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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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威回答:
“好啊,快走!”
他说这句话的声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兽性和狂热。沙威不说:“快走!”他说:“夸走!”任何写法也还原不出说话的腔调;这不再是人的说话,而是吼叫。
他不像平时那样行事;他不提什么事,也不出示传票。对他来说,让·瓦尔让是一个神秘的抓不到的斗士,是他揪住五年却摔不倒的不可思议的角斗士。这次逮捕不是斗争开始,而是结束。他仅仅说:
“好啊,快走!”
这样说着,他不迈一步;他朝让·瓦尔让投了一瞥,像掷过去一只铁钩。他就是惯于这样把可怜的人猛钩过去。
芳汀正是感到这目光在两个月前透入她的骨髓。
听到沙威的叫声,芳汀又睁开眼睛。但市长先生在那里。她怕什么呢?
沙威走到房间中央,叫道:
“喂!你不走?”
不幸的女人环顾四周。只有修女和市长先生。这样用轻蔑的你来称呼,会是对谁呢?只会对她。她不寒而栗。
这时,她看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竟是这样匪夷所思,她在发烧引起的谵妄中也没有见到过。
她看到沙威抓住市长先生的领子;她看到市长先生低下头来。她觉得世界分崩离析了。
沙威确实抓住了让·瓦尔让的衣领。
“市长先生!”芳汀喊道。
沙威哈哈大笑,这种狞笑使他露出满口牙齿。
“这里没有市长先生!”
让·瓦尔让并不想推开那只抓住他的礼服衣领的手。他说:
“沙威……”
沙威打断了他:
“叫我警官先生。”
“先生,”让·瓦尔让又说,“我想跟您单独说句话。”
“大声说!大声说话!”沙威回答,“跟我大声说话!”
让·瓦尔让继续低声说:
“我有件事想求您……”
“我对你说大声说话。”
“但是,事情只该让您一个人听见……”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听!”
让·瓦尔让转向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
“请给我三天时间!用三天去找这个不幸女人的孩子!我来付所需费用。要是您愿意,可以陪我去。”
“你在开玩笑!”沙威叫道。“居然有这种事!我原来以为你不蠢!你要我给你三天时间走掉!你说是为了去找这个妓女的孩子!哈哈!很好!好得很!”
芳汀颤抖一下。
“我的孩子!”她叫道,“去找我的孩子!她不在这里啰!嬷嬷,请回答我,柯赛特在哪里?我要我的孩子!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
沙威跺跺脚。
“现在又来一个!住嘴,坏女人!这个鬼地方,苦役犯当行政长官,妓女像伯爵夫人一样受到照顾!嗨!一切就要改变;是时候了!”
他盯住芳汀,又一把抓住让·瓦尔让的领带、衬衫和衣领:
“我对你说,没有什么马德兰先生,也没有什么市长先生。有一个贼,一个强盗,一个名叫让·瓦尔让的苦役犯!我抓住的就是他!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芳汀蓦地坐起来,撑在僵直的手臂和两只手上;她瞧着让·瓦尔让,她瞧着沙威,她瞧着修女,她张开嘴想说话,从喉咙底发出一下嘶哑的喘气声,牙齿咯咯作响,她惊慌地伸出手臂,痉挛地张开手,好像在周围寻找一个落水的人,然后她突然瘫倒在枕头上。她的脑袋撞上床头,又弹回胸前,嘴巴张开,眼睛睁大,黯然无光。
她死了。
让·瓦尔让将手按在沙威抓住他的手上,像掰开孩子的手一样掰开它,然后对沙威说:
“您杀死了这个女人。”
“拉倒吧!”沙威愤怒地叫道。“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人讲道理的。废话少说。警察就在下面。马上走,否则给你上拇指铐啦!”
在房间的墙角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旧铁床,嬷嬷值夜班时用作行军床。让·瓦尔让向这张床走去,一眨眼工夫就把非常破旧的床头拆下来,像他这样的膂力,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一把抓住主撑床架,盯住沙威。
沙威退向门口。
让·瓦尔让捏住铁杆,慢慢地走向芳汀的床边。走到床前,他回过身来,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沙威说:
“我劝您这会儿不要打扰我。”
毋庸置疑的是,沙威瑟瑟发抖。
他想去叫警察,但是让·瓦尔让可以趁机逃走。因此他留了下来,抓住拐杖小的一端,靠在门框上,目光不离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将手肘靠在床头的圆球上,手托住头,凝视着躺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芳汀。他这样全神贯注,一言不发,显然不再考虑人世间别的事。他的脸上和姿态中,只有难以形容的怜悯。他沉思了一会儿,俯向芳汀,低声对她说话。
他对她说什么呢?这个被社会排斥的人,能对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说些什么呢?世上没有人听到。死去的女人听到了吗?有些动人的幻觉,也许是崇高的现实。毫无疑问的是,刚才发生的一幕惟一的见证人森普利斯嬷嬷,常常说起,正当让·瓦尔让在芳汀的耳畔说话时,她清晰地看到,在那苍白的嘴唇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笑容,在朦胧的眸子里充满对坟墓的惊讶。
让·瓦尔让将芳汀的头捧在手里,像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那样,在枕头上放好她的头,将她衬衫的带子系好,把她的头发塞进睡帽里。然后他合上她的眼睛。
芳汀的脸此刻奇异地光彩奕奕。
死亡,这是进入通明透亮的世界。
芳汀的手垂在床边。让·瓦尔让跪在这只手面前,轻轻地抬起来吻它。
然后他站起来,转向沙威:
“现在,”他说,“我听您的吩咐。”
五、合适的坟墓
沙威把让·瓦尔让投入市监狱。
逮捕马德兰先生在滨海蒙特勒伊引起轰动,或者更确切地说,引起异乎寻常的震动。我们非常遗憾,不能隐瞒这一点:只因“他曾是个苦役犯”这句话,所有的人几乎都抛弃了他。不到两小时,他做过的好事全被人遗忘了,这“只不过是个苦役犯”。话还得说回来,大家还不了解阿拉斯事件的详情。整个白天,在城里的各个地方,人们都听到这样的议论:
“您不知道吗?这是一个期满释放的苦役犯!”——“谁呀?”——“市长。”——“啊!马德兰先生吗?”——“是的。”——“当真?”——“他不叫马德兰,他有一个可怕的名字,叫贝让,博让,布让。”——“啊,我的天!”——“他给抓起来了。”——“抓起来了!”——“关在市监狱里,等着押走。”——“要押走他!就要押走他呀!把他押到哪儿去呢?”——“由于他从前在大路上抢劫,要送上刑事法庭。”——“好啊!我就疑心过。这个人太好了,太完美了,太虔诚了。他拒绝接受十字勋章,凡是遇到流浪儿就给钱。我一直想,内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尤其是在“沙龙”,这类议论更是层出不穷。
一个订阅《白旗报》的老太太提出这样一种近乎莫测高深的见解:
“我并不遗憾。这是给波拿巴分子当头一棒!”
就这样,那个叫马德兰先生的幽灵,在滨海蒙特勒伊消失了。全城只有三四个人还始终记得他。伺候他的老看门女人属于其中之一。
当天晚上,这个高尚的老女人坐在她的门房里还惊惶不定,忧心忡忡。工厂全天关闭,大门上了门闩,街上空无一人。楼房里只有两个修女佩尔培图嬷嬷和森普利斯嬷嬷,她们为芳汀守灵。
将近马德兰先生平时回家的时辰,正直的看门女人机械地站起来,在抽屉里拿上马德兰先生房间的钥匙和烛台,他每天晚上都拿着这盏烛台上楼到房里去。她将钥匙挂在钉子上,他习惯从那里去取下。她把烛台放在旁边,仿佛在等待他。然后,她重新坐在椅子上,又思索起来。可怜的老女仆下意识地做完这一切。
直到两个多小时之后,她才如梦初醒,大声说:
“啊!仁慈的天主耶稣!是我还把钥匙挂在钉子上!”
这时,门房的玻璃窗打开了,一只手伸了进来,拿起钥匙和烛台,凑到点燃的蜡烛上点着了。
看门女人抬起眼睛,目瞪口呆,想喊出声来,又止住了。
她熟悉这只手,这条手臂,这件礼服的袖管。
这是马德兰先生。
她过了一会儿才能说话,她“怔住了”,就像她后来叙述自己的遭遇时所说的那样。
“我的天,市长先生,”她终于叫道,“我以为您……”
她止住了,这句话的结尾会缺少开头的尊敬。让·瓦尔让对她来说始终是市长先生。
他说出她的想法:
“在监狱里。我关在里面。我砸断了一扇窗的护条,从屋顶上滚下来,来到这里。我上楼到房间里去,你给我去找一下森普利斯嬷嬷。她大概守在那个可怜的女人旁边。”
老女人赶快服从。
他对她什么也没有嘱咐,显然,她保护他会超过保护自己。
从来也没有搞清楚,他怎样不叫人打开大门就进入院子。他有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一扇小边门,钥匙总是携带在身。但是,他一定被搜过身,要拿走这把万能钥匙。这一点得不到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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