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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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睡下,心里想:“他确实非常不安。”
让·瓦尔让这一夜和随后两夜都在花园里度过。柯赛特从气窗看到他。
第三夜,月光减弱了,开始升起得晚些,可能是在凌晨一点钟,她听到一阵大笑声,她的父亲的声音在叫她:
“柯赛特!”
她跳下床来,穿上便袍,打开窗户。
她的父亲在下面的草坪上。
“我叫醒你是让你放心,”他说。“看吧。这就是你看见的戴圆顶帽的人影。”
他指给她看草坪上月光投下的一个黑影,确实很像一个戴圆帽的人的鬼魂。这是矗立在邻家屋顶上铁皮烟囱投下的影子。
柯赛特也笑起来,一切不祥的猜测站不住脚了,第二天,她同父亲吃早饭时,拿烟囱影子光顾阴森的园子来说笑。
让·瓦尔让又变得完全安心了;至于柯赛特,她不太注意烟囱是否在她看到或以为看到的影子那个方向,月亮是否在天空的同一个地方。她决不寻思,烟囱怎么这样古怪,生怕被人当场抓住,一有人看到它的影子,就会缩回去,因为当柯赛特回过身来时,影子便消失了,而且柯赛特觉得十拿九稳。柯赛特完全放下心来。她觉得论证充分,有人傍晚或夜里在花园走动,这件事是她的臆想。
但几天以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三、图散妄加评论
花园临街铁栅门旁,有一条石凳,前面有一道绿篱挡住好奇者的视线,但必要时,行人的手臂越过铁栅门和绿篱,能够摸到石凳。
四月的一个晚上,让·瓦尔让出去了,柯赛特在日落后,坐在这条石凳上。树丛间凉风习习;柯赛特在沉思;一丝无名的忧愁逐渐袭上身来,这种傍晚不可抑制的忧愁,也许来自此刻半开半掩的坟墓之秘,谁知道呢?
芳汀或许在这坟墓里。
柯赛特站了起来,缓步在园子里兜了一圈,走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在忧愁的、梦游般的状态中自言自语:“这种时候在花园里真要穿木鞋才行。不然会得感冒。”
她回到石凳旁。
正当她坐下时,她注意到自己离开的那个地方有一块相当大的石头,显然刚才是没有的。
柯赛特注视这块石头,寻思意味着什么。突然,她想到这块石头决不会自己来到石凳上,有人把它放上去,有条手臂伸过铁栅门,这个想法出现后,使她害怕。这回,是真正的害怕。毫无疑问;石头在那里;她没有碰石头,逃走了,不敢往后看,躲到楼里,马上关上护窗板、门闩,又关上石阶前的落地窗。她问图散:
“我的父亲回来了吗?”
“还没有,小姐。”
(上文已经指出过图散的口吃。请允许我们不再强调。我们讨厌将人的一种缺陷录成乐谱。)
让·瓦尔让爱沉思默想和夜间散步,要到夜里很晚才回来。
“图散,”柯赛特又说,“晚上您至少要小心关好花园那边的护窗板,插好门闩,将小铁条插进锁门的小环,好吗?”
“噢!放心吧,小姐。”
图散不会粗心大意,柯赛特知道得很清楚,但她禁不住又说:
“因为这一带很荒凉!”
“这一点不错,”图散说,“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谋杀了!再加上,先生不睡在楼里。但一点不用害怕,小姐,我关紧窗子,像关紧城堡一样。只有女人!我想,这叫人提心吊胆!您想象过吗?看到夜里有男人闯进房间,对您说:‘别作声!’他们要切断您的脖子。死倒不怕,死就死吧,人人都清楚总有一死,但感到这些人要碰您,太可憎了。再说,他们的刀子想必割不快!天哪!”
“别说了,”柯赛特说。“门窗全关好。”
柯赛特让图散的即兴台词吓坏了,也许又想起上星期见鬼的事,甚至不敢对图散说:“您去看看放在石凳上的石头吧!”生怕再打开通花园那扇门,“那些男人”要进来。她让图散处处仔细关好门窗,察看整幢楼,从地窖到阁楼。她关在自己房里,插上门闩,张望床下,然后躺下,睡得不好。整夜她看见大石头像座大山,布满岩洞。
旭日初升——旭日的本质是使我们嘲笑夜里的所有恐怖,而且笑与恐怖总是成正比例——旭日初升,柯赛特醒过来了,把自己的恐惧看成做了个噩梦,心想:“我想到哪儿去啦?就像上星期夜里,我在花园以为听到脚步声一样!就像烟囱的投影一样!如今我变得胆小了吗?”阳光从护窗板的缝隙中透进来,把锦缎帘子染成红色,使她完全放心,脑海里一切烟消云散,包括石头。
“石凳上没有石头,就像花园里没有戴圆帽的人;石头和其他东西,都是我梦见的。”
她穿上衣服,下楼来到花园,跑到石凳前,出了一身冷汗。石头在那里。
但这只是一会儿工夫。夜里使人害怕的,白天使人好奇。
“啊!”她说,“让我们来看看。”
她拿起这块相当大的石头。石头下面压着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封信。
这是一只白信封。柯赛特一把抓住。既没有写地址,也没有上火漆。但信封尽管开口,里面却不是空的。可以看到里面有几张纸。
柯赛特搜索一遍。这不再是恐惧,不再是好奇心,她开始不安。
柯赛特从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这是一小本信笺,每一页都编了号,写上几行字,字体挺秀丽,柯赛特这样想,而且纤细。
柯赛特寻找名字,但是没有;寻找签名,也没有。信是写给谁的呢?也许写给她的,因为有一只手把这包东西放在她的石凳上。是谁写的呢?一阵不可抑制的迷惑攫住了她,她竭力把目光从手里颤抖的信纸上移开,注视天空、街道、浴满阳光的洋槐、在邻家屋顶上飞翔的鸽子,然后她的目光一下子落在字迹上,她心想,必须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她读到的是:
四、石头下的一颗心
将宇宙缩小到一个人,将一个人扩展到天主,这就是爱情。
爱情,这是天使对星辰的礼赞。
心灵因爱情而愁苦,那是多么愁苦啊!
那个充满世界的人不在眼前,是多么空虚啊!噢!意中人变成天主,那是实实在在的事。倘若万物之父显然不是为心灵而创造万物,为爱情而创造心灵,可以理解天主也会为此嫉妒。
只要瞥见那边紫飘带白皱呢帽下嫣然一笑,心灵就进入幻想之宫。
天主在万物之后,但万物隐藏着天主。事物是黑色的,人是不透明的。爱一个人,就是使之透明。
有的思索是祈祷。有时,不管身体是什么姿态,心灵却在下跪。
分开的情侣,通过千百种虚幻而真实的事物,排遣分离。别人阻止他们相见,他们不能通信;他们找到许多神秘的交流方法。他们互相传递鸟语花香、孩子的笑声、阳光、风的叹息、星光、天地万物。为什么不行呢?天主的一切创造都是为爱情效劳。爱情足够强大,让大自然传递它的信息。
噢,春天,你是一封我写给你的信。
未来属于心灵,而不是精神。爱,这是惟一能占据和充满永恒的东西。必须永不枯竭,才适于无限。
爱情具有心灵本身的特质。两者同一本质。爱情像心灵一样,是神圣的火花,同样不可腐蚀、不可分割、不可穷尽。这是我们身上的着火点,是不朽和无限的,什么也不能限制,什么也不能熄灭。能感到它燃烧到骨髓,看到它的光芒直达天顶。
爱情哟!崇拜!互相理解的头脑多么欢悦,互相交流的心灵多么欢悦,互相交融的目光多么欢悦!幸福,您会来到我身上,是不是!成双成对在僻静处所漫步!受到祝福、喜气洋洋的日子!我有时梦见,时间不时脱离天使的生活,来到人间经历人的命运。
天主给相爱的人增添幸福,只有让他们爱无穷期。在爱过一生之后,是永恒的爱,实际上这是一种增添;但爱情今生给予心灵难以描绘的幸福,若要增加强度,那是不可能的,连天主也办不到。天主,是全部的天;爱情,是全部的人。
您仰望一颗星,有两个动机,因为它是明亮的,又因为它是难以捉摸的。你身边有一种更柔和的光辉和更大的神秘,就是女人。
不管是谁,我们都有可供呼吸的东西。如果我们缺少这些东西,缺少空气,我们就会窒息。于是死亡。缺少爱情而死是可怕的。这是心灵的窒息!
一旦爱情将两个人融合、掺和在一个天仙般神圣的统一体中,他们便找到了生活的奥秘;他们只不过是同一命运的两端;他们只不过是同一精神的两只翅膀。爱吧,飞翔吧!
一个从您面前走过的女人光彩照人,这一天您就完了,您坠入爱河。您只有一件事可做,对她一往情深,使她不得不思念您。
爱情肇始,只能由天主告终。
真正的爱情为丢失一只手套或找回一条手绢而伤心,而欣喜,爱情需要对忠诚和期待永不变心。爱情由无限大和无限小构成。
如果您是石头,就做磁石吧;如果您是植物,就做含羞草吧;如果您是人,就恋爱吧。
爱情永不满足。有了幸福,就想要乐园;有了乐园,就想要天堂。
您呀,不管您爱谁,一切都在爱情中。要善于找到爱情。爱情同天空一样,能瞻望,而且超过天空,有快乐。
“她还来卢森堡公园吗?”“不,先生。”“她在这个教堂听弥撒,是吗?”“她不再来了。”“她始终住在这幢楼里吗?”“她搬家了。”“她住在哪里?”“她没有说。”
不知道心上人的地址,多么令人愁惨啊!
爱情有幼稚的表现,其他情感有卑劣的表现。使人卑劣的情感是可耻的!使人稚气的情感是光荣的!
有一件怪事,您知道吗?我在黑暗中。有一个走掉的人带走了天空。
噢!并排躺在同一个坟墓中,手拉着手,在黑暗中,不时互相轻轻抚摸一下手指,这对我的永生足够了。
您心里痛苦,因为您在恋爱,要爱得更深些。因爱情而死,就是为爱而生。
爱吧。闪射出星光的变容,掺杂在这种苦恋中。垂死中有着迷醉。
鸟儿多么欢乐啊!它们因为有巢,所以才歌唱。
爱情是畅快地呼吸天堂的空气。
深邃的心灵,明智的头脑,接受天主所创造的生活吧。这是长期的考验,对未知命运难以理解的准备。这个命运,真正的命运,对人来说,是开始走进坟墓的第一步。于是他眼前出现某种东西,他开始辨别出已确定的事。已确定的事,想想这个词。活人看到无限;确定的事只有死人才能看到。在这之前,恋爱和痛苦,期待和瞻望吧。唉!不幸属于只爱躯体、形状和外表的人!死亡会把这一切夺走。尽力去爱心灵,您就会重新找到它们。
我在街上遇到一个十分贫穷、在恋爱的年轻人。他的帽子破旧了,他的衣服穿旧了;手肘处磨出了洞;水渗进他的鞋子,而星星渗进他的心灵。
被人爱是件大事!恋爱,这事还要大得多!由于激情,心灵变得英勇无畏。它的成分纯而又纯;只依赖高尚和伟大的感情。邪念不会萌芽,正如冰山上不长荨麻。高尚而平静的心灵,摆脱了平庸的感情和激动,俯瞰人间的乌云和阴影、疯狂、谎言、仇恨、虚荣、不幸,安居于蓝天,只感到来自命运深处的强烈震动,仿佛高山感到地震一样。
如果没有人在恋爱,太阳会熄灭。
五、柯赛特看完信以后
柯赛特看着信,渐渐陷入沉思。她看完信笺最后一行,抬起目光,那个漂亮的军官很守时,正好得意洋洋地从铁栅门前面经过。柯赛特感到他令人厌恶。
她再看信笺。字体秀气,她想;同一笔迹,但墨水不同,时而非常黑,时而泛白,好像墨水里掺了水,因此,不是一天写成的。这是倾诉感情,不断叹息,没有规律,十分凌乱,不加选择,没有目的,信笔写来。柯赛特从没有看过类似的东西。这份手稿,意思明确,并不太晦涩,给她的印象是一座半开的圣殿。每一行神秘的字在她眼里闪射光芒,使她的心灵充满奇异的光。她受到的教育总是对她讲灵魂,从来不讲爱情,几乎就像只讲烧焦的木柴,决不讲火焰。十五页的手稿突然温柔地展现给她全部爱情、痛苦、命运、生活、永恒、开始、结束。仿佛一只手张开,兀地向她掷出一把光。她在字里行间感到激动,炽烈,丰富,正直的天性,神圣的意愿、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希望,揪紧了的心,快乐的迷醉。这份手稿算什么?一封信。没有地址、没有名字、没有日期、没有签名、恳切而光明磊落的信,由真话组成的谜,是由天使传递、写给处子看的求爱信,是定在远离人间的约会,是幽灵给鬼魂的情书。这是一个看不见的、平静而难过的男子,好像准备躲避到死亡中,把命运的奥秘、开启生活的钥匙和爱情写给一个离去的女子。写信的人脚踩在坟墓里,手却在天上。这一行行字,一一落在纸上,可以称之为点滴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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