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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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刚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了一番蠢话。他们问我要四十法郎。乡下人,得了!”
她经过广场时,看到许多人围住一辆形状古怪的马车,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站在车顶上哇里哇啦。这是一个走江湖的牙医,向围观者兜售整副假牙、牙膏、牙粉和药酒。芳汀挤进人群,开始像其他人一样边听边笑起来;那个牙医的话既有坏人的切口,又有体面人的隐语。那个拔牙的看到这个漂亮的姑娘在笑,突然叫道:
“您有一口漂亮的牙齿,那边在笑的姑娘。如果您愿意把您的两片小浆给我,我可以给您每一片一个拿破仑金币。”
“我的小浆是什么?”芳汀问。
“小浆,”牙医接着说,“就是门牙,两颗上门牙。”
“吓死人了!”芳汀叫道。
“两个拿破仑金币!”有一个老掉牙的女人嘟哝着说。“这个女人真运气!”
芳汀逃走了,用手捂住耳朵,不听那个人向她呼喊的沙哑声:“考虑一下吧,美人儿!两个拿破仑金币,能派用场呢。如果您想清楚了,今晚到‘银甲板’旅店来找我吧。”
芳汀回到家,她气愤难平,把事情讲给好心的女邻居玛格丽特听:“您明白吗?难道他不是一个可恶透顶的人吗?怎能让这种人在当地晃来晃去呢?拔掉我的两只门牙!我会非常难看!头发会再长出来,但是牙齿呢!啊!魔鬼!我宁愿头冲下从六层楼摔到马路上!他对我说,他今晚会在‘银甲板’旅店。”
“他给什么条件?”
“两个拿破仑金币。”
“等于四十法郎。”
“是的,”芳汀说,“等于四十法郎。”
她若有所思,开始做活儿。过了一刻钟,她撂下活计,到楼梯上再看一遍泰纳迪埃夫妇的信。
回到屋里时,她对在旁边干活的玛格丽特说:
“粟粒热究竟是怎么回事?您知道吗?”
“知道,”老姑娘回答,“这是一种病。”
“需要吃很多药吗?”
“噢!多得要命。”
“这病怎么得的?”
“随随便便就会得。”
“孩子会染上吗?”
“尤其是孩子。”
“得这病会死吗?”
“很可能,”玛格丽特说。
芳汀走出房门,再一次到楼梯上去看信。
晚上,她下楼去,有人看见她朝旅店集中的巴黎街走去。
第二天早上,玛格丽特在天亮前走进芳汀的房间,因为她们俩总是一起干活,这样,两人只点一根蜡烛照明。她看见芳汀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浑身冰凉。她没有睡过觉。她的帽子落在膝盖上。蜡烛点了一整夜,几乎完全燃尽了。
玛格丽特在门口站住了,因这杂乱无章的景象而惊呆,叫道:
“主啊!蜡烛都烧光了!出了大事了!”
然后她望着芳汀,芳汀把光秃秃的头转向她。
从昨夜以来,芳汀老了十岁。
“耶稣啊!”玛格丽特说,“您怎么啦,芳汀?”
“我没有什么,”芳汀回答。“正相反。我的孩子不会死于这种可怕的病了,不治就没命。我很高兴。”
这样说着,她向老姑娘指了指在桌上闪闪发光的两枚拿破仑金币。
“啊!耶稣天主啊!”玛格丽特说。“这是一大笔钱!您从哪儿弄到这些金路易?”
“金路易是属于我的,”芳汀回答。
与此同时她笑了。蜡烛照亮了她的脸。这是血淋淋的笑。一道殷红的唾沫弄脏了她的嘴角,她的嘴里有一个黑洞。
两颗牙齿被拔掉了。
她将四十法郎寄到蒙费梅。
这是泰纳迪埃夫妇弄钱的一个诡计。柯赛特没有生病。
芳汀把她的镜子扔到窗外去了。她早就从三楼的小房间搬到屋顶下用插销关门的阁楼里;这类陋室的天花板和地板构成斜角,时刻都会撞上你的头。穷人只能越来越弯腰,才能走到房间的尽头,就像走到命运的尽头那样。她已经没有床,只剩下一块破布,她称之为被子,还有一张铺在地下的褥子和一把露出麦秸的椅子。一小盆玫瑰,遗忘在角落里干枯了。在另一个角落,有一只盛水的黄油钵,冬天水结了冰,一层层水迹由一圈圈冰碴久而久之显示出来。她早已失去了羞耻心,现在又失去了爱俏。这是最后的标志。她戴着脏兮兮的帽子出门。要么没有时间,要么毫不在意,她不再缝补衣服。随着袜子跟磨破,她就抽一点上来。这从一些竖纹就可以看出来。她用几块白布缝补又旧又破的胸衣,稍一动作,胸衣就会扯破。她的债主跟她“大吵大闹”,绝不让她安宁。她在街上遇到他们,又在楼梯上遇到他们。她整夜整夜哭泣和沉思凝想。她的眼睛非常明亮,但她感到肩上有一个固定的痛点,就在左肩胛骨的上方。她咳嗽不止。她对马德兰老爹深恶痛绝,却从来不抱怨。她一天缝纫十七个小时;可是一个监狱的包工头压低了女囚犯的工钱,使得个体女工每天减低到收入九苏。每天十七个小时干活,却只有九苏!她的债主们比以前更加无情。旧货商几乎拿走了所有的家具,不停地对她说:“你什么时候付清欠我的钱,婊子?”好天主,人家要把她逼到什么田地呢?她感到受到围歼,于是在她身上某种猛兽的本性发展起来。大约在同一时间,泰纳迪埃给她写信,说是他仁至义尽,等得够久了,他马上需要一百法郎;否则,他要把小柯赛特赶出门去,管她变成什么,小姑娘饿死随她便。“一百法郎,”芳汀想。“可是,哪儿有工作,一天能挣一百苏呢?”
“得了!”她说,“剩下的全卖了吧。”
苦命人做了妓女。
十一、《CHRISTUS
NOS
LIBERAVIT》[6]
芳汀的故事含义何在?这是社会买下一个女奴。
向谁买的?向贫困买的。
向饥饿、寒冷、孤独、遗弃、匮乏买的。痛苦的交易。一个灵魂换一块面包。贫困献出,社会收进。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则统治着我们的文明,但并没有渗透进去。有人说,奴隶制已从欧洲文明中消失了。这是错误的。它一直存在,不过对妇女压迫更重,它叫做卖淫。
它压迫着妇女,就是说压迫着优雅、柔弱、美、母性。对男人来说,这并非是微不足道的耻辱。
惨剧发展到这一步,从前那个芳汀已不复存在。她变成了烂泥,也就变成了石头。触摸她的人感到一阵冰冷。她在你面前经过,敷衍你,不知道你;她是受凌辱的、朴实的形象。生活和社会秩序已经对她作了定论。凡是要发生的事,她都已经发生过了。她一切都感受过、忍受过、经历过、遭遇过、丧失过、哭泣过。她逆来顺受,这种忍让酷似冷漠无情,如同死亡酷似睡眠。她什么都不再回避。她什么都不再害怕。满天乌云都落到她头上,整个大洋都卷过她身上!这对她有什么关系!她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这样想的,但是,设想人已经穷尽了命运,触到了任何东西的底部,那就不对了。
唉!各种各样命运这样杂乱无章地受到摆布,是怎么回事呢?朝什么方向发展呢?缘何这样呢?
了解底细的人,也就看清全部黑暗。
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叫做天主。
十二、巴马塔布瓦先生的无所事事
在一切小城市里,尤其在滨海蒙特勒伊,有一批年轻人,他们在外省逐渐吃掉一千五百法郎年金,好像巴黎的青年每年吃掉二十万法郎一样。他们属于众多的中性的一类人;去了势,寄生,毫无能耐,有点儿田产,有点儿愚蠢,也有点儿机灵,在沙龙里是粗野的人,在小酒馆里自诩是贵族。他们说:我的牧场、我的树林、我的农民,向剧院的女演员喝倒彩,以证明他们是有品位的人。他们同驻守部队的军官争吵,想表明他们是军人。他们打猎,抽烟,打呵欠,喝酒,嗅鼻烟,打台球,看旅客走下驿车,泡咖啡馆,到客栈吃饭,养一条狗在桌下啃骨头,养一个情妇上菜,看重每一个苏,过分看重时髦衣着,欣赏悲剧,轻视妇女,旧鞋要穿破,通过巴黎模仿伦敦风尚,通过穆松桥模仿巴黎的风尚,到老仍然迟钝,从不工作,什么事也干不了,但也造成不了多大损害。
费利克斯·托洛米耶斯先生呆在外省,从来没有见过巴黎,就属于这样的人。
如果他们更加富有,人们会说:这是风雅之士;如果他们稍穷一点,人们会说:这是些游手好闲的人。干脆就是无所事事的人。在这些无所事事的人中,有令人讨厌的人,有自寻烦恼的人,有胡思乱想的人,还有几个怪人。
当时,一个风雅之士的打扮是:大高领,大领带,链子带饰物的怀表,三件颜色不同的背心,蓝色和红色的穿在里面,橄榄色的短燕尾服,上面是两条紧靠的银纽扣,一直排到肩头,浅橄榄色的长裤,两条裤缝有数量不定的凸纹,但总是奇数,从一个到十一个,这个限度从不超过。除此之外,还要穿上后跟钉小铁掌的短统靴,戴一顶窄边高筒帽,头发浓密,一根粗手杖,谈话用波蒂埃式的双关语来烘托。最显眼的是马刺和颊髯。当时,颊髯意味着资产者,马刺意味着有身份的人。
外省的风雅之士马刺更长些,颊髯更粗野些。
当时正值南美的共和党人反对西班牙国王,波利瓦尔[7]反对莫里约[8]的斗争时期。保王派戴窄边帽,叫做莫里约帽;自由党人戴宽边帽,叫波利瓦尔帽。
上文叙述的事发生之后八至十个月,约莫在一八二三年一月初,一个下雪的晚上,这样的一个风雅之士,即无所事事的人,“正统思想者”,因为他戴莫里约帽,另外暖和地穿了一件厚厚的大衣,能在寒冬腊月弥补时装的不足。他在调戏一个女人,她穿着舞裙,敞肩露胸,头上戴着花,在军官们聚集的咖啡馆橱窗前徘徊。这个风雅之士在抽烟,因为无疑这是时尚。
每当那个女人经过他前面,他就向她喷去一口烟,他以为这是机智有趣的贬斥,意思是说:“你多丑啊!——你想躲起来!——你没有牙齿!”等等。——这位先生叫做巴马塔布瓦。那个女人浓妆艳抹,愁苦、憔悴,在雪地上逡巡,没有理会他,甚至不看他一眼,仍然默默地、阴郁而有规律地踯躅,每隔五分钟又走去接受一次戏弄,好像被判受罚的士兵再来受鞭笞一样。不见什么效果,无疑刺激了那个闲得无聊的人;他利用她转过身来的一刹那,蹑手蹑脚窜到她身后,憋住笑声,俯下身来,在马路上抓起一团雪,猛然塞进她赤裸的双肩之间的背部。妓女发出一声吼叫,转过身来,像只豹子一样跳起来,扑向那个男人,指甲掐进他的面孔,破口大骂,不堪入耳。由于喝白酒,她声音嘶哑,加以缺了两颗门牙,咒骂从嘴里倾吐出来,更加难听。这是芳汀。
听到这样发出的吵闹声,军官们成群从咖啡馆出来,行人也围拢来,形成一大圈人,又笑又叫又鼓掌,围住那两个扭作一团的人,很难分清是一男一女,男的在挣扎,他的帽子掉在地下,女的拳打脚踢,脸色气得发青,十分骇人。
突然,一个高身材的男人从人群里冲出来,抓住女人沾满污泥的缎子上衣,对她说:“跟我来!”
女人抬起头来;她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眼睛呆滞无神,脸色从铁青转为惨白,她吓得瑟瑟发抖。她认出了沙威。
那个风雅之士乘机溜之大吉。
十三、警察局对某些问题的处理方法
沙威分开围观的人,冲出圈子,大步走向广场尽头的警察局,身后拖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机械地让人拉着走。他和她都一声不吭。一大群围观的人,高兴到极点,嘲笑着跟在后面。极端不幸的事,倒是发泄猥亵话的机会。
警察局办公室是楼下一间大厅,生了炉子取暖,临街是一扇安了铁栅的玻璃门,有一个岗亭。沙威推开门,同芳汀一起进去,然后关上门;那些好奇的人大失所望,他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通过岗亭模糊不清的玻璃,往里张望。好奇是一种饕餮。张望就是吞噬。
芳汀进来后,倒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沉默无言,像一条恐惧的母狗一样蹲着。
一个中士端来一支蜡烛,放在桌上。沙威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起来。
法律将这类女人完全交给警察处置。警察可以为所欲为,随意惩罚她们,任意剥夺她们称之为行当和自由这两件可悲的东西。沙威是铁面无情的;他严肃的脸决不流露出激动。他庄重而又深深地专注于事务。这一刻他要毫无约束地,但极其审慎和严肃认真地行使决定他人自由的可怕权力。这时,他感到他的警察板凳是一个法庭。他在判决。他判决,并且在定罪。他围绕自己所办的大事,尽量调动他脑子里的思想。他越审察这个妓女所做的事,越是感到气愤。显而易见,他刚才看到她在犯罪。他刚才在街上看到,一个有产者选民所代表的社会,受到一个最下贱的女人的侮辱和攻击。一个妓女在侵害一个有产者。他,沙威,他看到了这个。他默默地作笔录。
他写完以后,签上名,折好公文纸,交给中士,对他说:“带上三个人,把这个婊子押进牢里。”然后他向芳汀转过身:“你要关六个月。”
不幸的女人瑟瑟发抖。
“六个月!六个月关在牢里!”她叫道。“六个月每天只挣七苏!柯赛特可怎么办?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还欠泰纳迪埃夫妇一百多法郎呢,警官先生,您知道吗?”
她跪在所有这些男人沾泥的靴踩湿的石板上,不站起来,双手互相捏住,用膝盖迈着大步。
“沙威先生,”她说,“我求您开开恩。我向您担保,我没有错儿。如果您看到开头,您就会明白啦!我向仁慈的天主发誓,我没有错儿。是这位我不认识的老板把雪塞到我的背上。我们正安安稳稳地经过,没有伤害任何人,难道别人有权把雪塞到我们背上吗?令我难受死了。要知道,我有点病了。再说,他已经捉弄我有一会儿了。你真丑!你没有牙齿!我很清楚我没有牙齿了!我呀,我什么也没做;我想:这位先生在开玩笑。我对他很安分,我没有同他说话。就在这时候,他向我塞雪团。沙威先生,我的好警官先生!难道这里没有人看见现场,对您说这是真话吗?也许我生气是错了。您知道,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火冒三丈。再说,你没有料想到,就把那么冷的东西塞到你背上!我把那位先生的帽子毁了是做错了。为什么他走掉了?我要请他原谅。噢!我的天,请他原谅,我不在乎。今天,这一次给我开恩吧,沙威先生。咦,您不知道这个,在监狱里只挣七苏,这不是政府的过错,但挣七苏,您想想看,我欠人一百法郎,否则就要把我的小姑娘打发回来。噢,我的天!我不能跟她在一起。我干的事真可恶!噢,我的柯赛特!噢,我的慈悲圣母的小天使,可怜的宝贝,她怎么办呢?我要对您说,泰纳迪埃夫妇是旅店老板,乡下人,是不讲理的。他们只要钱。不要把我送进监狱!要知道,他们会把小姑娘扔在大路上,寒冬腊月,到处乱走,这种事真该可怜啊,我的好沙威先生。如果年纪大一点,可以自己谋生,但是这种年纪,办不到啊。我本质上不是个坏女人。不是卑劣和贪吃把我变成这样。我喝酒,是因为穷愁潦倒。我不喜欢酒,但是酒能醉人。以前我日子更幸福的时候,只要看看我的衣柜,就会明白,我不是一个淫荡的妖艳女人。那时我有衣服,有许多衣服。可怜我吧,沙威先生。”
她这样说着,身子弯成两折,因呜咽抽搐着,泪眼模糊,胸口裸露,绞着双手,短促地干咳,慢慢地咕哝着,声音像要断气。创深剧痛是一道圣洁而可怕的光芒,能使生活悲惨的人改容。这时,芳汀又变得美了。有一段时间,她止住话头,温柔地吻着密探的衣摆。她能打动一颗花岗岩的心;但打动不了一颗木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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