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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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越走越吃力。拱廊的水平线在变化;平均高度约五尺六寸,按人的身高计算;让·瓦尔让不得不弯着腰,免得马里于斯碰到拱顶;他时刻弯下腰,又挺起身来,不断摸墙。湿漉漉的石头和粘糊糊的沟底使他手撑不住,脚站不稳。他在城市难闻的粪水中跌跌撞撞。通气口断断续续透进来的光,要隔很长一段距离才出现,非常暗淡,以致白日的阳光显得像月光;其余一切是雾、疫气、昏暗、漆黑。让·瓦尔让又饿又渴;尤其口渴;这里像海一样,到处是水,却不能喝。读者知道,他的力气惊人,由于生活圣洁、简朴,年纪大了也减少不多,眼下却开始挺不住。他感到疲乏,力气递减使重负增加。马里于斯也许死了,像死尸那样沉甸甸的。让·瓦尔让托住他,不让他的胸脯难受,使呼吸尽可能畅通。他感到胯下老鼠迅速蹿过去。有一只受惊,甚至咬了他。从下水道口不时吹来一股新鲜空气,令他振作。
当他来到环城下水道时,大约是下午三点钟。
他先是对通道扩大感到惊奇。他骤然来到一个长廊里,他的手摸不到两边的墙壁,他的头碰不到拱顶。主管道确实宽八尺,高七尺。
在蒙马特尔下水道和主管道相连之处,另外两条下水道,即普罗旺斯街下水道和屠宰场下水道汇合成十字路口。在这四条管道之间,不那么明智的人就会举棋不定。让·瓦尔让选择了最宽的一条,就是说环城下水道。但问题又来了:往下走还是往上走?他想,形势紧迫,他必须不顾一切危险,来到塞纳河边。换句话说,往下走。他向左拐。
他选得好。因为以为环城下水道有两个出口,一个往贝尔西去,另一个往帕西去,顾名思义,那是环绕巴黎右岸的下水道,那就错了。应该记得,主管道就是梅尼蒙唐旧水沟,如果往上走,会通到一条死巷,就是说它以前的起点、源头,在梅尼蒙唐小丘脚下。没有直接通连从波潘库尔区开始汇集巴黎污水的支道,这条支道通过以前的卢维埃岛上面的阿姆洛下水道,流入塞纳河。它补充污水干道,又与之分开,就在梅尼蒙唐街下面,有一块高地分流为上游和下游。要是让·瓦尔让沿长廊而上,他千辛万苦,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会在黑暗中遇到一堵墙壁。他就完了。
迫不得已时,可以返回来一点,走进髑髅地修女下水道,只要不在布什拉十字路口鹅掌形道口迟疑不决,踏上圣路易通道,然后往左踏上圣吉尔管道,再然后往右拐,避开圣塞巴斯蒂安长廊,就能到达阿姆洛下水道,从那里开始,只要不在巴士底广场下面F形的地方迷路,就会在军工厂附近的塞纳河找到出口。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熟谙巨大珊瑚状的下水道所有的支道和所有的出口。应该强调,他对自己所走的可怕道路一无所知;如果要问他在什么地方,他会回答:“在黑暗中。”
他的本能帮了他的大忙。往下走,这确实可能得救。
他把右面这两条通道丢在一边:它们在拉菲特街、圣乔治街和昂丹街有支管的长廊下面,形成爪形分支。
越过确实是玛德兰街支道的水沟一点,他停住了。他非常疲惫。一个相当宽的通气口,可能是安茹街的洞眼,射进来相当强烈的光。让·瓦尔让像对受伤的兄弟那样,轻轻地将马里于斯放在下水道的沟坡上。马里于斯血淋淋的脸,显现在通气口的白光下,像在坟墓的深处一样。他双眼紧闭,粘在鬓角的头发,好像蘸了红颜料风干的画笔,双手下垂,一动不动,四肢冰冷,嘴角凝结血块。领结上也凝聚了一个血块;衬衫插进伤口,外套的呢子擦着翻开来的鲜肉。让·瓦尔让用手指拨开他的衣服,将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心脏还在跳动。让·瓦尔让撕开衬衫,尽可能包扎伤口,止住流血;然后,在这半明半暗中,他俯向始终失去知觉,几乎没有呼吸的马里于斯,怀着难以形容的仇恨注视他。
马里于斯血淋淋的脸,显现在通气口的白光下,像在坟墓的深处一样
他弄乱马里于斯的衣服时,在口袋里找到两样东西,一是昨天忘在那里的面包,一是马里于斯的活页夹。他吃了面包,打开活页夹。在第一页上,他看到马里于斯写下的几行字。读者记得:
“我叫马里于斯·蓬梅西。把我的尸体送到我的外祖父吉尔诺曼先生家里:玛雷区髑髅地修女街六号。”
让·瓦尔让借着通气口的光,看了这几行字,沉吟了一会儿,小声重复:髑髅地修女街六号,吉尔诺曼先生。他把活页夹放回马里于斯的口袋里。他吃过面包,恢复了力气;他重新把马里于斯扛在背上,小心地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右肩上,又开始往下水道走。
主管道按梅尼蒙唐山谷的谷底线往前,长约两法里。很长一段沟道铺了石块。
我们把巴黎街名当作火炬,为读者照亮让·瓦尔让在地下行走的路线,而让·瓦尔让并没有这支火炬。没有什么告诉他,他穿过什么城区,他走的是什么路线。只不过,他不时遇到投下来的光越来越暗淡,表明太阳正离开街面,白日将尽;他头顶上马车的辚辚声变得时断时续,然后几乎停止,他得出结论,他已不再在巴黎的中心,接近了偏僻地区,靠近外环路或沿河路的尽头。房子和街道越少的地方,下水道的通气口也越少。让·瓦尔让的周围黑暗越来越浓。他仍然往前走,在黑暗中摸索。
这片黑暗突然变得可怕。
五、流沙狡猾无情似女人
他感到踏入水中,脚下不再是石块,而是污泥。
在布列塔尼或苏格兰的海岸,有时,一个人,一个旅行者或一个渔夫,落潮时走到离岸边很远的海滩,突然发觉已有好几分钟他走得有点吃力。他脚下的海滩好似沥青;鞋底粘在上面;这不再是细沙,而是胶泥。海滩完全是干的,但抬起脚每走一步,留下的脚印积满了水。再说目力看不出任何变化;无边的海滩单调、平静,沙子看来是一样的,分不清实地和软乎乎的地;小群欢快的海蚜虫继续在行人的脚上乱跳。这个人在走路,朝着陆地一直往前走,力图靠近岸边。他没有惊慌不安。不安什么?他不过感到有点异样,仿佛每走一步,脚步越来越沉重。骤然间他陷了下去。陷下两三寸深。他肯定走错了路;他站住了,想辨清方向。突然他往脚下看。他的脚消失了。沙子覆盖住脚。他从沙中拔出脚来,他想按原路回去,他转身朝后退;他陷得更深。沙子没到脚踝,他拔出脚来,扑向左边,沙子埋到膝盖,他扑向右边,沙子埋到腿弯。于是他恐惧万分地看到,自己陷入流沙中,他脚下是个可怕的地方,人无法行走,鱼无法游动。如果他拿着重东西,他会扔掉,像遇难的船要减轻负荷一样;他已经来不及了,沙子埋到他的膝盖之上。
他叫唤,挥动帽子或手帕,沙子埋得越来越深;如果海滩不见人影,陆地很远,沙滩臭名昭著,附近又没有好汉,那就完了,他就注定要陷入流沙了。这种令人魂飞魄散的埋葬时间长,无法摆脱,残酷无情,不慢不快,持续好几小时,没完没了,让你站在那里,自由而健康,拉住你的脚,你一使劲,发出一声呼喊,就把你往下拖一点,好像用加倍拽你来惩罚你的抵抗,徐徐地把人拉回地里,同时让他有时间观看地平线、树木、绿色的田野、平原上村庄的炊烟、海上的船帆、飞翔欢叫的海鸟、太阳、天空。埋进沙里,这是坟墓化为海潮从地底升向一个活人。每分钟都要忍受这无情的埋葬。可怜的人想坐下来,躺下来,往前爬;他每做一个动作都把他埋得更深;他挺起身,却往下陷;他感到被吞没了;他嚎叫,哀求,向云彩呼喊,扭动双臂,感到绝望。现在沙子埋到肚子;沙子达到胸部;他只剩下上半身。他举起双手,发出愤怒的呻吟,指甲痉挛地插入沙中,想抓住这灰泥,用双肘撑住,以便从这软套子中拔出来,号啕大哭;沙子在上升。没到了肩膀,没到了脖子;现在只有脸露在外面。嘴在叫,沙子灌满了嘴;缄默无声。眼睛还在看,沙子把眼睛封上;黑夜。然后额头逐渐消失,有一点头发在沙上颤动;一只手伸出来,洞穿沙滩表面,抖动、摇晃,然后消失了。一个人悲惨地吞没了。
有时,骑手同坐骑一起陷入沙中;有时车老板同大车一起陷进去;全部葬在海滩之下。这是在水中之外的沉没。这是陆地淹没了人。陆地浸透了海洋,变成了陷阱。它像原野一样平展展,像波涛一样张开大口。深渊是这样无情无义的。
这类惨剧在海滩上司空见惯,三十年前,在巴黎的下水道里也可能发生。
在一八三三年的重大工程动工之前,巴黎的下水道会突然下陷。
水渗入某些特别容易碎的隐蔽地层;沟底无论是像旧下水道铺石板,还是像新下水道铺混凝土水石灰,如果没有任何支撑点,就会折断。这种沟底出现折断,就是一道裂缝;一道裂缝,就是崩塌。沟底塌陷一段。这种裂缝是泥潭的口,在专门术语中称为“沉陷”。沉陷是什么?这是在海边突然遇到的下沉的流沙;这是下水道中圣米歇尔山的海滩。土壤浸透了水,就像溶解在里面;所有的分子都悬浮在软绵绵的质地中;这不是土壤,这也不是水。有时这一层很深。没有什么比这样的遭遇更可怕的了。如果水占多数,死得就快,一下子吞没了;如果土占的比例大,死得就慢,是沉陷下去。
能想象这样一种死亡吗?倘若海滩上的沉陷是可怕的,在下水道会怎样呢?不是在露天、阳光灿烂、大白天、天宇寥廓、尘嚣阵阵、悠闲的云彩下生机勃勃、望得见的远帆、各种各样的希望、可能出现的路人、直到最后一刻可能获救,不是这一切,而是耳聋、失明、黑洞洞的拱顶、现成的坟墓、死在污泥中、盖顶下!被污秽窒息,像在一口石椁里,窒息在污泥中张开利爪,抓住你的咽喉;恶臭渗入咽气中;不是海滩,而是污泥,不是风暴,而是硫化氢,不是海洋,而是污秽!叫喊,咬牙,扭动,挣扎,慢慢咽气,在你头顶之上,这巨大的城市却一无所知。
这样死真是难以描绘地骇人!死亡有时以某种可怕的崇高赎回它的残酷。在火刑堆上,在海难中,人可以显得伟大;在火中和水中,有可能表现出高风亮节;在死难时容貌升华。这里却根本不是。死亡时不干不净。咽气使人丢脸。最后浮动的影像是污秽的。烂泥是耻辱的同义词。渺小、丑陋、卑污。像克拉朗斯[1]一样在玛尔伏瓦兹葡萄酒桶中死去,那还可以;像埃斯库布洛一样在烂泥沟里死去,那就可怕了。在里面挣扎不堪入目;临死时还在乱踩。黑得像地狱一样,烂泥多得像泥潭一样,垂死者不知道要变成幽灵还是癞蛤蟆。
别处的坟墓都是阴森的,这里的坟墓是丑恶的。
沉陷的深度、长度和密度,根据土质的恶劣程度而变化。有时沉陷三四尺,有时八至十尺;有时深不见底。这里的泥几乎是坚实的,那里则几乎是稀泥。在吕尼埃尔沉陷地带,一个人消失要用一天,而菲利波泥潭只消五分钟就吞噬掉人。烂泥的承载力按密度大小而定。一个孩子能获救的地方,一个大人却要完蛋。获救的要则,是摆脱一切负载。扔掉工具袋或背篓、石灰槽,凡是感到脚下土地下陷的下水道工,都是这样做的。
沉陷有各种原因:土质松脆;人难以了解的深层崩塌;夏天暴雨;冬天的连续阵雨;连绵细雨。有时,灰泥层或沙土层附近的楼房重负,压迫下水道的拱顶,使之变形,或者沟底在推压下会崩裂。一百年前,先贤祠就这样下沉堵塞了圣热纳维埃夫山的一部分下水道。当一条下水道在楼房的重压下崩塌时,有些时候,上面街道便反映出这种变动,石块呈齿状裂缝;这条裂缝蜿蜒伸展,与龟裂的拱顶相应,毛病反映出来,抢修便十分迅速。有时,里面的损坏没有一点痕迹反映到外面。在这种情况下,下水道工就倒霉了。他们进入毁坏的下水道时不加小心,就可能完蛋。旧档案提到好几名污水井工人就这样埋在沉陷地层。写出了名字,其中有一个名叫布莱兹·普特兰,这个下水道工埋在卡雷姆-普勒南街空地下面的塌层里;他是尼古拉·普特兰的兄弟,普特兰是一七八五年取消的圣婴公墓最后一个掘墓工。
还有我们上文刚提到的年轻而可爱的德·埃斯库布洛子爵,围攻莱里达的一个英雄,他们攻城时穿着丝袜,用小提琴开路。一天夜里,德·埃斯库布洛,在他的表妹德·苏尔迪斯公爵夫人家里被人发现,他为了躲避公爵,藏在博特雷伊下水道的泥坑里淹死了。德·苏尔迪斯夫人在听人叙述死讯时,要嗅盐瓶,由于闻嗅盐,顾不上哭了。在类似情况下,谈不上坚贞的爱情;下水道扑灭了爱情。赫罗拒绝洗净勒安得耳的尸体。[2]提斯柏从皮拉摩斯面前经过,捂上鼻子说:“呸!”[3]
六、沉陷
让·瓦尔让来到沉陷地段。
这类崩塌当时在香榭丽舍地下经常发生,下水道工程很难施工,由于泥沙流动性太大,地下建筑难以保存。这种流动性超过圣乔治区流沙的不稳定性,只能用混凝土浇灌的石基才能克服,也超过殉教者区散发沼气恶臭的粘土层的流动性,这粘土层十分稀薄,只能用铸铁管来接通。一八三六年,拆毁和重建圣奥诺雷街区下面的石砌旧下水道,让·瓦尔让眼下就踏入这里;香榭丽舍的地下流沙直通到塞纳河,妨碍工程进展,以致延续了六个月,河岸居民,尤其有公馆和华丽马车的河岸居民啧有烦言。施工非常困难,十分危险。塞纳河下了四个半月的雨,三次涨水,这倒是真的。
让·瓦尔让遇到的沉陷原因在于昨天下过暴雨。地下流沙支撑不住石块下陷,积存雨水。经过渗透,继而便发生崩塌。沟底裂开,下沉到烂泥中。有多长?说不准。黑暗比别的地方更浓重。这是黑夜洞穴中的一个泥坑。
让·瓦尔让感到脚下的石块下陷。他走进了泥泞地。表面是水,底下是泥浆。必须走过去。原路返回不可能了。马里于斯奄奄一息,让·瓦尔让精疲力竭。再说怎么走呢?让·瓦尔让往前走。况且开头几步泥坑并不深。但随着他往前,他的脚陷下去。不久,泥浆没到小腿肚子,水高过膝盖。他迈着步,双臂尽量把马里于斯抬高到水面上。现在泥浆到达腿弯,而水到达腰部。他已经不能后退。他越陷越深。这泥浆还很稠,能承载一个人的重量,却显然不能承受两个人。马里于斯和让·瓦尔让单独走倒有机会脱险。让·瓦尔让继续往前走,把稳这个垂死的人,这也许是一具死尸了。
水到达腋窝下;他感到往下沉;在这样深的烂泥中,他很难行动。泥浆稠是支撑,也是障碍。他始终抬起马里于斯,消耗了大量体力,往前走着;但他在往下陷。只有头露出水面,他的双臂举起马里于斯。在表现大洪水的古画中,一位母亲就是这样举起孩子的。
他还在往下陷,他向后仰起头,避开水,以便呼吸;谁看到他在这黑暗中,会以为看到一副面具飘浮在黑暗之上;他朦胧地看见自己头顶上马里于斯耷拉的头和刷白的脸;他拼命使劲向前跨出一步;他的脚碰到说不清的硬东西。一个支撑点。恰是时候。
他挺直身子,扭动着,猛地一下站稳在这个支撑点上。他觉得这是踏上重返生命阶梯的第一级。
这个支撑点,九死一生时在泥浆中遇到,是沟底另一面斜坡的开端,下陷而未断裂,在水下像木板一样弯曲,是完整的一块。砌得好的石沟像拱顶一样,十分坚固。这一段沟底,部分淹没但仍很坚实,是一道真正的斜坡,一旦来到这斜坡上,就得救了。让·瓦尔让爬上这道斜面,到达泥坑的另一面。
他迈出泥水,绊到一块石头,跪倒在地。他感到这是公道的,在地上呆了一会儿,灵魂沉浸在对天主说不清的祈祷中。
他又站起来,瑟瑟颤抖,浑身冰冷,发出恶臭,在背上垂死者的重压下弯腰弓背,泥浆直往下淌,而心灵充满了奇异的光辉。
七、有时以为到岸却搁浅
他又开始上路。
如果他没有在沉陷地区丢掉性命,看来他却用尽了力气。这拼命挣扎使他精疲力竭。现在,疲惫到极点,每走三四步,他就不得不歇口气,靠在墙上。有一次,他不得已坐在斜坡上,改变一下马里于斯的位置,他以为要这样呆下去了。可是,他的精力是用尽了,他的毅力却没有。他又站了起来。
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几乎走得很快,这样走了百来步,没有抬头,差不多没有喘息,突然撞在墙上。他来到下水道的拐弯处,低着头撞上拐角,碰到墙上。他抬起头,在地道尽头,前面远处,很远的地方,他瞥见一道光。这回,不是可怕的光了;这是美好的白光。这是亮光。
让·瓦尔让看到了出口。
一颗地狱中的灵魂,在炉火中突然看到地狱的出口,会有让·瓦尔让的感受。它会扇动烧残的翅膀,拼命地飞向光灿灿的大门。让·瓦尔让不再感到疲倦,不再觉得马里于斯很重,他恢复了钢筋铁骨的腿力,与其说走不如说跑。随着接近,出口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这是一道圆拱门,比逐渐降低的拱顶要低,也比同时缩小的拱廊要宽。隧道收口成漏斗形;这样收紧有缺陷,模仿监狱的边门,在监狱里是合乎逻辑的,在下水道却是不合乎逻辑的,后来改掉了。
让·瓦尔让来到出口。
他在那里站住。
这确是出口,却不能出去。
圆拱口有一扇粗铁栅门关闭,从外表看来,铁栅门铰链生锈,难得开关,一把厚重的锁锈成红色,好似一块大红砖,把铁栅门锁定在石头门框上。看得见锁孔,还有深深插入锁横头的粗锁舌。锁明显锁了两道。这是监狱用的一种锁,老巴黎常常滥用。
铁栅门之外,是露天,河流,日光,狭窄的河滩,但可以通行,远处的堤岸,巴黎,这容易藏身的深渊,宽阔的天际,自由。右边下游处是耶拿桥,左边上游处是残老军人院桥;这个地方有利于等待黑夜来临再逃走。这是巴黎的偏僻地区之一;河滩对面是大砾石教堂。苍蝇穿过铁栅进进出出。
可能是傍晚八点半。落日西沉。
让·瓦尔让将马里于斯放在沿墙沟底干燥的地方,然后走到铁栅,双手攥住铁条;使劲摇晃,但动摇不了。铁栅纹丝不动。让·瓦尔让逐根抓住铁条,希望能找到最不结实的一根,用作杠杆,把门撬开,或者砸碎铁锁。任何铁条都摇动不了。虎牙也不如插槽那样结实。没有撬棍;不可能撬开。这个障碍无法克服。没有办法打开门。
只得在这儿了结吗?怎么办?会有什么结果?退回去,再走经过的可怕路线;他没有这样做的力气了。再说,出于奇迹才死里逃生,怎么重新穿越这个泥坑呢?过了泥坑,就没有巡逻队了吗?不能逃脱两次吧?况且,往哪里走呢?走哪个方向?沿着斜坡走,根本到不了目的地。即令到达另一个出口,也会碰到盖子或铁栅门堵住。所有出口都无庸置疑这样关闭。进来那道铁栅碰巧打开,但显然,其他所有的下水道口都关闭了。他只有越狱的本事。
完了。让·瓦尔让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天主作出拒绝。
他们两人落在死亡阴暗的巨网中,让·瓦尔让感到,黑暗中可怖的蜘蛛在颤动的黑网上奔过来。
他转过去背对铁栅,跌坐在石块上,不是坐在那里,而是瘫倒了,靠近始终一动不动的马里于斯,他的头扑在两膝之间。没有出路。这是极度的焦虑。
在深深的沮丧中,他想到谁呢?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马里于斯。他想到柯赛特。
八、撕下的一块衣襟
在沮丧万分的时候,有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有个声音轻轻地对他说:
“对半分。”
这黑暗中有人?绝望比什么都更像梦境。让·瓦尔让以为在做梦。他根本没有听到脚步声。可能吗?他抬起眼睛。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这个人身穿一件罩衣;他赤着脚;他的左手拿着鞋子;显然他脱下鞋子,走到让·瓦尔让旁边,才能不让人听到他走过来。
让·瓦尔让没有犹豫。尽管相遇出乎意料,他还是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泰纳迪埃。
可以说,虽然他像惊醒过来一样,让·瓦尔让习惯戒备,久经必须迅速应付意外打击的锻炼,他马上恢复了清醒。况且,局面不可能更恶化,困境到达一定程度就不可能再加强,连泰纳迪埃也不能使黑夜更黑。
等待了一会儿。
泰纳迪埃把右手举到额角,手搭凉篷,然后蹙眉眨眼,轻轻抿紧嘴巴,这表明想认人时集中鬼精灵的注意力。他认不出来。上文说过,让·瓦尔让背对着光,再说他面容大变,满是泥污和血迹,即使大白天也很难认出他。相反,泰纳迪埃被铁栅那边的光照个正着,这地道的光确实很苍白,不过照得很清晰,正如平凡而有力的比喻所说的,马上跳到让·瓦尔让的眼睛里。在两种情势和两个人之间,即将展开的、不可思议的决斗中,情况不同足以使让·瓦尔让占了几分优势。面目不清的让·瓦尔让和暴露无遗的泰纳迪埃,在这里狭路相逢。
让·瓦尔让随即发觉,泰纳迪埃没有认出他。
他们在这半明半暗中互相注视了一会儿,仿佛在彼此衡量。泰纳迪埃首先打破沉默。
“你打算怎么出去?”
让·瓦尔让没有吭声。
泰纳迪埃继续说:
“不可能撬开门。而你必须从这儿出去。”
“不错,”让·瓦尔让说。
“那么,对半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杀了人;好呀。我呢,我有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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