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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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尽管水土不服有病,骑在马上难受,但心情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愉快过。从早上起,别人捉摸不透的脸露出了笑容。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这颗像戴上了大理石面具似的深邃心灵,盲目地大放光彩。这个在奥斯特利兹曾经心情沉闷的人,在滑铁卢却很快活。天生大任在身的人,都有这种反常的表现。我们的快乐笼罩着阴影。最后一笑属于天主。
Ridet
Cœsar,Pompeius
flebit,[18]雷霆军团的外籍军人如是说。这回庞培不该哭了,而恺撒在笑。
昨天夜里一点钟,拿破仑冒着风暴和大雨,同贝尔特朗[19]一起,骑马察看罗索姆周围的山冈,满意地看到英军的篝火一长条摆开,照亮了从弗里什蒙到布雷纳-拉勒的整个天际,他觉得命运由他当天确定在滑铁卢战场,那是正确的;他勒住了坐骑,有一会儿一动不动,望着电闪,听着雷鸣,只听到这个宿命论者在黑暗中说出这句神秘的话:“我们想法一致。”拿破仑搞错了。他们想法不再一致。
他没有睡过一分钟,对他来说,这一夜的每时每刻都留下了快乐。他跑遍了整个前沿阵地,这儿那儿停下来,同哨兵说话。两点半钟,在乌戈蒙树林附近,他听到一个纵队的行进脚步声;他一时以为是威灵顿在撤退。他对贝尔特朗说:“这是英军后卫拔营而去。我要俘虏刚刚到达奥斯唐德的六千英国人。”他喜形于色地交谈,恢复了三月一日登陆时的豪情,当时,他指着儒安海湾热情高涨的农民,对他的大将说:“喂,贝尔特朗,看呀,援军已经来了!”六月十七日至十八日的夜里,他嘲笑威灵顿,说道:“这个矮小的英国人,需要上堂课。”雨下得更大了;皇帝说话时,打起了响雷。
凌晨三点半钟,他的一个幻想破灭了;派去侦察的军官向他报告,敌人没有任何行动。一动不动;没有一堆篝火熄灭。英军在沉睡。大地万籁俱寂;只听到天籁。四点钟,巡逻队给他带来一个农民;这个农民曾当过一旅英国骑兵的向导,也许这是维维安旅,是到极左翼的奥安村设防的。五点钟,两个比利时逃兵对他说,他们刚离开他们的团队,英军等待着战斗。
“好极了!”拿破仑大声说。“我宁愿击败而不是击退他们。”
早上,在形成弗朗塞努瓦小路拐弯的陡峭的河岸上,他下地踩在泥泞中,叫人从罗索姆农庄搬来一张厨桌和一把农民椅子,铺了一捆麦草当地毯,坐了下来,在桌上摊开作战地图,他对苏尔特[20]说:“漂亮的棋盘!”
由于下了一夜雨,给养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受阻,不能在早上到达,士兵没有睡觉,衣服淋湿了,而且饥肠辘辘;这种情况不能阻止拿破仑愉快地向奈伊喊道:“我们有百分之九十的运气。”八点钟,端来了皇帝的早餐。他邀请了几位将军共进早餐。大家一面吃东西一面说,威灵顿前天在布鲁塞尔参加德·里什蒙公爵夫人家的舞会。苏尔特虽是个粗鲁的军人,却有一副大主教的面孔,他说:“舞会是在今天。”奈伊说:“威灵顿不会简简单单地等待圣驾的。”拿破仑就笑话奈伊。这是他的处事方式。“他喜欢开玩笑,”弗勒里·德·沙布隆说。“他的性格的本质是脾气诙谐,”古尔戈说。“他的玩笑话多的是,与其说他机智,还不如说古怪,”本雅曼·贡斯当[21]说。巨人的快乐脾气值得强调。正是他把他的精锐部队士兵称为“老兵”;他拧他们的耳朵,揪他们的胡子。“皇上就爱跟我们开玩笑,”他们当中有人这样说。在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厄尔巴岛前往法国的途中,二月二十七日,大海上,法国战舰“和风号”遇上拿破仑躲在里面的“易变号”,便向“易变号”打听拿破仑的消息,皇帝这时还戴着厄尔巴岛那顶绣上蜜蜂、红白两色饰带的帽子,他笑着拿起话筒,亲自回答:“皇上身体很好。”这样爱取笑的人,会随便地对待事态。在滑铁卢进早餐时,拿破仑几次这样取笑。早餐后,他凝思默想了一刻钟,然后两个将军坐在麦草上,手里拿着一支笔,膝上放上一张纸,皇帝向他们口授作战命令。
九点钟,法军排成五列纵队,展开阵势,向前挺进,各个师分成两条散兵线,炮兵夹在各旅中间,乐队在前,鼓声雷动,军号齐鸣,鼓动士气,头盔、军刀和刺刀在地平线上汇成海洋,阵容强大、壮阔、欢欣鼓舞,皇帝激动得一连两次高呼:
“壮观!壮观!”
从九点钟到十点半钟,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全军排好阵势,分成六列纵队,用皇帝的话来说,形成“六个V字形”。阵势排好之后,在混战之前风雨欲来,笼罩着一片静谧。皇帝看到三队重炮行进,那是按他的命令从德尔隆、雷伊和洛博的军中抽调出来的,目的在于进攻圣约翰山,封住尼维尔和格纳普两条大路交叉口,揭开战幕;他拍拍阿克索的肩膀,说道:“将军,瞧那二十四个美女。”
他感到胜券在握,看到第一军团的工兵连从自己面前走过,便以微笑鼓励他们;他下令,一旦夺取了村庄,工兵连就在圣约翰山筑起工事。在整个肃穆的场面中,他只讲了一句高傲而又带着怜悯的话;他看到左边今日已筑起一个大坟的地方,出色的灰军装苏格兰人骑着骏马聚集在一起,便说:“真可惜。”
然后他骑上了马,跑到罗索姆的前沿,选择了从格纳普到布鲁塞尔的大路右边一片狭窄的草坪作为观察所,这是他在这场战役中的第二站。第三站十分险恶,是晚上七点钟,在佳盟和圣篱之间,这是一个相当高的小山冈,现今尚存,近卫军聚集在山冈后面的一片平原的斜坡上。山冈周围,炮弹从地面的石头上弹起,直到拿破仑身边。像在布里埃纳一样,他的头上子弹呼啸。后来,几乎在他的坐骑的蹄下,可以捡到生虫的炮弹、旧军刀和变形的子弹,锈迹斑斑。Scabra
rubigine.[22]几年前,有人挖出一颗重磅炮弹,还有炸药,信管在弹壳处断裂了。皇帝的向导拉柯斯特是个抱有敌意的农民,惊惶不定,被拴在一个轻骑兵的马鞍上,每当一片弹雨落下,他就转过身去,竭力躲藏在骑兵后面。就在这最后一站中,皇帝对他说:“蠢货!可耻啊,你会背上中弹被打死。”写下这句话的人,自己也在这个山冈松软沙土的斜坡上,挖到锈了四十六年的一颗炮弹的弹头碎片,还有像接骨木一样在手中一捏就碎的铁块。
当年拿破仑和威灵顿相遇的地方,平原高低不平,今日已不复存在,没有人知道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的起伏地貌了。在这凄惨的战场上建起一座纪念碑,却去掉了原来凸起的地形,历史遭到破坏,也就面目全非了。为了颂扬,却反而扭曲了。威灵顿在两年后重游滑铁卢,惊呼道:“别人改变了我的战场。”如今顶上凌驾着狮子的巨大土堆金字塔所在之处,当初是一条山脊,在朝向尼维尔大路那边,成斜坡下降,可以行走,但在格纳普大路那边,却几乎是一个陡坡。今日,从格纳普到布鲁塞尔大路两旁的两座大坟的高度,还能测出陡坡有多高;左边是英军的坟,右边是德军的坟。没有法军的坟。对法国来说,整个平原都是坟墓。由于成千上万车土用来堆一百五十尺高、五百尺圆周的小丘,圣约翰山的高地如今是平缓的斜坡了;战斗那一天,尤其在圣篱那边,地形陡峭险峻。斜坡几乎直上直下,英军大炮看不到下面谷底的农庄,这是战斗的中心。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大雨把陡坡冲成一道道沟,泥泞使爬坡更难,不仅要攀登,还要在泥淖中挣扎。沿着高地的山脊,横亘一条沟,从远处观察的人却无法推测。
这道沟是怎样的?我们来说一说。布雷纳-拉勒是比利时的一个村庄,奥安是另一个村庄。这两个村子掩蔽在低洼地里,由一条约一法里半的小路连接起来,这条路高高低低地穿过平原,仿佛犁沟一样往往深入到山丘之中,以致这条路有几个地方成了沟壑。一八一五年,就像今日一样,这条路在格纳普和尼维尔两条大路之间切断了圣约翰山的高地山脊;不过,今天这条路和平原同一水平;当时它却是一条凹下去的路。如今两个斜坡挖去,建造竖立纪念碑的小丘了。这条路过去和现在大部分地段仍是一条沟;有时达十二尺深,过分陡峭的斜坡到处崩坍,尤其在冬天,下大雨的时候。事故常常发生。在布雷纳-拉勒的入口处,道路过于狭窄,一个过路人被运货马车压死了,就像坟墓旁竖立的石头十字架所证实的,上写死者的名字:布鲁塞尔商人贝尔纳·德布里先生,车祸发生在一六三七年二月。[23]圣约翰山高地上的那条路过于低洼,以致有个名叫马蒂厄·尼凯兹的农民在一七八三年由于斜坡塌方而被压死,就像另一石头十字架所表明的那样。十字架的顶部埋入开垦的田地中,但翻倒的底座,今日还显露在圣篱和圣约翰山农庄之间大路左边的草坪斜坡上。
战斗那一天,沿着圣约翰山脊的那条凹路不露痕迹,这条在陡坡顶部的深沟,像隐藏在地里的车辙,隐而不见,就是说非常可怕。
八、皇帝对向导拉柯斯特提一个问题
滑铁卢战役那天早晨,拿破仑确实很高兴。
他是对的,他制定的作战计划,我们已经看到,确实是出色的。
战斗一开始,形势就曲折多变,乌戈蒙坚决顶住,圣篱固若金汤,博杜安阵亡,福瓦失去战斗力,索瓦旅撞上那堵意想不到的大墙头破血流,吉勒米诺疏忽大意没有带炸药包真要了命,炮队陷在泥泞中,没有卫护队的十五门大炮被乌克布里奇掀翻在洼道上,落在英军阵地的炮弹效果甚微,钻进雨水浸泡的土地,炸出的是一团团泥浆,弹片变成了泥水迸溅,皮雷进攻布雷纳-拉勒毫不奏效,十五连骑兵几乎全部覆灭,英军右翼不用担心,左翼伤亡不大,奈伊奇怪地误解命令,没有将第一军的四个师排成纵队,而是聚集成厚厚的二十七行,二百人齐头并进,这样迎接枪炮,炮弹在人群中可怕地开花,进攻的队列散开了,斜插的炮队突然暴露出侧翼,布尔儒瓦、东兹洛和杜雷特受到连累,基奥被击退,维厄中尉这个巴黎综合工科学校毕业的大力士,冒着防守格纳普到布鲁塞尔的大路拐弯处的英军从工事俯射的枪弹,正用斧头劈开圣篱的大门,却中弹受伤,马科涅师受到步兵和骑兵的夹击,又受到埋伏在麦田里的贝斯特和帕克两部队迎面射击,并受到蓬松比部队的刀劈;拥有七门大炮的炮队被堵住炮口,魏玛亲王尽管受到埃尔隆伯爵、弗里什蒙和斯莫汉的进攻,仍然坚守住了,一〇五团的军旗和四十五团的军旗被夺,有个穿黑衣的普鲁士轻骑兵,被在瓦弗尔和普朗塞努瓦之间侦察的三百飞骑抓住,这个俘虏说出令人不安的情况,格鲁希来晚了,在乌戈蒙果园里不到一小时一千五百人战死,在圣篱周围更短的时间内一千八百人倒下,所有这些像风暴一样席卷而来的事件,仿佛战云从拿破仑面前掠过,几乎没有搅乱他的视线,也根本没有使他充满自信的高贵的脸阴沉下来。拿破仑习惯正视战争;他从不一笔笔去算令人痛心的细账;数字对他不太重要,除非给出个总数:胜利;对于一开始陷入错误,他不感到惊慌,他相信自己主宰和控制着结局;他善于等待,设想自己没有问题,他和命运平起平坐。他好像对命运说:“你没有胆量。”
拿破仑处在半明半暗中,感到自己受到善的保护,恶的宽容。他与命运有或者自以为有默契,几乎可以说与事件密谋过,这相当于古代的不受伤害者。
但是,当一个人经历过贝雷津那、莱比锡和枫丹白露,似乎就可以不怀疑滑铁卢。在天际可以见到一道神秘的皱眉蹙额。
正当威灵顿后退时,拿破仑不寒而栗。他突然看到圣约翰山高地上人走空了,英军前沿阵地消失不见。英军在集结,但躲了起来。皇帝在马镫上半站起来。胜利的闪光掠过他的眼睛。
威灵顿一旦退到索瓦涅森林,就会被歼灭,英国就要被法国最终压垮;克雷西、普瓦蒂埃、马尔普拉盖和拉米利埃的败北就可以雪耻。马伦哥的英雄抹去阿赞库之耻。[24]
皇帝考虑到可怕的变化,最后一次用望远镜观察战场的各个地方。他身后的卫士持枪肃立,带着一种虔诚的态度仰视他。他在沉思;他观察山坡,注意斜坡,细察树丛、黑麦地、小径;他似乎在数着每一棵灌木。他注视着两条大道上英军的障碍,那两处宽阔的鹿砦,一处位于圣篱之上的格纳普大路上,装备了两门大炮,这是英军全部炮兵瞄准战场纵深处绝无仅有的两门炮;另一处位于尼维尔大路上,那里沙塞旅的荷兰步兵刺刀闪闪发光。他注意到在这障碍附近漆成白色的古老的圣尼古拉教堂,它位于朝向布雷纳-拉勒的岔道口。他俯下身低声对向导拉柯斯特说话。向导摇了摇头,可能有意骗人。
皇帝挺起身来沉思。
威灵顿后撤了。法军只要压上去,就会使他退无可退。
拿破仑突然回过身来,派出一名武装侍从,骑马前往巴黎报捷。
拿破仑是个能喷射雷霆的天才。
他刚找到雷殛的方向。
他向米洛的重骑兵下令夺取圣约翰山高地。
九、出乎意料
重骑兵有三千五百人。他们排成四分之一法里的阵线。这是些彪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他们编成二十六个连,身后有勒弗布弗尔-德努埃特师、一百零六名精锐骑兵、近卫军的一千一百九十七名轻骑兵和八百八十名长矛手作后盾。他们头戴无羽翎头盔,身穿胸甲,鞍架上的马枪插在皮套里,身佩长刀。早上,他们已受到全军的赞赏;九点钟,军号吹响,乐队奏出《保佑帝国》,他们列队而至,阵容壮观,一个炮队在侧翼,另一个炮队在中间,分成两排,行进在格纳普大路和弗里什蒙之间,在强大的第二条战线占据好阵地。第二条战线由拿破仑精心部署,左端是凯莱曼的重骑兵,右端是米洛的重骑兵,可以说这是铁的两翼。
副官贝尔纳向他们传达皇帝的命令。奈伊抽出剑来,一马当先。浩浩荡荡的骑兵连向前挺进。
场面巍然壮观。
全部骑兵高举马刀,军旗迎风飘扬,军号嘹亮,以师为一纵队,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像撞开城门的青铜羊角槌一样准确,驰下佳盟山头,插入已经有许多人跌进去的可怕底部,消失在硝烟中,然后又从这阴影中出来,在山谷的另一边出现,队形始终密集,飞驰着穿过枪林弹雨,登上圣约翰山高地险恶的泥泞斜坡。他们面容严峻、气势汹汹,不可动摇地往上冲;在火枪和大炮的间隔中,可以听到轰鸣的马蹄踩踏声。他们有两个师,组成两个纵队;瓦蒂埃师在右边,德洛尔师在左边。从远处似乎看到山脊上蜿蜒着两条巨大的钢蛇。这就像奇迹穿过战场。
自从以大队骑兵夺取莫斯科河大棱堡以来,类似的场面还没有见过;缺了缪拉[25],但奈伊又在场。似乎这群人变成了妖怪,只有一个灵魂。每个骑兵连就像珊瑚虫的节环一样起伏、膨胀。透过一大片硝烟这里那里裂开的地方,可以看到他们。头盔、喊声、马刀乱成一片,坐骑在大炮和军号声中如暴风一般腾跃而过,既杂乱又纪律严明而可怕;胸甲似七头蛇的鳞片。
这些叙述好像属于另一个时代。这样的场面无疑出现在俄耳甫斯[26]的古老史诗中;这类史诗叙述半人半马、古代的人面马身的巨怪,奔驰着登上奥林匹斯山,可怕,不可阻挡,崇高;既是神也是兽。
真是数字的奇怪巧合,二十六个营迎战二十六个骑兵连。在山脊后面伪装过的炮兵阵地的阴影中,英国步兵组成十三个方阵,每一方阵两营人,排成两条战线,第一条战线有七个方阵,第二条战线有六个方阵,枪托顶在肩上,瞄准逼近前来的敌人,平静,无声,不动,等待着。英国步兵没有看到重骑兵,而重骑兵也没有看到英国步兵。英国步兵听到如潮的人群爬上来,听到了三千匹战马的声音越来越大,它们奔驰时发出交替而有节奏的蹄声,胸甲的磨擦声,马刀的碰撞声,还有一种巨大的粗野的气息。寂静得骇人,突然,一长列高举着马刀的手臂出现在山脊上,还有头盔、喇叭、军旗,三千颗留着灰胡子的头颅呼喊着:“皇帝万岁!”整支骑兵出现在高地上,如同地震来临。
骤然间,出现了惨不忍睹的场面,在英军的左方,法军的右方,重骑兵纵队的前排战马直立起来,传来可怕的喧嚣声。重骑兵来到山顶,锐不可当,正要发狂地冲下去歼灭敌军方阵和大炮,却发现他们和英军之间有一条堑壕,一个大坑。这是奥安的洼道。
这一刻惊心动魄。沟壑在那里,意料不到,张开大口,在马的脚边直上直下,两道斜坡之间深两图瓦兹;第二行骑兵将第一行推进深坑,第三行又将第二行推进去;战马挺立起来,往后倾倒,跌坐在臀部,四脚朝天滑倒,压伤和掀翻骑手,无法后退,纵队像一发炮弹,积聚起来要摧毁英国人的力量却摧毁了法国人,无情的沟壑只能填满为止,骑兵和战马乱七八糟滚进去,互相倾轧,在这深渊中成为一堆血肉,当这个深坑填满了活人时,剩下的人马从上面踩过去。几乎三分之一的杜布瓦旅陷入这个深沟。
败北从这里开始。
当地有一种传说,显然是夸大了的,说是两千匹马和一千五百人埋在奥安洼道里。说实话,这个数字包括了战斗第二天投进去的所有死尸。
顺便指出,正是这个杜布瓦旅,伤亡惨重,一个小时以前还单独作战,夺取了吕纳保营的军旗。
拿破仑在下令米洛重骑兵进攻前,察看过地形,但没有看到这条洼道,它在高地的表面连一条皱褶也构不成。但他注意到尼维尔大路拐弯处的白色小教堂,引起警惕,可能这是个障碍,便对向导拉柯斯特提了一个问题。向导回答,没有障碍。可以说,拿破仑的灾难来自一个农民的摇头。
还出现了其他厄运。
拿破仑能打赢这场战役吗?我们回答不能。为什么?由于威灵顿?由于布吕歇?不。由于天主。
拿破仑在滑铁卢成为胜利者,这不合乎十九世纪的规律。还有一系列事件在酝酿着,再没有拿破仑的位置了。形势不利早就显露出来。
这个巨人倒下,该是时候了。
这个人的分量过重地压在人类的命运上,打乱了平衡。仅仅他一个人的份额便超过了全人类。人类过剩的精力集中在一个人的头脑里,世界升华到一个人的脑子里,这种情况如果持续下去,对文明有致命的影响。最高的铁面无情的公正,要加以谕示了。决定精神和物质均衡的原则和因素,可能颇有微词。冒着热气的鲜血,埋葬不下的墓园,泪水涟涟的母亲,这是可怕的控诉。大地不胜负荷时,冥冥中就会发出神秘的呻吟,深渊听到了。
拿破仑在无限那里受到控告,他的败局早已确定。
他妨碍了天主。
滑铁卢决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世界面貌的改变。
十、圣约翰高地
洼道显现,炮兵阵地也同时显露出来。
六十门大炮和十三个方阵迎面向重骑兵开火。骁勇的将军德洛尔向英国炮兵阵地致以军礼。
全部英国轻炮兵飞快回到方阵中。重骑兵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洼道的灾难使他们伤亡累累,但他们没有泄气。他们人数减少,而勇气却增长了。
只有瓦蒂埃纵队受到灾难的拖累;奈伊让德洛尔纵队朝偏左方向走,仿佛他预感到埋伏,这个纵队全部到达。
重骑兵冲向英军方阵。
他们夹马飞驰,松开缰绳,牙齿咬住马刀,手里握着短枪,这就是进攻的情景。
在战斗中,人心有时变硬了,直到把士兵变成塑像,血肉变成花岗岩。英军的营队受到疯狂的进攻,却岿然不动。
这个时刻令人胆寒。
英军的所有方阵同时受到攻击。狂烈的旋风围住他们。这冷静的步兵无动于衷。第一排跪在地上,举起刺刀对着迎面而来的重骑兵,第二排向来敌射击;在第二排后面,炮兵装好炮弹,方阵的前排闪开,让密集的子弹发射出去,然后又合拢。重骑兵报以践踏。高头大马立起前足,跨过前几排,跳越过刺刀,这些庞然大物落在四堵活人墙中间。炮弹在重骑兵当中开花,而重骑兵在方阵中打开缺口。一排排人在马蹄下踩碎了。刺刀戳进这些优秀骑手的肚子里。别的地方也许看不到这些伤口的不堪入目。方阵受到这支法国骑兵的蚕食,逐渐缩小,但岿然不动。他们毫不停歇地开枪,炮弹在袭击者中爆炸开来。战斗场面狰狞可怖。这些方阵不再是营队,而是火山爆发;这些重骑兵不再是骑兵,而是风暴。每个方阵都是一座受到乌云袭击的火山;熔岩与雷电搏斗。
右边最远的方阵,是最为暴露的,由于是在半空中,经过头几次冲击就几乎被歼灭了。它由苏格兰高地兵第七十五团组成。吹风笛的呆在中间,正当他周围的人互相厮杀时,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低垂着,忧郁的眼睛里充满了森林和湖泊的反光,他坐在一只鼓上,臂下夹着风笛,演奏着山歌。这些苏格兰人死时仍然想着山乡,正像希腊人回忆起阿尔戈斯城。一个重骑兵的马刀砍掉了风笛和拿着风笛的手臂,杀死了歌手,中止了歌声。
重骑兵由于沟壑的灾难而减员,人数相对不多,几乎与整支英国军队为敌,但他们以一当十,人数便倍增。有几营汉诺威人退却了。威灵顿见此情景,想到他的骑兵。倘若拿破仑这时想起他的步兵,他就获胜了。置诸脑后铸成他致命的大错。
突然,进攻的重骑兵感觉受到攻击。英国骑兵处在他们背后。他们面前是方阵,他们背后是索梅塞部;索梅塞部有一千四百个龙骑兵。索梅塞部右面是陀恩堡的德国轻骑兵,左面是特里普的比利时马枪队;重骑兵侧翼、头部、前后都受到步兵和骑兵的攻击,不得不四面迎敌。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旋风,那种勇猛无法抵挡。
此外,他们背后,大炮始终在轰鸣。必须这样伤其后背。其中一个重骑兵,左肩胛被子弹打穿,遗物搜集在滑铁卢博物馆中。
必须是这样的英国人,才能对付这样的法国人。
这不再是一场混战,这是一片混沌,一片疯狂,一种心灵和勇气令人昏眩的冲动,一场寒光闪闪的刀剑的风暴。一霎时,一千四百名龙骑兵只剩下八百;他们的中校福勒落马而死。奈伊率领勒弗布弗尔-德努埃特的长矛队和轻骑兵赶到。圣约翰山的高地被夺取了,又夺回来,再次被夺取。重骑兵离开了骑兵队,返回步兵那里,或者说得准确点,千军万马乱作一团,彼此揪住不放。方阵始终守住。有十二次进攻。奈伊有四匹坐骑倒毙。一半重骑兵留在高地上。这场战斗持续了两小时。
英军深受震撼。毫无疑问,如果重骑兵在第一次进攻时没有被洼道的灾难削弱,那就会击溃中路军,决定战役的胜利。克林顿见过塔拉维拉和巴达约兹的大场面,这英勇非凡的骑兵也使他目瞪口呆。威灵顿已经四分之三败北,仍然气概不凡地赞叹道:“了不起![27]”
重骑兵消灭了十三个方阵中的七个方阵,夺取或封死六十门炮,夺取了英军团队的六面军旗,近卫军的三名重骑兵和三名轻骑兵,将军旗送到佳盟农庄前,献给皇帝。
威灵顿的处境恶化了。这场古怪的战役,就像两个受伤者进行的一场激烈的决斗,双方既进攻又抵挡,流尽了鲜血。两个之中谁先倒下?
高地上的战斗仍在继续。
重骑兵冲到哪里?谁也说不清。可以肯定的是,战役的第二天,就在通往尼维尔、格纳普、拉于普和布鲁塞尔四条大路的交叉口,圣约翰山马车过磅的秤架上,发现了一个重骑兵和他的坐骑的尸体。这个骑兵穿越了英军的几道防线。搬运这尸体的人中,有一个还活在圣约翰山。他名叫德阿兹。他当年十八岁。
威灵顿感到局势倾斜了。败局临近。
重骑兵一点没有成功,因为中路军没有被突破。双方都占据高地,又不是全占领,总之,大半是在英军手里。威灵顿占有村子和山顶的平地;奈伊只占有山脊和斜坡。双方似乎陷在不祥的土地上。
但英军的弱势看来不可挽救。这支军队的大出血十分可怖。左翼的坎普特求援。“没有援兵,”威灵顿回答,“让他战死吧!”几乎在同一时刻,——时刻如此奇特地接近,表明两军兵力衰竭,——奈伊要拿破仑支援步兵,而拿破仑叫道:“步兵!叫我到哪里去找步兵?他要我怎么办?”
不过,英军病势更严重。铁甲骑兵连的猛冲,把步兵践踏个够。几个人围住一杆旗,标志着一个团的所在地,营队只由一个上尉或中尉指挥;阿尔坦师在圣篱已经受到重创,几乎被歼灭了;范·克吕兹旅的比利时精兵,沿着尼维尔大路,躺满黑麦地;那些榴弹兵,在一八一一年加入我们在西班牙的队伍,与威灵顿战斗,而在一八一五年却加入英军,同拿破仑作战;他们几乎一个不剩。军官损失惨重。于克布里奇爵士在第二天埋葬了他的大腿,他的膝盖骨打碎了。法军方面,在这场重骑兵的战斗中,德洛尔、莱里蒂埃、柯尔贝、德诺普、特拉维尔和布朗卡都失去了战斗力。英军方面,阿尔坦受了伤,巴恩受了伤,德兰塞战死,范·梅伦战死,奥姆特达战死,威灵顿的参谋部伤亡惨重,英国在这场势均力敌的血战中损失更大。近卫军步兵第二团损失了五个中校、四个上尉和三面军旗;第三十步兵团第一营损失了二十四个军官,一百二十名士兵;第七十九山地团有二十四名军官受伤,十八名军官阵亡,四百五十名士兵战死。肯贝兰德的汉诺威轻骑兵,有整整一团,在哈克上校的率领下,面对混战,掉转辔头,逃到索瓦涅森林,直到布鲁塞尔,散布溃败消息;后来他受到审判和革职处分。大炮运输车、辎重车、行李车、满载伤员的大篷车,看到法军占领了地盘,接近森林,便冲进了森林里;荷兰人受到法国骑兵的刀劈,高喊:大事不好!从绿布谷鸟到格罗南达尔,布鲁塞尔方向长达近两法里,据至今还健在的目击者说,拥挤着逃跑的人。这种惊惶不安波及在马利纳的孔戴亲王和在根特的路易十八。除了设在圣约翰山农庄的野战医院后面有少量后备骑兵,以及呆在左翼的维维安旅和旺德勒旅以外,威灵顿再没有骑兵了。许多大炮拆卸开来,躺在地上。西博恩承认了这些事实;而普林格尔夸大了灾难,竟然说英荷联军减少到三万四千人。铁腕公爵保持镇静,但他的嘴唇发青了。奥地利特派员万森特和西班牙特派员阿拉瓦,战斗时在英国参谋部,他认为公爵完蛋了。五点钟,他掏出表来,只听到他嘟囔着这句阴沉的话:“布吕歇不来,就是黑夜!”
大约就在这时,在弗里什蒙的高地上,远远一排刺刀在闪闪发光。
至此,这场鏖战出现了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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