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3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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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走廊里跑了好几个拐弯,又倾听一下。他周围总是同样的寂静和同样的昏暗。他气喘吁吁,踉踉跄跄,靠在墙上。石头冰冷,他的汗在脑门上变得冰凉,他瑟瑟发抖地挺起身来。
于是,他孤零零站在黑暗中,冷得发抖,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他沉思起来。
他已经想了一整夜,想了整个白天;他在内心只听到一个声音说:“唉!”
一刻钟就这样过去了。最后,他耷拉着头,忧郁地叹气,垂下双臂,又往回走。他徐徐地走,好像心劳神疲。似乎有人在他逃跑时抓住了他,把他领回来。
他回到会议室。他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门把手。这铜把手又圆又光滑,对他来说像骇人的星座一样闪光。他望着它,俨然一头母羊望着一只老虎的眼睛。
他的目光无法离开它。
他不时迈一步,接近门口。
如果他倾听,他会听到隔壁大厅的响声,像一种模糊的喃喃声;但是他没有听,而且他听不见。
突然,他也不知怎么回事,来到门边。他痉挛地抓住把手;门打开了。
他步入法庭。
九、罗织罪证的地方
他跨了一步,机械地关上身后的门,站在那里,注视眼前的场面。
这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大厅,灯光昏暗,时而闹闹哄哄,时而寂静无声,审理一件罪案的机器,虽然庄重,却庸俗而阴森地在人群中运转。
他置身的大厅一端,身穿旧袍的法官心不在焉,啃着指甲,或者合上眼皮;在另一端,是一群衣衫破烂的听众;律师姿态各种各样;士兵脸容正直而僵硬;旧护壁板污迹斑斑,天花板脏兮兮的,桌子铺着与其说是黄的还不如说是绿的哔叽布,几扇门被手摸得发黑;护壁板上的钉子,挂着小咖啡馆的油罐灯,烟多于亮光;桌上的铜烛台点着蜡烛;昏暗、丑陋、愁惨;从中散发出刻板和威严的印象,因为可以感觉到所谓法律这件人间庄严的东西和所谓正义这件神圣的庄严的东西。
人群中没有人注意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一点上,集中在庭长左侧沿墙靠着一道小门的一条长木凳上。好几支蜡烛照亮这张长凳,上面坐着一个人,夹在两个法警中间。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他没有寻找,却看到了。他的目光自然而然朝向那里,仿佛事先知道这副面孔在什么地方。
他相信看到了自己,变老了,无疑绝对不是面孔相像,而是姿态和外貌惟妙惟肖,头发乱蓬蓬,眼珠浅黄褐色,忐忑不安,身穿罩衣,活像那天他进入迪涅时的模样,满怀怨怼,心灵中邪恶地珍藏着十九年来在苦役监的路上搜集的恶念。
他打了个寒颤,暗忖道:
“我的天!我变成了这副模样吗?”
这个人看来至少六十岁。他有着难以形容的粗野、愚蠢和惊惶。
听到开门声,大家给他让开点位置,庭长回过头来,明白刚刚进来的人就是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先生,便向他致意。代理检察长由于公务不止一次到过滨海蒙特勒伊,见过马德兰先生,认出是他,同样致意。对此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处在一种幻觉之中;他注视着。
审判官、一个书记、法警、这群幸灾乐祸来看热闹的人,以前,在二十七年前,他已经见过不止一次。这些令人沮丧的场面,他又见到了,在他眼前,蠕动着,存在着。这不再是他回忆的结果,不是他头脑的幻象,这是真正的法警和真正的审判官,真正的一群人,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完了,他看到自己往昔的可怕场面以现实令人生畏的形式重新出现,在他周围复活了。
这一切在他面前张开大口。
他感到惊恐万分,闭上了眼睛,在心灵深处喊道:决不!
命运的恶作剧使他所有的神经都颤动起来,几乎令他发狂,这是另一个他在那里!要接受判决的这个人,人人都叫他让·瓦尔让。
出于从未有过的幻觉,他眼皮底下,像是再现了他生平最可怖的一刻,这是由他的幻念扮演的。
全部都在那里,同样的机构,同样在夜里,几乎同样的审判官、士兵和听众。只不过,在庭长的头顶上有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这是判决他时法庭上所缺少的东西。判决他的时候,天主缺席。
他身后有一张椅子;他想到有人看到他,害怕起来,便跌坐在椅子上。他坐下后,利用一摞放在审判官桌子上的文件夹,遮住自己的脸,不让整个大厅的人看见。现在他可以观看,而不让人看见。他逐渐稳定下来。他完全恢复了现实感;他达到心境平静,能够倾听的程度。
巴马塔布瓦先生是陪审团成员。
他寻找沙威,但是没有看见他。证人席被书记的桌子挡住了。再说,上文已经讲过,大厅灯光暗淡。
正当他进来的时候,被告的律师宣读完辩护词。大家的注意力达到顶点;审案进行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以来,这群人看到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极其愚蠢或者极其狡猾的无赖,逐渐在可怕的真正的重负下屈服了。读者已经知道,这个人是一个流浪汉,在地里被人抓住时,揣着一根长满熟苹果的树枝,是在附近的皮埃龙的果园里从苹果树上折下来的。这个人是谁?进行过调查;证人刚作完证词,他们的说法一致,通过辩论,真相大白。起诉书指出:“我们抓住的不仅是一个偷苹果的人、一个偷农作物的人;我们手里抓获的是一个强盗,一个潜逃的累犯,一个以前的苦役犯,一个极其危险的大坏蛋,一个名叫让·瓦尔让的坏人,司法当局缉拿已久,八年前,他从土伦苦役监出来,就持械在大路上抢劫了一个名叫小热尔维的萨瓦孩子,触犯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条,一俟在法律上证实该犯身份,我们保留今后加以追究。他又犯下新的偷窃罪,构成累犯。先判新案,再判旧案。”面对这个指控,面对证人的众口一词,被告显得非常惊讶。他摇头摆手,表示否认,或者望着天花板。他说话吞吞吐吐,回答欲言又止,不过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否认。他像个白痴,面对所有这些聪明人向他进攻,又像一个外来人,面对抓住他的这伙人。但对他来说,未来威胁重重,每时每刻真实程度越来越大。所有听众怀着比他更大的不安,注视充满诬陷的判决越来越压到他身上。如果身份得到确认,如果小热尔维的案件稍后以判罪了结,除了进苦役监,甚至有可能让人看到判处死刑。他是什么人?他这样麻木不仁是何种性质?是愚蠢还是狡黠?是懂得太多,还是完全不明白?众说纷纭,好像陪审团也分成两种意见。这件案子既骇人听闻,又令人称奇;案情不单可悲,而且模糊不清。
律师辩护得相当出色,他所使用的外省语言,长期以来构成了辩护律师的口才,从前所有的律师都使用,不管在巴黎,还是在罗莫朗坦或蒙布里宗,今日已变成经典语言,只有法院的官方辩护师才使用,就是因其响亮、庄重、威严;这种语言将夫妻称为“配偶”,将巴黎称为“艺术和文明的中心”,将国王称为“君主”,将主教大人称为“高级神职人员”,将代理检察长称为“诉讼雄辩的代言人”,将辩护词称为“刚刚听到的高论”,将路易十四世纪称为“伟大的世纪”,将剧院称为“墨尔波墨涅[4]的神庙”,将执政的王族称为“诸王的崇高血统”,将音乐会称为“音乐的典礼”,将指挥一省的将军称为“大名鼎鼎的武士”,将神学院学生称为“稚嫩的教士”,将归咎于报纸的错误称为“在刊物的栏目中散布毒素的欺诈行为”,等等。——因此,律师先以解释偷苹果开始,——用文雅的说法不容易;但贝尼涅·博须埃[5]本人在诔词中不得不提到一只母鸡,振振有词,自圆其说。律师认为,偷苹果没有得到事实证明。——作为辩护人,他坚持称他的委托人为尚马蒂厄,没有人看到他越墙而过,折断树枝。——抓住他的时候,他拿着这根树枝(律师更愿意称为“枝杈”);——他说是在地上看到和捡到的。反证又在哪里呢?——无疑有人爬墙而过,偷折了这根树枝,后来惊慌失措的贼把树枝扔在那里;显然是有一个贼。——但有什么能证明这个贼就是尚马蒂厄呢?只有一件事,他以前是苦役犯。律师不否认,这个身份不幸得到证实;被告在法弗罗尔住过;被告在那里是修剪树枝的工人;尚马蒂厄这个名字可能原本是让·马蒂厄;这些都是真实的;最后,四个证人毫不犹豫地、确切地认出尚马蒂厄是苦役犯让·瓦尔让;对于这些指控,这些证词,律师只能以他的委托人的否认,他的当事人的否认来反驳;假设他是苦役犯让·瓦尔让,就能证明他偷苹果吗?这至多是一个推测,而不是一个证明。不错,而且辩护人“本着诚意”,也应该同意,被告采用“一种拙劣的辩护方式”。他坚持否认一切,包括偷窃和苦役犯的身份。承认后者肯定要好一些,能得到审判官的宽恕;律师曾经建议他这样做;但被告坚持拒绝,无疑认为毫不承认能挽救一切。这是一个错误;但,难道不应该认为他的智力短缺吗?这个人明显愚蠢。长年不幸呆在苦役监,出狱后长期过着贫困的生活,使他变得鲁钝,等等。他辩护得很差,是否就有理由给他判罪呢?至于小热尔维的案件,律师没有必要争论,这与本案毫无关系。律师下结论时请求陪审团和法庭,如果他们认为让·瓦尔让的身份是显而易见的,那也该判处潜逃罪,而不是按累犯的苦役犯来严惩。
代理检察长反驳辩护律师。他像代理检察长通常所做的那样,言词激烈,辞藻华丽。
他祝贺辩护律师“忠诚”,并且巧妙地利用这种忠诚。他从律师作出的所有让步去攻击被告。律师好像同意,被告是让·瓦尔让。他注意到这一点。这个人确是让·瓦尔让。这一点在起诉书中已经确认,不容否认。这里,代理检察长用灵巧的换称法,追溯犯罪的根源和原因,抨击浪漫派的不道德,这一流派刚刚兴起,《方形王旗》和《日报》的评论称之为“撒旦派”!他煞有介事地将尚马蒂厄的轻罪,归咎于这种堕落文学的影响,说得确切点,是让·瓦尔让的影响。这些见解发挥完以后,他转到让·瓦尔让本人身上。让·瓦尔让是何许人?将他描绘一番。一个令人作呕的魔鬼,等等。这种描绘的典范存在于泰拉梅纳[6]的记述中,这位政治家的记述对写悲剧没有用,但每天对法庭的雄辩倒大有帮助。听众和陪审团成员为之“颤栗”。描绘结束,代理检察长抑制不住演说的冲动,为了第二天早上将省报的热情推到顶点,又说:“这个人如此这般,是流浪汉、乞丐,没有谋生手段,等等,——受过去生活的影响,惯于犯罪,在苦役监呆过,屡教不改,对小热尔维的犯罪就是证明,等等,——这样一个人在大路上公然抢劫,越墙而过才走几步路,手里还拿着偷来的东西,却否认当场犯罪、偷窃、爬墙,通通矢口否认,连名字也否认,连身份也否认!且不说上百条其他的证据,四个证人认出是他,沙威,正直的警官沙威,还有三个他以前的罪犯伙伴,就是苦役犯布勒维、什尼迪厄和柯什帕伊。对惊人的一致指控,他反驳得了吗?可是他否认。多么顽固不化!陪审团的先生们,你们会主持正义的,等等。”代理检察长讲话时,被告张大了嘴听着,十分吃惊,但不免也有点赞赏。显然,他惊讶于一个人能这样高谈阔论。就在指控最“有力”的时刻,代理检察长口若悬河,控制不住,贬斥的形容词汹涌而出,像风暴一样将被告包住;被告不时慢慢地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摇摇头,从辩论一开始,他就只有这种忧郁的、无言的抗议。有两三次坐在他最旁边的听众听到他小声说:“没有问过巴鲁先生,就只能这样说!”代理检察长向陪审团指出这种呆痴的态度,显然是蓄意的,它显露的不是蠢笨,而是灵巧、狡猾、习惯欺骗法庭,并将这个人的“邪恶透顶”暴露无遗。他结束讲话时,对小热尔维案件保留指控权利,并要求严厉惩处。
读者记得,马上就要判处终身苦役。
辩护律师站起来,以恭维“代理检察长先生”的“出色讲话”开始,然后尽其所能反驳,但软弱无力,显然他立足不稳了。
十、否认的方式
结束辩论的时刻到了。庭长叫被告站起来,向他提出照例的问题:“您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吗?”
那个人站着,手里揉着一顶难看的帽子,好像没有听见。
庭长重复一下问题。
这回,那个人听到了。他好像明白过来,他做了一个动作,好像惊醒一样,目光环顾四周,望着听众、法警、律师、陪审团、法庭,把他那可怕的拳头搁在他长凳前细木护壁板的边缘上,看了又看,突然,他把目光盯住代理检察长,说起话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话语从他嘴里脱颖而出,断断续续,急促猛烈,互相撞击,乱七八糟,好像同时挤在一起,夺路而出。他说:
“我有话要说。我在巴黎当过车匠,甚至是在巴鲁先生那里。这是一个辛苦的行当。干车匠这一行,总是在露天、在院子、在有钱的主人家的车棚里干活,从来不在关上门的车间里,因为要有空档,明白吗?冬天,天气太冷,要拍打手臂取暖;可是东家不愿意,他说耽误时间。路上有冰的时候,摆弄铁器,真够受的。一个人很快就折腾完了。干这种行当年纪轻轻就显老。到四十岁,一个人就玩儿完了。我呀,我五十三岁,吃了不少苦。再说,工人非常刻薄,一个人不再年轻了,就叫你老傻瓜,老畜生!我一天只挣三十苏,付给我的钱少得不能再少,东家借口我年龄大。再说,我有个女儿,在河边洗衣,也能挣点钱。我们父女俩还凑合过。她也受够了罪。整天半身泡在洗衣桶里,不管下雨、下雪和割脸的寒风;结冰时仍然照旧,还得洗衣;有些人没有揽到多少衣服,只好等着;如果不洗,就会丢掉饭碗。木板拼接不严,水滴得你身上到处都是。裙子上上下下全湿了。还往里渗水。她也在‘红孩子洗衣坊’干过,那里用自来水,不用站在洗衣桶里。对着水龙头洗衣服,在身后的池子里漂净。房子是关严的,所以身上不那么冷。但水蒸气太厉害,要毁掉你的眼睛。她在晚上七点钟回家,很快就睡着;她是这样疲倦。她的丈夫打她。她死了。我们不是很幸福。这是一个好姑娘,不上舞场,非常安静。我回想起一次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她八点钟就睡觉了。就是这样。我说的是实话。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啊,是的,打听一下!我多么蠢啊!不过我对你们提到巴鲁先生。到巴鲁先生家去看看吧。说完这些,我不知道别人还想要我说什么。”
这个人住了声,但仍然站着。他讲这些事,声音又高、又快、又沙哑、又粗鲁,天真的态度带着激怒和粗野。有一次,他停了下来,向人群中的一个人打招呼。他的断言好像随意抛出来,像打嗝一样,他还助以樵夫砍柴的手势。他说完以后,听众爆发出笑声。他望着听众,看到大家笑,并不明白,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情景很悲怆。
庭长是个细心和善良的人,他提高声音说话。
他提醒“陪审团先生”:“巴鲁先生,以前的车铺老板,被告说是曾经在他那里干过活,提出来毫无用处。他破了产,也找不到他。”然后他转向被告,要后者注意听他要说的话:
“必须考虑您的处境。对您的推测极为严重,会带来致命的后果。被告,从您的利益出发,我最后一次督促您,您要清楚地解释两件事:第一,您有没有越过皮埃龙果园的围墙,折断树枝,偷窃苹果,就是说犯下越墙偷窃罪?第二,您是不是开释的苦役犯让·瓦尔让?”
被告带着能自主的神态摇了摇头,就像他完全明白,知道要回答什么。他张开嘴,转向庭长说:
“首先……”
然后他瞧着他的帽子,又望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被告,”代理检察长用严厉的声音说,“注意。您答非所问。您局促不安说明您有罪。显然,您不叫尚马蒂厄,您是让·瓦尔让,先是用您母亲的姓,以让·马蒂厄隐姓埋名,您到了奥弗涅,您生在法弗罗尔,在那里当树枝修剪工。显然,您越墙而过,在皮埃龙的果园里偷了熟苹果。陪审员先生们会做出判断的。”
被告本来又坐下了;代理检察长说完以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您非常凶狠,您啊!这就是我本想说的话。我先是没有找到词儿。我根本没有偷。我不是天天能吃上饭的人。我那天从埃利过来,刚下过雨,田野一片黄泥浆,甚至沼泽都漫出水来,路旁的沙子里长出了小草茎,我在地里找到一根折断的树枝,枝上有苹果,我捡起树枝,却不知道会给我带来麻烦。我坐了三个月的牢,现在又把我押来押去。这样,我说不出来,别人控告我,对我说:‘回答!’法警倒是和气,推推我的手肘,低声对我说:‘回答呀。’我不会解释,我呀,我没有念过书,我是个穷人。看不到这个就错了。我没有偷。我在地上捡了本来就有的东西。你们说让·瓦尔让,让·马蒂厄!我不认识这些人。这是些乡下人。我在济贫院大街的巴鲁先生那里干过活。我叫做尚马蒂厄。说得出我生在什么地方,就算你们聪明。我呀,我不知道。不是人人来到世上都有房子住。这就太舒服了。我相信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是在大路上流浪的人。再说,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人家叫我小家伙,眼下人家叫我老家伙。这就是我的教名。叫哪个随你们的便。我在奥弗涅呆过,我在法弗罗尔呆过,当真!怎么?没干过苦役,就不能呆在奥弗涅,也不能呆在法弗罗尔吗?我对你们说,我没有偷过,我是尚马蒂厄老爹。我在巴鲁先生那里干过,住在他家。总之,你们用这些蠢话来纠缠我!干吗大家发狂地缠着我呢?”
代理检察长一直站着;他对庭长说:
“庭长先生,被告想被人看作白痴,可是办不到——我们已经预见到这一点;面对他含含糊糊,然而非常狡猾的抵赖,我们要求您和法庭再次传讯犯人布勒维、柯什帕伊和什尼迪厄,还有警官沙威出庭,最后一次询问他们,被告与苦役犯让·瓦尔让是不是同一人。”
“我要向代理检察长先生指出,”庭长说,“警官沙威一作完了证,便回邻区首府履行公务,离开了本庭甚至本城。我们已征得代理检察长先生和被告辩护律师的同意,准许他离开。”
“不错,庭长先生,”代理检察长又说。“既然沙威先生不在,我想应该提醒陪审团各位先生,不久前他在这里说过的话。沙威受人尊敬,他铁面无情,廉洁正直,担当下层然而重要的职务,深受赞赏。他的证词是这样的:‘我甚至用不着推测和物证,就能揭穿被告的抵赖。我完全认得他。这个人不叫尚马蒂厄;他以前是非常凶恶和臭名远扬的苦役犯,名叫让·瓦尔让。他服刑期满,司法机关才万不得已地释放了他。他犯了加重情节的盗窃罪,服了十九年的苦役。他有五六次企图越狱。除了抢劫小热尔维和偷窃皮埃龙果园,我还怀疑他在已故的迪涅主教大人家偷窃过。我在土伦苦役监担任副监狱长时,常常见到他。我再说一遍,我完全认得他。’”
这斩钉截铁的证词,看来对听众和陪审团产生了强烈印象。代理检察长结束时强调,尽管沙威不在,三个证人布勒维、什尼迪厄和柯什帕伊还是要重新作证,受到严正的质问。
庭长将一张传票交给执达吏,过了一会儿,证人室的门打开了。执达吏在一个准备助他一臂之力的法警陪同下,把犯人布勒维带进来。听众非常紧张,人人的胸膛一齐跳动,仿佛只有一颗心。
老苦役犯布勒维身穿黑灰两色囚衣。布勒维六十岁左右,面孔像经纪人,神态却像无赖。两者有时并行不悖。他因再次犯罪而锒铛入狱,担当看守一类的职务。这种人,当头的会说:“他竭力表现得好。”布道神父能作证明,他有宗教习惯。不该忘了这是在王政复辟时期。
“布勒维,”庭长说,“您受过加辱刑罚,不能宣誓……”
布勒维垂下目光。
“可是,”庭长又说,“一个人受法律的贬黜,只要上天怜悯恩准,还会有荣誉和公正的意识。在这决定性的时刻,我正要唤起这种意识。如果您身上还有的话,而且我希望如此,您在回答我之前先考虑一下,观察这个人,一方面,您一句话就会使他完蛋,另一方面,衡量一下正义,您一句话可以让法庭明了真相。这一时刻是庄严的,如果您认为自己搞错了,还有时间收回前言。——被告,站起来。——布勒维,仔细瞧瞧被告,好好回忆一下,凭着您的良心告诉我们,您是不是坚持认出这个人就是您以前的同监犯让·瓦尔让。”
布勒维看了看被告,然后转身对着法庭:
“是的,庭长先生。是我第一个认出他的,我坚持不变。这个人是让·瓦尔让。他在一七九六年进土伦监狱,一八一五年出狱。我是一年以后出狱的。眼下他样子有点蠢,大概是上年纪迟钝了;在苦役监,他是狡猾的。我确实认出是他。”
“您去坐下吧,”庭长说,“被告,仍旧站着。”
把什尼迪厄带了上来,他的红囚衣和绿帽子表明他是终身苦役犯。他在土伦苦役监服役,因这件案子从那里提审出来。这是一个小个子,约莫五十岁,活跃,满面皱纹,瘦削,脸色黄蜡蜡,厚颜无耻,脾气急躁,四肢和整个人有一种病恹恹的模样,而目光却有极大的威力。同监狱的伙伴给他起个绰号叫“我—否认—天主”。
庭长对他说的话大致和布勒维相同。正当提醒他,他的罪行剥夺了他宣誓的权利时,什尼迪厄抬起头来,对视着听众。庭长叫他静下心来,像对布勒维一样,问他是不是坚持认出被告。
什尼迪厄哈哈大笑:
“当然!我是不是认出他!我们拴在同一根锁链上有五年。你在赌气哪,老兄?”
“去坐下吧,”庭长说。
执达吏把柯什帕伊带上来。这个来自苦役监的无期徒刑犯人,像什尼迪厄一样穿红囚衣,他是卢尔德的农民,比利牛斯地区熊一样的人。他曾在山里放牧,从牧人沦为强盗。柯什帕伊不那么粗野,但看来比被告更蠢笨。这种不幸的人,造化把他生成野兽,社会最终把他变成苦役犯。
庭长力图用几句感人的、严肃的话使他活跃起来,又像对另外那两个证人一样,问他是不是毫不犹豫和毫无差错地坚持认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
“这是让·瓦尔让,”柯什帕伊说。“他力大无穷,大家管他叫‘千斤顶让’。”
这三个人的确认显然是真心诚意的,每次都在听众中引起一阵不利于被告的喃喃声,每当累加一个新的确认,喃喃声就更响更长。被告满脸惊讶地听着,根据起诉书,这是他主要的自卫方法。第一次确认时,站在他旁边的法警听见他在牙缝里咕噜着:“啊!好样的!”第二次确认时,他说得声音大点,神情几乎是满意的:“好!”到第三次确认,他大声说:“呱呱叫!”
庭长质问他:
“被告,您听到了。您有什么话要说?”
他回答:
“我说:呱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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