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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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啦!”沙威说,“我一直听你讲。你讲完了吗?现在走吧!你要关六个月。永恒的天父本人对此也无能为力。”
听见这句威严的话:“永恒的天父本人对此也无能为力”,她明白了,已经做出判决。她瘫倒在地,嗫嚅着说:
“行行好吧!”
沙威转过身去。
宪警们抓住她的手臂。
几分钟之前,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关上了门,靠在门上,听到了芳汀绝望的哀求。
正当宪警的手落在不肯站起来的不幸女人身上时,他上前一步,走出暗处,说道:
“请等一下!”
沙威抬起眼睛,认出是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不自然而又恼火地致意:
“对不起,市长先生……”
市长先生这个词在芳汀身上产生了古怪的效果。她犹如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一样,一翻身站了起来,双臂推开宪警,别人拦不住她,她笔直走向马德兰先生,疯癫癫地盯住他,喊道:
“啊!市长先生就是你呀!”
然后,她哈哈大笑,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马德兰先生擦拭了一下脸,说道:
“沙威警官,放走这个女人。”
沙威感到自己快要发狂了。这时,他接连地,几乎是混杂在一起地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强烈的震撼。看到一个妓女向市长的脸上啐唾沫,这件事真是岂有此理,即使做最过度的设想,哪怕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也看作是一种亵渎。另一方面,在他的思想深处,他朦朦胧胧把这个女人的身份和这个市长可能的身份可怕地凑在一起,于是,恐惧地看到在这惊人的冒犯中,有着难以言明的普普通通的东西。他看到这个市长,这个行政长官平静地擦拭面孔,说道:“放走这个女人,”他真是惊呆了;他脑子一片空白,话也说不出来;他能承受的惊愕程度已经超过了。他哑口无言。
这句话给芳汀的震动也同样古怪。她抬起赤裸的手臂,抓住炉门的扳手,仿佛摇晃不定似的。她环顾四周,开始低声说话,好似在自言自语:
“放走!让我走!我不去坐六个月监狱啦!谁这样说的?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听错了。不可能是这个魔鬼市长说的!是您吗,我的好沙威先生,您说过把我放走吧?噢!听着!我要对您说,您就会放我走。这个魔鬼市长,这个老无赖市长,一切都是他引起的。您想想,沙威先生,他把我赶走!因为一伙婊子在车间里风言风语。把一个老老实实干活的可怜姑娘解雇,这不是太狠了吗!于是我挣的钱不够,各种厄运纷纷来了。首先,这些警察局的先生应该改进一下工作,禁止监狱里的包工头损害穷人。我来给您解释一下,您听着。您做衫衬挣十二苏,却跌到九苏,再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但要尽可能对付下去。我呢,我有小柯赛特,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坏女人。现在您明白了,正是这个无赖市长作恶多端。后来,我在军官们聚集的咖啡馆门前踩踏那位布尔乔亚先生的帽子。而他呢,他用雪团毁了我的连衣裙。我们这些人,我们只有一件晚上穿的丝绸连衣裙。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故意干坏事,真的,沙威先生,我到处看到比我恶得多的女人,远远比我幸福。噢,沙威先生,是您说的把我放走,对吗?您打听一下吧,问一问我的房东,眼下我按期付房租了,人家会告诉您,我是个老实人。啊!我的天,我请求您原谅,我不小心碰到了炉门扳手,冒出烟来了。”
马德兰先生聚精会神地听她讲。她说话的时候,他在背心里摸索,掏出钱袋,把它打开。钱袋是空的。他把钱袋又放进袋里。他对芳汀说:
“刚才您说欠多少钱?”
芳汀只看着沙威,这时转过身来:
“我在对你说话吗?”
然后她对宪警说:
“你们说吧,你们看见我怎样啐他的脸吧?啊!老恶棍市长,你来这里想吓唬我,但我不怕你。我怕沙威先生。我怕善良的沙威先生!”
这样说着,她转向警官:
“要知道,警官先生,情况讲清了,应该公正。我明白您是公正的,警官先生。其实非常简单,一个男人恶作剧,把一团雪塞进一个女人的背部,这是要让军官们发笑,人总要找点什么开开心,我们这些人,我们是给人取乐的,就是这样!再说,您,您来了,您不得不恢复秩序,您把有错儿的女人带走,不过,您心地好,经过考虑,您说放走我,这是为了小姑娘,因为坐六个月的牢,这就会妨碍我扶养我的孩子。不过,别再闹事了,坏女人!噢!我不再闹事了,沙威先生!现在不管怎样戏弄我,我也不再动一动。要知道,今天我叫喊,是因为弄得我很难受,我一点没有料到这位先生用雪塞我。另外,我对您说过,我身体不太好,我咳嗽,我胃里好像有一只球在烧我,医生对我说:‘要照顾自己。’啊,摸一摸吧,伸出您的手,不要怕,在这里。”
她不再哭泣,她的声音是柔和的,她把沙威粗糙的大手按在自己白皙、细嫩的胸脯上,她微笑着,望着他。
突然,她匆匆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衫,捋平连衣裙的皱褶;她在地上爬的时候,连衣裙几乎翻到膝盖处。她朝门口走去,一面友好地点点头,低声对宪警们说:
“孩子们,警官先生说过放走我,我走了。”
她将手放在门闩上。再走一步,她就来到街上。
直到这时,沙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上,身体侧着,在这个场合里仿佛一尊挪动过的塑像,等待人们把它放在某个地方。
门闩的声音唤醒了他。他无比威严地抬起头来,权力越低,这种表情就越可怕,在一头猛兽身上就越凶恶,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就越残忍。
“中士,”他叫道,“你没有看到这个娘们要走吗!谁对你说让她走的?”
“是我说的,”马德兰说。
芳汀听到沙威的声音,颤抖起来,放下门闩,就像小偷放下偷走的东西。听到马德兰的声音,她回过身来,从这时起,她不发一言,甚至不敢自由自在地喘气,她的目光从马德兰转到沙威,再从沙威转到马德兰,要看是哪一个说话了。
显然,沙威必定是到了俗话说的“怒不可遏”的地步,才敢在市长催促放走芳汀以后,像刚才那样斥责中士。他竟至于忘了市长先生在场吗?他终于在心里说,“当局”不可能作出这样一个命令,市长先生不用说大概指鹿为马了?或者是,面对两小时以来他目睹的荒谬行为,他心里想,必须作出最后的决断,小人物必须成为大人物,警官要成为行政长官,警察要变成法官吗?在这惊人的过激行为中,难道秩序、法律、道德、政府、整个社会,都体现在沙威的身上吗?
无论如何,当马德兰先生说出“是我”,大家刚刚听到时,只见沙威朝市长先生转过身来,脸色苍白,表情冷酷,嘴唇发青,目光绝望,全身难以觉察地颤抖着,而且未曾见过的是,他说话时目光低垂,但声音坚决:
“市长先生,这样做是不行的。”
“怎么?”马德兰先生说。
“这个臭女人污辱了一个有产者。”
“警官沙威,”马德兰先生声调和缓、平静地又说,“听着。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跟您解释决不费事。真实情况是这样。您带走这个女人时,我正好经过广场,那里还有一些人,我打听了一下,了如指掌,不对的是那个先生,按警章办事他倒应该被逮捕。”
沙威又说:
“这个臭婊子刚才侮辱了市长先生。”
“这只关系到我,”马德兰先生说。“对我的侮辱也许只关我的事。我愿意怎么处理都行。”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对市长的侮辱不关市长的事,要由司法来管。”
“警官沙威,”马德兰先生反驳说,“第一位的司法,是良心。我听到了这个女人的一番说话。我知道自己所做的事。”
“而我呢,市长先生,我不明白我看到的事。”
“那么,您服从就是了。”
“我服从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是要把这个女人关禁六个月。”
马德兰先生温和地回答:
“听好了,她一天也不进监狱。”
听到这句决断,沙威大胆地盯住市长先生,以一种始终极其尊敬的声调对市长说:
“我抵制市长先生,感到很遗憾,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但请允许我指出,这是我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既然市长先生要这样,我再来谈那位先生的事。我当时在场。这个妓女扑向巴马塔布瓦先生,他是选民,拥有广场角上、全部方石砌成的、带阳台的四层漂亮住宅。说到底,世上有些事是要考虑的!无论如何,市长先生,街头警察的事与我有关,我扣留芳汀这个女人。”
这时,马德兰先生抱起手臂,说话的严厉声调城里还没有人听到过:
“您所说的事归保安警察管。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条、第十一条、第十五条和第六十六条,我是这类刑事的审判官。我命令释放这个女人。”
沙威想作最后一次努力。
“可是,市长先生……”
“我提醒您注意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关于擅自拘捕法令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
“别说了。”
“但是……”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
沙威像个俄国士兵,站着迎面当胸挨了一击。他向市长先生鞠躬到地,走了出去。
芳汀从门口让开,惊讶地看着他走过去。
她也受到异常的震动。可以说她刚才看到两种相反的力量在争夺自己。她看到眼前两个人在搏斗,他们掌握着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和孩子;其中一个人把她拖向黑暗,另一个人把她拉回光明。这场搏斗通过她的惊恐扩大而显示出来,她觉得这两个人好像是巨人;一个说话像她的魔鬼,另一个说话像她的守护天使。天使战胜了魔鬼,而使她从头抖到脚的是,这个天使,这个救星,正是她深恶痛绝的人,她长期以来看作造成她的一切不幸的市长,这个马德兰!就在她痛骂了他以后,他解救了她!她搞错了吗?她的心灵要改过来吗?……她不知道,她在颤抖。她昏乱地听着,她惊愕地看着,听到马德兰先生的每一句话,她都感到仇恨的可怕愚昧在自己身上融化了,消失了,在她心中萌生出难以形容的温暖,这是高兴、信赖和爱。
沙威出去以后,马德兰先生转向她,用缓慢的声调对她说话,就像一个生性严肃、不想哭出来的人那样说话艰难:
“我听到了您所说的话。我一点儿不知道您刚才所说的事。我相信这是真的,我感到这是真的。我甚至不知道您离开了我的车间。为什么您不来找我?这样吧:我来付清您的债务,我派人领回您的孩子,或者您去找她。您生活在这里、巴黎、或者您愿意去的地方。我负担您和您的孩子的生活费用。如果您愿意,您就不必工作了。您所需要的钱,我都给您。您重新获得幸福,同时成为正派的人。听着,甚至我当即向您宣布,如果您所说的全部属实,我也并不怀疑,那么您在天主面前始终是贞洁和圣洁的。噢!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芳汀实在忍不住了。领回柯赛特!摆脱这种卑污的生活!同柯赛特一起过上自由、幸福、富裕、体面的生活!突然看到在她的苦难中展现天堂般的现实!她惊愕地望着这个对她说话的人,只能发出两三下哽咽声:噢!噢!噢!她的双膝弯下来,跪在马德兰先生面前,他来不及制止,感到她拿起他的手,嘴唇按在上面。
随后她昏厥了。
[1]阿斯图里亚斯,西班牙地名。
[2]斯蒂克斯,希腊神话中的冥河女神。
[3]布鲁图斯(公元前85—前42),古罗马政治家,恺撒的继子,但后来谋杀了恺撒。
[4]维多克(1775—1857),曾是大盗,后投靠当局,当上警官。
[5]梅斯特尔(1753—1821),法国政治家、作家,敌视大革命,著有《论法国》、《论教皇》、《圣彼得堡之夜》。
[6]拉丁文,“基督解救我们。”
[7]波利瓦尔(1783—1830),南美将军、政治家,率领远征军,解放了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和玻利维亚。
[8]莫里约,西班牙将军,当时率领殖民军攻打波利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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