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5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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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若拉身上有着充分的革命性;但他不是完美无缺的,正如绝对那样;他太像圣鞠斯特,不够像阿纳卡齐斯·克洛斯[14];可是,在ABC之友社中,他的思想最终接受了孔布费尔思想的某种磁化;曾几何时,他逐渐摆脱了教条的狭窄形式,尽情走上进步的大路,他终于接受,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演变成人类的无边共和国,是最终和壮丽的发展。至于眼下所采取的手段,由于局势激荡,他主张采取激烈手段;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变化,仍然固守这个了不起的、可怕的派别,概而言之,就是九三年。
昂若拉站在铺路石垒成的台阶上,一只手肘撑住枪管。他在沉思;他在哆嗦,好像有冷风吹过;死亡笼罩的地方,令人有三脚祭台的印象。他的眸子充满了内视的目光,从中射出压抑的火焰。突然,他仰起头来,金黄的头发往后甩,如同星星构成的四匹驾马的暗黑战车上的天使长发,又像惊狮光焰似的鬣毛。昂若拉叫道:
“公民们,你们代表未来吗?城市的街道浴满了阳光,家家的门上覆盖着绿枝,各民族亲如兄弟姐妹,人人都正直公正,老人祝福孩子,过去喜爱现在,思想家充分自由地思考,信徒完全平等,以上天为宗教,天主直接当教士,人的良心变成祭坛,再没有仇恨,工场和学校亲如手足,名望高低就是赏罚,人人有工作,人人有权利,人人安居乐业,再也不会流血,再也没有战争,母亲们生活幸福!控制物质,这是第一步;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想一想已经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吧。从前,人类始祖惊恐地看到七头蛇兴风作浪,巨龙口喷火焰,虎身鹰头鹰翼的怪兽在空中盘旋;这些可怕的怪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人类。然而人张开了陷阱,这是智慧的神圣陷阱,最后抓住了这些怪物。
“我们制服了七头蛇,它叫做轮船;我们制服了龙,它叫做火车头;我们即将制服虎身怪鹰,我们已经抓住了它,这就是气球。普罗米修斯式的事业一旦完成,人类最终随意驾驭这三种古老的怪物,即七头蛇、龙和虎身鹰那一天,人类就控制了水、火和空气,人在其余生物中的地位,就相当于古代天神从前在人心中的地位。鼓足勇气,向前进!公民们,我们走向哪里?走向成为最高管理体制的科学,走向变成惟一舆论力量的事物内在的力量,走向赏罚分明、条文清晰的自然法则,走向与旭日齐升的真理。我们走向各国人民的团结;我们走向人类的一致。再也没有虚幻,再也没有寄生虫。由真统治现实,这就是目标。文明将在欧洲的高峰,然后在各大陆的中心,在智慧的大议会中举行会议。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古希腊的近邻同盟会议,每年举行两次,一次在众神所在地德尔斐,另一次在英雄所在地温泉关。欧洲也会召开近邻同盟会议;地球也会召开近邻同盟会议。法国孕育着这光辉的未来。这就是十九世纪的怀孕期。希腊创始的,值得法国来完成。听我说,你,弗伊,勇敢的工人,人民之子,各国人民之子。我尊敬你。是的,你清楚地看到未来,是的,你说得对。你父母双亡,弗伊;你认人类为母亲,认权利为父亲。你要死在这里,就是说获得胜利。公民们,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事,失败也好,胜利也好,我们进行的是一场革命。正如大火照亮了全城,历次革命照亮了全人类。我们进行的是什么革命?我刚才说过,是求真的革命。从政治上看,只有一种原则:人的绝对自主。这种绝对自主叫做自由。两个或者多个这种绝对自主联合起来的地方,就是国家。但在这种联合中,决没有放弃。每个绝对自主让出一部分,就形成普通法。让出的部分人人都相等。每人对大家作出的相同让步,叫做平等。普通法只是对人人的保护,普照每个人的权利。众人对每个人的这种保护,叫做博爱。所有这些绝对自主的聚合点叫做社会。这种聚合是一种结合,这个聚合点是一个纽结。由此产生所谓的社会关系。有人说是社会契约;这是一回事,契约这个词在词源上含有联系的意思。让我们在平等上取得一致;因为,如果自由是顶峰,平等就是基础。公民们,平等,这不是所有植物都长得一样高,一个社会要由高茎的草丛和矮小的橡树组成;互相阉割的嫉妒毗邻;在民事上,一切才能都可以施展;在政治上,每个人的投票都有同等分量;在宗教上,一切信仰都有同样权利。平等有一种机制:免费和义务教育。识字的权利,应该从这里开始。初等教育对每个人是强制的,中等教育向所有人提供,这是法律。平等社会从同等的学校教育产生。是的,教育!启蒙!启蒙!一切来自启蒙,又回到那里。公民们,十九世纪是伟大的,而二十世纪是幸福的。那时,与以往的历史截然不同;再用不着像今天那样,害怕征服、侵犯、窃权、国家之间兵戎相见、文明的中断取决于一次王室通婚、在世袭专制中获得新生、通过会议各国进行瓜分、因王朝的崩溃国家四分五裂、两种宗教对峙而产生斗争、就像皮影戏中两只公山羊在无限之桥上相遇;再也用不着害怕饥荒、剥削、因贫困而卖淫、因失业而贫穷、断头台、利剑、战争以及在事件的林莽中命运施行的一切强盗行径。几乎可以说:再也没有事变了。人人安居乐业。人类将同地球一样完成自身的法则;在心灵和星球之间将重建和谐。心灵将围绕真理运行,就像星球围绕光源运行一样。朋友们,眼下我对你们讲话的时刻,是黑暗的时刻;但这是为了未来付出的可怕代价。一次革命是一笔通行税。噢!人类将获得解放,重新站起来,得到慰藉!我们在这个街垒上确定这一点。如果不是站在牺牲的高峰上,我们从哪儿发出爱的呼喊呢?噢,我的兄弟们,这里是思考者和受苦者相会的地方;这个街垒不是由铺路石、梁柱、破铜烂铁筑成的,而是由两大堆东西,即思想和痛苦组成。贫穷在这里遇到理想。白天在这里拥抱黑夜,而且对黑夜说:‘我将同你一起死去,你将同我一起再生。’从拥抱一切困苦中爆发出信念。痛苦在这里寿终正寝,思想在这里获得不朽。这种消亡与不朽交混在一起,构成我们的死亡。兄弟们,在这儿牺牲的人,是死在未来的光辉里,我们要进入一座充满曙光的坟墓。”
昂若拉止住了话头,却不像沉默下来;他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仿佛在继续自言自语,这使得大家聚精会神,竭力还想听他说下去,凝望着他。没有掌声;但大家长久地窃窃私语。话语是气息,智慧的颤动,宛若树叶的簌簌响。
六、马里于斯惊恐,沙威简洁
现在谈谈马里于斯的所思所想。
读者该记得他的心灵状态。上文提到,他觉得一切都是幻觉。他的判断力混乱了。要强调的是,马里于斯处在笼罩着垂死挣扎者的不可思议的巨翼孤影下。他感到自己进了坟墓,好像已经在大墙的另一边,他以死人的眼睛去看活人的面孔。
割风先生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来干什么?马里于斯根本没有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再说,绝望的特点是如同包住自己一样包住别人,大家都是来赴死的,他觉得这合乎逻辑。
不过,他一阵阵揪心地想到柯赛特。
况且割风先生不同他说话,不看他一眼,甚至在马里于斯提高声音说“我认识他”时,他也似乎没有听见。
至于马里于斯,割风先生这种态度倒使他松了一口气,如果能用这样一个词说明这种印象,可以说,这种态度使他高兴。他总是感到绝对不可能对这个谜一样的人说话,对他而言,割风先生既态度暧昧,又很威严。另外,马里于斯很久没看到他了;马里于斯天性胆怯、矜持,这更使得他不可能说话。
被指定的五个人从蒙德图小巷走出街垒;他们完全像国民自卫军,其中一个边走边哭。离开之前,他们拥抱留下的人。
等到五个被放生的走掉,昂若拉想到那个被判死刑的人。他走进楼下大厅。绑在柱子上的沙威在沉思。
“你需要什么吗?”昂若拉问他。
沙威回答:
“你们什么时候杀死我?”
“等一等。眼下我们需要子弹。”
“那么,给我喝点水,”沙威说。
昂若拉递给他一杯水,由于沙威被绑着,他喂沙威喝下去。
“只需要这个?”昂若拉又问。
“我绑在柱子上很难受,”沙威回答。“你们让我在这里过夜,心肠也太硬了。随你们怎么绑我,但可以像那一位一样,躺在桌子上。”
他摆了一下头,指向马伯夫先生的尸体。
读者记得,在大厅尽头,有一张大长桌,用来熔化弹壳造子弹。子弹都造好了,火药都用光了,桌子空着。
在昂若拉的命令下,四个起义者给沙威松了绑。给他松绑时,第五个起义者用刺刀顶住他的胸膛。起义者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用一根结实的细鞭绳捆住他的双脚,让他能走一尺半的距离,就像要上断头台的人那样,让他一直走到大厅尽头那张桌子旁,并让他躺上去,腰部紧紧绑在桌上。
为了更保险,用一根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从颈后拉到腹部,再分开穿过双腿,连到双手;这种捆绑方法在监狱里称为马颔缰,沙威要逃走万万不可能。
捆绑沙威的时候,门口有一个人出奇地仔细注视着。这个人的影子使沙威转过头来。他抬起眼睛,认出了让·瓦尔让。他连抖也没有抖一下,傲然地垂下眼皮,仅仅说:“这是很普通的事。”
七、局势变得严重
天色迅速明亮起来。但没有一扇窗户打开,没有一扇门半掩;这是黎明,人们还没有苏醒过来。上文说过,军队已从街垒对面的麻厂街尽头撤走了;那边好像通行无阻,向行人开放,寂静得阴森森。圣德尼街像底比斯城的斯芬克司大道一样静悄悄的。十字街头不见人影,阳光照得白蒙蒙的。没有什么比空荡荡的街道这种明亮更凄惨了。
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声音。隔开一段距离,有一种神秘的响动。显然,关键的时刻来临了。像昨晚一样,岗哨撤了回来;但这次全部撤回。
街垒筑得比第一次受攻击时更坚固。那五个人走后,大家又把街垒筑高了。
根据观察菜市场地区的岗哨的意见,昂若拉担心背后受到突袭,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他派人把至今一直自由通行的蒙德图小巷堵死。为此又起出了几幢楼长度的铺路石。这样,街垒通向的三条街都堵死了,前面是麻厂街,左边是天鹅街和小丐帮街,右边是蒙德图街,确实几乎难以攻破;既已封死,也就必然战死。街垒有三条战线,却没有出路。“是堡垒,却是捕鼠笼,”孔费拉克笑着说。
昂若拉让人在小酒店门边垒起三十多块铺路石,“起多了,”博须埃说。
要发动进攻那边,眼下一片静悄悄,昂若拉让大家重新回到战斗岗位。
给每个人发了一份烧酒。
没有什么比一个街垒准备对付进攻的情景更诱人的了。每个人都选择好自己的位置,就像看戏一样。有的斜靠着,有的支着手肘,有的肩靠肩。有的人用铺路石垒成座位。墙角碍事就躲开;突出来的地方可以防护,就避到里面。左撇子很难得,他们占据了别人不适宜的位置。许多人安置好坐着战斗。大家想杀敌时舒服一点,死时也舒适一点。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场悲惨的战争中,有个起义者从屋顶的平台上射击,射得又准又狠,他把一张伏尔泰式扶手椅搬到那里;后来被一阵枪击打中。
一旦头头发出战斗准备,一切纷乱便立刻停止;不再有争执;不再三五成群;不再个别交谈;不再单独一帮人;大家脑子里想的都汇聚和变成等待进攻。一个街垒在危险到来之前一片混乱;在危险中秩序井然。危险整顿秩序。
昂若拉拿起他的双响短枪,站在他为自己保留的枪眼旁,人人默不作声。一阵轻微而短促的咔吧声,沿着铺路石垒起的墙壁隐隐响起。这是给步枪上子弹。
再有,他们的态度变得格外自豪和自信;置生死于度外,会变得坚定;他们不再存有希望,但是他们有绝望。绝望是最后的武器,有时能带来胜利;维吉尔这样说过。坚不可摧的决心,产生绝妙的办法。登上死亡之舟,有时能幸免于难;棺盖变成了救命木板。
像昨晚一样,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向,或者几乎可以说盯住街道尽头,现在那里照得一清二楚。
等待时间不长。在圣勒那边,行动的声音又开始清晰传来,但这不像第一次进攻那样。铁链的咣当声,庞然大物令人不安的颠簸,青铜在马路上跳动的撞击声,一种威严的轰隆声,预示着狰狞的钢铁武器临近了。古老的宁静街道的五脏六腑在震动,而当初开辟和修筑这些街道是为了利益和思想畅通,不是为了战车骇人的滚动。
所有战斗者盯住街道尽头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
一尊大炮出现了。
炮兵推着大炮;它安在射击架中;拖车已经卸下;两个人扶住炮架,四个人推着轮子;其余的人跟随着弹药车。可以看见点燃的导火线在冒烟。
“开火!”昂若拉喊道。
整个街垒一齐开火,枪声大作;一片浓烟淹没了大炮和炮兵;过了一会儿,烟雾散去,大炮和炮兵重新出现;炮兵缓慢地、准确地、不慌不忙地把大炮推到对准街垒的地方。一个炮兵也没有被打伤。然后,炮长压在炮闩上,抬高炮口,像天文学家调整望远镜一样,认真地开始瞄准。
“好极了,炮兵们!”博须埃喊道。
街垒中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
过了一会儿,大炮跨在水沟上,公然安放在街道正中央,大口张开对着街垒。
“大家高兴高兴吧!”孔费拉克说。“这是个野蛮的家伙。弹过手指以后,再挥出拳头。军队向我们伸出它的大爪子。街垒要受到剧烈的震动。扫射是摸索,大炮要攻占。”
“这是一门八寸口径的新型铜炮,”孔费拉克补充说。“这种炮,只要锡与铜的比例超过百分之十,就会爆炸。锡的比例多了,炮身就会太软。有时,火门里会有砂眼和气孔。为了避免这种危险和加强火力,也许必须回到十四世纪的方法,给炮筒加箍,用一连串的无缝钢环,从炮闩一直箍到炮耳。眼下暂且尽量弥补缺陷;有人用猫在火门里探到了气孔和砂眼。但是,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就是格里博瓦尔[15]的运动星。”
“在十六世纪,”博须埃指出,“炮筒里就有来复线。”
“是的,”孔布费尔回答,“这就增加了弹道的力量,但减低了射击的准确性。再说,在短距离射击中,弹道达不到要求的直线,抛物线过大,射程不够直,不能打中所有射程的目标,然而这却是战斗的需要,敌人越近,射击越快,这一点的重要性也就增加。十六世纪有来复线的大炮,抛物线不够直,在于发射无力;对这种炮来说,爆破力弱是弹道所决定的,比如要保持炮架稳固。总之,大炮这个独裁者不能为所欲为;威力是一大弱点。炮弹时速只有六百法里;而光每秒有七万法里。这就是耶稣基督高过拿破仑的地方。”
“再上子弹,”昂若拉说。
在炮弹的打击下,街垒的保护层顶得住吗?会不会打开缺口?问题就在这里。正当起义者重新上子弹时,炮兵在装炮弹。
街垒的人忧心忡忡。
炮弹发射了,发出轰然巨响。
“到!”一个快乐的声音喊道。
在炮弹打到街垒的同时,加弗罗什扑了进来。
他来自天鹅街那边,他灵巧地跨进面对错综复杂的小丐帮街那个辅助街垒。
加弗罗什回到街垒比炮弹产生更大的效果。
炮弹消失在碎石堆里。它至多打碎了一只公共马车的轮子,把安索那辆旧大车报销了。看到这个情景,街垒的人笑了起来。
“继续打呀,”博须埃向炮兵喊道。
八、炮兵变得要认真对付
大家把加弗罗什围了起来。
但他没有时间叙述。马里于斯抖抖索索地把他拉到一边。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哟!”孩子说,“您呢?”
他肆无忌惮地盯住马里于斯。他的一双眼睛睁大了,闪射出自豪的光芒。
马里于斯继续用严厉的声调说:
“谁对你说要回来?你至少把我的信送到地方了吧?”
加弗罗什对这封信没有一点儿内疚。他急于赶回街垒,没有把信交给收信人,而是脱了手。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有点轻率地把信交给了陌生人,他甚至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不错,这个人没有戴帽,可是这还不够。总之,对此他内心有点自责,生怕马里于斯责备。为了脱身,他采取了最简单的方法;他可恶地撒了谎。
“公民,我把信交给了看门人。太太睡下了。她醒来后会收到信。”
马里于斯发出这封信有两个目的,一是向柯赛特诀别,二是救出加弗罗什。他只得满足于了却半个心愿。
发出了信,割风先生出现在街垒,这个巧合呈现在他脑子里。他向加弗罗什指着割风先生问:
“你认得这个人吗?”
“不认得,”加弗罗什说。
上文说过,加弗罗什确实只在夜里见过让·瓦尔让。
马里于斯脑海中产生的混乱而带病态的猜测,化为乌有了。他了解割风先生的见解吗?割风先生也许是共和派。因此他出现在这场战斗中是很普通的。
加弗罗什已经在街垒的另一头喊道:“我的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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