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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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朦胧的求生欲望在某些人的心中苏醒过来。有好几个人被如林的步枪瞄准了,不再想死去。于是,保命的本能发出吼叫,兽性又出现在人身上。他们退到街垒底部的七层高楼。这幢楼可以救命。但它封闭起来,从上到下堵住了。在步兵进入街垒之前,有一扇门及时打开又关上,这只消一刹那的工夫,楼门猝然打开,又马上关闭,对这些绝望的人来说就是生命。这幢楼后面是街道,有逃跑的空间。他们用枪托敲门,用脚踢门,呼喊,拱手哀求。没有人开门。四楼的天窗,那只死人的头望着他们。
昂若拉和马里于斯以及七八个聚在他们周围的人,冲了过来,保护他们。昂若拉对士兵们喊道:“不要走近!”一个军官没有听从,昂若拉把他打死了。如今他呆在街垒的小内院,背靠科林斯酒店,一手拿剑,一手拿短枪,打开小酒店的门,阻挡进攻者。他向那些绝望的人喊道:“只有一扇打开的门。就是这一扇。”他用身体掩护他们,独自面对一营人,让起义者从身后过去。大家冲了进去。昂若拉用短枪当作棍子抡起来,使出像棍棒能手所称的玫瑰罩,挡住周围和前面的刺刀,最后一个进楼;一时之间展开对峙,士兵想进去,起义者想关门。门猛然关上了,严丝密缝,竟然看到一个抓住门不放的士兵的五只断指挂在那里。
马里于斯留在外面。一枪刚打碎了他的锁骨;他感到要昏过去和倒下来。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闭上,感到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他昏过去之前,刹那间想起柯赛特,还杂有这个想法:“我要当俘虏了。我会被枪决。”
昂若拉在小酒店的起义者中没有看到马里于斯,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此刻他们每个人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生死。昂若拉下了门闩,插上插销,上了两圈锁,还加上挂锁,这时外面的人猛砸门,士兵用枪托,消防队员用斧劈。进攻者挤在门口。眼下开始围攻小酒店了。
应该说,士兵们怒气冲冲。
炮兵中士的死早已激怒了他们,更令人沮丧的是,在进攻前几小时,他们中间就流传,起义者残害俘虏,小酒店里有无头士兵的尸体。这类恶毒的谣言,通常伴随内战产生,正是这种谣诼后来引起特朗斯诺南街的灾难。[45]
楼门关严以后,昂若拉对其他人说:“我们要他们付出高昂的代价。”
然后他走近马伯夫和加弗罗什躺在上面的那张桌子。在黑布下可以看出笔直、僵硬的两个形体,一大一小,在尸布平淡的皱褶下,隐约呈现出两张脸。一只手从尸布下伸出来,垂向地面。这是老人的手。
昂若拉俯下身来,吻了吻这只可敬的手,就像昨天吻过额头那样。
他一生中只给过这两个吻。
闲话少说。街垒像底比斯城门那样战斗,小酒店像萨拉戈斯的一幢楼那样战斗。这些抵抗毫不留情。没有宽恕。不可能谈判。只想死便大开杀戒。苏舍说:“投降吧。”帕拉福克斯[46]回答:“炮战之后拼刀子。”攻打于什卢酒店,也不择手段:石块从窗户和屋顶雨点般落在围攻者头上,狂掷滥砸激怒了士兵,从地窖和阁楼射击,攻打凶猛,还击也颠狂,最后,楼门砸破,疯狂地大肆屠杀。进攻者拥进小酒店,脚遇到砸破在地的门板,磕磕绊绊,他们找不到一个战斗者。螺旋形的楼梯被斧子砍断了,躺在楼下大厅里,几个受伤的起义者咽了气,活着的人都在二楼,通过楼梯口那个天花板的窟窿,爆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射击。这是最后一些子弹。子弹打完,这些无畏的垂死挣扎的起义者再也没有火药和子弹,每个人手里握着上文提过的昂若拉留下的两只瓶子,用这些易碎的可怕棍棒对付爬上来的敌人。这是一些镪水瓶。我们如实描写这些屠杀的可悲情景。唉,被围攻的人把什么都用作武器。希腊火硝没有损害阿基米德的声誉;沸腾的沥青没有损害巴雅尔[47]的声誉。凡是战争都惨不忍睹,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围攻者的射击尽管从下向上,很不顺手,但有杀伤力。天花板的窟窿周围不久堆满了死人脑袋,长长的、冒着热气的血丝滴个不停。爆裂声难以形容;火热的出不去的硝烟,几乎造成黑夜一般,笼罩这场战斗。语言无法形容达到这种程度的恐怖。在这场地狱般的战斗中,不存在什么人了。这不再是巨人对巨人的搏斗。这不像荷马的描绘,更像弥尔顿和但丁的描绘。魔鬼进攻。幽灵抵抗。
这是壮观的英雄主义。
二十三、俄瑞斯忒斯挨饿,皮拉得斯[48]喝醉
最后,二十来个进攻的人,包括士兵、国民自卫军、保安警察,叠起人梯,利用破残的楼梯,在墙上攀爬,抓住天花板,在翻板活门的边缘劈伤最后几个抵抗的起义者,在拼力攀登的过程中,大部分人面孔受伤变形,鲜血蒙住了视线,狂暴之极,变得野蛮,乱哄哄地冲进二楼大厅。那里只有一个人挺立着,就是昂若拉。他没有子弹,没有剑,手中只有短枪的枪管,他在冲进来的人的头上把枪托砸碎了。他把弹子台移到进攻者和自己之间;他退到角落里,目光凛然,头颅高昂,手中握着那截枪管,咄咄逼人,别人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一个声音喊起来:
“这是头儿。正是他杀死了炮手。既然他在这儿,那好极了。让他呆在那儿,就地枪决。”
“打死我吧,”昂若拉说。
他扔掉了枪管,交叉抱起手臂,挺起胸膛。
视死如归总能打动人。昂若拉一旦抱起手臂,接受末日来临,大厅里震耳欲聋的搏斗声便停息下来,混战突然沉寂得像坟墓一样肃穆。看来,手无寸铁、纹丝不动的昂若拉气势夺人的威严,震住了这混乱的场面,这个年轻人,只有他没有受一点伤,却满身是血,昂昂然迷人,如同刀枪不入的人一样无所谓,他只消通过平静目光的威力,就迫使这伙恶狠狠的人怀着敬意杀他。此刻他的壮美由于凛然不可侵犯越发突出,神采奕奕,仿佛他既不会受伤,也不会疲劳,他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二十四小时,脸色却是红润的。后来一个目击者在军事法庭上作证时,谈的也许是他:“有一个起义者,我听人称他为阿波罗。”一个瞄准昂若拉的国民自卫军队员放低他的枪,说道:“我觉得我要枪决一朵花。”
有十二个人在昂若拉对面的角上组成一队,默默地装子弹。
然后一个中士喊道:“瞄准。”
一个军官干预了:
“等一下。”
他对昂若拉说:
“您要把眼睛蒙上吗?”
“不要。”
“是您打死了炮兵中士吗?”
“是的。”
不久前,格朗泰尔已经醒了过来。
读者记得,昨晚,格朗泰尔在小酒店楼上的大厅里,坐在椅子上,趴着桌子入睡。
他尽力实现了古老的隐喻:醉死。可怕的春药苦艾酒—黑啤—烧酒把他投入了梦乡。由于他那张桌子很小,不能用来筑街垒,大家便把他撂在一边。他一直处在同一姿势中,胸部扑在桌子上,头枕在手臂上,周围摆满玻璃杯、啤酒杯和瓶子。他像冬眠的熊和吸足了血的蚂蟥那样昏睡。无论齐射、炮弹、从窗户打进他所在大厅的霰弹,还是冲锋惊人的喧嚣,都对他不起作用。不过,有时他以呼噜声回答大炮声。他好像在等待一颗子弹打中他,免得醒过来了。好几具尸体横陈在他周围;乍一看,谁也分不出他与这些已死的沉睡者。
喧嚣声吵不醒一个醉汉,寂静却使他醒了过来。这种奇特的现象再一次被观察到。周围的一切崩塌,却使格朗泰尔睡得越发深沉;这摇晃着他。喧闹声在昂若拉面前止住,对这昏睡反而是震撼。这宛若奔驰的马车戛然而止。车里沉睡的人便醒过来。格朗泰尔一跃而起,伸展胳臂,揉揉眼睛,睁眼观看,打个呵欠,明白过来。
酒醒如同幕布撕开。只瞥一眼,就全部看清喝醉蒙住的一切。所有东西蓦地呈现在记忆中;喝醉的人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来发生的事,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皮,就明白过来眼前的事。他的思想又突然恢复了清醒;酒醒像蒙住头脑的水汽那样消散,让位于现实明晰的困扰。
士兵们盯住逼到角落里,好像以弹子台为掩护的昂若拉,甚至没有看到格朗泰尔,中士准备重复命令:“瞄准!”这时他们突然听到身旁有人大声喊道:
“共和国万岁!我在其中。”
格朗泰尔站了起来。
他错过没有参加的整个战斗的烨烨光辉,却出现在变样的醉汉明亮的目光里。
他又说一遍:“共和国万岁!”他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大厅,走去站在昂若拉旁边,面对那些步枪。
“你们一下子打死两个人吧,”他说。
他温柔地转向昂若拉,说道:
“你允许吗?”
昂若拉微笑着握紧他的手。
这微笑还没有消失,枪声就响了。
昂若拉中了八枪,靠在墙上,仿佛子弹把他钉在那里。只不过他耷拉着脑袋。
格朗泰尔被击倒,扑在他的脚下。
过了一会儿,士兵们把躲在阁楼里的最后几个起义者赶了出来。他们透过木栅朝阁楼齐射。阁楼里展开了搏斗。士兵们把人从窗口扔出去,有几个还是活人。两个轻步兵想将打烂的公共马车扶起来,被阁楼里射出的两枪打死了。一个穿工作罩衣的人肚子上挨了一刺刀,从阁楼里扔了出来,在地上倒吸气。一个士兵和一个起义者,一起从瓦片屋顶的斜坡上往下滑,互相不肯松手,扭打着死抱住摔下来。在地窖里也有同样的战斗。喊声,枪声,乱糟糟的踩踏声。然后是岑寂。街垒被夺取了。
士兵们开始搜索附近的楼房,追逐逃跑者。
二十四、俘虏
马里于斯事实上成了俘虏。让·瓦尔让的俘虏。
正当他倒下时,从背后抓住他的,是让·瓦尔让的手;他在失去知觉时,感到被人抓住了。
让·瓦尔让没有参加战斗,只不过亲临其境。在这受难的最后阶段,除了他,没有人想到受伤的人。他像天主一样,在这场屠杀中无处不在,靠了他,倒下的人被扶起来,搬到楼下大厅包扎起来。在战斗间歇,他修复街垒。可是,类似开枪、攻击甚至自卫的行为,都不会出自他的手。他一言不发,忙于救人。再说,他仅仅有点擦伤。子弹不想打中他。如果说他到这个墓地来本想自杀,那么这一点他根本没有成功。但我们怀疑他想自杀,这是违反宗教的行为。
让·瓦尔让在战斗的硝烟弥漫中,好像没有看马里于斯;其实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他。当一枪把马里于斯打倒时,让·瓦尔让以老虎的灵活跳进来,像扑猎物一样向他扑去,把他带走了。
这时,攻击的旋风极其猛烈,集中在昂若拉身上和小酒店大门,没有人看到让·瓦尔让,他怀里抱着昏倒的马里于斯,穿过街垒起掉石子的战场,消失在科林斯酒店的拐角后面。
读者记得这个在街上形成岬角的拐角;它挡住了子弹和霰弹,也挡住了视线和几尺见方的一块地。有时,在火灾中,会有一个房间没有起火,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越过岬角或暗礁的死角,有一小块平静的角落。爱波尼娜正是在街垒内梯形的皱褶里咽气的。
让·瓦尔让在那里停下,他把马里于斯放在地上,靠着墙,环视四周。
形势十分恶劣。
眼下,也许在两三分钟之内,这堵墙是一个隐蔽的地方;可是,怎么逃脱这场屠杀呢?他记起八年前在波龙索街遇到的困境,以及怎样才逃出虎口;那时难乎其难,如今则不可能。他面前是这幢无情的、无言的七层楼房,似乎只有趴在窗口那个死人居住;他右边是封住小丐帮街的低街垒;跨过这个障碍看来很容易,但街垒的顶部之上,可以看到一排刺刀尖。这是驻守和埋伏在街垒外的步兵。显然,越过街垒会遭到射击,谁敢把脑袋伸出石块垒成的墙上方,就会成为六十支枪的射击目标。他的左边是战场。死亡在墙角后面。
怎么办?
只有鸟才能逃走。
必须当机立断,找到办法,打定主意。离他几步路之外正在搏斗;幸亏大家激烈争夺一个点,争夺小酒店的大门;可是,只要有一个士兵想到绕过房子,或者从侧面攻击,那么一切都完了。
让·瓦尔让望着面前的房子,再看旁边的街垒,又带着绝境中孤注一掷的狂乱神态注视地面,仿佛想用目光钻出一个洞来。
由于注视,在这样的绝路上,有种隐约能抓住的东西显现出来,在他的脚下成形,好似他的目力将期盼的东西催生了。他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外面严密看守和监视的小街垒脚下,瞥见一扇平放、与地面相齐的铁栅盖,被塌下来的铺路石部分遮住。这扇铁栅盖一条条横铁条非常粗,大约两尺见方。固定它的石墩被拔掉了,它好像散了架一样。越过铁条,可以看到一个幽暗的口子,类似烟囱管子或者蓄水池的管道。让·瓦尔让冲了过去。他以往越狱的本领像一道亮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扒开石头,掀起铁栅盖,把死尸一样木然不动的马里于斯扛在肩上,在手肘和膝盖的支撑下,挺起腰顶住这重负,走下这幸而不太深的窨井,让沉重的翻板铁栅盖在头上,震动的石头重又滚落在铁栅上;踩在离地面三尺深的石板地上,如同人在极度兴奋时,以巨人之力和鹰隼的迅捷所做的那样;这仅花了几分钟的时间。
让·瓦尔让扛着始终昏迷的马里于斯,来到一个像长地道的地方。
那里一片宁谧、沉寂、漆黑。
以前,他从街上落入修道院时所感到的印象,又袭上心头。只不过,今日他带走的不是柯赛特,而是马里于斯。
此刻,他勉强听到头顶上攻占小酒店的骇人喧声,犹如隐约的喃喃声。
[1]拉丁文,城市的渣滓,世界的法则。
[2]西绪福斯,希腊神话人物,死后被罚把巨石推到山顶,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落下来,他再推上去,永无穷期。
[3]约伯,《圣经》人物。耶和华为了试验他,夺走他的财产,只剩下水罐。
[4]奥萨山和皮利翁高原在希腊,神话中巨人将山移到高原,以便上天。
[5]热月9日即1794年7月27日,吉伦特党发动政变,推翻雅各宾党;1792年8月10日,巴黎人民起义,推翻君主政体;雾月18日即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发动政变;1月21日指1793年,国民公会判处路易十六死刑;葡月13日即1795年10月5日,保王党进攻国民公会,被拿破仑击溃;牧月1日即1795年5月20日,人民起义反对国民公会,要求肃清反动势力。
[6]西奈山,据《圣经》,先知摩西率领犹太人逃出埃及,在西奈山接受十诫。
[7]《卡玛纽尔》,法国大革命时期流行的革命歌曲。
[8]墨杜莎号木筏,1815年7月17日,墨杜莎号从埃克斯岛开往塞内加尔,1816年7月2日在离非洲海岸四十法里处遇难。一只20米长,7尺宽的木筏载了一百四十九人,漂流了12天。只有十五人生还,其余的人或被扔入海中,或被同伴吃掉。这一事件引起巨大震动。法国画家籍里柯以此为题创作出一幅名画(1819)。
[9]哈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通,公元前514年,在雅典娜的节庆典礼上,他们合力谋杀了暴君希帕尔克,但未杀死另一暴君希皮亚斯;契雷亚斯:罗马法官,杀死暴君卡利古拉;科尔代(1768—1793):刺死马拉的女凶手;桑德(1795—1820):德国爱国者,1819年刺杀了作家科策布。
[10]佐伊尔,公元前4世纪希腊诡辩家,著有《荷马之祸》;马维乌斯:贺拉斯称之为“腐臭”诗人,维吉尔也在《牧歌》中抨击过他;维泽(1638—1710),著有《妇人学堂的真正批评》;弗雷龙:反对启蒙哲学家的报人。
[11]公元前49年恺撒违反同庞培和元老院达成的协议,率军越过鲁比孔河,向罗马挺进。
[12]厄特罗皮厄斯,公元前4世纪拉丁语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简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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