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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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您是存在的!
“《传道书》称您为全知全能者,马卡伯人称您为造物主,《致以弗所人书》称您为自由,巴鲁克[11]称您为广大无边,《诗篇》称您为智慧和真理。约翰称您为光明,《列王纪》称您为天主,《出埃及记》称您为天公,《利未记》称您为神圣,《以斯拉记》称您为正义,《创世记》称您为上帝,人称您为天父;但所罗门称您为仁慈,这才是您最美的名字。”
晚上九点钟左右,两个女人抽身出来,上楼到自己的房间让他独自一个在楼下呆到早上。
这里,我们有必要对迪涅主教的住所作一番准确的描绘。
六、他托谁看守房子
上文说过,他所住的房子由底层和二楼组成:底楼三间房,二楼三间房,上面有个顶楼。屋子后面是一个十公亩左右的花园。两个女人占了二楼。主教住在楼下。第一个房间面向街道,用作餐厅,第二个房间是卧室,第三个房间是祈祷室。走出祈祷室不能不经过卧室。在祈祷室的尽里头,有一个封闭的凹室,有一张给客人留宿的床。主教先生把这张床留给因教区事务和需要来到迪涅的乡村本堂神父。
原来医院的药房是座小房子,附属于大房子,面向花园,已改成厨房和食物贮藏室。
另外,花园里有一间牲畜棚,原来是医院的厨房,主教在那里养着两头母牛。不管母牛产多少奶,他每天早上都不变地给医院的病人送去一半。他说:“我在付什一税。”
他的卧室相当大,在严寒季节很难弄得热起来。由于在迪涅木柴很贵,他就设想在牛棚里用木板隔开一个房间。寒冬腊月他就在那里度过夜晚。他称之为他的冬季客厅。
在这个客厅里,就像在餐厅里一样,除了一张白木方桌和四把草垫椅子,没有别的家具。餐厅还摆着一口用胶画颜料漆成粉红的旧餐具橱。主教用同样的餐具橱,妥妥帖帖地包上白桌布和假花边,做成祭坛,装饰祈祷室。
迪涅来忏悔的富婆和信女,常常凑钱要给主教大人的祈祷室建造一个漂亮的新祭坛;每次他收下钱款,都给了穷人。
“最美的祭坛,”他说,“是感谢天主、得到安慰的穷人的心灵。”
在他的祈祷室里,有两张草垫跪凳,他的卧室里有一把同样是草垫的扶手椅。偶尔他同时接待七八个人,省长、将军、驻守的团级军官或小修道院的几个学生,这时就不得不到牛棚去寻找冬季客厅的椅子,到祈祷室去寻找跪凳,到卧室去寻找扶手椅;这样,能够给来访的人凑到十一个坐位。每一次有人来访,都要从别的房间搬椅子。
有时候,来了十二个人;要是在冬天,主教便站在壁炉前,掩盖尴尬局面。要是在夏天,他就提议到园子里兜一圈。
在封闭的凹室里,确实还有一把椅子,可是椅子的草垫散了一半,而且只有三只脚支撑,所以只有靠墙才能站稳。巴普蒂丝汀小姐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很大的安乐椅,木头从前是金色的,罩上宽条子北京花绸,由于楼梯太窄,不得不从窗户把这张安乐椅搬到二楼;因此,它不能算到备用的家具中。
巴普蒂丝汀小姐梦寐以求的是,能买一套客厅家具,料子是带蔷薇花饰的乌得勒支黄色天鹅绒,桃花心木做成天鹅颈式,配上靠背长沙发。但这至少要花五百法郎,她看到五年才好不容易为此积蓄了四十二法郎零十个苏,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再说,有谁能如愿以偿的呢?
要想象出主教的卧室,是最简单不过了。一扇落地窗朝向花园,正对着床;这张医院的铁床,天盖是绿色哔叽的;床帏后面的暗陬处,盥洗用具仍然透露出上流社会男子从前的优雅习惯;两扇门中,一扇靠近壁炉,开向祈祷室;另一扇靠近书柜,开向餐厅;书柜是只很大的玻璃橱,摆满了书;壁炉的木框漆成大理石,惯常是不生火的;壁炉里一对铁柴架装饰着两只刻上条纹状和花冠的瓶子,瓶子以前镀成银闪闪的色彩,这是一种主教的奢华方式;壁炉上方,一般放镜子的地方,有一个镀银脱落的耶稣受难铜像,固定在金色剥落的木框中,垫底是磨损的黑丝绒。靠近玻璃门,放一张大桌子,上面有墨水缸,还摆满了乱放的纸和厚厚的书。桌子前面是一张草垫扶手椅。床前有一张跪凳,是从祈祷室借用来的。
两幅肖像装在椭圆形的框架中,挂在床两旁的墙上。肖像旁是灰白色的背景,上面有金色的小字题辞,表明两幅肖像中一个是圣克洛德的主教德·沙利奥神父,另一个是阿格德的副主教图尔托神父,又是沙特尔教区西托修会[12]、格朗尚修道院长。主教在医院的病人之后占用这个房间时,看到这两幅肖像,让它们挂在那里。这两个教士也许是捐赠人:这是他尊敬两幅肖像的两个理由。他对这两个人物的了解,只知道他们在同一天,即一七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由国王任命,一个当了主教,另一个获得他的圣职。玛格鲁瓦尔太太曾取下画像掸灰尘,主教发现在格朗尚修道院长的肖像后面,用四块封信的小面团粘住一小方块纸,纸因年深日久而发黄,上面用淡墨水写明上述的巧合。
他的窗挂着一条陈旧的粗呢窗帘,窗帘实在太旧,为了避免花钱买一条新的,玛格鲁瓦尔太太只得在正中间缝了一大块布。缝补处形成十字形。主教时常对人指出这一点。
“缝得真好!”他说。
底楼和二楼所有的房间,毫无例外,都用石灰水刷白了,这是军营和医院的一种装饰方式。
最近几年,玛格鲁瓦尔太太像后文所描述的那样,在石灰浆粉刷过的墙纸下,发现了装饰着巴普蒂丝汀小姐的房间的绘画。这幢房子在成为医院之前,曾经是接待市民的会客室。因此有这种装饰。各个房间铺的是红砖,每个礼拜洗刷一遍,每张床前铺上草席。此外,两个女人打点的这幢住宅,从上到下一尘不染。主教只允许这种奢华。他常说:
“这丝毫不向穷人索取什么。”
不过还要说一句,他的旧物中还剩下六副银餐具和一把大汤勺,玛格鲁瓦尔太太每天都乐滋滋地看着它们在白色的厚桌布上放射夺目的闪光。我们在这里如实地描绘迪涅主教,还应该添上,他不止一次说:“我很难放弃在银器中吃饭的习惯。”
在这套银器之外,还得加上两个整块铸成的大银烛台,来自他的一个姑婆的遗产。烛台插着两支蜡烛,平日放在壁炉上面。有客人吃饭的时候,玛格鲁瓦尔太太便点燃蜡烛,把两个烛台放在桌上。
在主教的卧室里,床头处有一只小壁橱,玛格鲁瓦尔太太每晚将六副银餐具和大汤勺塞进去。要说的是,壁橱从来不拿下钥匙。
上文说过,花园被一些相当丑陋的建筑破坏了一点,里面有四条交叉的甬道,在一口排污水的渗井周围形成散射状;另有一条甬道环绕花园一周,沿着一道粉白围墙铺砌。这些甬道切割成四个方块,甬道边上种上黄杨树。玛格鲁瓦尔太太在三块方地上栽种蔬菜;主教在第四块地上种花。这里那里散种着几棵果树。
有一次,玛格鲁瓦尔太太带着一种淡淡的揶揄对他说:“主教大人,您什么都要利用,但这是一块没用的地。还不如种上生菜,可要比种花强些哩。”“马格鲁瓦尔太太,”主教回答,“您搞错了。美同实用一样有用。”他沉吟一下,又说:“也许更有用。”
这块方形的地,由三四个花坛组成,几乎像他的书一样令主教先生关心。他喜欢在那里过上一两个小时,修剪、除草、四处挖一些坑,放上种子。他不像园丁那样敌视昆虫。再有,他对植物学毫无兴趣;不知道类型和固体病理学说;他绝不想在图纳富[13]和博物学方法之间作出选择;他既不看好胞果,反对子叶,也不支持于西厄[14],反对林内[15]。他不研究植物;他喜欢花卉。他非常尊敬学者,更加尊敬无知的人,而且从来对他们不失去尊敬,夏天每到傍晚,他都手提一把漆成绿色的白铁喷水壶浇花坛。
整幢房子没有一扇门上锁。上文说过,餐厅的门没有台阶,开向大教堂广场,从前像监狱门一样装有锁和闩。主教让人把所有的锁都拆下,而这扇门,黑夜和白天一样,只安上插锁。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一推门就行。起初,两个女人对这扇门从来不上锁非常忐忑不安;但是迪涅的主教先生对她们说:“如果你们高兴,你们的房间上锁好了。”她们最终信服了他,或者至少做得像信服他一样。惟有玛格鲁瓦尔太太不时地有点担忧。至于主教,人们可以通过他在《圣经》的一页空白上所写的几行字,感到他的思想得到解释,或者至少点明了:“这里有细微差别:医生的门决不应该关闭;教士的门应该始终敞开。”
在另一本题为《医科哲学》的书上,他写下了这个按语:“难道我不像他们一样是医生?我呀,我有病人;首先我照顾他们的病人,他们是这样称呼的;其次我有自己的病人,我称之为不幸的人。”
在另一个地方他又写道:“对您留宿的人,不要问他的名字。不便说名字的人,正是需要住宿的人。”
有个可尊敬的本堂神父,不知是库路布卢的本堂神父,还是蓬皮埃里的本堂神父,有一天竟敢问他(或许这是在玛格鲁瓦尔太太的怂恿下),主教大人是不是十拿九稳,日日夜夜让大门敞开,给想进来的人大开方便之门,不会有不谨慎之虞,是不是不用担心一个看守得如此不严的家会发生不幸吗。主教庄重而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说:“Nisi
Dominus
custodierit
domum,in
vanum
vigilant
qui
custodiunt
eam.”[16]然后他又谈别的事。
他往往说:“正如有龙骑兵上校的骁勇一样,也有教士的勇敢。只不过,”他又说,“我们的勇敢应当是平和的。”
七、克拉瓦特
这里自然而然要插入一件我们不应遗忘的事,因为它能使人清楚地看到,迪涅的主教先生是何许人。
加斯帕·贝斯匪帮曾经横行奥利乌勒山谷;它被歼灭以后,他的一个副手克拉瓦特躲藏到大山里。他和加斯帕·贝斯匪帮的余部,在德·尼斯伯爵领地内躲了一段时间,然后来到皮埃特蒙,突然又出现在法国巴塞罗奈特那一带。先是发现他在若齐埃,随后在图伊勒。他躲进“鹰箍”山洞,再从于拜和于拜耶特洼地下山来到村落里。他甚至胆敢长驱直入,到达昂布仑,一天夜里闯进大教堂,劫掠了圣器室。他的强盗行径使当地惊惶不安。当局派出宪兵队追捕他,但是徒然。他总是溜之大吉;有时他相搏拒捕。这是一个大胆的歹徒。在人心惶惶之际,主教来到当地。他作巡视。在沙斯特拉,镇长找到他,催促他返回。克拉瓦特控制了大山,一直到阿尔什和更远的地方。即使有护送队,也很危险。派出三四个可怜巴巴的宪兵,是白白地冒险。
“因此,”主教说,“我打算赶路,不要护送队。”
“您考虑好了,主教大人?”市长嚷道。
“我仔细考虑过了,我绝对拒绝宪兵护送,过一小时我就出发。”
“出发?”
“出发。”
“一个人?”
“一个人。”
“主教大人!您不要这样做。”
“在大山里,”主教说,“有一个弹丸之地的寒碜小镇,我有三年没去看看了。都是我的好朋友。是些性情温柔,品德正直的牧民。他们看管三十头羊,只有一头是自己的。他们绞出非常好看的毛线,五颜六色,他们用六孔小笛吹出山歌。他们需要有人时不时地同他们讲善良的天主。他们会怎样议论一个贪生怕死的主教呢?如果我不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可是,主教大人,有强盗哪!如果您遇到强盗,就有好瞧的了!”
“唔,”主教说,“我考虑到了。您说得对。我可能遇到他们。他们也需要有人对他们讲起善良的天主。”
“主教大人!这可是一帮匪徒!这是一群狼啊!”
“镇长先生,也许耶稣正是让我成为这群狼的牧师。谁知道天主的意图呢?”
“主教大人,他们会抢劫您。”
“我一无所有。”
“他们会杀死您。”
“杀一个年迈敦厚、走过时嘟哝着经文的教士?啊!何必呢?”
“啊!天哪!您遇到他们就糟了!”
“我会请他们给穷人布施。”
“主教大人,以上天的名义,别去!您会有生命危险的。”
“镇长先生,”主教说,“显然,就为这个吗?我活在世上不是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保存灵魂。”
只得让他自行其是。他出发了,只有一个孩子陪伴他,孩子给他当向导。他的固执闹得满城风雨,引起恐慌。
他既不愿意带走妹妹,也不愿意带走玛格鲁瓦尔太太。他骑着骡子越过大山,没有遇到任何人,毫发未损地来到他的“善良的朋友”牧人家里。他在那里呆了十五天,讲道,行圣事,教导人,劝导人。他快要离开时,决意以隆重的仪式演唱感恩赞美诗。他对本堂神父谈了此事。不过怎么进行呢?没有主教仪式的装饰物。能供他使用的只有一间简陋的乡村圣器室,还有几件用旧的锦缎祭披,饰带还是仿造的。
“啊!”主教说,“本堂神父先生,在主日讲道时总是宣布要演唱感恩赞美诗。这事会安排好的。”
大家在周围的教堂寻找衣服。这些寒伧的堂区凑起来,拿出的全部华丽服装还不够体面地装备大教堂的唱经班。
正当束手无策时,有两个陌生的骑手运来两只大箱子,放在本堂神父住宅,是给主教先生的。那两个人立即走掉。大家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件金线呢披风,一顶镶满钻石的主教冠,一个大主教使用的十字架,一根华美的权杖,一个月前从昂布仑的圣母院的库房里盗窃来的所有主教仪式服装。一张纸上写着这几个字:“克拉瓦特献给福来主教大人。”
“我就说过这事会安排好的!”主教说。(然后他笑盈盈地补充说:)“谁满足于穿一件本堂神父的宽袖白色法衣,天主便送来一件大主教的披风。”
“主教大人,”本堂神父含笑摇着头喃喃地说,“天主,——或者是魔鬼。”
当他返回沙斯特拉时,一路上好奇的人都来看他。他在沙斯特拉的本堂神父住宅看到巴普蒂丝汀小姐和玛格鲁瓦尔太太在等候他。他对妹妹说:
“咳,我说得对吧?可怜的教士到山里的穷人家去时两手空空,回来时手里捧满了东西。我出发时只带走对天主的信仰,我带回来一座大教堂的宝物。”
晚上,就寝之前,他又说:
“永远不要怕盗贼和杀人犯。这是来自外部的危险,是小危险。要怕我们本身。偏见是盗贼;恶习是杀人犯。大危险在我们体内。威胁着我们的头颅或钱袋的东西算不了什么!只考虑威胁着我们灵魂的东西吧。”
然后,他朝妹妹转过身来说:
“妹妹,就教士来说,永远不可以有防人之心。身边人所做的事,都是天主允许的。当我们认为危险要落在我们身上时,我们只消向天主祈祷。向天主祈祷吧,不要为我们祈祷,不要让我们的兄弟因我们而犯错误。”
在他的一生中,很少有大事。我们不妨将所知的事叙述出来;通常,他在同样时刻总是做同样的事,一生如此。他一年中的每一个月,同他一天中的每一小时相似。
至于昂布仑大教堂的“宝物”下文如何,要问我们倒把我们难住了。偷出来为穷人所用,这倒是些很漂亮的东西,很诱人,做得很值得。况且这些宝物已经偷来了。曲折的经历已经完成一半;余下的只是改变盗窃的方向,朝穷人那边再走一小段路。对此我们不置可否。不过,有人在主教的故纸堆中,找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也许与此有关,话是这样写的:“问题在于是否应该归还大教堂,还是给医院。”
八、酒后的哲学
上文提到的那个元老院议员,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笔直走路,不顾遇到什么,障碍啊,所谓的良心啊,信誓旦旦啊,正义啊,责任啊,都置之不理;他径直奔向目标,在前进和获取利益的路线上,一点也不犹豫。他以前是检察官,因成功而变得心软了,决不是个恶人,尽力为几个儿子、女婿和亲戚,甚至朋友行各种各样的小方便;又乖巧地从生活中得到好处、好机会和意外之财。他觉得其余的都是傻事。他才智横溢,颇有学识,以致自认为是伊壁鸠鲁[17]的门徒,也许他只是个皮戈-勒布仑[18]的后代。他往往乐呵呵地嘲笑无限的永恒的事物,以及“主教老头的无稽之谈”。有时,他可爱而又专横地当面嘲弄米里埃尔先生,后者则洗耳恭听。
在不知哪一次半官方的仪式上,某伯爵(就是这位元老院议员)和米里埃尔先生都去省长府邸赴宴。吃饭后点心时,元老院议员尽管一向老成持重,却有点情不自禁,大声说:
“主教先生,让我们聊聊。一个元老院议员和一个主教相对而视很难不递眼色。咱们俩都是预言家。我要对您坦白一件事。我有自己的哲学。”
“您说得对,”主教回答。“人总是躺下搞哲学的。您躺在帝王的床上,元老院议员先生。”
元老院议员受到鼓舞,接着说:
“让咱们都做老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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