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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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瓦尔让又出现了,叫道:“干完了。”
马里于斯的心里,掠过一丝阴森的凉意。
二十、死人有理而活人没错
街垒就要开始垂死挣扎。
一切都促使这最后时刻达到悲壮;空气中千百种神秘的爆裂声,部队在看不见的街道中行进的呼吸声,骑兵间歇的奔驰声,炮兵行进时沉闷的震动声,齐射的枪声和炮声,在巴黎这座迷宫中交织,战场的硝烟升上屋顶,呈金黄色,远处说不清的可怕喊声隐约传来,处处是危险的闪光,圣梅丽的警钟如今具有呜咽的声调,季节温馨,阳光灿烂、白云朵朵的天空光彩夺目,美好的日子,房屋却寂静得可怕。
因为从昨天起,麻厂街的两排楼房变成了两堵墙;两堵凶险的墙。门关户闭,护窗板也关严了。
这个时代与今日大相径庭,一旦民众要结束一种持续过久的局势,结束赐予的宪章或合法的国家,一旦空气中散布普遍的愤怒,一旦城市同意起出铺路石,一旦起义在市民耳边说出口令,使他们微笑,那么暴动就深入人心,居民成了战斗者的助手,楼房同临时搭起、依附其上的堡垒亲密合作。而当局势没有成熟,起义没有得到坚决的认同,群众不赞成行动,那么战斗者就要完蛋,城市在起义的周围形成荒漠,心灵变得冰凉,避难地封闭起来,街道成了隐蔽地带,有助于军队夺取街垒。
不能出其不意,让老百姓比所希望的前进得更快。想强迫老百姓做事的人要倒霉!人民不会任人摆布。那时,人民就会抛弃起义。起义者就变成鼠疫患者。一座楼房是一面峭壁,一道门是一个拒绝,住宅的正面是一堵墙。这堵墙在看,在听,但不肯接受。门可能会打开一点,让你逃命。不。这堵墙是一个法官。他看着你,判决你。这些关紧的楼房是多么阴暗的东西啊!它们好像死了,其实却活着。里面的生命仿佛暂时中止,却仍然坚持下去。二十四小时以来,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但里面一个人也不缺少。在这块岩石内部,人们走来走去,睡觉,起床;全家人聚在一起;在里面吃喝;在里面担惊受怕,多么恐怖啊!出于恐惧,这样可怕地谢绝入内是可以原谅的;恐惧混杂了惊慌失措,情有可原。有时甚至可以见到,恐惧变成偏见,惊恐转成狂怒,就像谨慎变成狂热;由此出现这深刻的话:“稳健的人发狂。”恐惧之极的火焰,会从中冒出阴森森的烟,那就是愤怒。“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从来没有满意过。他们连累到生活平静的人,好像这种革命还不够多似的!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让他们自己脱身吧。他们活该倒霉。这是他们的错。他们自作自受。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可怜的街道可是弹痕累累了。这是一伙无赖。千万不要开门。”楼房呈现出一副坟墓的模样。起义者在这道门前面奄奄一息;他看到霰弹爆炸,军刀出鞘;如果他叫喊,他知道有人听得见,但不会来营救;那里有墙,本来可以保护他,那里有人,本来可以救活他,这些墙壁长着有血有肉的耳朵,这些人却铁石心肠。
要指责谁呢?
指责不了任何人,又可以指责大家。
要指责我们生活的不完美的时代。
乌托邦转为起义,从哲学的抗议转为武装抗议,从密涅瓦转为帕拉斯[31],总是要冒风险。急躁冒进,变为暴动的乌托邦,知道等待它的是什么;它几乎总是来得太早。于是它忍让,忍气吞声接受灾难,而不是胜利。它毫无怨言,为否定它的人效劳,甚至还为他们辩解,它的崇高就在于同意遗弃。它对障碍是不屈服的,而它对忘恩负义却是温和的。
况且这是忘恩负义吗?
从人类的角度看,是的。
从个人的角度看,不是的。
进步是人类的生存方式。人类的总体生活叫做进步;人类的集体步伐称为进步;进步在向前;它使人在世间的漫长旅行走向至上和神圣;它有停歇的时候,这时,它重新集合落伍的人群;它有停歇站,这时,它在思索,面对某个光辉的迦南突然展现远景;它有黑夜,这时它睡觉;思想家看到黑暗笼罩人的心灵,在黑暗中摸索,却不能唤醒沉睡的进步,便焦虑万分。
“天主也许死了,”有一天,热拉尔·德·奈瓦尔[32]对本书作者说,他将进步和天主混为一谈,将运动中断看作天主之死。
绝望的人是错误的。进步肯定要醒过来,总之,可以说,进步在向前,甚至在它睡着的时候,因为它长大了。看到它站起来的时候,会发现它更高大。进步如同江河,想始终保持平静都不可能;决不要筑起水坝,不要投下岩石;障碍会激起水沫,使人类激动。由此引起混乱;但在混乱之后,会看到事实上又前进了一段路。进步总是以革命划分阶段,直至建立天下太平的秩序,直至和谐与一致占统治地位。
进步究竟是什么?上文已经说过。就是各国人民持续不断的生活。
然而,有时个人的暂时生活,会与人类的永恒生活相抵触。
我们无须痛苦地承认,个人有自身明确的利益,造成这利益并保卫它,并非大逆不道;现在有大量可以原谅的自私自利;暂时的生活自有它的权利,不必不断地为了未来作出自我牺牲。轮到目前在人世走一趟的一代人,用不着为了后代缩短自己的路程,毕竟后来人也会轮到走自己的路。“我存在,”称为大家的人喃喃地说。“我年轻,我恋爱,我老了,我想休息,我是家长,我工作,我兴旺发达,我做的是好买卖,我有房子出租,我有钱投放给国家,我生活幸福,我有妻室子女,我爱所有这一切,我想生活,让我安静吧。”因此,在某些时刻,对人类高尚的先锋队,会有深深的冷淡。
另外,应该承认,一旦打仗,乌托邦就走出它灿烂的领域。它作为明天的真理,从昨天的谎言借取它的方法,即战斗。它作为未来,像往昔一样行动。它作为纯洁的思想,变成粗暴行为。它在自身的英雄主义中,掺杂了它理应负责的暴力;这种廉价的权宜之计的暴力,与原则相悖,必然受到惩罚。走到起义和战斗这一步的乌托邦,手里握着旧军事法典;它枪毙密探,处决叛徒,消灭活人,把他们投入闻所未闻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这严峻的东西。乌托邦似乎不再相信光明,其实这是它不可抵御和不可腐蚀的力量。它挥舞利剑砍杀。可是,没有单锋剑。凡是剑都是双刃的;用一面剑刃伤人,另一面也伤害自己。
作过这点保留,而且是十分严肃的,我们就不可能不赞赏未来的光荣战士,乌托邦的忏悔师,不管他们成功与否。即令他们失败了,他们还是值得尊敬的,而且也许正是在失败中,他们更显崇高。符合进步的胜利,值得各国人民的鼓掌;但是,一次英勇的败北,则值得同情。前者是壮美的,后者是崇高的。对我们来说,更喜欢殉难者而不是胜利者,约翰·布朗[33]比华盛顿更伟大,皮萨卡纳[34]比加里波第更伟大。
应该有人站在战败者一边。
当这些未来的伟大尝试者遭到失败时,世人对他们是不公正的。
有人指责革命者散布恐慌。凡是街垒都像是行凶。有人指责他们的理论,怀疑他们的目的,惧怕他们私下的盘算,揭露他们的意识。有人谴责他们反对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现象,却筑起、搭起、堆起大量的贫困、痛苦、不公、抱怨、绝望,从底层挖出大团的黑暗,筑成雉堞来战斗。人们对他们喊道:“你们起出了地狱的铺路石!”他们可以回答:“正因如此,我们的街垒是由良好愿望建造的。[35]”
当然,最好是和平解决。总之,要承认,人们一看到铺路石,就想到熊罴,社会担心的是良好意愿。但是,拯救自身取决于社会;我们呼吁的正是社会自身的良好意愿。用不着使用任何猛药。要以平和的方式研究病痛,加以诊断,然后治好它。我们敦请社会这样做。
无论如何,即使倒下,尤其是倒下,他们还是崇高的,这些人在世界各个角落,目光盯住法兰西,以理想不可变更的逻辑,为伟大事业而奋斗;他们为了进步,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完成了上天的意愿;他们做出的是严肃的行动。时候一到,他们就像演员接台词那样不考虑自身,服从神圣的剧情,走进坟墓。这场没有希望的战斗,这种坚忍不拔的牺牲,他们接受是为了将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开始的、不可抵挡的、壮丽的人类运动,导向普天下实现光辉的、最高的成果。这些斗士是教士。法国革命是天主的一个行动。
我们在另一章已经指出了种种差别,另外还应该补充,有的起义被人接受,称为革命,有的革命被人拒绝,称为暴动。一场起义爆发,这是一种思想要经过人民检验。倘若人民让黑球落下来,这种思想就是干瘪的果实,起义就是鲁莽的行动。
各国人民并不像乌托邦所期望的那样,一听到号召就投入战斗。各民族并非任何时候总是具有英雄和殉难者的气质。
他们是讲求实际的。一开始,他们对起义反感;首先,因为起义的结果往往是灾难,其次,因为起义的出发点总是抽象概念。
又因为这一点是美好的:献身的人总是为理想,也仅仅为理想而献身。起义是一股热情。热情可以变成愤怒;于是拿起武器。可是,凡是瞄准政府和制度射击的起义,目标更高。比如,我们要强调一下,一八三二年起义的领袖,特别是麻厂街热血沸腾的青年,攻击的恰恰不是路易-菲力普。大部分人坦率交谈时,公正评价这个半主张君主制,半主张革命的国王的品质;没有人憎恨他。但是,他们攻击路易-菲力普身上代表的拥有神圣权利的幼支,如同攻击查理十世身上代表的长支;上文已经解释过,他们在法国推翻王权,是想推翻全世界人对人的剥削和特权对民权的剥夺。没有国王的巴黎,与此相应的是没有独裁的世界。他们是这样议论的。他们的目标无疑很遥远,也许十分朦胧,而且在努力面前退缩;但是目标伟大。
情况就是这样。他们为这些幻象献身,对于献身者,这些幻象几乎总是幻想,不过,总的来说,是掺杂人类信念的幻想。起义者给起义诗意化和镀金。他们投身到这些悲惨事件中,沉醉于要进行的事业。谁知道呢?他们也许会成功。他们人数很少,面对一整支军队;但他们保卫权利、自然法则、每个人都不能放弃的自主权、正义、真理,必要时像三百个斯巴达勇士那样战死。他们想到的不是堂吉诃德,而是莱奥尼达斯[36]。他们勇往直前,一旦投入战斗,就决不后退,低着头往前冲,希望取得空前胜利,完成革命,这样,进步又获得自由,人类更加崇高,世界获得解放;最糟的不过是成为温泉关的战士。
这些为进步进行的战斗往往失败,原因正如上述。群众不肯跟随这些斗士。这些迟钝的群众,人数众多,正因迟钝而脆弱,害怕冒险;而理想中有冒险。
再说,不要忘记,利益摆在那里,同理想和感情不大投缘。有时,肚子要使心脏瘫痪。
法国的伟大和美好,在于她不像其他民族那样大腹便便;她扎起腰来更容易。她头一个醒来,最后一个睡着。她一往无前。她是探索者。
因为她是艺术家。
理想不过是逻辑的顶点,同样,美不过是真的顶点。爱好艺术的民族,也是始终不渝的民族。爱美,就是寻求光明。因此,欧洲也就是文明的火炬,先由希腊举起,再传到意大利,再传到法国。这是些充当尖兵的神圣民族!Vitai
Lampada
tradunt[37]。
奇妙的是,一个民族的诗歌是它进步的因素。文明程度是以想象力的多寡来衡量的。不过,一个文明民族应该是雄健的民族。科林斯人是的;锡巴里斯[38]人不是的。柔弱的人要退化。既不要当业余爱好者,也不要当演奏能手,而应该成为艺术家。在文明方面,不应过分讲究,而应崇高。这样的话,要给人类提供理想的指导。
现代的理想在艺术中找到典范,在科学中找到方法。正是通过科学,人们实现了诗人的庄严幻象:社会的美。通过A+B,重建伊甸园。文明达到目前这一步,精确成为辉煌必不可少的因素,艺术感不仅得到科学手段效力,而且由它加以补全;梦想应该计算。艺术是征服者,应当以健步行走的科学为出发点。重要的是坐骑的稳固。现代精神,这是以印度天才为马车的希腊天才;这是骑在大象身上的亚历山大。
在教条中僵化,或者被利益败坏的民族,不能引导文明前进。对偶像或金钱顶礼膜拜,就要使行走的肌肉萎缩,使前行的意志衰退。一个民族沉迷于宗教仪式或者生意经,就要缩小光华,降低水平,压低视野,丧失使民族能肩负传播使命、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神兼有的智慧。巴比伦没有理想;迦太基没有理想。雅典和罗马即使经历历代的沉沉黑夜,也具有并保持文明的光环。
法国同希腊和意大利是同样优异的民族。论美,她是雅典型的,论伟大,她是罗马型的。另外,她是善良的。她奉献自身。她比其他民族性格更加忠诚,乐于牺牲。只不过,这种脾性忽冷忽热。对于那些当她只想走时却想跑,当她想停止时却想走的人来说,这里有着巨大的危险。法国重犯过物质主义的错误,在某些时刻,充斥这崇高的头脑里的思想,一点儿不能令人想起法兰西的伟大,只有密苏里州或南卡罗来纳州的狭小范围。有什么办法呢?巨人装作侏儒;广阔的法国也有卑微的任性。如此而已。
对此,无可厚非。人民同星辰一样,有权利隐没。只要光明重现,隐没不变成黑夜,一切还是好的。黎明和复活是同义词。光明的重现与自我的坚忍不拔是相同的。
让我们冷静地对待这些事实。战死在街垒上,或者在流亡中进入坟墓,这对于献身来说,是一种可以接受的替代。献身的真正名字是无私。被抛弃的人听其自然,被流放的人也听其自然,我们只限于恳求伟大的民族后退时不要后退得太远。不应在回到理性的借口下,在下坡路上滑得太远。
物质存在,分秒存在,利益存在,肚子存在;但肚子不应是惟一的智慧。暂时的生活有它的权利,我们同意这一点,可是持久的生活也有它的权利。唉!上升,这并不妨碍跌下来。历史上所见的事例比人们期望的更多。一个民族盛极一时;它尝到理想的滋味,然后它陷入泥潭咀嚼,而且感到这很好;如果有人问它,它怎么会抛弃苏格拉底,而看中福斯塔夫,它会回答:“这是因为我爱政客。”
回到混战之前,再说几句话。
我们此刻叙述的这样一场战斗,只不过是朝理想发展的一阵痉挛。受到阻碍的进步是病态的,它有这种悲惨的癫痫。进步的这种病,就是内战,我们在叙述过程中要遇到它。这是这出惨剧必然的一个阶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间休息,主要人物是一个被社会判决的罪人,真正的剧名是《进步》。
进步!
我们常常发出的这一喊声,是我们的全部思想;我们看到的这场惨剧,它包含的思想虽然还要经受不止一次考验,但也许至少允许我们让它的光亮清晰地透射出来,如果不让掀起幕布的话。
读者此刻阅读的这本书,不管怎样断断续续,存在例外或欠缺,但是从头至尾,在整体和细节上,写的是从恶走向善,从错误走向正确,从假走向真,从黑夜走向白天,从欲望走向良知,从腐朽走向生命,从兽性走向责任,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虚无走向天主。出发点:物质;终点:灵魂。起始是七头蛇,结尾是天使。
二十一、英雄们
突然战鼓敲响了冲锋令。
进攻如同风暴。昨晚,在黑暗中,街垒像被一条蟒蛇悄悄地接近。如今,大白天,在这条空荡荡的街上,突袭肯定是不可能了,再说,进攻的力量暴露无遗,大炮已开始怒吼,部队向街垒漫卷而来。现在,狂暴就是灵活。强大的步兵纵队,等距离插入国民自卫军和保安警察之中,依仗听得见却看不见的大队人马,跑步出现在街口,敲着战鼓,吹起军号,端起刺刀,由工兵开路,在枪林弹雨下不可动摇,像青铜柱撞在墙上一样,一直冲向街垒。
这堵墙顶住了。
起义者猛烈开火。攀登街垒,火光闪闪,像鬣毛一样。攻击非常猛烈,街垒一时布满了进攻者;但街垒甩掉士兵,犹如狮子甩掉猎狗;街垒布满进攻者,好似布满浪花的峭壁,过一会儿又显得陡峭,黑黝黝,令人生畏。
纵队被迫后撤,麇集在街上,暴露在外,但十分凶狠,以猛烈的枪击回敬街垒。看过烟火的人都记得火药交叉形成一束花似的。读者可以设想这束花,不是垂直的,而是平面的,每一团火花的尖端有一颗子弹、一颗大粒霰弹或一颗霰子,在一串串响雷中散布死亡。街垒就在下面。
双方都同样下定决心。那里,骁勇几乎成了野蛮,杂以英勇和凶狠,开始则是自我牺牲。这个时期,国民自卫军战斗起来像朱阿夫兵。军队想了结;起义者想战斗。年轻力壮就要迎接死亡,是把勇敢无畏变成疯狂。在这场混战中,每个人都有着临终时刻的崇高。街道布满了尸体。
昂若拉在街垒的一端,马里于斯在另一端。昂若拉头脑里装着整个街垒,保存实力,隐蔽起来;三个士兵一个接一个倒在他的雉堞下,甚至都没有看到他;马里于斯战斗时暴露在外,成为射击目标。他大半身探出街垒的顶部。吝啬鬼控制不住自己时,比谁都挥霍得厉害;一个沉思者一旦行动,比谁都更可怕。马里于斯令人生畏,又若有所思。他在战斗中就像在梦中一样。仿佛一个幽灵在开枪。
被围攻的人子弹打光了;他们的嘲笑却没个完。他们处在坟墓的旋风中,却在嘲讽。
库费拉克没有了帽子。
“你的帽子怎么啦?”博须埃问他。
库费拉克回答:
“他们的大炮终于把我的帽子打飞了。”
要么他们高傲地谈起来。
“要知道,”弗伊严厉地叫起来,“这些人(于是他列举名字,有名气的,甚至大名鼎鼎的,有些是旧军界人士)答应同我们汇合,发誓帮助我们,以荣誉作过保证,是我们的将军,他们却抛弃了我们!”
孔布费尔只报以庄重的微笑:
“有的人看待荣誉准则,就像观看星星一样隔开很远的距离。”
街垒内部洒满了弹片,仿佛下过雪一样。
围攻一方有人数优势;起义者占有阵地。他们守在一堵墙的顶上,等待士兵在死尸和伤兵中跌跌撞撞,笨拙地攀爬陡坡,逼近了才猛烈射击。这个街垒这样构筑,支撑得极好,确实地势有利,少数人就能击败一个军团。可是,在枪林弹雨下,进攻纵队一再增援和扩大,无情地逼近,如今,军队很有信心,一步步逐渐逼近街垒,如同螺丝拧紧压榨机。
冲锋一次接一次。形势越来越危急。
这条麻厂街的石子堆上,爆发了一场堪与守卫特洛伊城墙的战斗。这些苍白消瘦,衣衫破烂,精疲力竭的人,二十四小时以来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只剩下几发子弹,他们摸着子弹空瘪的口袋,差不多都受了伤,头部或手臂裹着血迹斑斑和发黑的布带,衣服布满窟窿,鲜血流淌出来,只有一些破枪和缺口的旧军刀,但却是泰坦式的巨人。街垒被逼近、攻击和攀爬过十次,却没有被夺取。
若要对这场战斗有个概念,就得设想火烧到一群勇猛的斗士身上,请看看这场大火吧。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在一只锅炉里面;每张嘴喷出火焰;每张脸不同凡响,好像失去了人形,战斗者火光闪闪,看到这些混战中的蝾螈在殷红的硝烟中来来去去,真是不可思议。这场大屠杀相继和同时发生的场面,我们不作描绘。惟有史诗才有权以一万两千行来描述一场战斗。
简直可以说这是婆罗门教描绘的地狱,在十七个深渊中最可怕的一个,《吠陀经》[39]称之为剑林。
进行了肉搏战,一步步地争夺,用手枪射击,用军刀砍杀,拳来脚往,远近高低,四面八方,屋顶,酒店窗口,地窖通气口,分布各处;有人钻到地窖那里。他们是一对六十。科林斯酒店的正面已经半毁坏,惨不堪言。窗户弹痕累累,玻璃和窗框都毁掉了,成了一个难看的洞口,被铺路石胡乱堵住。博须埃牺牲了;弗伊牺牲了;库费拉克牺牲了;若利牺牲了;孔布费尔在他扶起一个受伤的士兵时,胸口被戳穿了三刀,只仰望了一下天,便咽了气。
马里于斯始终在战斗,满身伤痕,特别在头部,他的脸被鲜血盖没了,仿佛被一块红手帕盖住。
只有昂若拉没有受伤。他打光了子弹时,便伸出左手或右手,一个起义者将一把剑递到他手里。他的四把剑只剩下一截;比弗朗索瓦一世在马里尼昂还多用坏一把。[40]
荷马说:“狄俄墨得斯杀死了住在美好的阿里斯巴的特乌斯拉尼之子阿克苏洛斯;墨西斯泰之子欧鲁阿洛斯,手刃了德瑞索斯、俄菲尔提奥斯、埃塞波斯和裴达索斯,就是水泽女神阿巴尔巴蕾给无懈可击的布科利昂所生的儿子;尤利西斯打倒了佩尔科斯的皮杜忒斯;安提洛科斯击倒了阿布勒罗斯;波鲁波伊忒斯干掉阿斯图阿洛斯;波鲁达马斯除掉库莱奈的奥托斯,而特乌塞罗斯杀死阿瑞塔昂。墨岗西奥斯死在欧里普洛斯的长矛之下。英雄之王阿伽门农打倒了埃拉托斯,他生在汹涌澎湃的萨特诺伊斯河流过的陡峭城市。”[41]在我们古老的英雄史诗中,埃斯普朗迪安[42]用喷火的大斧砍倒巨人斯旺蒂博尔侯爵,后者拔起塔楼,投向骑士,顽强抵抗。我们古老的壁画描绘了布列塔尼和波旁两公爵,全副武装,带着家徽,战盔饰有图案,骑在马上,手持战斧,戴上铁面具,足登铁靴,相迎而来,一匹马披上白鼬皮,另一匹马披上蓝呢;布列塔尼公爵头盔的两角之间饰有狮子图案,波旁公爵头盔的脸甲饰有一朵巨大的百合花。为了显得壮美,不必像伊冯那样戴上公爵高顶盔,不必像埃斯普朗迪安那样手握喷火的武器,不必像普鲁达马斯之父菲莱斯那样,从埃夫拉[43]带回欧菲忒斯国王赠送的好盔甲;为了信念或忠诚,只消献出生命。这个天真的小士兵,昨天是博斯或利穆赞的农民,腰上挂着割菜刀,在卢森堡公园看孩子的女佣周围徘徊,还有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大学生,俯身对着一个解剖的对象或一本书,这个头发金黄的青年用剪刀修理胡子,抓住这两个人,向他们鼓吹责任,把他们面对面放在布什拉十字路口或普朗什-米布雷死胡同里,让其中一个为他的帽子战斗,另一个为他的理想战斗,并让他们两个以为在为祖国战斗;战斗是激烈的;这个小兵和这个外科大学生相搏斗,投在人类搏斗的惊心动魄的大战场上的影子,与遍地老虎的卢西亚[44]王梅加里昂,和赛似天神的巨人阿雅克斯肉搏时投下的影子相似。
二十二、步步进逼
活着的首领只剩下昂若拉和马里于斯,呆在街垒的两头,库费拉克、若利、博须埃、弗伊和孔布费尔长时间坚守的中心抵挡不住。大炮虽然没有打开可以越过的缺口,但在街垒中间打出一个相当宽的凹形;大墙的顶部在炮弹的轰击下消失了,崩塌了,倒塌物有时落在里面,有时落在外面,在街垒两边最后堆成两个斜坡,一内一外。外坡给攀爬提供了斜坡。
发动了最后一次冲锋,这次冲锋成功了。大队人马端着刺刀,小跑步冲上来,不可阻挡,攻击纵队黑压压的前锋,出现在斜坡顶的硝烟中。这回已成定局。守卫中心的起义者乱七八糟地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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