满他们的木鞋,鞭打阻止不了他们的牙齿打颤,铁链仍然锁住他们的脖子,他们的脚继续垂下来;看到这些生灵这样锁住,在秋天的寒冷乌云下,像树木和石头一样无能为力,任凭风吹雨打,气候变化无常,都会不寒而栗。
棍子甚至不饶过在第七辆车上被绳子缚住,不能动弹,像装满苦难的口袋一样扔在那里的病人。
突然,太阳出来了;东方射出万道光芒,仿佛太阳烧着了这些粗犷的头。舌头松开了;嬉笑怒骂和歌声爆发出来。一片平射的光将车队一切为二,照亮了头和躯干,留下脚和轮子在黑暗中。思想出现在他们的脸上;这一时刻是可怖的;一群魔鬼原形毕露,凶恶的灵魂赤条条无遮拦。即使在阳光下,这群人仍然是阴惨惨的。有几个人很快活,嘴上叼着鹅毛管,将虫子吹向人群,特别选择女人;黎明将黑影集中在这些凄惨的脸上;他们无不因为苦难而变得畸形;这情景丑恶不堪,仿佛把阳光变成了闪电。领头那辆车唱起歌来,扯开嗓子,以粗野欢快的声调唱起德佐吉埃的《贞女》,这是当时一首有名的集成曲;树木凄厉地颤抖;在平行侧道上,市民的一张张脸痴呆地倾听着这些魔鬼唱的下流曲子。
所有的苦难像一片混沌,显现在这个队伍中;那里有各种野兽的冷酷面相,有老人、青年、光脑袋、花白胡子、无耻的恶相、一触即怒的隐忍、狰狞的咧嘴、疯狂的态度、戴鸭舌帽的猪样的嘴脸、太阳穴挂着螺旋形鬈发的少女头、尤其可怕的娃娃脸、半死不活的骷髅脸。第一辆车上有一个黑人,他也许是奴隶,模样赛过锁链。降到可怕底层的耻辱,掠过这些额头;下降到这种地步,都在最深层发生最后的变化;变成痴呆的愚昧,等于化为绝望的聪明。这些人就像渣滓中的精华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无选择可言。很明显,这个卑劣的队伍不管由谁带队,都无法区分他们。这些囚犯戴上锁链,杂乱地串在一起,也许没有按字母顺序排列,随意装上车的。可是,丑恶的东西凑在一起,最后总要产生一种合力;不幸的人加起来,有一个总和;从每条铁链产生一个共同的灵魂,每辆车有一个面孔。在唱歌的板车旁边,是嚎叫的板车,第三辆在乞讨;可以看到有一辆在咬牙切齿;另一辆在威胁行人,又有一辆在咒骂天主;最后一辆像坟墓一样沉默。但丁会以为看到行进中的七层地狱。
这是从判刑走向行刑,悲惨的是,他们没有坐《启示录》所说的电光大战车,但更可悲的是,坐在游街示众的囚车上。
有个看守棍端带钩,不时作出要搅动这堆人类渣滓的样子。人群中有个老女人向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指着他们,对他说:“坏东西,这对你是个教训!”
由于歌声和骂声越来越响,那个看来像押送队长的人,挥舞他的鞭子,听到这个信号,一阵乱棍,不问青红皂白,像冰雹一样劈里啪啦落在七车囚犯身上;许多人吼叫起来,唾沫四溅;这使得奔跑的顽童更加兴高采烈,他们像一群苍蝇叮在伤口上。
让·瓦尔让的目光变得可怕。这不再是眼珠;这是在某些不幸的人身上代替目光的深沉玻璃体,仿佛没有意识到现实,闪现着恐怖和灾难的反光。他看到的不是一幅景象,而是感到一种幻象。他想站起来逃走,溜掉;他却挪不动脚步。有时,您看到的东西会抓住您,按住不动。他动弹不得,呆住了,傻了眼,通过难以表达的朦胧不安,寻思这种非人间的虐待意味着什么,这追逐他的群魔从哪里冒出来。突然,他将手按到额上,这是记忆骤然恢复的人习惯性的动作;他记得,这确实是必经之路,为了躲避在枫丹白露大路上很可能遇到王驾,习惯绕这段弯路。三十五年前,他就经过这道城门。
柯赛特是另一种惊恐,但程度不减。她并不明白;她憋住了气;她看到的东西,她难以相信;她终于叫道:
“父亲!车上究竟是什么?”
让·瓦尔让回答:
“苦役犯。”
“他们到哪里去?”
“去服苦役。”
这当儿,一百只手挥舞的棍棒打得越发起劲,还夹杂着刀面的拍打,仿佛鞭子和棍棒大发雷霆;苦役犯弯腰屈服,酷刑产生了卑劣的服从,所有囚犯带着被锁住的狼的目光沉默了。柯赛特浑身发抖;她又问:
“父亲,这些还是人吗?”
“有时是,”可怜的人说。
这确实是一批押解的犯人,天亮之前从比塞特尔监狱出发,走芒斯大道,避免经过枫丹白露,当时国王在那里。这一绕弯,可怕的行程要多走三四天;但是,为了不让圣上看到酷刑,还是延长的好。
让·瓦尔让难受地回到家里。遇到这种事是打击,留下的回忆很像震撼。
让·瓦尔让同柯赛特回到巴比伦街时,没有注意到她对刚才看到的景象提出的其他问题;或许他过于难受,不能领会她的话,无法回答。不过,晚上,当柯赛特离开他去睡觉时,他听到她小声说话,仿佛自言自语:“我觉得要是在路上遇到这样一个人,噢,我的天,只要贴近看到他,我会死掉!”
幸亏在这悲惨的日子的第二天,正巧是某个官方庆典,巴黎有庆祝活动,在练兵场检阅,在塞纳河上比武,在香榭丽舍演戏,在星形广场放烟火,处处张灯结彩。让·瓦尔让压下自己的习惯,带柯赛特去看庆祝活动,让她摆脱昨天的事,在全巴黎欢笑喧闹中,抹去在她眼前掠过的可憎的事。用来点缀节日的检阅,军装自然要川流不息地掠过;让·瓦尔让穿上国民自卫军的服装,内心隐约地感到要东躲西藏。再说,这次外出的目的似乎达到了。柯赛特取悦父亲成了一条准则,另外,她对一切景观都感到新鲜,带着青年人容易欢喜的心情接受消遣,面对所谓公共节日的快乐,没有不屑一顾,以致让·瓦尔让相信他成功了,她对丑恶的景象不再留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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