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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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兰环视四周:
“难道没有人愿意挣二十路易,救出这个可怜的老人吗?”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动弹。沙威又说:
“我只知道有一个人能代替千斤顶。他是个苦役犯。”
“哎哟!就要把我压死啦!”
马德兰抬起头来,遇到了沙威一直盯住他的鹰眼,又望着那些一动不动的农民,苦笑了一下。然后,他一声不吭,跪了下来,人群还来不及喊出声来,他已经钻到车底下去了。
等待的时刻鸦雀无声,人人心惊胆颤。
只见马德兰几乎贴地趴在这吓人的负载下面,两次竭力让手肘靠拢膝盖,弓起身子,可是徒劳。人们向他喊道:“马德兰老爹!退出来吧!”连割风老人也对他说:“马德兰先生!退出去吧!要知道,该我送命!您也要压死啦!”马德兰一声不吭。
在场的人喘不过气来。车轮继续往下陷,马德兰已经几乎不可能从车下退出来。
猛然间,只见庞大的车体晃动起来,大车渐渐地抬高,车轮离开车辙有一截。只听到一个憋住的声音喊道:“快点!帮帮忙!”这是马德兰刚作出最后的努力。
大家一拥而上。一个人奋不顾身,激发起所有人的胆量,也来出力。大车被二十只臂膀抬了起来。割风老人得救了。
马德兰爬了起来。他脸色苍白,汗流如注。他的衣服撕破了,沾满了污泥。大伙儿流下了眼泪。老人亲吻马德兰的膝盖,称他为善良的天主。他呢,他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表情,不过是快乐的、绝美的。他用平静的目光盯住一直望着他的沙威。
七、割风在巴黎成了园丁
割风摔倒时髌骨脱臼了。马德兰老爹派人把他抬到自己的工厂大楼,为工人开设的诊疗所里去,诊疗所由两名修女照料。第二天早上,老人在他的床头柜发现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还有一张马德兰老爹亲笔写的字条:“我买下您的大车和您的马。”大车压坏了,而马已经死了。割风痊愈了,但他的膝盖变得僵硬,马德兰先生通过修女和本堂神父的推荐,把老人安置在巴黎圣安东尼区的一个女修道院当园丁。
不久,马德兰先生被任命为市长。沙威第一次看到马德兰先生披上全权治理城市的肩带时,感到一阵颤栗,如同一只看门狗嗅出一只狼穿上它的主人的衣服,便颤抖起来一样。从这时起,他竭尽所能回避马德兰先生。当公务要求,他不得不和市长见面时,他就怀着十二分的尊敬讲话。
马德兰老爹在滨海蒙特勒伊创造的繁荣,除了上文指出的明显标记,还有另外一种征象,即使看不出来,却也不是毫无意义。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居民生活维艰,缺少工作,商业萧条,纳税人因赤贫而抗税,到期、过期都不交,国家为了催缴税款,耗费不赀。而一旦就业机会多的是,百姓幸福富有,容易缴纳捐税,国家花费也少。可以说,百姓的贫富有一个准确无误的气温表,就是收税费用的多少。在七年里,滨海蒙特勒伊地区,收税所需费用缩减了四分之三,因此,当时的财政大臣德·维莱尔经常表彰这个地区。
当芳汀来到这里时,当地情况就是这样。没有人记得她,幸亏马德兰先生的工厂大门友好相迎。她去找工作,录用在妇女车间。芳汀完全是个新手,不可能十分麻利,一天干下来所得甚微,不过也足够了。问题得到解决,她自食其力。
八、维克图尼安太太为道德花了三十五法郎
芳汀看到自己能维持生计了,高兴了一阵。体面地自食其力,这是上天的恩赐啊!她身上工作的兴趣又真正回复了。她买了一面镜子,喜孜孜地从中看到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秀发和皓齿,忘却许多往事,只想她的柯赛特和未来的希望,她几乎是幸福的。她租了一个小房间,以今后的工作做担保,买了一些家具布置房间;这是她生活习惯杂乱无章留下的痕迹。
由于她不能说自己结了婚,上文读者已经看到了,她小心谨慎不提到自己的小女儿。
读者已经知道,开初,她按时给泰纳迪埃夫妇寄钱。因为她只会签名,她不得不让代笔人给他们写信。
她常常写信。这引人注目。在妇女车间,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说是芳汀“常写信”,她“行为很怪”。
窥伺别人的行为,最起劲的莫过于与事情毫无干系的人。——为什么那位先生总在黄昏时来到?为什么那位先生每逢星期四,总是不把帽子挂在钉子上呢?为什么他总是走小巷呢?为什么那位太太到家之前就下车呢?为什么“她的匣子里装满信纸”,她还要派人去买一本信笺呢?等等。——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想了解谜底,尽管与此毫不相干,也要花费比做十件善事更多的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而且分文不取,只是为了高兴,为了好奇而好奇。他们整天跟随这个男人或这个女人,在街角,在过道的门洞里,夜晚,冒着寒冷和淫雨,守候几个小时,贿赂跑腿的人,灌醉车夫和仆人,收买女仆,串通看门人。图什么?一无所图。纯粹出于强烈地想看、想知道和想深入了解。纯粹出于渴望说话。一旦秘密了解到,隐私公诸于众,谜底大白于天下,带来的是灾难、决斗、破产、家破人亡,“发现这一切”的人却幸灾乐祸,其实他们本来并不图利,纯粹出于本能。真是可悲可叹啊。
有些人很恶毒,仅仅在于要饶舌。他们的谈话,在客厅里谈心,在候见厅闲聊,如同很快就烧光木柴的壁炉一样;它们需要许多燃料,燃料就是周围的人。
因此,人们注意到芳汀。
除此之外,不止一个女人嫉妒她的金发和皓齿。
大家注意到,在车间里,在大庭广众之中,她常常回过身去擦一滴眼泪。这时,她正想到她的孩子;兴许也想起她爱过的男人。
割断以往的情怨,这是个痛苦的差使。
大家注意到,她每个月至少写两次信,总是同一个地址,而且她自己贴邮票寄信。有人终于弄到了地址:蒙费梅的旅店老板泰纳迪埃先生。代笔人是个肚子里不灌满红酒,就不会把秘密倒出来的老头儿,人家在小酒店里把他的话套了出来。总之,大家知道,芳汀有个孩子。“大概是个女儿。”有一个长舌妇,到蒙费梅转了一圈,同泰纳迪埃说过话,回来后说:
“我花了三十五法郎,把事情弄明白了。我看到了孩子!”
这样做的长舌妇是个魔女,名叫维克图尼安太太,所有人的品德的守卫者和看门人。维克图尼安太太五十六岁,既丑又老,戴上这双重面具。声音颤抖,思想古怪。这个老婆子有过青春,那真是咄咄怪事。她年轻时正值九三年,嫁给一个从修道院逃出来的修士,他从贝尔纳教派转到雅各宾派,戴上红帽子。她冷酷无情,难以相处,脾气暴躁,专爱挑剔,动辄易怒,近乎狠毒;她是个寡妇,但常常思念她的修士,他把她治得俯首帖耳,唯唯诺诺。这是一棵被修士道袍拂来拂去的荨麻。在王政复辟时期,她成了一个虔信的女人,她是那样热诚,以致教士们原宥了娶她的修士。她有一小笔财产,她大事张扬地遗赠给一个宗教团体。在阿拉斯主教区,她非常受人重视。这个维克图尼安太太到蒙费梅跑了一趟,回来后说:“我看到了孩子。”
这件事发生后过了一段时间。芳汀在工厂里干了一年多,一天上午,车间工头代市长先生交给她五十法郎,对她说,她不再是厂里的人了,而且市长吩咐,劝她离开本地。
正是在这个月,泰纳迪埃夫妇继十二法郎而不是六法郎的要价之后,刚要求付十五法郎而不是十二法郎。
芳汀吓呆了。她不能一走了之,她欠着房租和家具钱。五十法郎不够还清这笔债。她咕哝了几句求情的话。女工头通知她,她要立刻离开车间。芳汀只不过是个低级女工。她很绝望,更感到耻辱,离开了车间,回到自己房里。她的过错如今人人知晓了!
她感到没有勇气申辩。人家劝她去找市长先生;她不敢。市长先生给了她五十法郎,因为他心地善良,但把她赶走,因为他按章办事。她在这判决下屈服了。
九、维克图尼安太太得逞
修士的寡妇适宜做某种事。
再说,马德兰先生对此一无所知。生活充满了这种事件的组合。马德兰先生习惯几乎不到妇女车间去。他让一个老姑娘管理这个车间,这是本堂神父推荐给他的,他完全信任这个女工头,她真正值得尊敬,办事坚决,公正廉洁,心地仁慈,不过仅限于施舍,并没有达到理解和宽容别人的程度。马德兰先生把什么事都交给她处理。最善良的人往往不得已下放权力。女工头握有全权,又确信自己办事有方,她调查了这个案子,对芳汀作出判决、定罪,并加以执行。
至于那五十法郎,是她从女工救济款中抽出来的;马德兰先生让她支配这笔款,她不用报账。
芳汀自荐当用人;她从这家到那家。没有人愿意雇她。她无法离开城市。她买的是什么家具啊!而那个旧货商对她说:“如果您走掉,我会叫人把您当作小偷抓起来。”她欠房租,那个房东对她说:“您年轻漂亮,有办法付房租。”她将五十法郎平分给房东和旧货商,把四分之三的家具还给商人,只留下必需用品。她没有工作,无立身之地,只有一张床,还有大约一百法郎的债。
她开始为驻守部队士兵缝制粗布衬衫,每天挣十二苏。她的女儿用去她十苏。正是从这时起,她开始拖欠付给泰纳迪埃夫妇的钱。
但有个老太婆在她每天晚上回家时,为她点亮蜡烛,还教会她怎样在贫困中生活。靠一点点东西生活,进一步是一无所有地生活。就像两个房间;第一间是幽暗的,第二间是漆黑的。
芳汀学会了冬天怎样完全不用生火,怎样摈弃一只每两天才吃掉四分之一苏黍米的小鸟,怎样将裙子改成被子,将被子改成裙子,怎样借对面窗户的亮光吃饭,节省蜡烛。有些弱小的人到老了也是一贫如洗,但老老实实,搞不清他们是怎样擅长用一文钱掰成两半用的。最后这会变成一种才能。芳汀掌握了这种绝妙的才能,恢复了一点勇气。
那时,她对一个女邻居说过:
“噢!我心想,只睡五个钟头,其余时间都在缝衣服,我总算挣到差不多够吃的面包。再说,心里难受,也吃不下。咦!痛苦、不安,一方面有点面包,另一方面有烦恼,这一切就喂饱我了。”
在这种困苦中,如果她的小女儿在身边,那真是莫大的幸福。她想把女儿接来。什么!让女儿跟她一起受穷吗!再说,她欠着泰纳迪埃夫妇的钱!怎样还清呢?还有旅费!付得起吗?
教给她所谓怎样过苦日子的老太婆,是一个圣洁的处女,名叫玛格丽特,是个虔诚的女信徒,虽然贫穷,却对穷人,甚至对富人都讲仁爱,识字的程度只达到会签自己的名字“玛格丽特”,信仰天主,这里可有学问。
世上有许多这种品德优秀的人;有朝一日,这类人会到天上。这种生活拥有未来。
起初一段日子,芳汀羞愧难当,不敢出门。
她来到街上时,捉摸出身后的人转过身来,用手指点她;大家打量她,却没有人向她打招呼;行人严厉而冷漠的轻蔑,像北风一样刺入她的肌肤和灵魂。
在小城市里,一个不幸的女人仿佛赤身裸体,忍受众人的讥讽和好奇的目光。在巴黎,至少没有人认识你,而这种不为人知是一件衣服。噢!她多么想回到巴黎!办不到。
必须习惯贬抑,就像她已经习惯赤贫一样。她逐渐打定了主意。两三个月后,她摆脱了耻辱心理,又开始出门,好似什么事也没有。“这对我无所谓,”她说。她昂起头,带着苦笑,来来去去,感到自己变得厚颜无耻。
维克图尼安太太有时看到她从自己窗前走过,注意到“这个品行不端的女人”处境不妙,正由于她,“恢复了原来地位”,她感到高兴。恶人要幸灾乐祸。
干活过度使芳汀感到劳累,她的干咳加重了。她有时对邻居玛格丽特说:
“您摸一摸,我的手多烫啊。”
不过,每天早上,她用半截的旧梳去梳她那一头光滑如丝,泻落下来的秀发时,总有一刻想好好打扮一下。
十、得逞的后果
她是在冬末被辞退的;夏天过去了,但冬天又来了。白天短,活儿干得少。冬天没有热力,没有阳光,没有中午,晚上连着早上,多雾,总像黄昏,窗户灰暗,看不清外面的东西。天空是一个通风窗。整个白天是一个地窖。太阳像一个穷人。可怕的季节!冬天把天上的水和人心变成石头。债主纠缠着她。
芳汀挣不了几个钱。她的债越来越多。泰纳迪埃夫妇收到的钱少,不断写信给她,信的内容使她感到忧虑,要汇钱去她承受不了。一天,他们写信告诉她,她的小柯赛特要赤裸裸地过冬了,她需要一条呢裙子,至少做母亲的要寄十法郎来。她收到了信,整天在手里揉着信。晚上,她走进街角的一家理发店,解下梳子。她柔美的金发一直垂落到腰间。
“多美的头发啊!”理发师嚷道。
“您要下来出多少价钱呢?”她说。
“十法郎。”
“剪掉吧。”
她买了一条针织的裙子,寄给了泰纳迪埃夫妇。
这条裙子让泰纳迪埃夫妇气坏了。他们要的是钱。他们让爱波尼娜穿这条裙子。可怜的云雀继续冻得发抖。
芳汀想:“我的孩子不再感到冷了。我给她穿上我的头发。”她自己戴上小圆帽,遮住光头,这样子她仍然很漂亮。
芳汀心里越想越难以排解阴郁的心情。她看到自己再也不能梳头,便开始仇恨自己周围的一切。长期以来,她同大家一样尊敬马德兰老爹;但是,由于她心里一再重复,是他把自己赶走的,他造成了自己的不幸,她终于也憎恨他,尤其是他。她等在工厂门口,候着工人经过那里时,装出又笑又唱。
有一次,一个老女工看到她这样又唱又笑,说道:
“这个姑娘结局不妙啊。”
她随便找了一个情人,她并不爱这个汉子,只是心里气不过,想装装门面。这是一个穷光蛋,靠奏曲乞讨,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还要打她,像她当初随便找到他那样,倒胃口就离开她。
她爱的是自己的孩子。
她越是沉沦下去,周围的一切就越是变得黑暗,那个温柔的小天使就越是在她心灵深处闪闪发光。她常常说:“待我发了财,柯赛特就会和我在一起”;于是她笑了。她的咳嗽没有停止过,她背上出虚汗。
一天,她收到泰纳迪埃夫妇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柯赛特病了,得的是一种地方病,大家叫粟粒热。要吃贵重的药。这要让我们破产,我们再也付不起。如果一星期之内您不给我们寄来四十法郎,小姑娘就会死掉。”
她放声大笑,对邻居老太婆说:
“啊!他们多好!四十法郎!就这些!等于两个拿破仑金币!叫我到哪儿去弄到呢?这些乡下人,真是愚蠢!”
然而她走到楼梯,在天窗附近再看一遍信。
然后她下楼,跑跑跳跳,始终笑着,出了大门。
有人遇到她,对她说:
“您这样快乐,究竟怎么回事?”
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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