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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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拿破仑的向导坏,布劳的向导好
人们知道拿破仑令人伤心的错误;期望格鲁希到,布吕歇却突然而至;死神代替了救星。
命运常有这类转折;期待登上世界宝座,却看到圣赫勒拿岛。
倘若布吕歇的副手布劳用作向导的牧童建议从弗里什蒙上方,而不是从普朗塞努瓦下方走出森林,十九世纪或许是另一种样子。拿破仑就会取得滑铁卢战役的胜利。普鲁士部队不从普朗塞努瓦的下方出来,而是走另一条路,来到炮兵过不去的沟壑旁,布劳就到达不了阵地。
普鲁士将军穆弗林宣称说,再晚一小时,布吕歇就会看不到威灵顿站在那里了;“这一仗完蛋了。”可以看到,布劳来得正是时候。再说,他已经姗姗来迟。他在狄昂山扎营,拂晓就启程。但是道路难走,他的几个师在泥泞中跋涉。车辙没到炮车的轮毂。另外,要从瓦弗尔的窄桥上渡过迪尔河;通往桥上的路被法军放了火;炮兵的弹药和运货车无法在两行燃起大火的房屋之间通过,要等到大火熄灭。布劳的前锋直到中午还没有到达圣朗贝尔教堂。
如果战事提前两小时,四点钟就可能结束,布吕歇会陷入拿破仑获胜的战场上。偶然性真是太大了,与此相应,我们无法掌握无限。
从中午起,皇帝用望远镜首先看到天边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说:“我看到那边有一块乌云,好像是军队。”然后他问德·达尔马蒂公爵:“苏尔特,在圣朗贝尔教堂那边,您看到什么?”元帅举起望远镜,回答道:“有四五千人,陛下。显然是格鲁希。”可是在雾中这一点纹丝不动。参谋部里人人的望远镜都在研究皇帝发现的这块“乌云”。有的人说:“这是纵队在休息。”大部分人说:“这是树。”事实是,乌云没有动。皇帝抽出多蒙的轻骑兵师去侦察这个疑点。
布劳确实没有动。他的前锋很弱,无法作战。要等待主力,他也接到命令,先集结兵力,再投入战斗;到五点钟,布吕歇看到威灵顿的危险,命令布劳攻击,说了这句出色的话:
“要给英军活命的空气。”
不久,洛辛、希勒、哈克和里塞尔各师,展开在洛博军团的前面,普鲁士的威廉亲王走出巴黎树林,普朗塞努瓦大火熊熊,普鲁士的炮弹开始如雨般落在拿破仑身后留守待命的近卫军中。
十二、近卫军
大家知道后来的情况:第三支军队突然投入,战斗解体了,八十六门火炮突然打响,布洛率领的皮尔茨第一团、布吕歇亲自率领的泽坦骑兵猝然而至,法军被击退,马尔柯涅被赶出奥安高地,杜吕特离开帕普洛特,东兹洛和吉奥后退,洛博侧翼受到袭击,一场新的战斗在夜幕降临时冲击着法军四分五裂的团队,整条英军战线重新发起进攻,往前推进,法军出现巨大的缺口,英军和普军的火力互相支援,打歼灭战,前锋崩溃,侧翼崩溃,在兵败如山倒中,近卫军投入战斗。
由于它感到去赴义,便高呼:“皇帝万岁!”历史上没有什么比爆发出欢呼声的垂死挣扎更动人心魄的了。
整天天空阴云密布。此刻,晚上八点,天际的乌云突然闪开,让落日阴森森的大红盘,光线透过尼维尔大路的榆树。以前它在奥斯特利兹是升起的。
近卫军每一营,为了拼死相搏,由一名将军指挥。弗里昂、米歇尔、罗盖、阿尔莱、马莱、波雷·德·莫尔旺都在那里。当近卫军的榴弹兵的高帽和大鹰徽在这场混战的烟雾中整齐、排列成行,镇定、壮美地出现时,敌人对法国肃然起敬;他们以为看到了二十位胜利女神展翅进入战场,胜利者感到战败了,便往后退;但威灵顿高喊:“顶住,近卫军,瞄准!”卧倒在篱笆后面的英国近卫军的红色团队站了起来,密集的弹雨洞穿了在鹰徽周围抖动的三色军帽。英军一拥而上,大屠杀开始了。帝国近卫军感到黑暗中军心动摇,要大规模地溃退,听到逃命的喊声代替了皇帝万岁的喊声!身后法军在溃逃,帝国近卫军却继续前进,随着每走一步,受到越来越猛烈的射击,死伤更大。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一点胆怯。其中士兵同将军一样英勇。没有一个人不为国捐躯。
奈伊情不自禁,巍巍然要拼死一搏,在这场混战中甘冒枪林弹雨。他的第五匹坐骑倒毙。他汗流满面,眼里冒火,口吐白沫,军服解开,一个肩章被一个敌人的骑兵砍去一半,他的鹰徽被一颗子弹打得凹凸不平,血迹斑斑,浑身泥浆,手中的剑折断了,他说:“来看看一个法国元帅怎样牺牲在战场上吧!”但是枉然;他没有死。他不安而愤怒。他向德鲁埃·德·埃尔隆发出这个问题:“你怎么没有被打死呢?”大炮在轰击这一小堆人,他在中间叫道:“什么也没有打到我身上!噢!但愿所有这些炮弹打穿我的肚子!”不幸的人,你活下来是留给法国人的子弹打死的!
十三、灾难
近卫军后面,溃败惨不忍睹。大军从各个方面,从乌戈蒙、从圣篱、从帕普洛特、从普朗塞努瓦,同时突然退却。“叛国”的喊声紧随在“快逃命”的喊声之后。一支军队溃退,等于解冻。一切弯折、断裂、爆开、飘浮、滚动、倒下、相撞、匆忙、奔逃。见所未见的分崩离析。奈伊借了一匹马,跳了上去,没有帽子,没有领带,没有长剑,横站在布鲁塞尔大路上,既挡住英国人又挡住法国人。他竭力留住大军,呼唤着它,侮辱它,想抓住溃逃。他无能为力。士兵们避开他,喊道:“奈伊元帅万岁!”杜吕特的两个团惶惶然地往来奔突,仿佛在骑兵的马刀和坎普特、贝斯特、帕克和里兰特各旅的射击之间摇来晃去;最糟糕的混乱局面,就是溃败;朋友们为了逃命,互相残杀;连队和营队互相火并,夺路而逃,这是战场的惊涛骇浪。洛博在一端,雷伊在另一端,在浪涛中浮荡。拿破仑徒劳地以剩下的近卫军组成拦截的墙;他徒劳地作出最后的努力,投出他的骑兵警卫连。吉奥在维维安面前退却,凯莱曼在旺德勒面前退却,洛博在布劳面前退却,莫朗在皮尔茨面前退却,多蒙和苏贝维克在普鲁士的威廉亲王面前退却。吉约率领皇帝的骑兵连,倒在英军龙骑兵的脚下。拿破仑追赶着逃兵,训话,催促,威胁,恳求。早上高呼皇帝万岁的每张嘴巴,如今哑然无声;士兵几乎不认识他。普鲁士的骑兵刚到,冲上来,飞驰而至,刀砍,刺戳,斧劈,杀戮,歼灭。马车飞驰,炮车奔逃;辎重兵解开弹药车,骑上马逃掉;四轮朝天的运输车挡住了路,造成屠杀的机会。大家互相挤压,互相践踏,从死人和活人身上踩过去。胳臂乱推乱搡。令人炫目的一堆堆东西塞满大路、小径、桥梁、原野、山冈、山谷、树林,四千人的奔逃把这些地方塞得满满的。叫声、绝望、背包、枪支,乱扔在黑麦地里,用剑来开路,不讲什么战友,不讲什么军官,不讲什么将军,难以形容的恐惧。泽坦随意砍杀法国。狮子变成了麋鹿。这次溃逃就是如此。
在格纳普,法军谋划杀回马枪,对抗一阵,阻止溃退。洛博纠集了三百人马,在村口筑起障碍;但普鲁士人第一阵射击,法军又开始逃跑,洛博被抓住了。今天在离格纳普几分钟的大路右边一座破砖房的旧山墙上,依然看得见这阵射击的痕迹。普鲁士人冲进了格纳普,无疑因这样轻易获胜而变得疯狂。追杀的场面十分残忍。布吕歇下令格杀勿论。罗盖作出了残杀的榜样,凡是给他送来普鲁士俘虏的法国榴弹兵,他都以死论处。布吕歇超过了罗盖。青年近卫军的将军杜埃斯姆退到格纳普一间店的门前,把他的剑交给了一个杀人性起的轻骑兵,后者夺过剑来,杀死了俘虏。胜利以屠杀战败者结束。惩罚吧,既然我们代表历史:老布吕歇将声誉扫地。这种凶残使灾难达到顶点。绝望的溃逃掠过格纳普,掠过四臂村,掠过戈斯利,掠过弗拉斯纳,掠过沙尔勒罗瓦,掠过图安,直到边境才停止。唉!谁这样逃跑呢?是大军。
这样惊慌失措,惶恐万状,历史震惊不已的骁勇无比毁于一旦,难道没有原因吗?不。一只巨大的右手在滑铁卢投下了阴影。这是决定命运的一天,超人的力量确定了这一天。因此,那么多人吓破了胆,因此,那些心灵高尚的人束手就擒。曾经征服欧洲的人一败涂地,再也无话可说,无事可做,感到冥冥中有一种可怕的存在。H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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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is.[28]这一天,人类的远景改变了。滑铁卢,这是十九世纪的铰链。一个伟人的消失,对伟大世纪的来临是必要的。人人顺从的主作出了安排。英雄们的惊慌失措得到了解释。在滑铁卢战场上,不仅有乌云,还有流星。天主一掠而过。
夜幕降临时,在格纳普附近的田野里,贝尔纳和贝特朗抓住一个人的衣服下摆,拉住了他,这个人慌乱,若有所思,神色黯然,一直被溃败的人流拖着走,刚刚下马,将缰绳夹在臂下,目光惶乱,惟有他朝滑铁卢走去。这是拿破仑,梦想幻灭的梦游巨人,还想往前走去。
十四、最后一个方阵
近卫军的几个方阵,好像中流砥柱,在溃败的洪流中屹立不动,坚持到夜晚。黑夜来临,死神也来临,他们等待着这双重的黑影,不可动摇,让黑暗裹住。每个团与其他团分开,同溃不成军的主力没有任何联系,要决一死战。他们摆开了阵势,准备最后一战,有的在罗索姆高地,有的在圣约翰山的平地。这些可悲的方阵被抛弃在那里,败军之旅,显得可怕,牺牲得悲壮。乌尔姆、瓦格拉姆、耶拿、弗里德朗,[29]也在他们身上死去。
约莫晚上九点钟,在圣约翰山高地的下边,夜色中还剩下一个方阵。在这不祥的山谷,在这重骑兵曾攀爬过,如今布满英军的山坡脚下,在胜利的敌人炮兵集中的炮火下,在可怕的密集的弹雨下,这个方阵战斗着。他由一个名叫康布罗纳的默默无闻的军官指挥。每经一次炮火轰击,方阵就缩小一点,但加以还击,以排枪回敬炮火,不断地压缩四面人墙。远处的溃军有时停下来喘口气,在黑暗中倾听这逐渐减弱的凄惨的枪炮声。
待到这队人马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人,他们的军旗成了一块破布,他们的枪打光了子弹,只剩下枪杆,死尸比活人更多的时候,面对这些英勇卓绝地垂死挣扎的人,胜利者中产生了一种神圣的恐怖,英军炮兵重新喘息,沉默下来。这是间歇。这些战士觉得周围鬼影憧憧,战马上的人影,黑乎乎的炮身,透过车轮和炮架瞥见的白色天空;在战场深处的硝烟中,英雄们始终看到的死神的巨头向他们逼近,望着他们。他们在暮色中可以听到开炮声,点燃的引线,在黑夜中好像虎眼,在他们的头上构成一圈,英军炮兵的点火棒一齐凑近大炮。这时,悬在他们头上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英国将军,有的人称他柯维尔,还有的人称他为麦兰德,激动起来,对他们喊道:“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布罗纳回答:“妈的!”
十五、康布罗纳
由于法国读者希望受到尊重,所以,一个法国人说过的也许是最美的话,就不能重复。历来不得将崇高的妙语放进历史。
我们甘冒大不韪,违犯这一禁忌。
因此,在所有这些巨人中,有一个泰坦[30]般的巨人康布罗纳。
说出这句话,然后就义。何等伟大啊!因为他这样做但求一死,如果这个人在枪林弹雨中活下来,这不是他的错。
获得滑铁卢战役胜利的人,不是最后溃败的拿破仑,不是在四点钟后撤、五点钟绝望的威灵顿,不是没有参加混战的布吕歇;获得滑铁卢战役胜利的人,是康布罗纳。
以这样一句话回击向你劈来的雷霆,这就是胜利。这样回应灾难,对命运这样开口,为未来的狮子奠基,[31]这样驳斥夜里的大雨、乌戈蒙那堵隐伏危险的墙壁、奥安的洼道、格鲁希的迟到、布吕歇的来到,在坟墓中嘲讽,即将倒下仍然要挺立,把欧洲联军淹没在这两个字中,把恺撒一类人领教过的脏话送给各国国王,在最粗俗的话中抽出最妙的字眼,再加上法兰西的闪光,以嬉笑怒骂来给滑铁卢收场,以拉伯雷补充莱奥尼达斯[32],用难以启齿的绝妙的话总结这场胜利,失去阵地却青史留名,在这场大屠杀之后,使对方成为取笑的对象,真是伟哉壮哉。
这是在侮辱雷霆。这就达到了埃斯库罗斯[33]的崇高。
康布罗纳的话产生山崩地坼的效果。这是胸膛因蔑视而迸裂;这是垂死的人过于愤慨而产生的爆炸。谁战胜了?是威灵顿吗?不是。没有布吕歇,他就完蛋了。是布吕歇吗?不是。如果威灵顿不是进行鏖战,他就不能收拾残局。这个康布罗纳,这个最后时刻的过客,这个无名小卒,这个大战中微不足道的人,感到其中有谎言,灾难中的谎言,加倍地令人气愤,而且正当他要发泄愤慨时,有人却要给他这种可笑的东西:生命!他怎能不暴跳起来呢?
欧洲各国的君王,幸运的将军,打雷放电的朱庇特们,他们都来了,他们有十万获胜的士兵,而且身后有十万、百万,他们的大炮点燃了引火索,张开大口,他们脚下踩着帝国近卫军和法军,他们刚刚打垮了拿破仑,如今只剩下康布罗纳;惟有这条蚯蚓还在抗议。他要抗议,于是他寻找字眼,就像寻找一把剑。口沫涌上他的嘴边,这口沫就是字眼。面对这奇迹般的平庸的胜利,面对这没有胜利者的胜利,这个绝望者挺起身来;他承认胜利巨大,但他看到它的微不足道;他不止向它吐唾沫;既然在数量、力量和物质方面被压倒,他就在心灵里找到一种表达方式,也就是脏话。我们重复一遍。这样说,这样做,找到了字眼,他就成了胜利者。
在这灾难临头的一刻,表达重大日子的精神进入这个默默无闻的人的心灵里。康布罗纳找到了滑铁卢的关键词,正如卢盖·德·李勒[34]找到了《马赛曲》一样,都受到上天的启迪。一股罡风离开神界,透过这两个人身上,他们受到震动,一个唱出至高无上的歌曲,另一个发出了怒吼。这句大义凛然的话,康布罗纳不仅以帝国的名义掷向欧洲,这样分量太轻;而且他以革命的名义投向往昔。人们听到了,在康布罗纳的身上认出了往日的巨人之魂。似乎这是丹东在说话,或者是克莱贝[35]在怒吼。
听到康布罗纳的话,英军回答:“开火!”炮火闪闪,山冈颤动,所有的青铜大口发出最后的震天一喷,硝烟四起,在初升的月光中微微泛白,蔓延开来,当硝烟散去时,什么也没有了。这了不起的残军已被消灭;近卫军寿终正寝。活堡垒的四壁躺平了。依稀可见这儿那儿尸堆中有人蠕动;比罗马军团更伟大的法国军团,就这样在圣约翰山雨和血湿透的土地上,在黑黝黝的麦田里捐躯。眼下,约瑟夫驾驭着尼维尔的邮车,凌晨四点钟吹着口哨,愉快地挥鞭催马,从这里路过。
十六、QUOT
LIBRAS
IN
DUCE[36]
滑铁卢战役是一个谜,对打赢和打输的人来说都是晦暗不明的。对拿破仑而言,这是一场惊惧[37];布吕歇只看到炮火;威灵顿则莫名其妙。请看看报告。战报含糊其词,评论混乱不清。有些人结结巴巴,还有些人支支吾吾。若米尼[38]把滑铁卢战役分为四个阶段;穆弗林划为三次转折;沙拉斯尽管有几点与我们评价不同,但惟有他独具慧眼,抓住了这场人类天才和天意较量的灾难的特殊轮廓。其他史家都有点目眩神迷,他们在其中摸索。这一天确实电闪雷鸣,军事专制崩溃了,令各国国王目瞪口呆的是,它波及各个王国,强权衰落,穷兵黩武垮台。
这一事件打上了超人的必然性的烙印,至于人,是无能为力的。
从威灵顿和布吕歇那里去掉滑铁卢,会剥夺英国和德国什么东西呢?什么也没有。无论显赫的英国和壮伟的德国,都与滑铁卢问题本身无关。感谢上天,人民伟大与穷兵黩武无涉。不管德国、英国还是法国,都不是装在一个剑鞘中。滑铁卢还只是一片刀剑声时,在布吕歇之上德国有歌德,在威灵顿之上英国有拜伦。广泛的观念勃兴是我们时代固有的,在这个黎明时期,英国和德国发出灿烂的光芒。它们因其思考而显得崇高。它们对文明水平的提高是内在因素产生的;这种情况来自它们本身,而不是来自偶然事件。它们在十九世纪的壮大,决不是以滑铁卢为本源。惟有野蛮民族才会在一次胜利之后突然成长起来。这是暴雨后涨水的急流暂时的虚涨。文明民族,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会由于一个统帅的胜负就上升或下降。他们在人类中所占的特殊分量,来自比一场战斗更多的东西。它们的荣耀,谢天谢地,它们的尊严,它们的光辉,它们的天才,不是筹码,让那些赌徒似的英雄和征服者投入战场的赌博中。常常打了败仗,却获得了进步。光荣少了,自由多了。战鼓停了,理智开口了。这是输者反而赢了的游戏。因此,我们冷静地从双方去谈论滑铁卢。凡是偶然的就归于偶然,凡是天主起作用的就归于天主。什么是滑铁卢?一次胜利?不。是掷骰子掷出个双五。
这双五,欧洲赢钱,法国付钱。
实在用不着在那里竖立一头狮子。再说,滑铁卢是历史上最古怪的遭遇战。拿破仑和威灵顿。他们不是敌人,他们截然相反。天主喜欢对比,但还没有做出更鲜明的对比,更异乎寻常的对抗。一面是准确,有预见,严格,谨慎,稳妥的后退,安排好后备力量,一成不变的镇静,不可动摇的作风,因地制宜的策略,将各营均衡的战略,屠杀开始以拉绳打炮为准,作战分秒不差决不随心所欲,勇不可当有古风,绝对正派;另一面是凭直觉,靠占卜,用兵奇特,超人的本能,目光炯炯,像鹰一样注视,像雷霆一样打击,睥睨一切而又迅猛异常地出奇制胜,心灵高深莫测,与命运联合,江河、原野、森林、山冈受到责令,有时被迫服从,直至对战场颐指气使的专制者,既相信星相又相信战术,既夸大又打乱它。威灵顿是战争的巴雷姆,拿破仑是战争的米开朗琪罗;这回,天才败于计算准确。
双方都等待一个人。计算准确的人获胜。拿破仑等待格鲁希;他没有来。威灵顿等待布吕歇;他来了。
威灵顿,这是后发制人的古典战法。拿破仑初露锋芒时在意大利遇到过他,把他打得一败涂地。老猫头鹰在矫健的兀鹰面前逃跑。旧战术不仅被打垮了,而且名声扫地。这个二十六岁的科西嘉人是何许人?这个光彩奕奕的无名小辈,力敌群雄,孤单无援,没有给养,没有装备,没有大炮,没有鞋子,几乎没有武器,人数寥寥无几,去对抗浩荡之众,冲向联合的欧洲,在不可能的条件下荒唐地取胜,这意味着什么?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狂人,几乎不喘一口气,用手中那点兵力,一个接一个歼灭了德国皇帝的五个军团,把博利厄推倒在阿文齐身上,把乌尔姆塞推倒在博利厄身上,把梅拉斯推倒在乌尔姆塞身上,把马克推倒在梅拉斯身上,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个像新星一样倨傲的战场新手是何许人?学院派军事家且战且退,把他革除教门。由此,老恺撒主义对新恺撒主义,正规刀法对迅雷般的剑法,正方形编队对工兵发泄无比怨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这种怨恨有了结果,它在洛迪、蒙特贝洛、蒙特诺特、芒图、马伦哥、阿尔柯勒[39]下面写上:滑铁卢。平庸者得胜,多数人快慰。命运同意了这种嘲弄。拿破仑日落西山时,又遇到了年轻时的乌尔姆塞。
确实,要再现乌尔姆塞,只消染白威灵顿的头发。
滑铁卢是一个二流统帅赢得的一流战役。
在滑铁卢战役中,应该赞美的是英国,英国式的坚定,英国式的决心,英国式的镇静;英国的辉煌所在,请别见怪,是它自身。不是它的统帅,而是它的军队。
威灵顿奇怪地忘恩负义,他在给巴图斯特爵士的一封信中宣称,他的军队,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曾经作战的军队,是一支“可憎的军队”。埋在滑铁卢沟壑中的乱骨幽魂作何感想呢?
英国面对威灵顿也过于谦让了。把威灵顿捧得这样伟大,就是把英国贬得渺小。威灵顿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英雄。那些穿灰军装的苏格兰士兵,近卫骑兵,梅兰德和米切尔的团队,帕克和坎普特的步兵,蓬松比和索梅塞的骑兵,在枪林弹雨中吹风笛的苏格兰高地兵,里兰特的营队,刚学会使用火枪、对抗埃斯林和里沃利老营的新兵,他们才是伟大的。威灵顿是顽强的,这是他的优点,我们并不想贬低,但是,他最低微的步兵和骑兵同他一样坚韧不拔。铁的士兵与铁的公爵相当。至于我们,我们的赞美是在英国士兵、英国军队、英国人民一边。如果有战功,那也应当属于英格兰。滑铁卢的纪念柱,如果不是将一个人的形象,而是将人民的塑像建筑到高耸入云,那就更加公允了。
但伟大的英国会对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话感到恼怒。在英国的一六八八年和我国的一七八九年事件之后,它还对封建制抱有幻想。它相信世袭制和等级制。在强盛和光荣方面,哪个民族也比不上英国人,他们自认为是民族而不是人民。作为人民,它甘愿处于从属地位,以一个爵士为首领。工人让人藐视;士兵让人责打。曾记否,在印凯曼[40]战役中,据一个中士所说,他救了整支军队,却不被拉格兰爵士提及,因为英国的军事等级制不允许在报告中提到任何低于军官级别的英雄。
在滑铁卢这样一场遭遇战中,我们尤其赞赏的是,命运令人惊叹的灵巧。夜雨,乌戈蒙墙,奥安洼道,格鲁希听不到炮声,拿破仑的向导欺骗他,布劳的向导指引他;整个这场大灾难安排得尽善尽美。
概而言之,在滑铁卢,屠杀多于战斗。
在所有战役中,滑铁卢是战线最短,士兵数目最多的。拿破仑占据四分之三法里,威灵顿占据半法里;双方都是七万二千人。这样密集造成了屠杀。
有人做了这个统计,列出这样的比例。人数损失:在奥斯特利兹,法军是百分之十四;俄军是百分之三十;奥军是百分之四十四。在瓦格拉姆,法军是百分之十三;奥军是百分之十四。在莫斯科河,法军是百分之三十七,俄军是百分之四十四。在博镇,法军是百分之十三;俄军和奥军是百分之十四。在滑铁卢,法军是百分之五十六;联军是百分之三十一。滑铁卢战役死亡人数总计百分之四十一。十四万四千战士;六万人丧命。
今日,滑铁卢战场恢复了大地的平静;大地是人类无动于衷的支柱。战场又像所有的原野一样。
但是,夜晚,一种梦幻般的雾气从战场上升起,如果有旅行者路过,观看、谛听,像维吉尔一样面对腓力斯阴郁的平原在遐想,灾难的幻觉便攫住了他。六月十八日的可怕场面又出现了;徒有虚名的纪念性小丘消失了,那只普通的狮子也消失了,战场恢复了原状;散兵线在原野上起伏,疾驰的骑兵穿过天际;惊骇的沉思者看到刀光剑影,刺刀闪烁,炮弹的火光,隆隆响声可怕地交织在一起;他听到鬼影憧憧的战场模糊的呐喊,好似坟墓深处的喘气声;这些鬼影是榴弹兵;这些闪光是重骑兵;这个骨骸是拿破仑;那个骨骸是威灵顿;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但还在较量,还在战斗;沟壑变成了红色,树木瑟瑟抖动,杀气直上云天,黑暗中,所有这些荒山野岭,圣约翰山、乌戈蒙、弗里什蒙、帕普洛特,普朗塞努瓦,朦朦胧胧地出现,笼罩着一团团在互相残杀的幽灵。
十七、滑铁卢战役是好是坏?
有一个十分可敬的自由派,根本不憎恨滑铁卢战役。我们不属于这一派。对我们而言,滑铁卢战役只不过是自由的忌日。从这样一只蛋,孵出这样一只鹰,肯定出人意表。
滑铁卢战役,如果高屋建瓴地观察这个问题,是反革命处心积虑的一次胜利。这是欧洲反对法国,这是彼得堡、柏林和维也纳反对巴黎,这是守旧反对创新,这是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在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受到攻击,这是各个王朝蠢蠢欲动,反对法国不可制服的骚动。最终压灭二十六年来一直在喷发怒火的广大人民,他们的所思所想就是这样。布伦斯维克、纳索、罗马诺夫、霍亨佐莱恩、哈布斯堡等王室和波旁王室联合一致。滑铁卢战役背负着神权。确实,由于帝国实行专制,出于事物的自然反应,王权就必定要实施自由,令胜利者深感遗憾的是,事与愿违,从滑铁卢战役产生了立宪体制。这是因为革命不可能被真正战胜,它顺应天理,绝对不可避免,始终再现,在滑铁卢战役之前,体现在推倒旧王座的波拿巴身上,而在滑铁卢战役之后,体现在批准和忍受宪章的路易十八身上。波拿巴把一个驿站车夫[41]送上那不勒斯的王座,把一个中士[42]送上瑞典王座,以不平等显示平等;路易十八在圣都安签署了人权宣言。您想了解什么是革命吗?那就称它为进步吧,称它为明天吧。明天不可遏制地建功立业,而且从今天做起。奇怪的是,它总是达到目的。它利用威灵顿,把只是一个士兵的福瓦[43]造就成一个演说家。福瓦在乌戈蒙倒下了,却在讲坛上站了起来。进步就是这样实现的。对进步这个工匠来说,没有坏的工具。它毫不为难,调动那个跨越阿尔卑斯山的人[44]和爱丽舍神父看护的那个走路不稳的善良老病号[45],与它神圣的工作相协调。它利用那个足部痛风患者,也利用征服者;征服者在国外,痛风患者在国内。滑铁卢战役制止了用武力推翻欧洲各国的王位,其结果不过是从另一方面继续推动革命工作。征服者告一段落,轮到思想家了。滑铁卢战役企图阻止时代前进,时代却从上面越了过去,继续它的行程。这场灾难性的胜利被自由战胜了。
总之,毋庸置疑,在滑铁卢战役中获胜的,在威灵顿身后微笑的,把欧洲所有的元帅杖,据说包括法国元帅杖都交给他的,把一车车满是尸骨的土运走,建造狮子小丘的,在狮子上写上这个日期: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的,鼓励布吕歇砍杀败退者的,从圣约翰山高地俯视法国,像俯视猎获物的,正是反革命。反革命低声吟出这个卑劣的字眼:肢解。反革命来到巴黎,就近看到火山口,感到火山灰烧脚,便改变初衷,又来嘟囔着宪章。
在滑铁卢战役中只应看到其内涵。有意主张自由吗?决不是。反革命成了自由派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样,出于一个相关的现象,拿破仑成为革命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骑在马上的罗伯斯比尔摔了下来。
十八、神权东山再起
独裁寿终正寝。欧洲的整套体制也崩溃了。
帝国好似垂死的罗马帝国一样,倒在黑暗中。就像在野蛮时代,人们从深渊中再生。只不过,一八一五年的野蛮,应该直呼其小名反革命,底气不足,很快就气喘吁吁,突然断气了。应该承认,帝国受到人们哭悼,而且洒下悲壮的眼泪。如果光荣是在武功之中,那么帝国就是光荣本身。暴政所能发出的光芒,帝国全都散布在大地上;这是阴森森的光。更有甚者:暗光。与真正的日光相比,这是黑夜。黑暗的消失,产生了日食的效果。
路易十八返回巴黎。七月八日[46]的圆舞抹去了三月二十日的热情。科西嘉人和贝阿恩人[47]恰成对照。杜依勒里宫圆顶上的旗帜是白色的。流亡者登上了王座。哈维尔的枞木桌放在路易十四的百合花雕饰的扶手椅前。大家像昨天一样谈起布维纳和封特努瓦[48],奥斯特利兹战役成了老皇历。祭坛和王座声威赫赫,亲如手足。十九世纪拯救社会最无可争议的形式之一,在法国和欧洲大陆确立了。欧洲佩带上白色徽章。特雷斯塔荣[49]遐迩闻名。non
pluribus
impar[50]的箴言在凯道赛兵营太阳形的拱石上重新出现。帝国近卫军呆过的地方,都有一座红房子。骑兵竞技场的凯旋门,雕满了病恹恹的胜利女神,处在这些新来者中间像沦落异乡,也许对马伦哥和阿尔科勒战役有点感到羞耻,总算用昂古莱姆公爵的塑像来摆脱困境。马德兰墓地是九三年可怕的公共墓穴,用大理石和燧石盖住了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奈特埋在尘埃中的尸骨。在万森墓冢,土中露出一截墓碑,令人想起德·昂吉安公爵[51]就死于拿破仑加冕那个月。教皇庇护七世在处决公爵后不久,主持了加冕,像当初祝福拿破仑登基一样,平静地祝福他垮台。在索恩布仑,有一个四岁的小亡灵[52],称他为罗马王,要定为叛乱罪。这些事都发生过,这些国王都恢复了王位,欧洲的主人关进了囚笼,旧政体变成了新政体,大地的黑暗与光明完全掉换了位置,这是由于夏天的一个下午,有个牧童对树林里的一个普鲁士人说:从这边走,不要从那边走!
一八一五年像一个阴沉沉的四月天。有害和有毒的旧现实事物覆盖上崭新的表面。谎言与一七八九年结合,神权戴上了宪章的面具,虚幻成了立宪,偏见、迷信、不可告人的想法,心里想着宪章第十四条,都粉饰为自由派。这是蛇蜕皮。
由于拿破仑,人变得既伟大又渺小。在浮华虚饰泛滥之下,理想获得了空论的古怪名字。嘲笑未来,是一个伟人的严重疏忽。人民虽是炮灰,却非常热爱炮手,用目光寻找他。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拿破仑死了,”一个行人对在马伦哥和滑铁卢战役致残的人说。——“他死啦!”这个士兵喊道,“您可真是了解他!”想象把这个垮台的人神化了。在滑铁卢战役之后,欧洲天昏地暗。拿破仑消逝以后,很长时间巨大的东西变得空空如也。
各国国王填补这个空虚。古老的欧洲趁机重整旗鼓。建立了一个神圣同盟。决定命运的滑铁卢战场早就说了出来:佳盟。
面对这个重整过的古老欧洲,一个新法兰西的轮廓成形了。皇帝嘲笑的未来闯了进来。它的额角上有这颗星星:自由。年轻一代热烈的眼睛都转向它。说来也怪,人们既爱这未来:自由,也爱这往昔:拿破仑。败北使战败者变得伟大。倒下的波拿巴好像比站着的拿破仑更高大。战胜者恐惧了。英国派赫德逊·劳看守他,法国派蒙什努监视他。他交叉抱起手臂,却令王权不安。亚历山大称他为我的失眠根子。这种恐惧来自他身上负载着那么多的革命。波拿巴分子的自由主义由此可以得到解释和原谅。这个幽灵使旧世界发抖。天边矗立着圣赫勒拿岛的巉岩,各国国王统治得不自在。
正当拿破仑在朗乌德垂危时,在滑铁卢战场倒毙的六万人静静地腐烂,他们的平静散布到世界上。维也纳会议签订了一八一五年的协议,欧洲称之为复辟。
滑铁卢战役就是这么回事。
但对无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整场风暴,这整片乌云,这场战争,然后这和平,这整片黑暗,一刻也没有扰乱无限之目的光芒,在它看来,一只蚜虫从一根草茎跳到另一根草茎,相当于老鹰在圣母院的塔楼上飞翔于钟楼之间。
十九、战场夜景
出于本书需要,言归正传,再来谈谈阴森恐怖的滑铁卢战场。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正是望月。月光有利于布吕歇凶残的追逐,显示了逃跑者的踪迹,将这些不幸的人交给杀得性起的普鲁士骑兵,助了屠杀一臂之力。有时在灾难中就有这类可悲的黑夜为虎作伥。
发出最后一发炮弹之后,圣约翰山的平地空无一人了。
英军占据了法军的营盘,这是确认胜利的惯例;睡在战败者的床上。他们越过罗索姆,安营扎寨。普鲁士人穷追溃兵,向前推进。威灵顿来到滑铁卢村,给巴图斯特爵士写报告。
如果sic
vos
non
vobis[53]很实用,那么肯定适用于滑铁卢村。滑铁卢丝毫没有参与,离开战场有半法里之遥。圣约翰山受到炮轰,乌戈蒙被焚烧,帕普洛特也被焚烧,圣篱受到进攻,佳盟目睹两个胜利者拥抱;这些名字鲜为人知,滑铁卢毫无战功,却享尽荣耀。
我们不属于战争颂扬者之列;机会出现时,我们要说出真相。我们并不隐瞒,战争有可怕的美;应该承认,战争也有丑恶之处。最令人惊讶的一点是,在战后马上劫掠死人。战役之后的黎明,总是升起在赤裸的尸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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