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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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了摇头。
“马厩伙计说,先生的马非常疲劳!”
这时他打破了沉默。
“明天早上马再上路不行吗?”
“噢!先生!至少得休息两天。”
他问:
“这里是邮局吗?”
“是的,先生。”
老板娘把他带到邮局,他出示身份证,了解有没有办法当天夜里坐邮车返回滨海蒙特勒伊;邮差旁边的位子正好空着;他订了这个位子,付了钱。
“先生,”邮局办事员说,“不要耽误了,凌晨一点整在这里出发。”
事情办完后,他走出旅馆,在城里走动一下。
他不熟悉阿拉斯,街道阴暗,他信步走去。但他似乎坚持不向行人问路。他穿过克兰松小河,来到迷宫似的小巷中,迷了路。有个市民打着灯笼走过来。他迟疑了一下,决定向这个市民问路,但先朝身前身后张望一下,仿佛担心有人听到他提出的问题。
“先生,”他说,“请问法院在哪儿?”
“您不是本城人吧,先生?”市民回答,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喂,跟我来吧。我正好到法院那边,也就是省政厅那边。因为眼下正在修缮法院,法庭暂时在省政厅开庭。”
“刑事法庭也在那里开庭吗?”他问。
“当然,先生。要知道,今日的省政厅在大革命前是主教府。一七八二年,德·孔齐埃先生任主教,他在府里建造了一个大厅。眼下正是在这个大厅里审案。”
路上,那个市民对他说:
“如果先生想看审案,那就有点晚了。通常六点钟就休庭。”
他们走到大广场时,市民给他指点一幢黑黝黝的大建筑,正面的四扇长窗有灯火照亮。
“真的,先生,您来得及时,您运气好。您看到这四扇窗吗?就是刑事法庭。里面有灯光。所以没有休庭。审案拖长了,晚上继续审理。您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吗?这是一桩罪案吗?您是证人吗?”
他回答:
“我来不为什么案子,只想同一个律师交谈。”
“那就不同了,”市民说。“瞧,先生,这是大门。站岗的在那里。您只要登上大楼梯就是了。”
他按市民的指点走,几分钟后来到大厅,里面有许多人,人群中混杂着穿袍子的律师,这里那里在小声交谈。
看到一群群身穿黑袍的人在法庭门口低声细语,总是一件令人心情紧张的事。他们的话很少有仁慈和怜悯,而往往说的是事先作出的判决。这些三五成群的人,在从旁边经过、沉思遐想的人看来,就像阴森森的蜂窝一样,嗡嗡叫的各种精灵在里面共同建造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建筑。
这个宽广的大厅只有一盏灯照亮,以前那是主教府的候见厅,现在用作休息厅。双扇大门这时关闭着,把它同刑事法庭的大房间分隔开来。
大厅里非常暗,以致他不用担心,对遇到的第一个律师说:
“先生,案子审到什么程度了?”
“审完了,”律师说。
“审完了!”
这个词重复的声调异乎寻常,以致律师回过身来。
“对不起,先生,也许您是一个亲戚吧?”
“不是,这里我谁也不认识。判决了吗?”
“当然。不可能是别的。”
“判苦役?”
“判无期徒刑。”
他说话声音微弱,几乎听不清:
“身份验明了吗?”
“什么身份?”律师回答。“用不着验明身份。案件很简单。这个女人杀死了她的孩子,杀子罪得到了证明,陪审团排除了蓄意犯罪,便判了无期徒刑。”
“那么是个女人啰?”他问。
“当然。妓女利莫赞。您究竟跟我谈什么?”
“不谈什么。既然结束了,大厅还亮着灯干什么?”
“是为了另一个案子,开庭审理快两个小时了。”
“另一个什么案子?”
“噢!这个案子也很清楚。这是一个无赖,一个累犯,一个苦役犯,偷东西。我不太清楚他的名字。您会觉得这个人有一副强盗的相貌。仅仅这副相貌,我就要判他做苦役。”
“先生,”他问道,“有什么法子进入大厅?”
“我想确实进不去了。人很多。不过现在休庭。有人出来,再开庭的时候,您可以试试。”
“从哪里进去呢?”
“从这个大门进去。”
律师离开了他。刚才,他几乎同时感到万般激动,心情错综复杂。这个冷漠的人的话像冰针和火舌,轮番穿过他的心。当他看到案子还没有审完,便松了一口气;但他说不出,他的感受是高兴还是痛苦。
他走近好几群人,听他们在说什么。这次审理任务繁重,庭长指出当天要审理两个普通的、费时不多的案子。先审杀子案,现在要审苦役犯、累犯、“二进宫”。这个人偷了苹果,不过看来证据不足;已证实的是,他在土伦服过苦役。这就使他的案子情节加重了。再说,审问已经结束,证人要陈述;还有律师辩护和检察院提出公诉;午夜之前结束不了。这个人看来要判刑;代理检察长一向很出色,他控告的人无一“幸免”;这个年轻人很有才智,常常写诗。
一个执达吏站在进入刑事法庭的门口。他问这个执达吏:
“先生,快开门了吧?”
“门不打开了,”执达吏说。
“怎么!再开庭时,门不打开吗?不是休庭吗?”
“马上就要重新开庭,”执达吏回答,“但是门不再打开了。”
“为什么?”
“因为大厅坐满了人。”
“什么!再没有位子啦?”
“一个也没有。大门关上了。谁也进不去。”
执达吏停了一下,又说:
“在庭长先生后面还有两三个位子,但他只允许官员坐。”
说完,执达吏对他转过背去。
他低着头退走,穿过候见厅,重新慢慢走下楼梯,好像每一步都踌蹰不决。很可能他在心里盘算。从昨天起他心里进行的激烈斗争没有结束;每时每刻他都在经历新的曲折路程。走到楼梯平台上时,他靠在栏杆上,交抱着手臂。突然,他解开礼服,掏出皮夹,取出铅笔,撕下一张纸,借着灯光,迅速在纸上写下这行字:“滨海蒙特勒伊市长马德兰先生。”然后他又大步登上楼梯,分开人群,径直走向执达吏,威严地对他说:
“把这个交给庭长先生。”
执达吏接过字条,看了一眼,照办了。
八、优待入场
滨海蒙特勒伊市长这样名闻遐迩,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七年来,他的美名传遍整个下布洛奈,终于越过了一个小地方的界限,遍及两三个邻近的省。除了他创建了黑玻璃工业,给首府作出巨大贡献以外,滨海蒙特勒伊区的一百四十一个村镇,没有一个不受到他的恩惠。他甚至善于在必要时帮助和发展其他地区的工业。正是这样他有机会以信贷和资金支持过布洛涅的珠罗纱厂、弗雷旺机织麻纺厂和康什河畔布贝的水力织布厂。人们到处尊敬地说出马德兰先生的名字。阿拉斯和杜埃羡慕幸运小城滨海蒙特勒伊有这样的市长。
杜埃王家法院推事主持这次阿拉斯的刑事法庭,他像大家一样熟悉这个如雷贯耳和人人敬重的名字。执达吏小心地打开会议室通向法庭的门,在庭长扶手椅后面俯下身去,交给他那张字条,还说:“这位先生想参加旁听。”庭长做了一个尊敬的动作,抓住一支笔,在字条下面写了几个字,交还执达吏,对他说:
“请他进来。”
我们不幸的主人公呆在大厅门口,站在原地,保持执达吏离开时的姿势。他在沉思中听到有人对他说:“请先生赏光跟我来。”就是这个执达吏,刚才对他转过背去,现在对他一躬到地。同时执达吏递给他字条。他打开字条,碰巧他就在灯旁,他看到:
“刑事法庭庭长向马德兰先生表示敬意。”
他在手里揉着字条,仿佛这几个字给他留下奇怪的苦味。
他跟在执达吏后面。
几分钟后,他独自呆在一间有护壁板的办公室里,里面气氛森严,有两支放在绿桌布上的蜡烛照明。他耳朵里还响着执达吏刚才离开他时的话语声:“先生,现在您在会议室;您只要转动这扇门的铜把手,就会进入法庭,来到庭长先生的扶手椅后面。”这些话在他的脑子里,同刚才经过的狭窄走廊和幽暗楼梯的模糊回忆搅在一起。
执达吏留下他独自一个。最后一刻来到了。他想集中精力,却办不到。尤其最需要把思维的每一根线索与生活的残酷现实联系在一起时,这些线索却在头脑里断裂了。他就呆在法官们讨论和定罪的地方。他平静而痴呆地望着这个宁静的可怕的房间,多少生命在此断送,他的名字待会儿就要在这里响起,他的命运此刻正通过这里。他望着墙壁,然后看看自己,奇怪就是在这个房间,就是他自己。
超过二十四小时他没有吃东西,他被破马车的颠簸弄得精疲力竭,但他并没有感到;他似乎一无所感。
他走近挂在墙上的一个黑镜框,在玻璃下压着一封信,是巴黎市长兼部长让·尼古拉·帕什的亲笔,日期无疑错写成共和二年六月九日[3]。帕什在信中向这个镇发回在家中被捕的部长和议员的名单。此刻能目睹他和观察他的人,一定会以为他对这封信很感兴趣,因为他目不转睛,看了两三遍。其实他视而不见,也没发觉。他想着芳汀和柯赛特。
他一面想一面回过身来,他的眼睛遇到把他和刑事法庭隔开的那道门的铜把手。他几乎忘了这道门。他的目光起先是平静的,停留在门上,盯住铜把手,然后变得惊惶、呆定,逐渐恐慌不安。大滴汗珠从头发间冒出来,太阳穴上汗如雨下。
一时之间他做了个难以描绘的动作,带着威严和反抗,好像在说,而且说得很好:“见鬼!有谁强迫我?”然后他猛然回过身来,看到前面是他进来的那扇门,便走过去,打开来,出去了。他离开了那个房间,来到外面,在一个走廊里,一条狭长的走廊,间以台阶和小窗口,曲里拐弯,有一些像病房的守夜灯一样的油灯照亮着,他进来时走过。他在呼吸,谛听;他身前身后毫无声响;他奔逃起来,好像有人在追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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