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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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兰德尔人把妻子叫来,把事情告诉她。市长先生会到什么鬼地方去呢?他们商量起来。“他到巴黎去,”妻子说。——“我不相信,”丈夫说。“马德兰先生把写着数字的字条放在壁炉上了。”佛兰德尔人拿起这张纸,研究起来。“五,六,八又二分之一?大概是表示驿站。”他向妻子转过身来。“我有数了。”——“怎么样?”——“从这里到埃斯丹有五法里,从埃斯丹到圣波尔有六法里,从圣波尔到阿拉斯有八法里半。他到阿拉斯。”
马德兰先生回到家里。
他从斯科弗莱尔师傅那里回来,走的是最远的路线,仿佛本堂神父的大门对他有一种诱惑,他想回避。他上楼到他房间,关上了门,这再简单不过,因为他想早点睡觉。但厂里的看门女人也是马德兰先生的惟一女仆,她观察到灯光在八点半熄灭,她告诉了回来的出纳,还说:
“市长先生生病了吗?我觉得他的神态有点古怪。”
这个出纳所住的房间恰好在马德兰先生的卧室下面。他根本没有留意看门女人的话,躺下睡着了。将近午夜,他突然醒了过来;他在睡眠中听到头顶上有响声。他谛听着。这是踱步的声音,好像上面房间的人在走路。他更仔细地倾听,听出是马德兰先生的脚步声。他觉得很奇怪;通常,马德兰先生的房间里直到他起床前不发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出纳听到好像有只大柜打开了,又关上。然后,在搬动家具,寂静了一会儿,脚步声重新响起。出纳翻身坐了起来,完全醒了,睁眼看去,透过玻璃窗,看到对面墙上有一扇窗亮灯的红色反光。根据光线的方向,这只能是马德兰先生房间的窗户射出来的。反光在颤动,好像是火光,而不是灯光。没有窗格的影子,这窗子是敞开的。天气很冷,打开窗户真是怪事。出纳又睡着了。一两个钟头以后,他又醒了过来。同样的脚步声,缓慢而均匀,始终在他头顶上来来去去。
反光总是映在墙上,可是现在变得黯淡和稳定了,像是灯光或烛光。窗户一直开着。
马德兰先生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是这样的。
三、脑海中的风暴
读者无疑猜到,马德兰先生不是别人,正是让·瓦尔让。
我们已经观察过这颗良心的深处,此刻还要再看一下。我们这样做,不能不激动,不能不颤栗。没有比这种观察更触目惊心的了。在精神之眼看来,没有什么地方比人心更令人眩目,也更黑暗。它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那么可怕、复杂、神秘和广袤无边。比海洋更壮伟的景色,这就是天空;比天空更壮伟的景色,这就是人心。
描写人心的诗篇,哪怕只涉及一个人,哪怕涉及一个最低贱的人,那也会将所有的史诗都融汇在一部高级的终极的史诗中。人心是怪想、贪婪和企图的混合,是梦想的熔炉,是卑劣思想的巢穴;是诡辩的魔窟,是激情的战场。在一定的时刻,通过一个思索的人苍白的脸去探索,往后面观察,观察灵魂,观察这混沌。外表沉默之下,有着荷马史诗中巨人的搏斗,有着弥尔顿诗中龙蛇的混战和成群的鬼怪,有着但丁诗中幻象的盘旋上升。人人身上拥有的无限是阴森森的,人却以此来绝望地衡量头脑中的意愿和生活行动!
一天,但丁遇到一道阴森可怖的门,感到犹豫不决。我们面前也有一道门,我们同样犹豫不决。我们还是进去吧。
关于让·瓦尔让与小热尔维相遇之后所发生的事,读者已经了解,要补充的情况不多。从那时起,读者已经看到,他成了另一个人。主教期待他脱胎换骨,他这样做了。这不止是改变,这是洗心革面。
他终于销声匿迹,变卖了主教的银器,只留下烛台作为纪念,从这座城市溜到另一座城市,穿越法国,来到滨海蒙特勒伊,产生了前面讲过的念头,做出了一番事业,成了一个很难绳之以法和不可接近的人。今后,他在滨海蒙特勒伊定居,高兴地感到他的良心痛悔过去,要以后半生臧否前半生。他平静地生活,安安心心,满怀希望,只有两种想法:隐姓埋名和生活圣洁;逃避世人和皈依天主。
这两种想法紧密结合在他的脑子里,以致合而为一;它们同样有吸引力,同样强烈,主宰了他的一举一动。平日,它们同心协力,处理他的生活行动;它们让他转向暗处;它们使他变得和蔼和朴实;它们建议他做同一件事。但有时它们之间也有冲突。在这种情况下,读者记得,整个滨海蒙特勒伊称为马德兰先生那个人,就毫不犹豫地牺牲前者,捍卫后者,牺牲安全,捍卫他的品德。因此,尽管他事事保留,谨小慎微,他还是留下了主教的烛台,为主教服丧,把所有路过的小萨瓦人叫来询问,打听法弗罗尔人的家庭情况,不顾沙威含沙射影的威胁,救出割风老人的命。我们已经注意到,他仿效所有明智、圣洁和正直之士,认为首要的职责不是为了自己。
然而,应该说,类似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正叙述这个不幸的人经历的痛苦;主宰他的两个念头,从来没有进行过如此严重的斗争。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才说几句话,他就朦胧地,但深切地明白了。他深藏不露的名字,被人这样离奇地说出来,他目瞪口呆,仿佛为自己命运的怪异不祥而震惊。他在惊骇中不禁颤栗,这是巨大打击的前导。他像一棵橡树面对风暴,又像一个士兵面对冲锋一样弯下身子。他感到乌云压顶,就要雷电交加。在听沙威说话时,他头一个想法是动身,跑去自首,将尚马蒂厄营救出狱,自己坐牢;这就像割肉一般痛苦、锥心;事后他心想:“得啦!得啦!”他压下第一个豪爽的冲动,在英勇行为面前退却了。
这个人听了主教的神圣教诲之后,多年来痛改前非,克己忘我,开端出色,即使面临凶险的局面,也不会丝毫犹豫,会继续以同样的步伐走向天国所在的深渊,这无疑是很美的;可能很美,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们必须考虑到这颗心灵里演变的情况,我们只能照实道来。最初占上风的,是保存自己的本能;他匆匆重新整理自己的思想,压抑自己的激动,将沙威的出现看作巨大的危险,在恐惧中坚决推迟一切决定,昏昏然不知该怎么办,宛如一个斗士拾起自己的盾牌,重新镇定下来。
白天的其余时间,他处在这种状态中,内心思潮翻滚,外表镇静自若;他只能采取所谓的“保护措施”。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互相冲突;乱得他分不清任何念头;他说不清自己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刚挨了沉重的打击。他像平常一样来到芳汀的病床边,出于善良的本能,拖长探病时间,心想应该这样做,把她托付给嬷嬷,以防万一他要出门。他隐约地感到,也许他必须到阿拉斯去,虽然还丝毫没有决定此行,他心里想,既然没有受到一点怀疑,他去看看发生的事没有什么不妥,于是他定了斯科弗莱尔的马车,准备应付一切事件。
晚餐他胃口相当好。
回到房里后,他潜心静思。
他分析形势,觉得前所未有;真是匪夷所思,想着想着,在难以解释的不安推动下他站起来,离开椅子,插上门闩。他担心有人进来。他筑起障碍,以防不测。
过了一会儿,他吹灭灯火。亮光妨碍他。
他觉得可能有人看到他。
有人,是谁?
咦!他想赶出门去的人已经进来了;他想使之看不见的东西在看着他。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天主。
但最初他心存幻想;他有一种安全和隔绝感;门闩插上,他以为别人闯不进来了;蜡烛吹灭,他感到别人看不见。于是他控制住自己;他把手肘支在桌上,用手托住头,在黑暗里开始思索。
“我处境如何?——我不是在做梦吧?——别人对我说了些什么?——我确实见到沙威吗?他真的对我这样说的吗?——这个尚马蒂厄会是什么人呢?——他像我吗?——这可能吗?——昨天我这样平静,什么也没有怀疑,真想不到!——昨天同一时刻我在做什么来着?——这件事是怎么回事?——怎么了结呢?——怎么办?”
他心烦意乱。他的脑子失去了止住思想的力量,它们像波浪一样掠过,他双手抱住脑门,想止住它们。
这种躁动搅乱了他的意志和理性,他竭力从中抽取出明显的思路和一个决心,但只得出忧虑不安。
他的脑袋火烧火燎似的。他走到窗口,把窗敞开。天空没有星星。他回来坐到桌旁。
第一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但渐渐地模糊的轮廓开始在他的思索中形成并确定下来,他力求对现实有准确的把握,可以看到的不是整个局面,而是某些细节。
他开始承认,不管局面多么异乎寻常和严峻,他已完全能够主宰。
但他的惊愕不断增长。
他的行动没有严格的宗教目的,迄今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洞穴,他挖掘出洞来是为了隐姓埋名。他在内省的时刻,在不眠之夜,始终最恐惧的东西,就是听到别人说出这个名字;他心想,对他来说,那就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名字一旦重新出现,他就会让他的新生活在他周围销声匿迹,谁知道有没有这一天呢?他体内怀有新的心灵。一想到这是可能的,他便瑟瑟发抖。当然,倘若这时有人对他说,这个名字在他耳畔响起的时刻即将来临,这个可怕的名字,让·瓦尔让,突然会从黑夜中冒出来,挺立在他面前,这骇人的光芒,是为了消除裹着他的神秘;它骤然在他头上闪闪发光;但愿这个名字不会威胁他,这光芒只会产生更浓重的黑暗,这撕破的面纱会扩展神秘,这场地震会巩固他的建筑,这奇异的事件只要他愿意,没有别的结果,只会使他的生活更加明朗,更加令人摸不透,同让·瓦尔让的幽灵会过面之后,善良和高尚的有产者马德兰先生变得比先前格外荣耀,格外平静,格外受人尊敬,——要是有人这样说,他会摇摇头,像疯子一样朝这些话瞪眼。咦!这一切恰好刚刚发生了,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却成了事实,天主容许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成为真事!
他的思索继续明晰起来。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觉得,他刚从不可名状的睡眠中惊醒过来,他在黑夜中从一个斜坡上滑下来,站着瑟瑟发抖,徒劳地退到一个深渊的边缘。他在黑暗中清晰地分辨出一个陌生人,一个外地人,命运把这个人算作他,代替他推到深渊里。为了让深渊闭拢,必须有人摔下去,他或者别人。
他只得听之任之。
亮光变得大放光明,他承认这一点:——他在苦役监里的位置空着,他怎样做也是枉然,它始终等待着他,抢夺小热尔维的事把他导向那里,这个空位置等待着他,一直把他吸引到那里去,这是不可避免的和注定的。——继而他想:——眼下他有一个替身,好像一个叫尚马蒂厄的人倒了霉运,至于他,今后在苦役监中以这个尚马蒂厄出现,而在社会里用的是马德兰先生的名字,他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只要他不妨碍人们在这个尚马蒂厄的头上封死这块耻辱的石头,它就像墓石一样,一旦落下,便永远不再掀开。
这一切如此强烈和如此古怪,以致在他身上突然产生一种难以描绘的冲动,任何人一生中不会感受到两三次,这是一种良心的抽搐,搅动着心灵中的怀疑,它由讽刺、快乐和失望组成,可以称之为内心的大笑。
他忽然点燃蜡烛。
“怎么啦!”他思忖,“我担心什么?我何必这样想?如今我得救了。一切已经结束。我面前只有一扇半掩的门,我的过去可以通过这扇门闯进我的生活;这扇门被堵上了!永远堵上了!这个沙威长期以来找我麻烦,这种可怕的本能好像猜出我是什么人,是啊!而且当真猜出我是什么人,到处跟随着我,这条凶恶的猎犬发现了我就站住了,如今又失去了踪迹,找到别的地方,绝对找不到了!今后他心满意足了,让我太平,他抓住了他的让·瓦尔让!谁知道呢,也许他想离开城市!发生这一切,我没有插手!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但居然有这种事!其中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呢?说实话,见到我的人会以为我遇到祸事了!无论如何,要是有人倒霉,这决不是我的错。一切是天意所为。表面看来上天非要如此!我有权利打乱上天的安排吗?眼下我有什么要求呢?我去掺和什么呢?这与我无关。怎么!我并不高兴。但我究竟要干什么呢?我那么多年来追求的目标,我夜里做的梦,我对上天的祈求,就是安全,我达到了!天主愿意如此。我没有必要违抗天主的意愿。为什么天主愿意这样呢?为了让我继续做已经开始的事,为了让我做善事,为了让我有朝一日成为伟大的、鼓舞人心的楷模,为了能说,我的忏悔、我弃恶从善终于得到一点幸福!我当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害怕走进这个正直的本堂神父家里,像对听忏悔的神父那样对他和盘托出,向他讨主意,显然他会这样告诉我。就这样定了,顺其自然吧!让善良的天主安排吧!”
他在良心深处这样思索着,俯身对着可以称之为他自己的深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得了,”他说,“别再想了。决心定了!”但是他丝毫不感到快乐。
恰恰相反。
人们不能阻挡思想返回原地,就像海水要返回岸边一样。对水手来说,这叫做潮水;对罪犯来说,这叫做愧疚。天主掀动灵魂就像掀起大海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这场阴沉的对话,说话的是他,听讲的也是他,他说他想说的话,他听他不想听的话,屈服于这种神秘的力量,这力量对他说:“想下去!”就像两千年前对另一个被判决的人所说的:“往前走!”
继续往下叙述之前,为了让读者充分了解,我们要强调一个必不可少的见解。
人准定会自言自语,凡是会思想的人无不都有这种体验。甚至可以说,言语只有在人的内心,从思想到意识,再从意识回到思想,才具有更美妙的神秘性。本章常用的“他说”,“他嚷道”,这些字眼只能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人在思索,在自言自语,在心中嚷嚷,不打破表面的沉默。心中喧嚣不已,除了嘴巴以外,全身都在讲话。灵魂的存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仍然是存在。
因此,他思忖自己的处境到了哪一步。他自我询问这个“就这样定了”。他承认,刚才他在脑子里安排的一切十分残酷,“顺其自然吧,让善良的天主安排吧”,这实在可怕。让命运和人的这种错误得以实现,不加阻拦,以沉默表示赞同,总之什么也不做,这就等于做了一切!这是极度的卑劣和虚伪!这是卑鄙、怯懦、狡猾、无耻、丑恶的犯罪!
不幸的人八年来第一次尝到邪恶的思想和邪恶的行动的苦味。
他厌恶地吐了出来。
他继续扪心自问。他严厉地责问自己,“我的目标达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自我声称,他的一生确有一个目标。但这是什么目标?隐姓埋名?欺骗警察?他所做的一切,就为的是这区区小事吗?他没有别的目标,伟大的真正的目标吗?不是拯救他的躯体,而是拯救他的灵魂。重新变得正直和善良。做一个有正义感的人!这不是他始终特别和惟一追求的吗?不是主教特别和惟一嘱咐的吗?——对自己的过去关上大门?但他并没有关上,伟大的天主!他干了一件卑劣的事,重新打开了大门!但他重新变成一个贼,而且是最可恶的贼!他偷走了别人的生存、生活、宁静、在太阳下的位置!他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他杀死了、从精神上杀死了一个可怜的人!硬要让他成为可怕的活死人,这是所谓苦役监中暴尸式的死亡!相反,自首,救出那个蒙了不白之冤的人,恢复真名实姓,出于责任感,重新成为苦役犯让·瓦尔让,这才真正实现复活,永远关闭他脱身的地狱!看似重坠地狱,实则脱离地狱!这样做才是!要是不这样做,他就什么也没有做!他整个一生是虚度的,他的全部忏悔就付诸东流,他只消说:“何必这样呢?”他感到主教在眼前,主教去世了,反倒更加活生生,主教盯着他,今后,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就会可憎可恶,而苦役犯让·瓦尔让则令人赞叹,在他面前是纯洁的。人们看到的是他的面具,而主教看到他的脸。人们看到他的生活,而主教看到他的良心。因此必须去阿拉斯,解救那个假让·瓦尔让,揭露那个真的!唉!这才是最大的牺牲,最惨烈的胜利,要跨越的最后一步;可是必须这样做。痛苦的命运啊!惟有他回到世人眼中的耻辱地位,他才能进入天主眼中的神圣境界!
“那么,”他说,“就这样定了!履行我们的职责!解救这个人!”
他高声说出这些话,却没有发觉在高声说话。
他拿起自己的书,检查一遍,理理整齐。他把有困难的小商人的一捆债条扔到火里。他写了一封信并封好,如果当时他的房间里有人,会看到信封上写着:“巴黎阿尔图瓦街,银行家拉菲特先生启”。
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和身份证,他用来参加同一年的选举。
他一面沉思默想,一面做完这些杂事;倘若有人这时看到他,是不会想到他内心的变化的。只不过他的嘴唇时而在翕动,时而他抬起头来,目光盯住墙上的某一点,仿佛上面正好有样东西他想弄清或者要了解。
给拉菲特先生的信写好以后,他将信和皮夹塞进口袋里,重新开始踱步。
他的思路没有改变。他继续清晰地看到他的职责,用这些光闪闪的字写出来,在他眼前放射光芒,并随着他的目光移动:“去吧!说出你的名字!自首吧!”
同样,他看到至今成为他生活双重规则的两种想法:隐姓埋名,为自己的灵魂赎罪,仿佛这两种想法以可感知的形体在他眼前活动。他觉得它们第一次显得清晰异常,他看到两者的差异。他承认,其中之一自然是好的,而另一个则可能变得邪恶;一个利人,另一个为私;一个说:“别人,”另一个说:“为我;”一个来自光明,另一个来自黑夜。
它们在互相搏斗,他看到这搏斗。随着他思索,它们在他思想的目光中变大了,眼下体形巨大;他似乎看到自己内心,在上文所说的广大无边中,在黑暗与亮光中,有一个女神和一个魔女在交手。
他充满了恐惧,但他觉得为善的思想占了上风。
他感到自己接近了良心和命运的又一个决定性时刻;主教标志他的新生活的第一阶段,而这个尚马蒂厄标志第二阶段。在严重的危机之后,是严重的考验。
刚才平息下来的激动,又逐渐返回。脑际掠过千百种想法,不过都是继续使他坚定决心。
半晌,他想:“也许处理这件事太急了,无论如何,这个尚马蒂厄不值得关心,总之他偷了东西。”
他回答自己:“如果这个人确实偷了几个苹果,那就关一个月监狱。远远不是做苦工。谁知道呢?他偷窃了吗?得到证实了吗?让·瓦尔让的名字压抑着他,好像就不用证明了。检察官通常不是这样做的吗?人们认为他是小偷,因为知道他是苦役犯。”
时而他又想,一旦他自首,或许会考虑他的行动是英勇的,还考虑他七年来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为本地所做的事,于是就会赦免他。
可是,这种设想很快就消失了,他苦笑着想,抢夺小热尔维的四十苏,他就构成累犯,这案件肯定会东窗事发,法律明文规定,要判决他终身苦役。
他摆脱一切幻想,逐渐超脱尘世,从别的地方寻找安慰和力量。他思忖,必须尽自己的责任;也许他尽了责比规避责任未必更不幸;如果他“顺其自然”,如果他留在滨海蒙特勒伊,他的声望,他的美名,他的善行义举,对他的尊敬,对他的看重,他的仁慈,他的富有,他的威望,他的品德,都要被一件罪行玷污;所有这些高风亮节和这件丑事连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啊!但要是他作出牺牲,他就会将至高无上的思想介入苦役监、绞刑架、枷锁、绿色犯人帽、不停歇的苦役、无情的耻辱中。
末了,他想,必须如此,他的命运是这样注定的,他不能作主改变上天的安排,无论如何他只得选择:要么外美内丑,要么内美外丑。
虽然千百种忧思在翻腾,但他没有气馁,不过他的脑子疲乏了。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别的事、无关紧要的事。
他的太阳穴的动脉剧烈跳动。他一直来回踱步。先是教堂,然后市政厅的钟敲响了午夜。两口钟他都数出十二下,还比较了一下钟声。这时他想起,几天前他在一间废铁铺看到一口要卖的古钟,钟上铸着这个名字:“罗曼维尔的安东尼·阿尔班。”
他感到冷。他生起了火。他没有想到关窗。
他又陷入发呆。他要费很大的劲才想起午夜钟声敲响之前考虑的事。最后想起来了。
“啊!是的,”他想,“我下了决心自首。”
然后,他突然想到芳汀。
“啊!”他说,“还有这个可怜的女人!”
于是爆发了一场新的危机。
芳汀突然出现在他的沉思中,犹如一道逆料不到的光芒。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面貌,他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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