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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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禁不住拍起手来。可是掌声微弱,传不到两个搏斗的人那里,他们全神贯注,听而不闻,搏斗得气喘。
一片寂静。蒙帕纳斯停止挣扎。加弗罗什旁白了一句:“他死了吗?”
老头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发出一下喊声。他直起腰来,加弗罗什听到他对蒙帕纳斯说:
“你起来吧。”
蒙帕纳斯爬了起来,但老头抓住他。蒙帕纳斯又羞愧又恼恨,如同一头狼被一只绵羊咬住。
加弗罗什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竭力眼耳并用。他极其开心。
他认真而不安地目睹了这个场面,得到了回报。他能抓住空中传来的对话;由于黑暗,对话具有难以言表的悲剧色彩。老头提问,蒙帕纳斯回答。
“你多大年龄?”
“十九岁。”
“你有力气,身体强壮。干吗不干活?”
“我觉得干活厌烦。”
“你是干什么的?”
“我爱闲逛。”
“说话严肃点。能为你做点什么事吗?你想做些什么?”
“做强盗。”
静默片刻。老头好像陷入深深的沉思。他一动不动,一点不放松蒙帕纳斯。
年轻的强盗强壮而灵活,不时像落入陷阱的野兽蹦跳几下。他一个晃动,来个勾腿,拼命地扭动四肢,竭力挣脱。老头好像没有发觉似的,用一只手抓住他的两条胳臂,力量有绝对优势,能镇住而一点无所谓。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盯住蒙帕纳斯,他稍稍地提高声音,在黑暗中讲了一番庄严的话,加弗罗什没有漏掉一个音节:
“我的孩子,你由于懒惰,却去干最辛苦的营生。啊!你自称爱闲逛!还是准备干活吧。你见过一种可怕的机器吗?叫做轧机。对它要小心,这是狡猾和凶恶的东西;如果它咬住您的衣襟,您就会整个儿卷进去。这机器就是游手好闲。现在还是时候,赶快止步吧,逃走吧!要不然便完蛋了;不久你就会卷进齿轮里。一旦被咬住,便毫无指望。懒鬼,会够你累的!不再有休息。无情的苦役这只铁手抓住了你。去谋生吧,找一份事去做,完成一种职责,你却不愿意!像大家一样,却叫你厌烦!那么,你会是另一个样子。工作是法则;谁厌烦地推开,谁就要吃苦头。你不想做工人,你会是奴隶。工作这一头松开您,另一头又抓住您;你不想做工作的朋友,便会做它的黑奴。啊!你不愿像别人那样老老实实地受累,就会像罪人一样流汗。别人在唱歌,你却在喘息。你会在底层远远望着别人工作;你会觉得他们在休息。劳动者、收获者、水手、铁匠出现在光辉中,你会觉得是天堂的受惠者。铁砧上多么光芒四射啊!掌犁,捆麦子,这是快乐。船在风中自由航行,多么快乐啊!你呢,懒鬼,你就挖吧,拖吧,滚动吧,往前走吧!拉你的笼头,你就成了地狱里拉重活的牲口!啊!什么也不干,这是你的目的。那么,没有一个星期,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不是累得半死不活。你搬东西时会恐慌不安。熬过的每分钟都会使你的筋骨咯咯作响。对别人是轻如鸿毛的东西,对你是重如磐石。最普通的东西都像悬崖峭壁。你周围的生活会变得恶魔般可怕。来来去去,呼吸,都像干可怕的重活。你的肺像在承受百斤重负。走这边还是走那边,成了要解决的问题。随便什么人想出去,只要推开门就行了,他来到了外面。你呢,如果你想出去,你要打穿墙壁。要上街,大家怎样做呢?下楼就是;你呢,你要撕破床单,一段一段地拧成绳子,然后你跨过窗子,抓住绳子,吊在深渊上面,而且是黑夜,风狂雨暴,飓风袭来,如果绳子太短,你只有一个办法下来,就是摔下去。随它怎么摔,摔到深渊,摔到多深,摔在什么上面?摔到底下,摔到不可知的东西上。或者你从壁炉烟囱里爬上去,冒着被烧死的危险;或者从排粪管爬出去,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我不用告诉你,必须掩盖挖出的洞,必须一天二十次取下石头,又放上去,必须将灰泥藏在草垫里。面前有一把锁;市民在口袋里放着锁匠制造的钥匙。你呢,如果你想进去,你就不得不造出一件可怕的杰作;你要弄到一个大铜钱,切成两个薄片,用什么工具呢?你自己创造出来。这是你的事。然后,你要挖空两个薄片,小心别损坏表面,在边上刻出螺纹,能紧紧地合起来,像底和盖一样。上下两片拧起来,谁也看不出来。你受到监视,对看守来说,这是一个大铜钱;对你来说,这是一个盒子。你在这个盒子里放上什么呢?一小块钢片。一段表的发条,造成锯齿形,这是一把锯子。这把锯像大头针那么长,藏在铜钱里,你可以用来切断锁舌、门插销、锁柄、窗上的铁条、腿上的锁链。这个杰作做成,这个奇物完成,这些艺术、灵巧、巧妙、耐心的奇迹制作出来后,如果别人知道是你干的,你会得到什么回报呢?关黑牢。这就是前景。懒惰、享受,这是多么可怕的悬崖峭壁啊!无所事事,后果不堪设想,你知道吗?依靠社会物质,游手好闲地生活!做个无用的人,就是有害的人!直接通向苦难之底。想做寄生虫的人要倒霉的!他要变成一条虫。啊!你不喜欢工作!啊!你只有一个想法:喝得好,吃得好,睡得好。你却会喝水,吃黑面包,睡在木板上,手脚还要锁住,夜里你会感到锁链冰冷彻骨!你砸碎锁链逃走。很好。你在灌木中爬行,像林中的野兽一样吃草。你会重新被抓住。于是你在地牢里关上几年,锁在墙上,摸索着找水罐喝水,咬一口连狗都不想吃的劣质黑面包,吃虫子先咬过的蚕豆。你变成地窖里的鼠妇。啊!可怜可怜自己吧,不学好的孩子,你年纪轻轻,断奶还不到二十年,你一定还有母亲!我恳求你,听我的话。你想穿黑色细呢衣服,薄底浅口漆皮鞋,烫头发,给鬈发涂上香喷喷的发油,讨女人喜欢,显得漂亮。你却会剃光头,戴红囚帽,穿木鞋。你想戴戒指,你却会在脖子上戴枷锁。如果你在看一个女人,就得挨一棍子。你在二十岁进去,出来时是五十岁!你进去时年轻、红润、鲜艳,目光闪亮,牙齿雪白,一头少年的秀发,出来时人垮了,弯腰曲背,满脸皱纹,牙齿脱落,面目可憎,白发苍苍!啊!我可怜的孩子,你走的是歧路,好吃懒做给你出坏主意;最难做的工作就是抢劫。请相信我,不要做懒鬼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做一个坏蛋,这并不舒坦。不如做正直的人来得自在。现在你走吧,想想我对你说的话。对了,你要我给你什么?我的钱袋。拿去吧。”
老头放开蒙帕纳斯,把钱包递到他手里,蒙帕纳斯掂了一下;然后,像偷来似的,机械地小心翼翼,轻轻放进礼服的后兜里。
老头说完这番话,做过这件事,转过身,又静静地重新散步。
“老傻瓜!”蒙帕纳斯喃喃地说。
这个老头是谁?读者无疑已经猜到了。
蒙帕纳斯呆痴痴的,望着他消失在暮色中。他的凝望对他来说会倒霉。
老头走远时,加弗罗什走近了。
加弗罗什向旁边看了一眼,确认马伯夫老爹可能睡着了,始终坐在长凳上。然后流浪儿从灌木丛走出来,在黑暗中爬到一动不动的蒙帕纳斯后面。他一直这样来到蒙帕纳斯身边,没有被后者看到和听到,悄悄地把手伸进黑色细呢礼服的后兜,抓住钱包,收回了手,又爬起来,像水蛇一样逃到黑暗中。蒙帕纳斯没有任何理由保持警惕,他平生第一次思索,什么也没有觉察。加弗罗什回到马伯夫坐着的地方,把钱包从篱笆上扔过去,撒腿逃走了。
钱包落在马伯夫老爹的脚下。响声把他惊醒过来。他俯下身,捡起钱包,莫名其妙,打开来看。钱包有两格;其中一格有些零钱;另一格有六个拿破仑金币。
马伯夫先生十分惊讶,把钱包送到女管家那里。
“这是从天而降的,”普鲁塔克大妈说。
[1]马伯夫与“我的牛”的语音相近。
第五卷
结局不像开端
一、静园与兵营相结合
柯赛特的苦恋在四五个月前撕心裂肺,十分强烈,如今不知不觉地平复了。大自然、春天、青春、对父亲的爱、鸟儿和鲜花带来的喜悦,一天天,一滴滴,把近乎遗忘的心理逐渐渗入这颗如此纯洁和年轻的心。情火完全熄灭了吗?或者只剩下几层灰烬吗?事实是,她几乎不再感到痛点和灼伤点。
一天,她突然想起马里于斯:
“啊!”她说,“我不再想他了。”
就在这个星期,她经过花园的铁栅门前,注意到一个非常俊美的枪骑兵军官,蜂腰身材,悦目的军装,少女的面颊,臂下挎着军刀,髭须涂蜡,戴漆布军帽。此外,头发金黄,蓝眼睛突出,圆圆的、自负的、放肆的、漂亮的脸;完全同马里于斯相反。嘴上叼一根雪茄。——柯赛特心想,这个军官大概是驻扎在巴比伦街那个团队的。
第二天,她又看到他经过。她注意到是同一时刻。
从这时起,难道是偶然?她几乎天天看到他经过。
军官的伙伴们发觉,在这个“管理不善”的花园里,在罗可可式的难看铁栅门后,有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在俊俏的中尉经过时,几乎总是在那里,读者不是不知道这个中尉,他叫泰奥杜尔·吉尔诺曼。
“瞧!”他们对他说,“有一个小姑娘向你送秋波呢,看到吧。”
枪骑兵回答:“我有时间注意每个看我的姑娘吗?”
正是在这个时候,马里于斯心情沉重,半死不活,说道:“我在死前再见她一面就够了!”如果他的愿望实现了,此刻他会看到柯赛特在注视一个枪骑兵,他会说不出话来,痛苦而死。
谁的错?谁也没错。
马里于斯属于这样的气质:陷入苦恼,驻足不前;柯赛特属于这样的气质:陷入苦恼,却能摆脱。
再说,柯赛特正经历这危险的时刻,这是女人陷入沉思、自暴自弃的不幸阶段,一个孤独少女的心就像葡萄藤的卷须,只要遇上大理石的柱头或者小酒馆的木柱,都要攀住。凡是孤女,这是一掠而过的、决定性的、严重的时刻,不管她是穷是富,因为富有并不能防止错误的选择;错误的结合往往发生在上层;真正错误的结合属于心灵方面;不止一个默默无闻的青年,出身微贱,没有名望,没有财产,却是大理石柱头,能支撑伟大感情和伟大思想组成的庙宇;而一个上流社会的男子,心满意足,挥金如土,靴子锃亮,语言无懈可击,如果不看他外表,而看他内心,即给女人保留什么,那他不过是愚蠢的、碌碌无为的人,内心充满卑污的、醉醺醺的情感;这是小酒馆的木柱。
柯赛特的心灵里有些什么呢?平静的或者沉睡的感情;飘浮状态的爱情;一种清彻的、闪亮的、在一定深度变得混浊的、再往下是灰暗的东西。漂亮军官的形象反映在表面。内心深处有回忆吗?最深处呢?也许有吧。柯赛特不知道。
突然出了一件怪事。
二、柯赛特的恐惧
四月上半月,让·瓦尔让出了一趟门。要知道,他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就要这样做。他走掉一两天,最多三天。他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连柯赛特也不知道。只有一次,他出发时,她坐出租马车一直陪他到一个小死胡同的角落,拐角上写着:“普朗什死胡同”。他在那里下车,出租马车把柯赛特送回巴比伦街。一般是在家里缺钱用时,让·瓦尔让才短期出门。
让·瓦尔让出门了。他说过:“我过三天回来。”
晚上,柯赛特独自一人呆在客厅里。为了解闷,她打开管风琴,一面弹奏,一面唱起《厄里安特》[1]中的合唱曲《猎人迷失在森林》,这也许是整部歌剧中最美的曲子。她唱完后,陷入沉思。
突然,她好像听到花园里有人走路的声音。
这不可能是她的父亲,他不在家;这不可能是图散,她睡觉了。现在是晚上十点钟。
她走到客厅关闭的护窗板旁,将耳朵贴在上面。她觉得这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在轻轻走路。
她迅速上了二楼,回到自己房里,打开护窗板上的气窗,往花园里张望。明月当空,就像白天一样看得清楚。
没有人。
她打开窗户。花园里绝对安静,街上像往常一样空无一人。
柯赛特想,她搞错了。她原以为听到响声。这是韦伯阴沉而奇异的合唱曲产生的幻觉,它给人的脑海打开惶恐的深渊,给视觉的印象就像令人昏眩的森林一样颤动,只听到暮色中隐约可见的猎人不安的脚步踩着枯枝的咔嚓声。
她不再想这件事了。
再说,柯赛特本性并不胆小。她的血管里流着赤脚走路的波希米亚女人和女冒险家的血液。读者记得,她是云雀而不是鸽子。她本质上是野性的,勇敢的。
第二天,在夜幕降临时分,还不太晚,她在花园里散步。脑子里一团乱麻,她觉得不时听到一种像昨天的响声,仿佛有人在离她不太远的树下黑暗中走路,但她心想,两根树枝晃动时的摩擦,酷似人走在草地上,便不加留意。再说,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走出“灌木丛”;她要穿过一小片绿草地,才能回到台阶。月亮刚刚升起在她背后,当柯赛特走出树丛时,月光把她的身影照在前面的草坪上。
柯赛特骇然地站住了。
在她的身影旁边,月光在草坪上清晰地照出另一个身影,异常吓人和可怕,这个影子戴着一顶圆帽。
仿佛是个男人的影子,站在树丛边沿,在柯赛特身后几步路的地方。
她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既不叫喊,也不叫人来,一动不动,不回过头来。
最后,她集中全部勇气,坚决回过身来。
没有人。
她看看地上。影子消失了。
她回到灌木丛,大胆地在各个角落里搜索,一直走到铁栅门,一无所获。
她真正感到浑身冰凉。这还是一种幻觉吗?什么!连续两天?一个幻觉也就算了,但会有两个幻觉吗?令人不安的是,影子肯定不是一个幽灵。幽灵不戴圆帽。
第二天,让·瓦尔让回来了。柯赛特给他讲了她以为听到和看到的情况。她期待能清除疑虑,她的父亲耸耸肩,对她说:“你是一个疯丫头。”
让·瓦尔让变得忧心忡忡。
“不能说没事,”他对她说。
他借口离开了她,走到花园里。她看到他非常仔细地察看铁栅门。
夜里,她醒了过来;这回她拿稳了,她清晰地听到她窗下的台阶附近的走路声。她奔向气窗,打了开来。花园里确实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正当她要叫起来时,月光照亮了这个人的侧影。这是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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