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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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长廊的拐角时,远处通气口的光消失了,黑暗的幕布重又落在他身上,他又看不见了。他仍然往前走,而且尽可能快。马里于斯的两条胳臂搭在他脖子周围,双脚荡在他身后。他用一只手抓住两条手臂,另一只手摸索墙壁。马里于斯的面颊触到他的面颊,贴在一起,血淋淋的。他感到从马里于斯身上流下来温热的血水,落在他身上,渗进他的衣服。但受伤者的嘴在他的耳畔呼出一股湿热的气,表明在呼吸,因此还活着。让·瓦尔让如今踏上的通道,不如第一条狭窄。让·瓦尔让走得相当吃力。昨天的雨水还没有流光,在沟底中央形成一条小小的急流,他不得不紧靠墙壁,避免双脚踩到水里。他这样在黑暗中走着。他像黑夜生物在看不见的地方摸索,失落在地下黑暗的坑道里。
然而,要么远处的通气口逐渐将一点浮动的光送到这浓黑的雾中,要么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他又恢复了某些朦胧的视力,他重新开始隐约地时而意识到他触摸的墙,时而意识到他经过的拱顶。瞳孔在黑暗中放大,终于找到了亮光,同灵魂在不幸中扩张,终于找到了天主一样。
往前走很困难。
下水道的走向,可以说与上面街道的走向相应。在当时的巴黎,有两千两百条街。请想象一下所谓下水道这黑暗的管道网吧。当时存在的下水道系统,连接起来,长达十一法里。上文说过,由于近三十年的特殊工程,目前的管道网不下六十法里。
让·瓦尔让开始时搞错了。他以为是在圣德尼街下面,遗憾的是并不在那里。圣德尼街下面有一条石砌的旧下水道,始于路易十三时代,直通所谓主管道的污水干管,在右边与旧奇迹宫廷在同一水平线上只有一个拐角,也只有一条支道,即圣马丁下水道,它的四条分支交叉成十字形。但小丐帮街的管道入口离科林斯小酒店很近,从来不跟圣德尼街的地道相连;它通到蒙马特尔下水道,让·瓦尔让就走到那里。很容易迷路。蒙马特尔下水道是旧管道网中最错综复杂的。幸亏让·瓦尔让将菜市场下水道抛在身后,它的实测平面图呈现出一丛复杂的鹦鹉架;但是他前面有不止一个令他犯难的会合处,不止一个街道拐角——因为这是街道——在黑暗中好似一个问号显现出来:首先,在他的左面,宽阔的石膏窑下水道就像七巧板一样,把T字形和Z字形的管道搅得更乱,从邮政大楼和小麦市场圆形大楼下面,直到塞纳河,末端呈Y字形;其次,在他右面,钟面街的弧形通道有三个分叉,都是死巷;第三,在他的左面,槌球场支道很复杂,几乎在入口处形成叉杆形,斗折蛇行,通到卢浮宫巨大的排水池,池水分段向四面八方泄出;最后,在右面,守斋者街的下水道是条死巷,还不算在到达环城管道之前各处的小管道,惟有环城管道能够把他引导到远处的出口,以便安全脱身。
如果让·瓦尔让意识到上述的路径,只要摸一摸墙壁,就会很快发觉,他不在圣德尼街的地下长廊里。他摸到的不是古老的方石,不是连下水道也很傲慢、豪华的旧建筑,沟底和地基由花岗岩和肥石灰浆砌成,一图瓦兹要花费八百利弗尔,他会感到手下是现代的便宜货,办法经济,是混凝土地基,磨石粗砂岩加水磨灰浆砌成,每米花费两百法郎,所谓用“小料”的平民泥水工程;可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往前走,不安而平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完全碰运气,就是说听天由命。
应该说,恐惧越来越袭上身来。包裹着他的黑暗,进入他的头脑。他走路像猜谜。这条下水道可怕得很;错综复杂得令人头昏目眩。落入这黑暗的巴黎是可悲的事。让·瓦尔让不得不找到他的路,即使看不见,几乎要闯出他的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冒险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他怎么走出去呢?他会找到一个出口吗?他会及时找到吗?这块巨大的地下海绵像石头蜂窝,能让人进来,又穿出去吗?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黑暗交叉点吗?会通到无法脱身和不可逾越的地方吗?马里于斯会出血过多而死吗?他会饿死吗?他们两个最终会迷路,在这黑暗之角变成两具尸骨吗?他不知道。他自问这一切,无法回答。巴黎的肚肠是危险的处所。他像先知一样,呆在魔鬼的肚子里。
他突然吃了一惊。他不停地笔直往前,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刻,他发觉不是往上走;水流拍打他的脚踵,而不是冲向他的脚尖。现在下水道往下降。为什么?他出其不意地来到塞纳河吗?危险很大,但后退的危险更大。他继续前进。
他不是往塞纳河走去。巴黎的地面在右岸的空地形成驴背形,一面斜坡在塞纳河,另一面在主管道。驴背的尖脊决定水的流向,路线随意不定。最高点是分流所在地,就在过了米歇尔伯爵街的圣阿伏瓦下水道、大马路附近的卢浮宫下水道、菜市场附近的蒙马特尔下水道一带。让·瓦尔让正来到这个最高点。他朝环城管道走去;他走对了路。但他一点儿不知道。
每当他遇到一条支道,他就摸一摸拐角,要是他感到入口不如他所在的通道宽,他便不走进去,继续往前走,判断正确:凡是更窄的路要通向死巷,只会使他远离目标,也就是出口。这样,他避免了上文列举的四个迷宫在黑暗中张开的四重陷阱。
他一时发觉,他已经走出暴动惊扰的巴黎那一区,街垒断绝了那里的交通,他回到了活跃的、正常的巴黎的下面。突然,他感到头顶上仿佛有打雷声,从远处传来,但持续不断。这是马车的辚辚声。
他走了半小时左右,至少他内心这样估算,却还没有想到休息;只不过他换了扶住马里于斯的手。通道比以前更黑,但这种深沉使他安心。
骤然间,他看到自己前面的身影。它映在几乎辨别不清的微弱红光上,这光亮朦胧地染红了他脚下的沟底和头上的拱顶,并在通道粘糊糊的左右两壁上摇曳。他吃惊地回过身来。
他身后,在他刚走过的通道里,他觉得离开他很远的地方,有一种可怕的星星,闪闪发光,划破重重黑暗,好像在注视着他。
这是在下水道里升起的警察的暗星。
在这颗星星后面,模糊地晃动着八至十个挺直、朦胧、可怕的黑影。
二、说明
六月六日的白天,有命令要在下水道搜捕。当局担心战败者躲在里面,警察厅长吉斯盖在布若将军扫荡地面上的巴黎时,不得不探索隐秘的巴黎;这双重行动是相关的,要求上面由军队,下面由警察所代表的武装力量采取双重战略。三队警察和下水道工搜查巴黎的下水道,第一队在右岸,第二队在左岸,第三队在旧城。
警察装备的是短枪、棍棒、剑和匕首。
此刻向让·瓦尔让射来的光,是右岸巡逻队的灯笼。
这支巡逻队刚搜查过隆起的长廊和三条在钟面街底下的死巷。正当巡逻队在死巷深处提着灯笼照看时,让·瓦尔让半路遇上长廊的入口,发现比主要通道狭窄,便没有进去。他走了过去。警察从钟面街长廊出来时,似乎听到了环城下水道方向有脚步声。这确实是让·瓦尔让的脚步声。巡逻队长举起灯笼,小队的人朝声音传来方向的雾气中凝望。
对让·瓦尔让来说,这一刻难以描述。
幸亏他看清了灯笼,而灯笼却照不见他。灯笼是光,而他是黑影。他离开很远,混在下水道的黑暗中。他紧贴墙壁站住。
再说,他没有意识到身后活动着的是什么。没有睡觉,没吃东西,激动,已使他也进入幻觉状态。他看到一片光亮,光亮四周是一些恶鬼。这是什么?他不明白。
让·瓦尔让站住了,脚步声已经中止。
巡逻队的人在倾听,却听不见什么,他们在凝望,却看不到什么。他们商量起来。
这时期,在蒙马特尔下水道这个点上,有一个名叫“服务处”的十字路口,后来由于暴雨,水流汇聚其间,形成了一个小水塘,因此被当局取消了。巡逻队可能龟缩在这个十字路口中。
让·瓦尔让看到这些恶鬼围成一圈。这些狗头互相凑近,低声细语。
这些警犬商议的结果是,他们搞错了,刚才并没有脚步声,那里没有人,踏入环城下水道没有用,这是浪费时间,必须赶快朝圣梅丽那边走去,如果有什么事要做,有“鼓吹民主的青年”要追踪,应是在那个区里。
各党派不时给旧的骂人话换上新词汇。一八三二年,“鼓吹民主的青年”这个词填补空缺,“雅各宾”这个词已经过时,“煽动家”这个词曾经流行一时,当时几乎不用了。
中士下令偏左朝塞纳河的斜坡走去。如果他们想到分成两队,朝两个方向走去,让·瓦尔让就被抓住了。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很可能警察厅预见到会有战斗,起义者人数多,因此指示巡逻队不许分散。巡逻队又开始往前走,把让·瓦尔让抛在身后。让·瓦尔让摸不透这一行动,只看到灯笼猛一转身,消失了。
中士临走之前,为了尽到警察的责任心,朝丢下的那边,让·瓦尔让的那个方向开了一枪。枪声在这地下墓穴里滚动着回声,仿佛泰坦巨人的肠鸣。一块灰泥落在水沟里,将水溅到离让·瓦尔让几步远的地方,告诉他子弹打到他头上的拱顶。
有节奏而缓慢的脚步,在沟底回响了一会儿,逐渐因越来越远而消失了。那群黑影往纵深走去,光亮摇曳和飘忽不定,将拱顶照成淡红色,减弱然后消失了,寂静重新变得深沉,黑暗重新弥漫一切,失明和失聪重新占有黑暗;让·瓦尔让还不敢动弹,长久靠在墙上,尖起耳朵,睁大眼睛,凝望这幽灵似的巡逻队销声匿迹。
三、受到跟踪的人
应该公道对待当时的警察,即使在最严重的情势下,警察还是沉着地完成维持交通和监视的职责。在警察看来,暴动不能用作借口,让坏人为非作歹,因政府处在危急中而忽视社会治安。日常勤务通过特殊勤务准确地执行,不能打乱。在一场难以预料的政治事件中,在可能发生革命的压力下,不能被起义和街垒分心,一个警察仍然要“跟踪”一个窃贼。
在六月六日午后,塞纳河陡峭的右堤岸上,越过残老军人院桥一点,正发生了这样的事。
今天已经不再有陡峭的河岸。河边面貌已经改变。
在这河岸上,有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好像互相观察,一个在回避另一个。在前面走的人竭力远去,跟踪在后的人尽力靠近。
这有如一盘象棋,在远处默然无声地下着。两个彼此都似乎不慌不忙,慢慢走路,仿佛每个人都生怕过急会让对手加快步子。
好像一只饥饿的猛兽跟踪一只猎物,又故意不在跟踪那样。猎物很狡猾,保持警惕。
被追逐的石貂和追捕的猎犬之间,可以观察到理想的比例。竭力逃遁的身材瘦小,尽力抓捕的人高马大,外貌凶蛮,一定不好对付。
前面那个感到力量悬殊,要摆脱后面那个;但显得气急败坏;谁观察到他,会看到他虽然逃跑,眼睛里却有恶狠狠的敌意,恐惧中含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河滩十分空旷;没有行人;几艘停泊的平底驳船上,甚至没有船夫,也没有装卸工人。
只能从对面沿河大街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人,对于隔岸观察的人来说,前面那个人显得很暴躁,罩衫破烂,身子歪斜,忐忑不安,瑟瑟发抖,而另一个人像是正式的公安人员,身穿官方礼服,纽扣一直扣到下巴。
如果就近看的话,读者也许认出了这两个人。
后者有什么目的呢?或许要让前面那个人穿得更暖和一些。
一个身穿国家制服的人,追逐一个衣衫破烂的人,这是为了让他也穿上国家发给的制服。只不过问题在于颜色。穿蓝色制服是光荣的;穿红色制服则令人不快。
有一种下等的紫红衣服。
前面那个人可能要避免这类不快和这类紫红衣服。
另外一个让他走在前面,还不抓住他,从表面看来,是希望看到他到达某个重要的碰头地点,来个一网打尽。这种巧妙的行动叫做“放长线钓大鱼”。
这个猜测之所以完全可能,是因为纽扣全扣上那个人,从河岸上看到沿河大街驶过来一辆空出租马车,便向车夫示意;车夫明白了,显然认出在跟谁打交道,于是转过笼头,开始在沿河大街的高处慢慢地跟随这两个人。这一点前面那个衣衫褴褛而可疑的人并未发觉。
出租马车沿着香榭丽舍的树木行驶。从护墙上方可以看到车夫的胸部在移动,他手里握着马鞭。
警察局给警察下达的秘密指示之一,包含了这一条:“有情况时,始终掌握一辆出租马车。”
这两个人各自运用无懈可击的策略,接近沿河大街的一道斜坡,斜坡通到河滩,当时这里能让来自帕西的出租马车夫给马在河里饮水。后来,出于对称的缘故,这道斜坡取消了;马渴得要命,但做到美观悦目。
穿罩衣的人可能要从这道斜坡上去,想逃往香榭丽舍,那里树木茂密,可是反过来很容易遇上警察,另外那个人轻而易举找到帮手。
这里离布拉克上校一八二四年从莫雷搬来安居的住宅不远,即所谓弗朗索瓦一世之家。附近有一个哨所。
令观察他的人大吃一惊的是,受追逐的人根本没有走饮马的斜坡。他继续沿着河滨路的河滩往前走。
他的处境明显变得严峻。
除非投到塞纳河里,他要干什么呢?
以后再也没有办法爬上河滨路了;再没有斜坡和台阶;这里靠近塞纳河弯,快到耶拿桥,河滩越来越缩小,最后成长舌形,没入水中。他不可避免被封锁了,右边是陡直的墙,左边和对面是河流,而警方穷追不舍。
不错,河滩末端有一堆六七尺高的瓦砾挡住了目光,瓦砾不知从什么地方拆下来。这个人期待绕到这堆瓦砾后面,就能藏身吗?办法未免幼稚。他当然不是这样想。窃贼决不会无知到这一步。
瓦砾堆在河边像小丘一样,成岬角状延伸至岸墙。
被跟踪的人来到这小丘旁,绕了过去,另一个人看不到他了。
后面的人看不见对方,对方也看不见他;他趁机抛开一切掩饰,快步赶上来。转眼间他来到瓦砾堆,绕了过去。他一下子呆住了。他追逐的人不见了。
穿罩衣的人无影无踪。
从瓦砾堆起,河滩只剩下三十来步一段,然后没入拍打着岸墙的水中。
逃跑的人不可能投入塞纳河,也不可能爬上沿河路而不被追赶的人看见。他到哪里去了?
扣好礼服的人一直走到河滩尽头,在那儿沉思了一会儿,双拳痉挛,目光在搜索。突然他拍拍额角。在地面消失、河水开始的地方,他刚看到一道低而宽的拱形铁栅门,安了一把大锁和三个大铰链。这道铁栅是一种开在沿河路下端的门,既对着河,又对着河滩。一条发黑的沟水从底部流过。这沟水流入塞纳河。
越过生锈的粗铁条,可以辨别出一条拱顶的幽暗通道。
那个人交抱起手臂,以自责的目光望着铁栅门。
看还不够,他想推开它;他摇了摇,铁栅岿然不动。很可能铁栅门刚被打开过,尽管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门会这样真是咄咄怪事;但肯定的是它又重新锁上了。这表明,开这道铁栅门的人用的不是撬锁钩,而是钥匙。
竭力摇铁栅的人马上明白过来,不由得发出这愤怒的感叹:
“真厉害啊!有一把政府的钥匙!”
然后他立刻平静下来,用一连串几乎是讥讽的单音节字,表达内心的一大堆想法:
“绝!绝!绝!绝!”
说完,不知期待什么,要么想看到那个人出来,要么想看到其他人进去,他守在瓦砾堆后面埋伏着,带着猎犬的恼怒和耐心。
至于出租马车,按他的一举一动行事,停在他头顶的护墙旁边。车夫预见到要停很长时间,便把马嘴套在下面装着湿燕麦的口袋里,巴黎人都很熟悉这种口袋;顺便说说,历届政府有时也把巴黎人的嘴套在口袋里。耶拿桥寥寥无几的行人离开之前,回过头来看看这两样不动的景物:河滩上的人,沿河路上的出租马车。
四、他也背负十字架
让·瓦尔让继续往前走,不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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