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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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戈蒙,这是一个不祥的地方,是那个叫拿破仑的欧洲大樵夫,在滑铁卢遇到的第一道障碍,第一次抵抗;是斧头劈下时遇到的第一个树结。
原来这是一座古堡,如今只是一个农庄。乌戈蒙对考古学者来说,叫雨果蒙。这座庄园是由索姆雷尔的领主雨果建造的,正是他资助维利埃修道院的第六任院长。
过路人推开大门,从门洞下的一辆旧四轮马车旁过去,走进了院子。
第一样映入眼帘的东西是一扇十六世纪的大门,模仿圆拱形,周围已经坍塌。壮观的景象往往来自废墟。在门洞旁边的墙上,还开了另一扇门,用的是亨利四世时代的拱顶石,从门里可以看到果树。这扇门旁边,有一个肥料坑,几把镐和铲,几辆板车,一口老井和石板、铁绞盘,一匹蹦蹦跳跳的小马,一只开屏的火鸡,一座带小钟楼的小教堂,一棵贴教堂墙边繁花满枝的梨树。就是这个院子成了拿破仑攻克的梦想之地。这弹丸之地,如果他能攻占的话,也许这个世界就属于他了。散布在那里的母鸡啄起了尘土。传来一声吼叫;这是一条大狗在龇牙咧嘴,代替了英国人。
当年的英国人表现出色。库克的四连近卫军在一支大军的猛攻下,坚持了七个小时。
乌戈蒙,从地图上的几何图形看,建筑和场地包括在内,构成不规则的长方形,缺了一角。南大门形成这一角,由紧贴它的墙保护着。乌戈蒙有两道门:南门是古堡的正门,而北门是农庄的门。拿破仑派他的兄弟热罗姆进攻乌戈蒙;吉尔米诺、福瓦和巴什吕三个师在此受阻,几乎整个雷伊军团都用上了,遭到失败,凯勒曼的炮弹在这堵英勇不屈的墙上消耗殆尽。派博杜安旅攻击乌戈蒙北面,也并不是多余的,索亚旅只能突破南面,却不能占领那里。
农庄的建筑在院子南沿。北门被法军打掉一块,至今挂在墙上。这是用四块木板钉在两根横木上,还可以看到弹痕。
被法军突破的北门,后来用一块木板代替挂在墙上那一块,在院子深处半掩着;它直接开在墙上,在北面封住院子;墙的下面部分由石头垒成,上面是砖砌的。这是一道大车进出的普通大门,就像所有的租田制庭院;宽大的双扇门由粗木板做成;门外是牧场。争夺这个入口异常激烈。门的上方血迹斑斑的杂乱手印,历久不褪。博杜安就在这里阵亡。
狂风暴雨般的战斗还留在这个院子里;惨状历历在目;激战变成了化石;生死存亡,恍若隔日。墙垣垂危,石块陨落,缺口喊叫;弹洞是伤口;倾斜和颤抖的树木仿佛竭力逃遁。
一八一五年,这个院子比今日更为完整。当年工事形成的凸角堡、弯弯曲曲的战壕,早就夷平了。
英军在那里把守,法军突破了,却未能守住。教堂旁边,古堡的侧翼,乌戈蒙庄园惟一的残存物,虽然耸立,也已倾圮,仿佛开膛破腹。古堡用作指挥部,小教堂用作掩蔽所。双方伤亡惨重。法军受到四面八方火枪的射击,从墙后,从谷仓顶,从地窖,从各个窗口,从各个通气窗,从各个石头的缝隙射出子弹;他们搬来捆捆柴草,点上火去烧墙和烧人;枪击迎来的是火攻。
在毁掉的一翼,透过有铁护条的窗口,可以看到正屋拆掉砖的房间;英军埋伏在这些房间里;螺旋式的楼梯从上到下裂开了,如同被打碎的贝壳内部。楼梯有三层;英军在楼梯受到攻击,聚集在上层,断掉了下层。这是大块的青石板,在荨麻中摞成一大堆。有十来级楼梯还依附在墙上;在二楼的墙上,像三齿叉一样戳出来。这些无法踩踏的楼梯,牢牢地嵌在那里。其余的酷似脱落光牙齿的牙床。有两棵老树,一棵枯死了,另一棵根部损伤,到了四月还会长出绿枝。一八一五年以来,它越过楼梯生长。
在小教堂里进行过搏杀。如今内部复归平静,显得十分奇特。从鏖战以来,里面不再做弥撒了。但那里还有祭坛,这是粗木做的,靠着粗糙的石壁。四堵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一道面对祭坛的门,两扇拱顶小窗,门上是一个很大的木头耶稣受难十字架,在十字架上面有一个用干草堵住的方通气窗,地上的角落里有一只玻璃全打碎的窗框,小教堂就成了这样。靠近祭坛挂着一个十五世纪的圣安娜的木雕像;童年耶稣的头被火枪打掉了。法军曾控制过小教堂,撤离时把教堂焚毁了。火焰充满了破屋;它成了火炉;门烧掉了,地板烧掉了,木制的耶稣像没有烧掉。火已经舔掉了他的脚,如今只看到发黑的残肢,火随后熄灭了。按当地人的说法,这是显灵。童年的耶稣去掉了头,没有基督幸运。
墙上布满了题辞。在耶稣的脚旁可以看到这个名字:昂吉奈。还有这些名字:德·里奥·马约尔伯爵、德·阿尔马格罗侯爵夫妇(哈瓦那)。有些法国人的名字打上了惊叹号,表示愤怒。一八四九年,人们把墙壁重新粉白。各民族的人相互侮辱。
正是在这个小教堂门口,找到一具尸体,手里还拿着一把斧头。这是少尉勒格罗的遗体。
从小教堂出来,左边可以看到一口井。这个院子里有两口井。人们要问:为什么没有桶和滑轮?这是因为不再在这里打水了。为什么不再打水呢?因为里面塞满了骸骨。
最后一个从这口井打水的人,名叫威廉·冯·吉尔松。这是一个农民,在乌戈蒙当园丁。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全家逃走了,躲到树林里。
维利埃修道院周围的森林掩蔽了所有四散逃走的不幸居民,有几天几夜之久。今日仍有一些可见的痕迹,比如烧掉的老树干,标志着这些在密林深处瑟瑟发抖的可怜人宿营的地点。
威廉·冯·吉尔松呆在乌戈蒙,“为了看守古堡”,他钻进一个地窖。英军在那里发现了他。把抖瑟瑟的他从躲藏的地方揪了出来,士兵们用刀面打他,逼他为他们效劳。他们口渴了;这个威廉端水给他们喝。他就从这口井里打水。许多人喝下最后一口水。许多人喝了这口井的水死了;这口井也该寿终正寝。
战斗以后,人们匆匆忙忙埋葬了尸体。死亡自有一种骚扰胜利的方式,它以鼠疫跟踪荣耀。伤寒是胜利的一种附属品。这口井很深,变成了一个坟场。往下投进三百具死尸。也许过分仓促了。所有人都死了吗?传闻是否定的。看来,在埋葬的那个夜晚,从井底传出叫唤的微弱喊声。
这口井孤零零地在院子中央。三堵半石半砖的墙,像一面屏风的合页一样折起来,好似一个小方塔,三面被围住了。第四面是敞开的。人们正是在这一面打水。朝里那堵墙像一只难看的小圆窗,也许像一个弹洞。这个小塔楼有天花板,只剩下大梁。右墙铁支架形成一个十字架。俯身去看,只见砖砌的圆筒深坑里面黑洞洞一片。井的周围,墙的下部消失在荨麻中。
这口井的前沿没有宽青石板,而比利时所有的井都是以此用作围栏的。青石板被一根横档代替,五六根多结和扭曲的难看树干支撑在上面;这些树干如同巨大的骸骨。已不再有木桶、链子和滑轮;但是还有石槽,用作泄水口。井水积存在那里,不时有一只附近森林里的鸟飞来饮水,然后飞走了。
这个废墟有一座房子,农庄的房子,还有人住。屋门朝向院子。在门上哥特式的漂亮的锁片旁边,有一个斜安的梅花形铁把手。当时,汉诺威的维尔达中尉抓住这只把手,想逃到农庄里去,一个法国工兵一斧头砍掉了他的手。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一家人,老祖父是以往的园丁冯·吉尔松,已经过世很久了。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对您说:“那时我在这里,才三岁。我姐姐害怕了,哭了起来。大人把我们弄到树林里。我呆在母亲的怀里。有人耳朵贴在地上听动静。我呢,我模仿大炮,蓬蓬地叫着。”
上文说过,院子左边的一扇门朝向果园。
果园景象可怕。
果园分三部分,简直可以说分三幕戏。第一部分是个花园,第二部分是果园,第三部分是一片树林。这三部分共有一道围墙。入口那边是古堡和农庄的建筑,左面有一道篱笆,右面是一堵墙,靠里也是一堵墙。右面的墙是砖砌的,底墙是石头垒的。先进入花园。花园地势低,种植了醋栗,长满野生植物,由一道方石砌成的壮观平台封住,带着双重鼓凸形的栏杆。这是一座领主花园,是在勒诺特尔[1]之前最初的法兰西风格;今日成了废墟,荆棘丛生。壁柱之上的球像石头炮弹。还可以数出四十三根栏杆柱子,其余的栏杆柱子掩埋在草丛里。几乎每根柱子都有弹痕。一根断掉的柱子像断腿一样挂在首柱上。
花园低于果园;第一轻步兵团的六名士兵,闯进花园,再也出不来,好似熊掉在陷阱里,受到攻击,被抓住了一样,他们只得同两连汉诺威士兵进行战斗,其中一连汉诺威士兵装备了马枪。汉诺威人凭着这些栏杆柱子,向下射击。轻步兵在下面还击,六个对两百个,英勇无比,只有醋栗作为掩体,战斗了一刻钟之久,全部阵亡。
往上走几级台阶,从花园来到真正的果园。在这几图瓦兹[2]见方的园地里,不到一小时,一千五百个人倒下了。墙壁好像准备重新开始战斗。英军在墙上凿出高高低低的三十八个枪眼,至今犹在。在第十六个枪眼前面,埋着两座英军的花岗岩坟墓。只在南墙上有枪眼,主攻从这里发起。这堵墙外面有一道很大的绿篱挡住;法军来到这里,以为只同篱笆打交道,便穿越过去,却遇到这堵墙,这是障碍和埋伏,英军守在后面,三十八个枪眼同时开火,真是枪林弹雨;索亚旅碰了壁。滑铁卢战役就这样开始了。
但果园还是被夺取了。没有梯子,法军就用指甲攀登。在树下进行肉搏战。这片草地鲜血淋漓。纳索的一营人,共七百个士兵,在那里被歼灭了。凯勒曼的两个炮兵连在墙外受到狙击,墙上布满了弹痕。
这个果园像别的果园一样,对五月的来到十分敏感。长出了黄花毛茛和雏菊,杂草长得很高,犁地的马在吃草,晾衣服的皮毛绳子挂在树木之间,使行人低下头来,走在这片荒地上,脚要踩进鼹鼠洞。草丛中可以看到一棵连根拔起的树干躺在那里,长出绿枝。布拉克曼少校靠在树上咽了气。德国将军杜普拉倒在旁边一棵大树下,他出身于一个法国家庭,这个家庭在南特敕令废止[3]时避居德国。近旁有一棵害病的老苹果树倾斜着,用麦草包扎起来,涂上了粘土。几乎所有的苹果树都老朽了。没有一棵不是弹痕累累。这个果园里枯死的树比比皆是。乌鸦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尽里有一座树林,长满了堇菜属植物。
博杜安战死了,福瓦受了伤,大火,屠杀,英军、德军和法军血流成河,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井里填满尸体,纳索团和布伦斯维克团被歼灭了,杜普拉阵亡,布拉克曼阵亡,英国近卫军受到重创,雷伊军团的四十营法军损失了二十营,单单在乌戈蒙这个破旧的庄园里,就有三千人被刀砍,被劈死,被扼死,被打死,被烧死;以致今日有个农民对旅行者说:“先生,请给我三法郎;如果您喜欢,我给您讲讲滑铁卢的战事!”
三、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追溯往事,是讲故事的人的一种权利,让我们回到一八一五年,甚至更早于本书第一部的故事开始的年代。倘若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七至十八日的夜里不下雨,欧洲的未来就要改变。多下或少下几滴雨,都会决定拿破仑的成败。要使滑铁卢有奥斯特利兹的结果,上天只消多下一点雨,这个朝反方向飘过天空的乌云,足以使一个世界崩溃。
滑铁卢战役直到十一点半才打响,这就让布吕歇[4]及时赶到。为什么?因为地面湿漉漉的。必须等到地面硬实一点,炮兵才能行动。
拿破仑曾是炮兵军官,并深受这一点影响。他在给督政府关于阿布吉尔战役的报告中说:“我们的一颗炮弹打死了六个人。”这很能说明这个非凡统帅的特质。他所有的作战计划都建立在炮击上。集中炮火轰击确定的一点,这是他制胜的关键。他把敌军将领的战略看成一个堡垒,他要打开一个缺口。他打击其弱点;他用炮弹开始和结束战斗。他的天才在于炮轰。攻破方阵,摧毁团队,突破防线,粉碎和驱散集结的部队,他全用这种打法,轰击,轰击,不断轰击,他把这个差使交给炮弹。可怕的打法,这与天才结合起来,在十五年间使这个战争的阴沉斗士战无不胜。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由于他的大炮数量占优势,他就越发有恃无恐。威灵顿只有一百五十九门炮,拿破仑有二百四十门。
假设地面是干的,大炮可以滚动,早上六点就开仗,战役就会取胜,战斗在两点钟结束,比普鲁士军队突然来增援还早三小时。
拿破仑打败仗,有多大的错误呢?沉船要归咎于舵手吗?
这个时期,拿破仑体力明显衰退,会带来某种智力的减退吗?二十年的战争,会像磨损剑鞘一样磨损剑锋,会像磨损身体一样磨损心灵吗?在这个统帅身上,会遗憾地感到老之将至吗?一句话,像许多重要的历史学家所认为的那样,这个天才黯然失色了吗?他陷入疯狂,以掩饰自己的虚弱吗?他在命运之风的迷乱下开始游移不定吗?他变得意识不到危险,犯了将帅的大忌吗?这类所谓行动巨人也是肉体伟人,他们有天才患上近视的年龄吗?年老对理想的天才失去了控制力;像但丁和米开朗琪罗那样的人,是老当益壮;像汉尼拔和波拿巴这样的人,就要委顿吗?拿破仑失去了胜利的直感吗?他到了认不出暗礁,分辨不出陷阱,看不出深渊崩坍的边沿吗?他丧失了对大难临头的嗅觉吗?从前他熟谙通往胜利的所有道路,从他的夹带雷霆的战车上,以威严的手指出胜利道路,如今他昏聩糊涂,把他乱糟糟的人马带往深渊吗?他四十六岁,就疯狂绝顶吗?这个命运的巨人般的马车夫,只不过是极端的莽汉吗?
我们决不作如是想。
他的作战计划公认是杰作。直捣联军防线的中心,在敌人当中挖一个洞,将敌人一分为二,将一半英军推向阿尔,将一半普鲁士军推向东格尔,把威灵顿和布吕歇断成两截,夺取圣约翰山,攻克布鲁塞尔,把德国人扔到莱茵河里,把英国人扔到海里。在拿破仑看来,这一切都包含在这场战斗中。然后等着瞧吧。
毫无疑问,我们不想在这里叙述滑铁卢的历史;我们叙述的悲剧层层相因的一个场面,与这次战役相连在一起;但这段历史不是我们叙述的本题;况且这段历史已经结束了,无论从拿破仑看来,还是从史界七俊杰[5]看来,都是出色地结束了。至于我们,我们让史学家去争论吧;我们只不过是隔开一段距离的旁观者,平原上的一个过路人,一个观察这片血肉横飞的土地的探索者,也许把表面现象看成现实;我们没有权利以科学的名义,抗拒全部事实,其中无疑有奇迹,我们既没有军事实践,也没有战略才能,提出一套方案;在我们看来,一连串偶然事件在滑铁卢主宰着两位统帅;一旦关系到命运这个神秘的被告,我们也像人民这个天真的审判官一样审判。
四、A
凡是要清晰地设想滑铁卢战役的人,只消在地上设想一个大写A就行了。A的左撇是尼维尔大路,右撇是格纳普大路,中间一横是奥安到布雷纳-拉勒的洼路。尖顶是圣约翰山,威灵顿在那里;左下脚是乌戈蒙,雷伊和热罗姆·波拿巴在那里;右下脚是佳盟,拿破仑在那里。中间一横与右撇相交点稍下一点是圣篱。一横中间正是战役结束的地方。无意中象征帝国近卫军英勇无比的狮子,就安放在这里。
在两撇和一横之间的尖三角,是圣约翰山的高地。争夺这个高地,就是整个战役。
两军的侧翼分布在格纳普和尼维尔两条大路的左右两边;德尔隆和皮克通对峙,雷伊和希尔对峙。
在尖顶后面,即在圣约翰山高地的后面,是索瓦涅森林。
至于其中的平地,可以想象是广阔的波浪起伏的地域;逐浪升高,趋向圣约翰山,一直到达森林。
战场上的敌对双方是两个斗士。这是一场肉搏战。一支军队要摔倒另一支军队。无所不抓;一丛灌木是一个支点;一角墙是一个掩体;缺乏一间破屋作为依靠,一个团会站不住脚;平野上的一片低地,地形的起伏,一条刚好斜插的小径,一片树林,一个沟壑,都可以挡住所谓军队这个巨人的脚踵,不让它后退。退出战场,就算打败。因此,对统帅来说,必须察看最小的树丛,深研最小的凸出地形。
这两个将军研究了圣约翰山的平原,今日称为滑铁卢平原。从上一年起,威灵顿有先见之明,把这里看作一场大战的备用战场。就这个地方的决斗而言,威灵顿占据有利的一方,拿破仑处于不利的一方。英军在上面,法军在下面。
这里不妨描绘一下拿破仑的画像: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的黎明,他骑在马上,手里拿着望远镜,呆在罗索姆高地上。几乎是多此一举。在描写他之前,读者已经见过他了。头戴布里埃纳军校[6]小帽,侧面平静,身穿绿色军装,白翻领盖住勋章,灰礼服盖住肩章,背心下露出红色绶带的一角,皮短裤,骑着白马,马被是紫红色丝绒,四角绣上带皇冠的N字和鹰徽,脚穿马靴和丝袜,银马刺,佩着马伦哥长剑。这最后一个恺撒的全身像长存在人们的想象里,受到一些人的喝彩,也受到另一些人的贬斥。
这个形象已长久存在于光辉中;这是由于大部分英雄都要摆脱传说的模糊,这模糊或长或短遮住了真相;但是,今日历史真相已大白于天下。
历史的光芒是无情的;它有奇特和神圣之处,不管它多么明亮,而且正因它明亮,它却往往将阴影投在发出光芒之处;它把同一个人变成两个不同的幽灵,相互攻击和惩罚,暴君的黑暗与统帅的光辉相争。由此,人民在盖棺论定时标准就更加准确。巴比伦遭蹂躏,降低了亚历山大[7];罗马受奴役,降低了恺撒;耶路撒冷遭杀戮,降低了提图斯[8]。暴政与暴君相连。一个人在他身后留下具有他形体的黑暗,是他的不幸。
五、战场“晦暗不明”
大家都知道这场战役的第一阶段;开始是混乱的,不确定的,犹豫不决,两军都威胁重重,不过对英军的威胁大于对法军的威胁。
整夜下雨;暴雨使地面泥泞不堪;平原的洼地像木盆一样,到处积满了水;有些地方,水没到辎重车队的车轴,马肚带滴着泥浆;倘若小麦和黑麦没让行进中杂沓的车轮压倒在车辙里,成了垫草,那么特别是在帕普洛特那边的山谷里,一切行动就不可能了。
大战开始得很迟;上文已经解释过,拿破仑习惯把全部炮兵集中在自己手里,像拿着手枪一样,时而对准战场的这一点,时而对准另一点,他早就想等待套上马的炮车能滚动起来和自由奔驰;为此,必须等太阳出来,晒干地面。但是太阳不露面。这不再是奥斯特利兹那样约定好了。当第一发炮弹发射时,英国将军柯尔维尔看看他的表,这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
攻击迅猛异常,也许比皇帝期望的更加猛烈,是从法军左翼扑向乌戈蒙。同时,拿破仑派遣吉奥旅进攻圣篱,攻击中心,而奈伊[9]把法军右翼攻向固守帕普洛特的英军左翼。
扑向乌戈蒙有点在佯攻;意在把威灵顿吸引过来,让他偏向左边,这就是法军的计划。如果英国近卫军的四个连和佩尔蓬歇师勇敢的比利时人没有守住阵地,这个计划就成功了。而威灵顿并没有在那里集结部队,只限于近卫军另外四个连队和一个布伦斯维克营作为全部增援。
法军右翼对帕普洛特的进攻十分彻底;击溃英军左翼,切断通往布鲁塞尔的大路,堵住普鲁士人的通路,强行夺取圣约翰山,逼使威灵顿退守乌戈蒙,再退到布雷纳-拉勒,再退到阿尔,打得再干脆利落不过。除了某些意外事件,这次进攻是成功的。帕普洛特被夺取了;圣篱被攻占了。
有个细节要交代。在英国步兵中,特别在康普特旅中,有许多新兵。这些年轻士兵,面对我们可怕的步兵,表现骁勇;勇敢弥补了他们的经验不足;尤其他们是出色的射手;专心致志的射手,可以说变成了自己的将军;这些新兵表现出几分法军的创造性和狂热。这支新军有点热狂,却令威灵顿不快。
夺取了圣篱后,战斗摇摆不定。
这一天,从中午到四点钟,有一段晦暗不明的间歇;战斗到一半,几乎局势不清,具有混战的不明朗。暮色降临。在雾气中可以看到大范围的起伏不定,令人眩目的幻景,今日已无人知晓的战争装备,包括火焰般的长毛高顶军帽、挂在刀旁飘荡的扁皮袋、交错佩戴的皮带、榴弹袋、轻骑兵有肋状盘花纽的短上衣、千层褶红靴、饰有璎珞的沉重高筒军帽,布伦斯维克手下几乎一身黑色的步兵与红军装的英国步兵相混杂,英国士兵用白色大圆环代替肩章,汉诺威轻骑兵头戴红毛缨铜箍椭圆形皮帽,露出膝盖、身穿方格花呢军服的苏格兰士兵,法军榴弹兵的白色长绑腿。这些如同图画一般,而不是战列,这正是萨尔瓦托·罗萨[10],而不是格里博瓦尔[11]所需要的。
有战役,往往总有一些风暴来干预。Quid
obscurum,quid
divinum.[12]每个史学家都会按其所好,描写这些混战的轮廓。不管将军们采取何种手段,两军交战总有难以估计的起伏;在战斗中,双方统帅的计划便相互交错,相互改变。战场的这一点比其他地方吞噬更多的士兵,如同踏入或快或慢吸收水分的地面一样。只得不情愿地投入更多的士兵。这是难以逆料的花费。战线像线一样飘荡、蜿蜒,血流成河,无逻辑可言,两军前锋起伏不定,团队进进退退,像岬角海湾一样曲折,所有这些暗礁不断地面对面移动;步兵所到之处,炮兵就赶到;炮兵所到之处,骑兵就赶到;营队如同云烟。那儿有点东西,快去找,却消失不见了;明亮之处忽又转移;幽暗的角落忽进忽退;有种坟场之风吹动着这些悲惨的人群或进或退,或聚或散。混战是什么?是变化莫测。精密的计划表达一分钟而不是一天的静止。要描绘一场战役,非得笔力雄浑的画家;伦勃朗[13]胜过范·德·默伦[14]。范·德·默伦画中午正确,画下午三点钟就不真实了。几何会骗人;惟独风暴才真实。因此,佛拉尔[15]有权驳斥波利布[16]。还要补充一点,总是有的时候战役转为混战,变得与众不同,分散为无数的细小战斗,用拿破仑自己的话来说,这些战斗“与其说属于团队的传记,不如说属于全军的战史”。在这种情况下,史学家显然有权概述。他只能抓住战斗的主要轮廓,任何叙述者,不管他多么认真,也绝对不能确定所谓战役这团可怖乌云的形状。
一切重大军事冲突中属实的东西,尤其适用于滑铁卢。
到了下午某一时刻,战局明朗了。
六、下午四点钟
将近四点钟,英军形势严峻。奥兰治亲王指挥中路,希尔指挥右翼,皮克通指挥左翼。奥兰治亲王勇敢而激动,对比荷联军喊道:“纳索!布伦斯维克!决不后退!”希尔抵挡不住,向威灵顿靠拢。皮克通战死了。正当英军夺取了法军一〇五团军旗的时刻,法军一颗子弹命中皮克通将军的头部。对威灵顿来说,战斗有两个支撑点,即乌戈蒙和圣篱;乌戈蒙还在坚持,但燃烧着;圣篱被夺取了。在守卫圣篱的德国营队中,只有四十二人尚存;所有军官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只有五人幸免。在谷仓里有三千士兵阵亡。英国近卫军的一名中士是英国排名第一位的拳击手,被他的同伴誉为所向披靡,却被一个法国小个鼓手击毙了。巴林丢了阵地,阿尔坦被劈死。
失去了好几面军旗,其中一面是阿尔坦师的,一面是吕纳保营的,由双桥家族的一个亲王举着。灰色军装的苏格兰人无一幸存;蓬松比的大个龙骑兵被砍绝。这支骁勇的骑兵敌不过布罗的长矛队和特拉维尔的重骑兵;一千二百匹马只剩下六百匹;三个中校有两个倒在地下,哈密顿受了伤,马特阵亡。蓬松比倒下,被长矛戳了七下。戈登死了,马尔什死了。第五师和第六师被歼灭。
乌戈蒙被突破,圣篱被攻占,只剩下中路这个关键。关键处始终坚守着。威灵顿给予增援。他从梅尔布-布雷纳调来希尔部,从布雷纳-阿勒调来沙塞部。
英军的核心略呈凹形,非常密集,地形极其有利。它占据了圣约翰山高地,后有村庄,前有山坡,这山坡当时十分陡峭。英军据守一座非常坚固的石屋,当时这是尼维尔的公产,标志道路的交叉口,建于十六世纪,极为牢固,炮弹打上去会弹回来,却损伤不了它。在高地四周,英军设置了障碍,在山楂树丛中安置了大炮,炮口从树枝中间露出来,以灌木作掩护。他们的炮兵埋伏在树丛里。战争中当然允许设陷阱,用诈术,而且用得十分巧妙,以致皇帝早上九点钟派遣阿克索去侦察敌人的炮兵阵地,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回来告诉拿破仑,没有什么障碍,除了尼维尔和格纳普两条大道上设了路障。当时正值庄稼长得很高;在高地边缘,康普特旅的一个营,即第九十五营,配备了马枪,埋伏在麦秆很高的地里。
英荷联军的核心有这样的保障和掩护,处境十分有利。
这个阵地危险之处在于索瓦涅森林,当时森林与战场毗连,而由格罗南达尔和博瓦茨福两个池塘隔开。军队撤向那里必然覆灭,团队随即会解体。炮兵陷入沼泽就完了。据好几位内行人的意见,撤退到那里,确实要各自逃命;也有人对此表示异议。
威灵顿从右翼调来沙塞旅,从左翼调来维克旅,再加上克兰顿师,加强核心。为了给英军、给哈尔凯特各团、给米切尔旅、给麦朗德卫队以支撑和掩护,他派来了布伦斯维克的步兵、纳索的部队、吉尔曼塞格的汉诺威士兵和翁普特达的德国部队。他手中掌握了二十六个营。正如沙拉斯所说:“右翼转到中路后面。”在今日称为“滑铁卢博物馆”的地方,沙袋遮住了一个大炮台。威灵顿另外把索梅塞的龙骑兵卫队,一千四百骑人马布置在凹地里。这是名不虚传的英国骑兵的另一半。蓬松比部被歼灭了,还剩下索梅塞部。
炮兵阵地设置好,几乎成了一个堡垒;它设在很矮的一堵花园围墙后面,匆匆地叠上沙袋,垒起一道宽宽的土坡作为掩体。这道工事没有完成,来不及用绿篱围起来。
威灵顿忐忑不安,但不动声色,骑在马上,整天保持同一姿态,呆在圣约翰山的旧磨房前的一棵榆树下。磨房至今还在,但一个热衷于破坏文物的英国人花了二百法郎买下这棵榆树,锯走了。威灵顿既冷静又英勇。炮弹如雨落下。戈登副官刚刚倒在他身边。希尔爵士指给他看一颗爆炸的炮弹,对他说:“王爷,如果您阵亡了,您给我们留下什么指示和命令?”——“像我一样行动,”威灵顿回答。他对克兰顿言简意赅地说:“守住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这一天形势明显恶化。威灵顿对塔拉维拉、维多利亚和萨拉曼卡[17]的老战友喊道:“孩子们!你们想后退了吗?想想古老的英格兰吧!”
约莫四点钟,英军的战线向后撤退。突然,在高地的脊背上只看到炮兵和狙击手,其余的都消失了;各团受到法军的榴弹和炮弹的驱赶,龟缩到今日还用作圣约翰山农庄小径所切断的底边,出现退却的行动,英军前锋躲开了,威灵顿后退了。
“开始退却啦!”拿破仑喊道。
七、拿破仑心情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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