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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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确实如此!”玛格鲁瓦尔太太大声说,“主教大人一直没有要求领取省里给他上城里去和巡视教区应该支付的车马费。对以前的主教,这是照例给的。”
“对!”主教说,“您说得对,玛格鲁瓦尔太太。”
他提出了要求。
不久,省议会考虑了他的要求,投票给了他每年三千法郎,归在这一项目下:“拨给主教先生的专车费、驿车费和教区巡视费的津贴。”
这件事令地方上的布尔乔亚大事喧嚷了一阵。当时,帝国元老院的一位议员,他曾是五百人院成员,支持雾月十八日政变[3],住在迪涅城附近,享有一笔可观的年俸。他写给司祭比戈·德·普雷阿姆纳先生一封机密的、气势汹汹的信。我们一字不差地摘引如下几行:
“——专车费?在一座居民不到四千人的城市里,为什么这样做?驿车费和巡视费?首先,何必巡视?其次,在山区,驿车怎么行驶?没有道路。人们仅仅骑马。从杜朗斯到阿尔诺古堡的那座桥,只能负载牛车。这些教士都是一丘之貉。既贪婪又吝啬。这一位初来乍到时装出是个正人君子。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像别人一样。他提出要专车和坐驿车。他像以前的主教一样要摆阔。噢!这些狗教士!伯爵先生,只有当皇上把我们从教士那里解救出来时,才会万事顺遂。打倒教皇!(当时正在和罗马闹磨擦。)至于我,我只拥护恺撒[4]……”
相反,事情却让玛格鲁瓦尔太太喜不自禁。
“好啊,”她对巴普蒂丝汀小姐说,“主教大人从为别人开始,但是他最后只得为自己着想。他安排好所有的善行义举。如今终于给我们争到三千利弗尔!”
当晚,主教写下这样一份清单,交给了他的妹妹:
车马费和巡视费开支
用于给医院病人熬肉汤…………………………一千五百利弗尔
支助埃克斯的母爱会……………………………两百五十利弗尔
支助德拉吉尼昂母爱会…………………………两百五十利弗尔
救济弃儿………………………………………………五百利弗尔
救济孤儿………………………………………………五百利弗尔
总计……………………………………………………三千利弗尔
这就是米里埃尔的预算。
至于教区的额外收入,如婚礼预告改期费用、特许费、代洗费、讲道费、大教堂或小教堂祝圣费、婚礼费等等,尤其因为主教要捐赠给穷人,他就越加贪婪地向有钱人搜括。
不久,捐款源源不断而来。有钱人和穷人都来敲米里埃尔先生的门,一部分人是来散金,另一部分人是来讨施舍。一年不到,主教就成了所有施主的司库和所有穷困者的出纳。巨款通过他的手;可是什么也不能使他改变一点生活方式,让他在必需品之外再添加一点多余的东西。
事情远非如此,由于下层的贫困总是多于上层的博爱,可以说,还未收到赠款,已经统统给光;这就好似一滴水落在干旱的土地上;他收到钱也是徒劳,他永远没有钱。于是他剥夺自己。
按惯例,主教在训谕和通报的前面要写下自己的教名,当地穷人以某种友好的本能,在主教的名和姓之中选择他们看来有含义的一个。他们称米里埃尔为福来[5]主教大人。我们也照此办理,有时这样称呼他。再说,这个称呼令他高兴。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说,“福来减轻了主教的威严。”
我们并不认为上文所画的肖像是逼真的;我们仅仅说它很相似。
三、好主教遇到苦教区
主教先生虽然把他的专车费变成了布施,却并不因此而少做巡视。迪涅教区是个令人棘手的地方。平原稀少,山峦起伏,几乎没有公路,这在上文已经说过了;有三十二个堂区,四十一个副本堂神父教区,两百八十五个附属教区。视察这一切,是件麻烦事。主教先生却能如愿以偿。倘若是在附近,他就以步当车;倘若是在平原,他就坐马车;倘若是在山里,他就乘双椅驮鞍。两个老女人陪伴着他。要是行程对她们来说过于艰辛,他便独自前往。
一天,他骑驴来到塞奈兹,以前这是一座主教任职的城市。当时他囊中羞涩,不允许有其他装备随从。市长到主教府门口来迎迓他,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从驴背上下来。有几个市民在他周围讪笑。
“市长先生,”主教说,“还有各位市民,我看出是什么使你们反感;你们感到,一个可怜的主教胯下是耶稣基督有过的坐骑,未免狂妄自大。说实话,我这样做是出于需要,而不是出于虚荣。”
他巡视时宽容、和蔼,与其说在说教,不如说在谈话。他决不把品德问题提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他从不到远处寻找论据和范例。他对当地的居民援引邻近地方的例子。在对穷人无情的边远地区,他说:“请看看布里昂松人吧。他们给予穷人、寡妇、孤儿比别人提前三天收割牧草的权利。当他们的房子倒塌时,又免费为他们重建家园。因此,这是个受到天主祝福的地方。在整整一个世纪里,没有出现过一个杀人犯。”
在惟利是图、巧取豪夺的村子里,他说:“请看看昂布仑人吧。如果在收获期间哪家人的孩子服役,姑娘在城里打工,家长生病,手足无措,本堂神父在主日讲道时便要信徒为他祈祷;礼拜天,弥撒之后,所有村子里的人,男男女女和孩子,都到穷人的地里去为他收割,帮他把麦子和麦秸运到谷仓里。”他对被金钱和遗产问题搅得四分五裂的家庭说:“请看看德沃尔尼的山里人吧。这个蛮荒之地,五十年里也听不到一次夜莺叫。咳,只要一个家庭父亲去世,男孩子便出门寻找发财机会,把财产留给女孩子,让她们能找到丈夫。”有的边远地区喜欢争讼,佃户因告状而倾家荡产,他说:“请看看盖拉山谷的善良农民吧。那里有三千口人。主啊!就像一个小小的共和国。既不知有法官,也不知有执达员。镇长包揽一切。他分派捐税,凭良心向每个人征税,免费判决争吵,免费分配遗产,免费作出宣判;大家服从他,因为他是一群纯朴的人之中一个正直的人。”有的村子他找不到小学教师,他仍然举出盖拉人的例子说:“你们知道他们干什么吗?由于一个只有十二至十五户人家的村子总是不能养活一个乡村教师,整个山谷的人便为他们聘请几个小学教师,这些教师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在这个村呆八天,在那个村呆十天,给孩子们上课。这些乡村教师上集市时,我看见过他们。他们在帽子的绦子间插上羽毛笔,别人可以认出来。只教人阅读的插一支笔,既教阅读又教算术的插两支笔;阅读、算术、拉丁文都教的插三支笔,他们很有学问。不学无术脸上无光啊!向盖拉人看齐吧。”
他这样谈论着,庄重,慈父一般,缺乏例子,便杜撰出一些寓言,言简意赅,形象丰富,鞭辟入里,抵得上自信而又能服人的耶稣基督的雄辩。
四、言行一致
他的谈话和蔼可亲,令人愉快。他让那两个在他身边生活的老女人能理解他的话;他笑的时候,这是一个小学生的笑。
玛格鲁瓦尔太太宁愿管他叫“大人”。一天,他从扶手椅里站起来,走到书柜找一本书。这本书放在上面的一格。由于主教身材矮小,他够不着。
“玛格鲁瓦尔太太,”他说,“给我端一把椅子来。本大人还够不到那块木板呢。”
他的一个远亲,德·洛伯爵夫人,很少放过一次机会,在他面前历数她的三个儿子的所谓“锦绣前程”。她有好几个十分年迈,行将就木的直系亲属,她的三个儿子自然是他们的继承人。小儿子要从一个姑婆那里继承整整十万利弗尔的年金;二儿子被指定为叔叔的公爵头衔的替代继承人;大儿子要继承祖父的贵族院议员称号。主教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倾听这个做母亲的天真无邪、可以原谅的炫耀。只是有一次,当德·洛夫人重新历数这些继承机会和“锦绣前程”时,他显得比平时更加若有所思。她不耐烦地打住了话头:“我的天,表哥!您究竟在想什么啊?”主教说:“我在想一句怪话,大概出自圣奥古斯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什么也继承不到的人身上吧。’”
另一次,他收到当地一个贵族去世的讣告,上面除了罗列死者的头衔以外,还写满他所有亲戚的所有封建的和贵族的称号。“死人的脊背多么结实啊!”他高声说,“别人让他轻快地扛着多么了不得的称号重负啊!人也真会动脑子,居然这样利用坟墓来满足虚荣心!”
一有机会,他就说出一些温和的讽刺话,里面几乎总是包含着严肃的意思。在一次封斋期间,一个年轻的副本堂神父来到迪涅,在大教堂讲道。他相当雄辩。讲道的题目是关于仁慈。他劝告有钱人救济穷人,以避免下地狱;他将地狱描绘得极其阴森可怕;同时也为了上天堂,他把天堂描绘得美妙迷人。听众中有一个歇业的富商,放点高利贷,名叫热博朗先生。他生产粗呢、哔叽、卡迪斯粗斜纹呢和加斯盖呢,赚了五十万。热博朗平生没有布施过穷人。这次讲道之后,大家注意到,他每个礼拜天施舍一个苏给大教堂大门口的一些乞丐老婆婆。她们六个人平分这一个苏。一天,主教看见他做善事,微笑着对他的妹妹说:“瞧,热博朗先生出钱去买一个苏的天堂呢。”
当关系到做善事时,他不会灰心气馁,即使面对拒绝。这时他会找到一些令人思索的话来。一次,他在城中的一个大厅里为穷人募捐。德·尚泰西埃侯爵在场,他年迈、富有、悭吝,有本事将极端保王派和极端伏尔泰派集于一身。有过这样的多元合一。主教走到他身边,碰碰他的手臂说:“侯爵先生,您该施舍点什么给我呀。”侯爵回过身来,生硬地回答:“主教大人,我有自己的穷人。”主教说:“把他们施舍给我吧。”
一天,在大教堂里,他这样布道:
“亲爱的兄弟们,善良的朋友们,法国有一百三十二万个农舍,它们只有三个开口,另有一百八十一万七千个农舍,它们只有两个开口,就是大门和一扇窗,最后还有三十四万六千个窝棚,它们只有一个开口,就是门。这是由于一件事的缘故,即要交所谓的门窗税。请你们替我将穷人家、老婆婆、小孩子塞到这些住人的地方去吧,你们就会看到产生各种热病和疾病!唉!天主给人以空气,法律却把空气卖给人。我并不是指责法律,但我感谢天主。在伊泽尔、勒瓦尔、两个阿尔卑斯省,即上下阿尔卑斯省,农民甚至没有独轮车,他们用背脊运肥料;他们没有蜡烛,他们点的是含树脂的树枝和浸在松脂里的寸绳,在多菲奈的全部山区都是这样。他们烤一次面包要吃六个月,烘烤用的是干牛粪。冬天,他们用斧头砸碎面包,在水里浸二十四小时才能吃。弟兄们,发发善心吧!看看你们周围的人在受苦受难啊!”
他出生在普罗旺斯,很容易熟习南方的各种方言。他学下朗格多克方言说:“Eh
bé!moussu,sès
sagé?”(“喂!先生,好吗?”)学下阿尔卑斯方言说:“Onté
anaras
passa?”(“你好吗?”)学上多菲奈方言说:“Puerte
un
bouen
mouton
embe
un
bouen
froumage
grase.”(“宰一头肥羊装满一桶肥奶酪。”)这讨老百姓喜欢,对他接近各色人等大有帮助。他来到茅屋,来到山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善于用最粗鄙的方言去解说最庄重的事。会说各种方言,他就能进入每个心灵。
再有,他对上层人士和老百姓一视同仁。
他不周详考虑环境形势,绝不匆忙去谴责。他说:“让我们看看产生错误的过程吧。”
他曾是个“回头浪子”,会笑吟吟地这样形容自己,他决不会板着脸,盛气凌人。他大声宣教,而且不像那些凶狠无情的正人君子那样剑眉倒竖,他的教义大致可以归纳如下:
“人有肉体,这肉体同时是人的负担和诱惑。人拖着它,向它屈服。
“人应该看住它,约束它,压制它,坚守到最后才服从它。这样服从,还会有过错;但这样犯下的过错是可以宽恕的。这是一种堕落,不过是双膝跌倒在地,可以在祈祷中自我完善。
“成为一个圣人是少有的;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这是教规。会徘徊,支持不住,犯罪,但是要做正直的人。
“尽可能少犯罪,这是为人的准则。一点儿不犯罪,那是梦想做天使。凡人必然要犯罪。犯罪是一种万有引力。”
当他看到人人声色俱厉,勃然大怒时,他微笑着说:“噢!噢!看来,这是人人会犯的大罪。其实是惊惶失措的伪善匆匆忙忙在抗辩,想遮人耳目。”
他对妇女和穷人宽宏大量,因为人类社会的重负都压在他们身上。他常说:“妻子、孩子、仆人、弱者、穷人和无知的人所犯的错误,正是丈夫、父亲、主人、强者、富人和学者的错误。”
他还说:“对那些无知的人,你们要竭尽所能教给他们尽量多的东西;社会不办免费教育是有罪的;它制造了黑夜,要为此负责。人的心灵充满了黑暗,罪恶便要在里面萌生。有罪的不是那个犯罪的人,而是在心灵里制造黑暗的人。”
可以看出,他有一种奇特的和独有的判断事物的方式。我猜想他是从福音书中得来的。
一天,他在一个沙龙里听到有人讲述一件罪案,此案正在预审,快要判决了。一个生活悲惨的人,出于对一个女人和一个她给他生下的孩子的爱,一筹莫展,便制造假币。当时造假币要判处死刑。那个女人使用那个男人制造的第一枚假币,被抓了起来。虽然抓住了她,但却只有起诉她的证据。惟有她能告发她的情人,招认出来,便要他的命。她矢口否认。法庭追问下去。她坚持否认。检察长对此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欺骗说,她的情人变了心,他用巧妙拼凑书信片断的方法,终于说服了这个不幸的女人,她有一个情敌,这个男人欺骗了她。于是,她因嫉妒而恼怒,揭发了她的情人,和盘托出,一一证实。那个男人完蛋了。不久就要和他的女同谋犯一起,在埃克斯受到判决。有人叙述了这件事,大家都很赞赏那个法官能干。他让嫉妒心起作用,使真相因愤怒而显现出来,使正义因报复而得到伸张。主教默默地听完这一切。案情讲完了,他问道: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在哪儿受审?”
“在重罪法庭。”
他又说:“检察官先生又在哪儿受审?”
迪涅发生了一件惨事。一个男人因杀人被判处死刑。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他不是胸无点墨,不是完全无知无识,他曾在集市上卖艺,当过代笔人。全城都很关注这个案件。执法的前一天,监狱的神父生病了。必须有个教士在受刑人临终时帮助他。于是去找本堂神父。看来他拒绝了,他说:“这与我无关。我不需要做这件苦差使,也不需要这个卖艺的人;我也生病了;再说我的位置不在那儿。”有人把这个答复传给主教听,他说:“本堂神父先生说得对。他的位置不在那儿,那是我的位置。”
他立即前往监狱,下到“卖艺人”的牢房里,呼唤囚犯的名字,捏住他的手,同他说话。他在囚犯身边过了一天一夜,废寝忘食,为死囚的灵魂向天主祈祷,也请死囚为他自己的灵魂祈祷。他对死囚谈着最美好、也最普通的真理。他既是父亲,又是兄弟和朋友;身为主教仅仅是为了祝福。他什么都教给囚犯,让他放心,宽慰他。这个人死前绝望了。对他来说,死亡仿佛是个深渊。他站在这个阴惨惨的门口,浑身发抖,恐惧得后退。他不是愚蠢无知,不会绝对无所谓。他的判刑,深深地震撼了他,可以说在他周围这儿那儿粉碎了这堵隔墙:它把我们同事物的神秘分隔开来,我们称它为生活。他通过这致命的缺口,不断探望外界,所见的只是黑暗。主教却让他看到一线光明。
第二天提走不幸的人的时候,主教在那里。他尾随在后。他在人群面前露面时穿着主教的紫披肩,颈上挂着主教的十字架,同那个五花大绑的败类肩并肩站在一起。
他同死囚一起登上囚车,又一起登上断头台。死囚在前一天是那样沮丧,那样消沉,如今满面光彩。他感到他的灵魂得到祝福,他希望见到天主。主教拥抱了他,就在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主教对他说:“被杀的那个人,天主会让他复活;受兄弟们唾弃的人,会见到圣父。祈祷吧,信仰吧,走进生活吧!天父就在那里。”当他从断头台上走下来的时候,目光中有点东西使百姓夹队肃立。说不清是他的苍白还是他的宁静,令人肃然起敬。回到他笑眯眯地称之为“他的府第”那幢寒伧的住所时,他对妹妹说:“我刚做完主教仪式。”
正因为最崇高的事往往也最不为人所理解,所以城里有的人在评论主教此举时说:“这是装模作样。”这只不过是沙龙里的言辞。老百姓不把神圣的行为理解成狡黠,却深受感动,表示赞赏。
至于主教,看到断头行刑对他是一击,好久才恢复过来。
他在场的时候,断头台竖起和耸立在那里,确实有点令人惊骇的东西。一般人对死刑可能有点无动于衷,只要还没有见过断头那一幕,也不会说什么,既不说好,也不说坏;但是,如果见到了,那么震动是强烈的,必须作出决定,是赞成还是反对。有的人像德·梅斯特尔[6]那样表示赞同;还有的人像贝卡里亚[7]那样,表示憎恨。断头台是法律的凝结;它名叫“公诉”;它不是中立的,而且不允许你保持中立。谁见到它,都引起最神秘的颤栗。一切社会问题都在这把铡刀周围打上一个问号。断头台是给人看的。断头台不是一个木架,断头台不是一部机器,断头台不是一部木头、钢铁和绳子做成的无感觉的机械。似乎这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难以形容地气势逼人;不妨说,这把铡刀在观看,这部机器在倾听,这架机械在理解,这些木头、钢铁和绳子在索取。在断头台给人的心灵产生可怕的梦幻里,它显得很恐怖,热衷于它的所作所为。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谋;它吞噬;它吃人肉,它喝血。断头台是一种法官和木匠造出的魔鬼,一个似乎过着制造死亡的可怕生活的幽灵。
因此,主教留下的印象是可怖的,深刻的;行刑的第二天,直到过了许多日子,主教仍然深受压抑。行刑的一刻近乎磐石般的泰然自若已经消失了;社会正义这个幽灵却缠绕着他。平素他每做完一件事回来,总是心满意足,光彩奕奕。如今他仿佛在自责。有时他自言自语,小声嘟囔着悲伤的独白。有一晚他的妹妹听到和记住这样一句话:“我想不到会这样残酷。沉湎在神圣的法则中,以致再也看不到人间的法律,那是个错误。死亡只归天主掌握。人有什么权利管这种玄妙的东西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印象缓和下来了,而且可能消失了。然而,人们注意到,今后,主教避免走过那个行刑广场。
可以随时把米里埃尔先生叫到病人和垂危者枕边。他不是不知道,这是他最重要的职责和最重要的工作。寡妇或者孤儿之家不需要向他提出,他会自动到来。他会长久地坐在失去妻子的男人和失去孩子的母亲身边,默默无言,他也知道何时开口。噢,多么出色的安慰者啊!他并不是竭力通过遗忘去消除痛苦,而是力图通过希望使痛苦变得伟大和崇高。他常说:“要注意面对死者的方式。不要去想化为腐朽的东西。定睛细看。您就会看到您死去的亲人在天堂深处闪烁的光芒。”他知道信仰是有益身心的。他力求通过给绝望的人指出安于命运的人,来劝告和宽慰他,并向他指点,用仰望星星的痛苦的方式,去改变注视墓穴的痛苦。
五、福来主教大人的教袍穿得太久
米里埃尔先生的家庭生活同他的社会生活一样,支配的思想相同。对于有机会就近见过他的人来说,迪涅的主教先生自觉自愿生活在清贫中,真是一幅庄严而动人的景象。
他像一切老人和大多数思想家一样,睡得很少。这短暂的睡眠十分深沉。每天早上,他静修一小时,然后宣讲弥撒,要么在大教堂里,要么在他的小礼拜堂。弥撒宣讲完毕,他吃一块在自家母牛的奶里浸一浸的黑麦面包。随后他开始工作。
一个主教是一个大忙人;他每天要接待主教区秘书,通常这是议事司铎;几乎每天要接待那些代理主教。他要监督圣会,要给人优惠,要视察整个教会图书馆,包括祈祷书、主教管区的教理书、日课经等等,要起草训谕,批准讲道,要给本堂神父和镇长作调解,要写教会方面的信件,要处理行政方面的信件,一是政府的,一是教廷的,有上千件事。
这上千件事、弥撒、日课经之外,余下的时间,他先是给了穷人、病人和忍受痛苦的人;忍受痛苦的人、病人和穷人之外,余下的时间,他给了工作。有时他在自己的园子里翻土,有时他看书和写东西。这两种工作,他有一个词来形容,说成是“从事园艺”。他常说:“精神是一块园地。”
中午,他吃午饭。午饭同早饭一样。
将近两点钟,天气好的时候,他走出家门,在田野或城里漫步,常常走进那些破屋。人们看见他踽踽独行,专心致志,目光低垂,撑着他的长拐杖,穿着暖和的紫色长棉外套、紫袜子和笨重的鞋,戴着平顶帽,像菠菜籽的三束金流苏从三只角中挂下来。
他在哪里出现,那里就热闹得像过节似的。不妨说,他所过之处如同散播温暖和阳光。老老少少走到门口,迎接主教,好似迎接太阳一样。他给人祝福,人人也为他祝福。凡是有所需求的人,别人就向他指点他的家。
他四处停下来,同小男孩和小姑娘说话,对母亲们笑脸相迎。只要他有钱,他就访问穷人;他没有钱的时候,便拜访富人。
由于他的教袍穿了许多年月,他不想让人发觉,他出门上城里,只穿那件紫色长棉外套。夏天,这使他有点受不住。
每天晚上八点半钟,他和妹妹一起吃晚饭,玛格鲁瓦尔太太站在他们身后,侍候他们吃饭。真是粗茶淡饭。一旦主教留下一个本堂神父吃饭,玛格鲁瓦尔太太便趁机让大人吃上几条美味的湖鱼或者几样山里的野味。不论哪个本堂神父,都是一顿美餐的借口;主教听之任之。除此以外,他平时的饭餐只有水里煮熟的蔬菜和素油汤。因此城里人说:“只要主教不招待本堂神父,他就招待苦修会会士。”
晚饭以后,他和巴普蒂丝汀小姐和玛格鲁瓦尔太太闲聊半个小时;然后回到自己房间,重新写东西,有时写在活页上,有时写在对开本的边缘空白上。他是有学问的,有点博古通今。他留下了五六部相当奇特的手稿;其中一部评论《创世记》的卷首:“开初,上帝的精灵漂荡在水面上。”[8]他把这句话同三句译文对照。阿拉伯译文写道:“上帝的风吹拂着。”弗拉维乌斯·约瑟夫[9]的译文写道:“空中的一股风扑向地面。”最后,昂克洛斯[10]的迦勒底语译文写道:“来自上帝的风在水面上吹拂。”在另一篇论文中,他研究普托莱玛伊斯的主教、本书作者的曾叔祖雨果的神学作品。他论证在上一世纪,以笔名巴尔莱库发表的各种小册子,应该归在这位主教的名下。
有时在看书的时候,不管手中拿着什么书,他会突然陷入沉思默想,回复过来时在书上写下几行。这几行字往往与书的内容没有丝毫关系。我们见过他在一部四开本的书上所写的按语,书名是《热尔曼爵士和克兰通、柯尔恩瓦利斯两将军以及美洲海防司令的通信。凡尔赛普安索书店及巴黎奥古斯丁教士沿河路皮索书店发行》。
按语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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