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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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书简会来自何人?会是谁的手笔?
柯赛特一刻也没有犹豫。是一个男人。
是他!
她的脑海里豁然开朗。一切重新出现。她感到心花怒放,又忧思重重。是他!他给她写信!他在那里!他的手臂伸过这道铁栅门!正当她把他置诸脑后时,他又找到了她!但她忘记他了吗?没有!从来没有!有一会儿,她确认这一点以后发狂了。她始终爱着他,崇拜他。火被盖住了,孕育了一段时间,但她清楚地看到它,它不断往前发展,如今重新爆发出来,把她整个儿烧着了。这本信笺就像从另一个心灵落到她的心灵里的一个火星,她感到大火重新燃起。她深信手稿的每一个字。“噢,是的!”她说,“我认得出这一切!这正是我在他的眼睛里已经看到的一切。”
当她第三次看完信时,泰奥杜尔中尉回到铁栅门前,马刺在石子地上敲响。柯赛特只得抬起眼睛。她觉得他乏味、愚蠢、痴呆、没本事、自负、讨人嫌、放肆、丑得可以。军官以为在向他微笑。她羞耻地、愤怒地回过身去。她真想朝他头上扔样东西。
她溜走了,回到楼里,关在自己房中,再看手稿,把它背出来,再沉思凝想。她看完以后,吻着信,藏在胸衣里。
这下完了,柯赛特又坠入深深的、纯洁的爱情中。伊甸园的深渊刚刚又开启。
整个白天,柯赛特都昏昏然。她难以考虑,她脑子里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她无法预测,她在颤栗中期待着,什么呢?朦朦胧胧的东西。她不敢有所指望,也不想拒绝什么。她的脸上一阵阵苍白,她的身上一阵阵颤栗。她不时觉得自己进入幻境;她心想:“是真的吗?”于是她摸一摸裙子里边心爱的信,挤紧在心窝上,感到角边贴在肌肤上。要是让·瓦尔让此刻看到她,面对眉宇间洋溢的、未曾有过的喜笑颜开,他会不寒而栗。“噢,是的,”她想。“正是他!是他写给我的!”
她思忖,是天使干预,是天意,把他还给她。
噢,爱情的千变万化!噢,梦想!这天意,这天使的干预,不过是那个面包团,由一个强盗扔给另一个强盗,越过福斯监狱的屋顶,从查理曼大院扔到狮子沟。
六、老人总是走得及时
黄昏来临,让·瓦尔让出门了;柯赛特穿衣打扮。她把头发梳成最适合她的式样,她穿上一件连衣裙,领口多剪了一刀,这样一开低,露出了颈窝,照姑娘们的说法,“有点不正经”。这并非不正经,但比其他方式更漂亮。她这样打扮,却不知为什么。
她想出去吗?不是。
她等待来访吗?不是。
黄昏时,她下楼来到花园。图散在面临后院的厨房里忙乎。
她开始在树下走动,不时用手撩开树枝,因为有的树枝很低。
她这样来到石凳旁。
那块石头还在那里。
她坐了下来,把柔软的素手搁在石头上,仿佛想抚摸它,感谢它。
突然,她有一种难以确定的印象,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
她回过头,站了起来。
这是他。
他没戴帽。他显得苍白和消瘦。几乎分辨不出他穿的是黑衣服。暮色使他俊美的脑门变得灰白,眼睛覆盖着黑影。在无比柔和的雾气笼罩下,他有点像夜间出没的亡灵。他的脸被落日余辉和灵魂离世的念头照亮。
看来,这还不是幽灵,但已经不再是人。
他的帽子扔在几步外的灌木丛中。
柯赛特快要瘫倒,却没有叫出来。她慢慢地后退,因为她感到被吸引。他一动不动。她没有看他,却感到他的目光,感到不可言状的忧愁笼罩着他。
柯赛特后退时遇到一棵树,靠在上面。没有这棵树,她就会摔倒了。
这时她听到他的声音,她还从来未曾真正听过他的声音,这声音勉强超过树叶的沙沙声,喃喃地说:
“请您原谅我,我在这里。我心里非常难受,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就来了。您看过我放在这石凳上的东西了吧?您认出我了吧?不要怕我。您还记得您看了我一眼那一天吗?已经很久了。这是在卢森堡公园,靠近角斗士塑像。还有您从我面前走过那一天呢?这是六月十六日和七月二日。快一年了。我有很长时间看不到您。我问过出租椅子的女人,她对我说,她再也看不到您。您曾住在西街一幢新楼四层的前楼,您看,我知道吧?我呀,我跟踪您。我要干什么呢?后来您消失不见了。有一次我在奥台翁的柱廊下看报,似乎看到您走过。我奔过去。但不是。这个女人的帽子像您的。夜里,我来到这里。别害怕,没有人看见我。我来就近看您的窗户。我轻轻走路,不让您听见,因为您也许会害怕。那天晚上,我站在您背后,您回过身来,我逃走了。有一次,我听到您唱歌。我很幸福。我透过护窗板听您唱歌,这使您不快吗?这不会使您不快。不会,是吗?您看,您是我的天使,让我来呆一会儿吧。我相信我快死了。您知道就好了!我呀,我崇拜您!请原谅我,我对您说话,我不知道我对您说什么,我也许让您生气;我让您生气吗?”
“噢,妈呀!”她说。
她身子一软,仿佛要死过去。
他抓住她,她倒了下去,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搂着,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扶住她,自己却摇摇晃晃。他觉得脑袋里仿佛充满了烟;闪电从他眉宇间掠过;他的想法消散了;他觉得完成了一项宗教仪式,犯下渎圣罪。不过,他感到这个迷人姑娘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口,不是没有一点欲望。他被爱情弄得昏昏然。
她捏住他的一只手,按到自己的心窝上。他感到信纸在那里。他嗫嚅着说:
“您爱我啰?”
她回答的声音非常低,只是一股气息,几乎听不清:
“别说了!你知道的!”
她把涨红的脸藏在俊美而陶醉的年轻人的怀里。
他跌坐在石凳上,她坐在他身边。他们不再说话。繁星开始闪烁。他们的嘴唇是怎样相碰的呢?鸟儿怎样歌唱,冰雪怎样消融,玫瑰怎样开放,五月怎样春色满园,黎明怎样在黝黑的树丛后,在打颤的峰顶上泛白的呢?
一个吻,这就是一切。
两个人瑟瑟发抖,他们在黑暗中用闪闪发亮的眼睛对视。
他们既不感到黑夜凉爽,石头冰凉,地面潮湿,也不感到草地湿漉漉,他们相对而视,他们的心充满了思绪。他们手执手,却不知道。
她不问他,甚至没有想过,他怎么进来的,怎样进入花园的。她觉得他在这里非常普通!
马里于斯的膝盖不时碰到柯赛特的膝盖,两人都颤抖一下。
柯赛特隔一会儿咕哝一句。她的心灵在嘴唇上颤抖,仿佛一滴露水在一朵花上颤抖。
她回答的声音非常低,只是一股气息,几乎听不清
他们慢慢交谈起来。互诉衷肠代替了心满意足的沉默。他们的头顶上,黑夜是宁静的,星光灿烂。这两个人,像精神一样纯洁,互相诉说一切,他们的梦,他们的迷醉,他们的出神,他们的幻念,他们的虚弱,仿佛他们从老远相爱,互相祝愿,还有他们见不到面以后的绝望。他们亲密无间,到了无以复加的理想程度,互相倾诉最隐蔽、最神秘的思想。他们怀着天真地相信幻想的态度,互相诉说爱情、青春和剩下的童稚使他们的头脑所产生的一切。这两颗心互相和盘托出,过了一小时,年轻人拥有了少女的心灵,而少女拥有了年轻人的心灵。他们彼此渗透,彼此迷恋,彼此醉心。
他们说完,说尽以后,她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问他:
“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里于斯,”他说。“您呢?”
“我叫柯赛特。”
[1]《厄里安特》,韦伯作曲,卡斯蒂尔-布拉兹作词的歌剧(1831)。
第六卷
小加弗罗什
一、风的恶作剧
一八二三年以来,蒙费梅那间小饭店逐渐衰落,虽未跌进破产的深渊,但陷入小债务的污水坑里;泰纳迪埃夫妇又有了两个孩子,两个都是男的。一共是五个;两女三男。孩子很多。
泰纳迪埃的女人在后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甩掉了他们,运气特好。
甩掉这个字眼很合适。这个女人身上天性不全。这种现象的例子可不止一个。泰纳迪埃的女人像拉莫特-乌当库元帅夫人一样,做母亲只限于爱自己的女儿。她的母爱到此截止。她对人类的仇恨从自己的男孩身上开始。在对她的儿子那方面,她的狠毒垂直而下,她的心在这里形成阴森森的绝壁。读者已经看到,她憎恨长子;她厌恶另外两个男孩。为什么?不为什么。最可怕的理由和最无可争辩的回答是:不为什么。
“我不需要一大窝孩子,”这个母亲说。
我们来解释一下,泰纳迪埃夫妇如何摆脱最后两个孩子,甚至从中渔利。
上文提到过的玛侬姑娘,成功地让吉尔诺曼老头支付她的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她住在塞莱斯坦沿河街,小麝香老街的拐角;这条街已竭尽全力把它的坏名声[1]变成香气。大家记得,三十五年前,巴黎的塞纳河沿岸各区,白喉肆虐。医学利用这次机会,广泛试验明矾喷雾剂的疗效,今日,已由外涂碘酒更有效地代替了。在这场流行病中,玛侬在一天中失去了两个男孩,一个在早上,另一个在傍晚,他们都还很小。这是一个打击。这两个孩子对他们的母亲很珍贵;他们代表每月八十法郎。这八十法郎按时领取,由吉尔诺曼先生的年息代理人,住在西西里王街的退休执达员巴尔日先生付给。孩子死了,入息也就埋葬了。玛侬姑娘寻找办法。在她所属的邪恶黑社会中,无所不知,却守口如瓶,互相帮助。玛侬姑娘需要两个孩子。泰纳迪埃的女人有两个孩子。同样性别,同样年龄。这一边好安排,那一边好安置。两个小泰纳迪埃变成了小玛侬。玛侬姑娘离开了塞莱斯坦沿河街,住到克洛什佩斯街。在巴黎,把城市与个人相连的身份,随着街道变换,也就中断了。
户籍管理部门没有得到任何申报,也就没有过问,冒名顶替便最简单不过地完成了。只不过,泰纳迪埃要求,出借孩子,每月十法郎,玛侬姑娘答应了而且付钱。不消说,吉尔诺曼先生继续按约定执行。他每隔半年看一次孩子。他没有发觉调包。“先生,”玛侬姑娘对他说,“他们多么像您呀!”
泰纳迪埃也摇身一变,抓住这个机会变成荣德雷特。他的两个女儿和加弗罗什几乎来不及发觉他们有两个弟弟。人穷到一定程度,会有一种冷漠,把人看作恶鬼。最亲近的人,对您只不过是朦胧的影子,在生活的模糊背景中难以分辨,很容易混同于看不见的事物。
泰纳迪埃的女人本来就想永远抛弃两个小儿子,把他们交给玛侬姑娘那天晚上,她产生了,或者佯装有顾虑。她对丈夫说:“这样可是抛弃孩子呀!”泰纳迪埃盛气凌人,十分冷漠,用这句话打消顾虑:“让-雅克·卢梭做得更妙!”母亲从顾虑转到不安:“警察要来找我们麻烦呢?我们所做的事,泰纳迪埃先生,你说,允许吗?”泰纳迪埃回答:“样样允许。就像看到蓝天一样自然。再说,对身无分文的孩子,谁有兴趣关心呢。”
玛侬姑娘是犯罪集团中的风雅女人。她爱打扮。她和一个加入法籍的英国高明女贼合住,陈设矫揉造作而又寒酸。这个成了巴黎人的英国女子,同富人来往,受到青睐,同图书馆的勋章和马尔斯小姐的钻石失窃案有密切牵连,后来在犯罪档案中十分有名。大家管她叫“密斯大姐”。
两个孩子落到玛侬手中,用不着抱怨。他们有八十法郎垫底,就像一切可供盘剥的东西,受到了照顾;穿得一点不坏,吃得一点不差,几乎受到“小先生”一样的对待,同假母亲比同真母亲过好得多。玛侬姑娘要做贵妇,在他们面前不说切口。
他们这样过了几年。泰纳迪埃预见正确。一天,玛侬姑娘交给他每月支付的十法郎,他对她说:“‘父亲’要给他们教育了。”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至今受到相当好的保护,即使这是厄运给的,如今突然被投进生活,不得不开始生活。
像在荣德雷特的陋室那样大批逮捕歹徒,随后必然牵连到搜查和拘留,这对生活在公共社会之下的丑恶的黑社会,不啻真正的灾难;这类事件在这个黑暗世界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崩溃。泰纳迪埃一家的灾难,殃及到玛侬姑娘。
在玛侬姑娘把有关普吕梅街的字条交给爱波尼娜不久,一天,克洛什佩斯街突然来了一批警察;玛侬姑娘被捕了,还有密斯大姐和全楼可疑的人,他们被一网打尽。这时,两个小男孩在后院里玩耍,没有看到这场围捕。当他们想进去时,发现大门关闭,楼里空荡荡的。对面的一个补鞋匠招呼他们,交给他们一张“他们的母亲”留给他们的字条。字条上有一个地址:“西西里王街八号年金代理人巴尔日先生。”补鞋匠对他们说:“你们不再住在这里了。到那里去吧。就在附近。左边第一条街。拿这张字条去问路。”
两个孩子走了,大的领着小的,手上拿着给他们领路的字条。他很冷,麻木的小手捏不住这张字条。在克洛什佩斯街的拐角,一阵风把字条吹跑了,由于黑夜降临,孩子找不回字条。
他们开始流落街头。
二、小加弗罗什得益于拿破仑大帝
巴黎的春天往往刮起凛冽的寒风,人们感到的不是寒冷,而是冻僵了;这北风使最明媚的白天令人愁惨,产生的效果恰如寒风从窗缝或关得不严的门,吹进暖和的房间。仿佛冬天阴沉沉的门还半掩着,风要灌进来。一八三二年的春天,爆发了本世纪欧洲的第一场流行病,北风空前冰冷彻骨。这道门比半掩的冬天那道门更加寒冷。这是坟墓的门。在北风中感到霍乱的气息。
从气象学角度看,这种冷风有种特点,就是丝毫不排除强电压。这个季节常常爆发风暴,伴随着电闪雷鸣。
一天傍晚,北风呼啸,正月仿佛又回来了,有钱人又穿上大衣,小加弗罗什穿着破衣,始终愉快地瑟瑟发抖,仿佛出神地站在奥尔姆-圣热尔维附近一家理发店前。他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条羊毛女披巾,当作围巾。小加弗罗什看来在深深赞赏一个蜡做的新娘,新娘敞胸露肩,头戴橘花,在橱窗后旋转,两盏油灯照亮着,向行人展示微笑;但实际上他在观察店里,看看是不是能够从橱窗里“顺手捎带”一块肥皂,然后以一个苏卖给郊区的“理发师”。他经常靠这样的肥皂吃上饭。他对这种活儿很拿手,他称之为“给理发师刮胡子”。
他一面欣赏新娘,一面瞟着肥皂,嘴里喃喃地说:“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吗?——也许是星期二。——是的,是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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