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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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
一、问题的表面
暴动由什么组成?什么也没有,又由一切组成。
逐渐放电,突然喷发出火焰,徘徊的一种力量,掠过的一阵风,由这些组成。这阵风遇到思索的头颅,梦想的脑袋,受苦的心灵,燃烧的激情,呼号的困苦,并把它们席卷而去。
卷到哪里?
随意漫卷。越过国家,越过法律,越过他人的成功和蛮横。
激怒的信念,气恼的热情,激起的愤怒,压抑的战斗本能,狂热的青春勇气,豪爽的盲目,好奇,对变化的爱好,对意外的渴望,爱看新戏海报、爱听戏剧布景工的哨子声的情趣;朦胧的仇恨,怨恨,沮丧,认为命运使自己破产的虚荣;苦恼,空幻的梦想,险象环生的野心;希图在崩溃中获得出路;最后,在最底层,泥炭这种能燃烧的泥土,这就是暴动的因素。
最伟大和最微小的东西;在一切之外徘徊,等待机会的人,放浪不羁的人,流浪汉,街头游荡者,晚上睡在人家稀少的地方、幕天席地的人,每天四处乞讨面包而不是寻求工作的人,贫穷和一无所有的默默无闻者,赤臂赤足者,他们都属于暴动。
在心中暗暗反对国家、生活或命运降临的某件事,这个人接近暴动,暴动一出现,他就开始颤抖,感到被风暴卷起来。
暴动是社会大气的一种龙卷风,在某种温度条件下突然形成,在旋转中上升、奔腾、震响、卷起、削平、摧毁、拆除、拔起一起带走大大小小的自然物体,强壮的人和体弱的人,树干和草茎。
它卷走的人,它碰到的人,统统倒霉!它让两者相撞而粉碎。
它把异乎寻常的威力传给它抓住的人。它让随便什么人充满造时势的力量;它把一切变成抛射物,将一块碎石变成一颗炮弹,将脚夫变成将军。
如果相信阴谋政治的某些权威断言,从政权角度看,倒希望发生一点暴动。理论是:暴动推翻不了政府,就能巩固它。它考验军队,凝聚资产阶级,拉动警察的肌肉,检查社会构架的力量。这是一种体操,几乎是一种保健。在暴动之后,政权就像人经过按摩一样,更加健康。
三十年前,暴动还从另一个角度得到考虑。
每件事都有一种自诩“通情达理”的理论;菲兰特反对阿尔赛斯特[1];在真假之间作出调解;解释、训诫、有点高傲的缓和,因为将谴责与原谅混和在一起,自以为聪明,往往只是学究气。所谓中庸之道的一切政治派别,就从这里产生。在冷水和热水之间,是温水的党派。这个派别貌似精深,实则肤浅,解剖后果没有上溯至根源,站在半科学的高度,斥责公共广场上的骚动。
据这种派别宣称:“使一八三〇年事件复杂化的暴动,部分去掉了这场伟大事件的纯粹性。七月革命是民众刮起的一阵好风,接着突然出现蓝天。暴动又使天空阴云密布,这场大家一致拥护的革命本来十分出色,结果蜕变成争吵。在七月革命中,就像在一切间歇发展的进步中,有着多处暗伤;暴动使这些暗伤明显暴露出来。人们可以说:啊!这里断裂了。七月革命后,人们只感到解脱了;暴动之后,人们感到的是灾难。
“凡是暴动,店铺关门,资金疲软,交易所受震动,商业活动中断,买卖受到阻碍,破产加剧;现金短缺;私人财产拥有者惴惴不安,国家信贷动摇,工业生产受到破坏,资本收缩,工资降低,到处人心惶惶;各个城市产生反响。由此出现深渊。有人估计,暴动第一天,法国要付出两千万,第二天要付出四千万,第三天要付出六千万。三天暴动要付出一亿二千万,就是说,仅从财政后果来看,等于一场灾难,沉船,或者吃败仗,被歼灭一支六十艘战舰的舰队。
“无疑,从历史上说,暴动也有美;街垒战像丛林战一样宏伟和悲壮;这一种有森林的灵魂,另一种有城市的灵魂;一种有让·舒昂,另一种有贞德。暴动将巴黎性格最鲜明的特点:豪迈、忠诚、动荡的快乐,照得通红,场面壮观。大学生表明勇敢属于智慧的一部分,国民自卫军表明不可动摇,店铺成了营盘,流浪儿筑成堡垒,行人藐视死亡。学校和宪兵团相冲突。说到底,战斗者之间,只有年龄差别;这是同一种族,同样坚忍不拔的人,二十岁上为思想的实现而牺牲,四十岁上则为家庭而牺牲。军队在内战中总是沉郁的,以谨慎反对大胆。暴动在显示人民的无畏的同时,也训练了中产阶级的勇气。
“这是很好的。但这一切值得流血吗?流血之后,前途黯淡了,进步受到损害,最优秀的人忐忑不安,正直的自由派感到失望,外国专制主义看到革命自我伤害感到幸灾乐祸,一八三〇年的战败者得意洋洋,说道:‘我们说得对!’再说,巴黎也许扩大了,但法国肯定缩小了。还有,必须说得透彻,自由变得疯狂,维护秩序的力量则变得凶残,屠杀往往使胜利减色。总之,暴动令人沮丧。”
那些近乎明智的人士这样讲,其中有资产阶级,这些近乎民众的人很容易满足。
至于我们,我们摈弃“暴动”这一过于宽泛,因此过于随便的词。我们区分不同的民众运动。我们不问一场暴动的代价是否等于一场战役。首先,为什么要打仗?这里,就出现了战争问题。战争这种灾难,就比暴动这种灾害程度低些吗?再说,凡是暴动都是灾害吗?七月十四日代价是一亿二千万吗?菲力普五世[2]在西班牙登基,使法国付出二十亿。即使代价一样,我们也宁愿要七月十四日。况且,我们不接受这些数字,数字似乎有理,其实只是空话。暴动过后,我们要进行审察。上述这套空论式的异议,只涉及结果,我们要寻找原因。
我们说得明确些。
二、问题的实质
有暴动,也有起义;这是两种愤怒;一种不对,另一种有权利。惟一建立在公正基础上的民主政体,有时也会出现一部分人篡权的局面;于是全体起而攻之,要求讨回权利,直至发展到拿起武器。在所有牵涉到集体主权的问题中,全体反对部分人的战争是起义,部分对全体的进攻是暴动;要看杜依勒里宫内是国王还是国民公会,才能确定对它的攻击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同一门瞄准人群的大炮,在八月十日是错的,而在葡月十四日[3]是对的。表面相同,实质不同;瑞士雇佣军保卫虚假的东西,波拿巴保卫真实的东西。普选在自由和主权的条件下所做的事,不能由街头行动来破坏。纯属文明的事也是这样;群众的本能,昨天是清醒的,明天却可能变得混乱。同样的愤慨,对泰雷是合理的,而对杜尔果[4]是荒唐的。破坏机器,抢劫仓库,拆毁铁路,毁坏船坞,聚众闹事,不公正对待要求进步的人民,学生杀害拉缪[5],卢梭被人用石块赶出瑞士[6],这是暴动。以色列反对摩西,雅典反对福西昂[7],这是暴动;巴黎反对巴士底狱,这是起义。士兵反对亚历山大,水手反对克利斯朵夫·哥伦布,是同样的反抗;大逆不道的反抗;为什么?因为亚历山大为了亚洲用剑所做的事,正如哥伦布为了美洲用罗盘所做的事;亚历山大像哥伦布一样,找到了一个世界。将一个世界赠送给文明,是大大增加了光明,因此一切抵抗是有罪的。有时,人民曲解了对自我的忠诚。人群背叛人民。例如,私盐贩子不惜流血长期抗争,这是长期的合理的反抗,但在决定性的时刻,到了争取得救的日子,在人民取得胜利的时刻,却投靠王权,转为舒昂党,从反抗王权的起义转为拥护王权的暴动,岂非咄咄怪事!这是愚昧的可悲杰作!私盐贩子逃脱了王权的绞刑架,有一截绳子挂在脖子上,却炫耀白徽章。“打倒盐税局”却产生了“国王万岁”。圣巴托罗缪之夜的屠杀者,九月惨案的凶手,阿维庸惨案的刽子手,科利尼[8]的暗杀者,德·朗巴尔夫人的暗杀者,布吕纳的暗杀者,米克莱匪帮,绿徽章,辫子兵,热余帮,袖章骑士,[9]这是暴动。旺岱事件是天主教的一次大暴动。
争取权利的运动喧声历历可闻,并不总是来自骚乱群众的呼喊;有疯狂的愤怒,有破钟的响声;并非所有的警钟都发出铜钟的声音。狂热和无知的动乱,不是进步的震荡。起来,是的,但这是为了壮大。请给我指出您要到哪里去。只有前进才算起义。其他起来都是不好的。凡是激烈往后退的都是暴动;后退是反对人类的暴行。起义是真理的震怒;起义撬起的石块,闪射出权利的光辉。这些石块只给暴动留下烂泥。丹东反对路易十六,这是起义;埃贝尔反对丹东,这是暴动。
由此可见,正如拉法耶特所说的,在特定情况下,如果起义是最神圣的义务,暴动就是滔天大罪。
热量大小也有差异;起义往往是火山爆发,暴动通常是麦秸燃起的火。
上文说过,反抗有时出现在政权内部。波利涅克是暴乱者;卡米尔·德穆兰是治理者。
有时,起义是复活。
以普选解决一切问题,是绝对现代的方式,在此之前的一切历史,四千年来民权受到侵犯,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每个历史时代都伴随可能提出的抗议。在恺撒之流的统治下,没有起义,但有尤维纳利斯[10]。
facit
indignatio[11]代替了格拉库斯兄弟[12]。
在恺撒之流的统治下,有押到西埃纳[13]的流放者;也有《编年史》作者[14]。
且不说帕特莫斯那个了不起的流放者[15],他也以理想世界的名义,指责现实世界将幻觉变成异乎寻常的讽刺,将《启示录》闪闪的反光投在罗马-尼尼微、罗马-巴比伦、罗马-索多姆[16]上。
约翰站在岩石上,这是斯芬克司在基座上;人们可能不理解他;这是一个犹太人,讲的是希伯来文;但《编年史》的作者用的是拉丁语;说得确切些,这是个罗马人。
正像尼禄之流统治暴虐,他们也应该用同样的色调描写出来。单用雕刻刀会显得苍白无力;必须用凝练的讽刺散文倾注在刻槽中。
专制者给思想家带来思索。受束缚的语言具有威力。君主强迫人民沉默时,作家便两倍三倍地加强他的文笔。从这沉默中产生一种神秘的丰满的智力,渗透到思想中,凝结成青铜。历史上的高压政策,产生了历史家的简洁。这样著名的散文花岗岩般的坚实,正是暴君高压的结果。
暴政迫使作家缩小了直径,力量却增加了。西塞罗的和谐复合句,在维雷斯的案件[17]上勉强够用,在卡利古拉身上就会显得不够锋利。句子压缩,打击就更有力度。塔西陀思索有力。
一颗伟大心灵的正直,浓缩成正义和真理,具有雷霆万钧之力。
顺便说说,需要指出,塔西陀在历史上并没有与恺撒处于同一时期。给塔西陀保留的是提拜尔之流的皇帝。恺撒和塔西陀是相继出现的两个非凡的人,仿佛避免相遇,这是在岁月的舞台上,调节上下场的主宰者的神秘安排。恺撒是伟大的,塔西陀是伟大的;天主不让这两个伟人相互撞击。正义的审判官若是打击恺撒,就会打击过烈,显得不公正。天主不愿意这样做。非洲和西班牙的重大战争,奇里乞亚[18]被歼的海盗,传入高卢、布列塔尼和日耳曼的文明,所有这些光荣遮盖了鲁比科内河事件[19]。这里有一种上天正义的微妙,在游移不决是否让了不起的历史家去评说有名的篡权者,让塔西陀饶恕恺撒,向这位天才提供减轻罪行的情节。
当然,即使在天才的专制下,专制主义还是专制主义。在有名的暴君统治下,有腐败现象,但精神瘟疫在卑劣的暴君统治下更加丑恶。在这些朝代,耻辱毫不掩饰;塔西陀和尤维纳利斯这样的编纂典型事例的人,抨击这种无可辩驳的卑鄙无耻,对人类更有助益。
罗马在维特利乌斯时期比在苏拉[20]时期,情况更糟。在克劳狄和多米蒂阿努斯[21]时期,有一种变形的卑劣下流,同暴君的丑恶相对应。奴隶的卑污是暴君直接造成的;主子反映在这些腐烂的心灵中,从里面散发出瘴气;政权邪恶,心地狭小,意识平庸,心灵发臭;在卡拉卡拉时期是这样,在科莫德时期是这样,在海利奥加巴卢斯时期是这样,[22]而在恺撒时期,从罗马元老院只散发出鹰巢特有的臭气。
因此,表面上塔西陀和尤维纳利斯一类的人来迟了;揭示者要到事实昭然若揭时才出现。
但是,尤维纳利斯和塔西陀,与《圣经》时代的以赛亚和中世纪的但丁一样,这是个人;暴动和起义,这是集体,时而错误,时而正确。
一般情况下,暴动出自物质原因,起义总是一个精神现象。暴动是马萨尼埃洛[23],起义则是斯巴达克思。起义接近头脑,暴动接近胃。胃发火了;但胃并非总是错。在饥饿问题上,暴动,例如布藏赛[24]那次,出发点正确,令人同情,是正义的。然而它仍然是暴动。为什么?因为虽然它在内容上是对的,在形式上却错了。尽管有理,但凶残,尽管强大,但过激;它随意打击;它像盲目的大象乱踩一气;它在身后留下老人、妇女和孩子的尸体;它无缘无故让手无寸铁和无辜的人流血。为人民求温饱,目的很好,屠杀人民,方式恶劣。
但凡武装抗议,即使最合理的,即使是八月十日,七月十四日,都同样以骚乱开始。在正当权利显示出来之前,总有混乱,沉渣泛起。开始,起义是暴动,同河流本是急流一样。一般说来,它要流入大海:革命。但有时,起义来自俯瞰精神地平线、正义、智慧、理性、权利的高山之巅,由最纯洁的理想之雪构成,它的透明映出蓝天,长久地从岩层跌落下来,汇集百川,最终波澜壮阔,突然注入资产阶级的某个泥潭,如同莱茵河落入一个沼泽。
这一切已属过去,未来是另一个样子。普选的出色之处,就在于原则上消除了暴动,在投票赞成起义时,解除了起义的武装。战争,包括街垒战和边境战争化为乌有,这是不可避免的进步。不管今日如何,明天是和平。
另外,起义和暴动有什么不同,地道的资产者不太知道内中的细微差别。对资产者来说,这都是叛乱,不折不扣的造反,看门狗对主人的反叛,企图咬人,必须锁上链条,关进狗窝,给以惩罚,让它汪汪乱叫好了;直到狗突然变大,昏暗中隐约变成了狮子头。
于是资产者叫道:“人民万岁!”
作过了这个解释,那么,对历史来说,一八三二年六月的这场运动,究竟是暴动,还是起义?
这是一场起义。
这场可怕事件发生时,我们有可能说这是暴动,但这只不过在说明表面现象,而我们始终区分形式是暴动,起义是实质。
一八三二年的这场运动,爆发迅速,扑灭凄惨,巍然壮观,连认为只是一场暴动的人谈起时也不无敬意。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八三〇年革命的余波。他们说,激发起来的想象力,不会在一天之内平息下来。一场革命不能戛然而止。它在回复平静状态之前,总是必然有波动起伏,就像一座大山逐渐降低到平原上。没有汝拉山脉,就没有阿尔卑斯山,没有阿斯图里山,就没有比利牛斯山。
现代史这场激动人心的危机,巴黎人在记忆中称为“暴动时期”,肯定是本世纪风狂雨暴时代最有特点的时刻。
在进入叙述故事之前,最后再说几句。
下面要叙述的事,属于史家缺乏时间和空间,有时要忽略的富有戏剧性而且生动的现实。我们在这里强调的是,这正是生活、震动和人心的颤抖。上文说过,细节可以说是重大事件的枝叶,湮没在历史的往昔中。所谓“暴动”的时代,这类细节俯拾皆是。司法预审不同于历史,出于别的原因,没有全部披露,或许也没有查到底。有些特殊情况众所周知,已经公布了,因此,我们要揭示不为人知的事,有的被人遗忘了,有的被死人带走了。这些惊心动魄的场面的大部分演员消失了;从第二天起,他们讳莫如深;而我们叙述的,可以说,我们见到过。我们改掉几个名字,因为历史是叙述,而不在于揭露,但我们描绘的是真情实事。限于本书的条件,我们只显示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至六日的一个侧面,一个插曲,准定是不为人知的;我们要揭开黑沉沉的幕布,让读者看到这场惊天动地的社会动乱的真相。
三、葬礼:再生机会
一八三二年春天,尽管三个月以来霍乱使人心头冰凉,给躁动的情绪投下难以描述的死寂,巴黎早就孕育一场大动荡。上文说过,大城市就像一门炮;装上炮弹以后,只消一点火星落下,炮弹便发射出去。一八三二年六月,火星就是拉马克将军之死。
拉马克是一个德高望重、战功卓著的人物。他在帝国和王朝复辟时期,相继表现出这两个时代所需要的勇敢,即战场上的勇敢和讲坛上的勇敢。他口若悬河,又十分骁勇;人们感到他的话里有一把剑。他同前辈福阿[25]一样,先是高举指挥大旗,后又高举自由的大旗。他位于左派和极左派之间,受到人民的爱戴,因为他接受未来的机会,他受到群众的爱戴,因为他出色地为皇帝效过命。他同热拉尔和德鲁埃两位伯爵一起,是拿破仑in
petto[26]的元帅。一八一五年协议像是对他个人的冒犯,气得他跳起来。他憎恨威灵顿,这种憎恨深得民心;十七年以来,他不大关心过渡性事件,庄严地保持对滑铁卢战役的悲哀。在弥留的最后一刻,他捏紧了胸前的一把剑,这是百日时期的军官赠给他的。拿破仑死时说出的话是“军队”,拉马克说出的话是“祖国”。
他的逝世早已预料到,但是人民深感担忧,看作是一个损失,政府也深感担忧,生怕被人利用。他的逝世使人感到万分悲痛。如同一切悲哀,这次悲伤会转化为闹事。果然不出所料。
六月五日确定为拉马克的安葬日,这天的前夜和早上,送葬行列要到达的圣安东尼郊区呈现可怕的面貌。嘈杂交错的街道人声鼎沸。人们尽可能武装起来。有些细木匠拿来刨床的压脚,“用来砸门”。其中一个将鞋匠的铁钩砸掉,磨尖铁柄,做了一把匕首。另一个在“进攻”的狂热中,三天来都和衣睡觉。一个名叫龙比埃的木匠,遇到一个同行,同行问他:“你到哪儿去?”“唉!我没有武器。”“怎么办呢?”“我到工地去取卡钳。”“干吗呢?”“我不知道,”龙比埃回答。一个名叫雅克林的送货员走近路过的工人:“你过来一下!”他付了十苏酒钱,又说:“你有工作吗?”“没有。”“你到蒙特雷伊城门和沙罗纳城门之间的菲斯皮埃尔那里,就会找到工作。”在菲斯皮埃尔家找到的是子弹和武器。有些知名的头儿“赶驿站”,就是说跑到这家和那家,聚集人马。在王位城门附近的巴泰勒米酒店,在卡佩尔酒店,在小帽酒店,喝酒的人庄重地攀谈。只听到他们说:“你的手枪放在哪儿?”“在罩衣下。你呢?”“在衬衣下。”在横街的罗朗工场前面,在“焚烧屋”大院,在钳工贝尔尼埃的工场前面,聚三攒五的人群在窃窃私语。可以注意到一个叫马沃的最激烈,他在一个工场里从来干不到一星期,老板辞退他是“因为必须每天同他争吵”。马沃在梅尼尔蒙当街的街垒战发生后的第二天被人杀死。普勒托也在战斗中牺牲,他协助马沃;别人问他:“你的目的是什么?”回答是:“起义。”聚集在贝尔西街角上的工人等待一个名叫勒马兰的人,他是派到圣马尔索郊区的革命代表。口号几乎公开交换。
六月五日,这一天时而下雨,时而出太阳,拉马克将军的送葬行列动用了正规的军队仪仗队,以防不测,增加了一点人马,穿过巴黎。护送灵柩的有两营人,铜鼓蒙上黑纱,枪口朝下背着,一万名国民自卫军,腰佩军刀,还有国民自卫军的炮队。柩车由年轻人拉着。残废军人中的军官紧随在后,手持桂枝。后面是不计其数的、闹嚷嚷的、千奇百怪的人群,人民之友社成员,法学院和医学院的学生,各民族的避难者,西班牙、意大利、德国、波兰的国旗,横条三色旗,形形色色的旗帜,挥舞绿枝的孩子,这时也罢工的石匠和木匠,戴着纸帽、一看便知的印刷工人,他们三三两两,高声喊叫,几乎都挥舞着棍棒,有几个挥舞军刀,毫无秩序,但是万众一心,时而乱糟糟,时而排列成行。一群群人自行选出头头;一个明显插着一对手枪的人,仿佛在检阅其他人,人流都躲开他。在大街的侧道,在树丛中,在阳台上,在窗口,在屋顶,男人、女人、孩子的头攒动着;眼里充满忧虑不安。武装的人群走过,惊惶的人群在观望。
政府则密切观察。边观察边手中握剑。可以看到路易十五广场有四队骑兵,号手在前头,长短枪子弹上了膛,他们跨在马上,准备好前进;在拉丁区和植物园,保安警察从这条街到那条街排列成行;在酒市有一队龙骑兵,在格雷夫广场有十二轻骑兵的半个团,另一半在巴士底广场,第六龙骑兵团在塞莱斯丁,炮兵挤满卢浮宫大院。其余部队在军营里待命,还不算巴黎附近的各团。惴惴不安的政权在市区布置两万四千人,在郊区布置三万人,对准气势逼人的群众。
送葬行列中流传着各种消息。有人谈论正统派的阴谋;有人谈论德·雷施柴德公爵[27],正当群众指望他重振帝国时,天主却定下了他的死期。一个不知名的人宣称,在预定时间,两个被争取过来的工头会给人民打开军工厂的大门。大半参与者光秃秃的头上,笼罩着热情与疲惫。处处还可以看到,万分激动而又庄重的人群中,确实有些歹徒的脸,他们口出秽言:“去抢啊!”有时搅动沼泽的底部,就会在水中泛起一团团污泥。这种现象对“干练的”警察来说,毫不陌生。
送葬行列从灵堂出发,激动地徐徐而行,经过一条条大街,到达巴士底广场。不时下起雨来;雨对人群丝毫不起作用。出了好几起意外事件,灵柩围着旺多姆圆柱转一周时,有人望见费茨-詹姆斯公爵[28]戴帽站在阳台上,便向他扔石头,高卢雄鸡[29]被人从群众的一面旗帜上扯下来,扔到烂泥里,一个警察在圣马丁门被剑戳伤,第十二轻骑兵团的一个军官大声说:“我是共和党人。”综合工艺学校的学生冲破禁令,突然来到,高呼:“综合工艺学院万岁!共和国万岁!”这些都是送葬途中发生的事。在巴士底广场,浩浩荡荡而可怕的看热闹的人,从圣安东尼郊区赶来,同送葬行列汇合,群情激昂,开始沸腾起来。
只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看那个留红山羊胡的人,什么时候开枪,是由他下令的。”这个留红山羊胡的人,似乎后来在另一次暴动,即盖尼塞事件[30]中执行同样的任务。
柩车越过巴士底广场,沿着运河前进,穿过小桥,来到奥斯特利兹桥头的空地,便停了下来。这时,从空中鸟瞰,人群呈现彗星的形状,头部在空地,在布尔东沿河大街展开的尾巴,覆盖了巴士底广场,再由环城马路一直拖到圣马丁门。柩车围了一圈人。喧腾的人群沉寂下来。拉法耶特讲话,向拉马克诀别。这是动人而庄严的时刻,人人都脱了帽,每颗心都怦然跳动。突然,一个穿黑衣的人,骑着马,手擎一面红旗,出现在人群中,有人说是一根长矛挑着一顶红帽子。拉法耶特转过头来。埃克塞尔曼[31]离开了送葬行列。
这面红旗掀起一阵风暴,又消失了。从布尔东大街到奥斯特利兹桥,呼喊声像浪潮,掀动着人群。响起两下惊人的喊声:“拉马克进先贤祠!拉法耶特进市政厅!”年轻人在人群的呼喊声中,拉起拉马克的柩车,越过奥斯特利兹桥,也拉起拉法耶特的马车,穿过莫尔朗沿河大街。
在围住拉法耶特、向他欢呼的人群中,有人发现一个德国人,指给别人看;他名叫路德维格·斯尼德尔,后来活了一百岁,参加过一七七六年战役,在华盛顿麾下效过力,在特伦顿打过仗,也在拉法耶特麾下效过力,在布兰迪万[32]打过仗。
但在左岸,保安警察的骑兵蠕动起来,堵住了桥,在右岸,龙骑兵从塞莱斯坦出动,沿着莫尔朗河滨大道展开。拖着拉法耶特那辆马车的人群,在滨河大道的拐角猛然看到龙骑兵。便喊起来:“龙骑兵!龙骑兵!”龙骑兵默默地缓缓前行,手枪插在马鞍旁的皮袋里,军刀插在刀鞘里,马枪插在枪托中,一副阴沉的等待神情。
他们在离小桥两百步的地方站住了。拉法耶特乘坐的马车一直来到他们旁边,他们闪开,让他过去,随即又封上。这时,龙骑兵和人群遭遇了。妇女恐惧地逃走。
在这不幸的时刻,发生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两块乌云相交的黑暗时刻。有人说,军火库那边传来了冲锋号,还有人说,一个孩子给了一个龙骑兵一匕首。事实是,突然开了三枪,第一枪打死了骑兵队长肖莱,第二枪打死了一个耳聋的老太太,她正关上面对孔特尔卡普街那扇窗,第三枪打掉了一个军官的肩章;一个女人喊道:“动手太早了!”突然,可以看到从对岸到莫尔朗河滨大道,一队本来呆在军营的龙骑兵奔驰而来,军刀出鞘,越过巴松皮埃尔街和布尔东大街,漫卷一切。
至此,不必多说了,风暴席卷而来,石块如雨落下,枪声大作,许多人冲到河岸下面,渡过今日已填塞的一条小河浜;卢维埃岛的工地,这个现在的巨大堡垒,布满了战士;有人拔木桩,有人开手枪,筑起了一道街垒,后撤的年轻人,拖着柩车,跑步越过奥斯特利兹桥,向保安警察冲去,骑警赶来,龙骑兵挥舞军刀,人群向四面八方奔逃,巴黎的各个角落掠过战争的喧嚣,人们高呼:“拿起武器!”奔跑、绊倒、逃遁、抵抗。愤怒把暴动卷走,如同风吹灭了火。
四、往昔的沸腾
没有什么比暴动开始的汇集更异乎寻常的了。一切同时在各处爆发。预见到了吗?是的。早有预谋吗?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从石子路冒出来的。从哪里落下来的?从天而降。这里,起义具有阴谋的性质;那里,又是自发的。随便一个人抓住一股人群,带到他要去的地方。在这充满惊恐的开端,混杂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先是沸反盈天,商店关门,摆摊的商贩消失不见;继而有几处开火;人们奔逃;枪托撞击大门;宅院里传出女仆的笑声和话语:“要闹腾起来了!”
一刻钟不到,在巴黎的四面八方,下列景象几乎同时发生。
在布列塔尼同乡会圣十字街,二十来个青年,留胡子和长发,走进一个小咖啡馆,不久又出来了,拿着一面横条三色旗,旗上系黑纱,为首三人有武器,一个是把军刀,另一个是步枪,第三个是长矛。
在迪埃尔修女街,一个衣着笔挺的资产者,大腹便便,声音洪亮,秃顶,昂起头颅,留着黑胡子,硬髭须倔强地翘起,公开向行人散发子弹。
在圣彼得-蒙马特尔街,一些赤臂的人挥舞一面黑旗,上写几个白色的字:“共和国,毋宁死”。在守斋者街、钟面街、蒙托格伊街、芒达街,出现一些人群,挥舞旗帜,上写金色的字,用数字标明分部。其中一面旗帜红蓝之间夹了一条分辨不清的白色。
人们抢劫圣马丁大街的一家武器工厂和三间武器商店,第一间在美堡街,第二间在米歇尔伯爵街,另一间在神庙街。几分钟之内,几千只手抓起和拿走两百三十支枪,差不多都是双响的,还有六十四把军刀,八十三支手枪。为了武装更多的人,一个拿了步枪,另一个就拿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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