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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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她说。
听到“先生”这个词,汉子回过身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刚才还只称呼他为朋友或老头。
“您看,先生,”她摆出甜蜜蜜的神态又说,而这种神态比她恶狠狠的神态更令人讨厌,“我很乐意让孩子玩,我不反对,可是一次还可以,因为您很慷慨。您看,她什么也没有。她非得干活不可。”
“这个孩子不是您的吗?”汉子问。
“噢,我的天,不是,先生!这是一个穷丫头,我们出于好心收留了她;这种孩子笨得很。她的脑子里大概有积水。她的头很大,您看到了。我们对她是尽力而为了,因为我们并不富裕。我们写信到她的家乡也没用,已经半年没有回音了。一定是她的母亲死了。”
“啊!”汉子说,他又陷入沉思。
“这个母亲不怎么样,”泰纳迪埃的女人添上说。“她抛弃了她的孩子。”
在这场谈话中,柯赛特仿佛本能在提醒她,别人在谈论她,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泰纳迪埃的女人。她模糊地听到几个字。
喝酒的人四分之三都喝醉了,更加兴致勃勃地唱淫秽的复调。这是一支颇有韵味的风流小曲,圣母和圣婴耶稣都掺杂在里面。泰纳迪埃的女人也参与进去,哈哈大笑。柯赛特在桌下望着炉火,炉火反映到她呆定的眸子里;她又开始摇刚才做好的一包东西,她一边摇一边唱着:“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
在女店主的重新要求下,黄衣人,“那个百万富翁”,终于同意吃晚饭。
“先生想吃什么?”
“面包和奶酪,”汉子说。
“这肯定是个乞丐,”泰纳迪埃的女人心想。
喝醉酒的人一直在唱歌,孩子在桌子底下也在唱她的歌。
突然,柯赛特停止唱歌。她刚回过身来,看到泰纳迪埃的两个小姑娘抓住小猫后丢开的布娃娃,扔在离她几步远的厨桌底下。
于是,她丢下只能满足一半心愿的包起来的铅刀,然后慢慢地扫视厅堂。泰纳迪埃的女人低声同丈夫说话,而且在数钱。波尼娜和泽尔玛同猫玩耍,旅客们在吃东西,或者喝酒,或者唱歌,没有人看着她。她没有丢掉一点时间,手脚并用,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再确定一下没有人看到她,然后赶快溜到布娃娃那里,抓住它。一会儿,她回到原来位子,坐着一动不动,只侧过去一点,让暗影遮住她抱在怀里的布娃娃。她玩布娃娃的快乐是这样少,以致喜不自禁。
没有人看见她,除了那个旅客,他慢吞吞地吃着简单的晚饭。
这种快乐持续了一刻多钟。不管小柯赛特多么小心,她没有发觉布娃娃的一只脚伸了出来,壁炉的火照得明晃晃的。这只发光的粉红色的脚从黑暗中伸出来,突然吸引了阿泽尔玛的目光,她对爱波尼娜说:“瞧!姐姐!”
两个小姑娘呆住了。柯赛特居然敢拿着布娃娃!
爱波尼娜站了起来,也不扔掉猫,朝她母亲走去,拉拉母亲的裙子。
“放开我呀!”做母亲的说。“你想要我干什么?”
“妈妈,”孩子说,“看呀!”
她用手指着柯赛特。
柯赛特全身心沉浸在拥有布娃娃的快乐中,什么也看不到和听不到。
泰纳迪埃的女人的脸流露出特殊的表情,这种日常琐事都要使她变得像凶神恶煞一般的表情,使这类女人得名泼妇。
这回,尊严受到伤害,更加剧了她的愤怒。柯赛特越过了所有的界限,侵占了“小姐们”的布娃娃。
一个女沙皇看到一个农奴想戴上皇太子的蓝色大绶带,也不会有另一副面孔。
她用气得嘶哑的声音喊道:
“柯赛特!”
柯赛特瑟瑟发抖,仿佛她脚下地震了。她回过身来。
“柯赛特!”泰纳迪埃的女人又叫一次。
柯赛特拿起布娃娃,轻轻地放在地上,又是崇敬又是绝望。她合起双手,眼睛不离开它,在一个这样年龄的孩子身上,说来真是可怕,她绞着双手;然后,白天的任何一次激动,无论到树林里去,水桶的沉重,硬币的丢失,看到举起了鞭子,甚至听到泰纳迪埃的女人恶毒的话都不能办到的,——她哭了起来。她号啕大哭。
旅客站了起来。
“怎么啦?”他问泰纳迪埃的女人。
“您没有看见吗?”泰纳迪埃的女人用手指着躺在柯赛特脚边的物证说。
“那又怎么呢?”
“这个女叫花子,”泰纳迪埃的女人回答,“居然敢碰孩子们的布娃娃!”
“为这件事大吵大闹呀!”汉子说。“那么,她什么时候玩这只布娃娃的?”
“她用脏手去碰它!”泰纳迪埃的女人继续说,“用那双可怕的手!”
这时,柯赛特哭得更响。
“不许哭!”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汉子笔直走向大门口,出去了。
他一出去,泰纳迪埃的女人趁他不在,对桌下的柯赛特飞起一脚,使孩子高声叫了起来。
门又打开了,汉子重新出现,双手捧着上文介绍过的神奇的布娃娃,村里所有的孩子从早上起就看个没完,他把这个布娃娃放在柯赛特面前,说道:
“拿去吧,这是给你的。”
要知道,他呆在这里一个多小时,沉思的时候,他模糊地注意到那个卖小玩意的棚铺给小油灯和蜡烛照得明晃晃的,透过小酒店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它,仿佛受到了启示。
柯赛特抬起眼睛,她看到这个人拿着这个布娃娃向她走来,她犹如看到太阳升起,她听到这句难以置信的话:“这是给你的。”她望着他,她望着布娃娃,然后慢慢地后退,藏到墙角桌下的尽里。
她不再哭泣,她不再叫喊,她的模样像不敢呼吸。
泰纳迪埃的女人、爱波尼娜、阿泽尔玛都成了泥塑木雕一般。连喝酒的人也停了下来。在整个小酒店,笼罩着庄严的寂静。
泰纳迪埃的女人惊呆了,默默无言,又开始猜测:“这个老头是什么人呢?是个穷人吗?是个百万富翁吗?也许两者都是,就是说一个小偷。”
她的丈夫泰纳迪埃的脸显出有意味的皱纹,每当占据优势的本能以兽性的全部威力显现出来的时候,这皱纹便突出人面。小旅店老板轮流看了看布娃娃和旅客;他好像在嗅这个人,就像嗅出一袋钱那样。这只是一刹那。他走近了妻子,对她低声说:
“这东西至少值三十法郎。别干蠢事。对他俯首帖耳。”
粗野的本性和天真的本性有共同点,它们没有过渡。
“喂,柯赛特,”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她想声音柔和,却像那些泼妇说话酸溜溜的。“你不拿走你的布娃娃吗?”
柯赛特大着胆子从她的洞里钻出来。
“我的小柯赛特,”泰纳迪埃的女人用抚爱的神态又说,“这位先生送给你一只布娃娃。拿走吧。它是你的。”
柯赛特怀着一种恐惧望着这只神奇的布娃娃。她的脸还淌满泪水,但是她的眼睛开始充满快乐的奇异光辉,就像晨光曦微的天空。此刻她感受到的,有点像别人突然对她说:“小姑娘,您是法国的王后。”
她觉得,如果她触到这只布娃娃,从里面就要喷出响雷。
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感觉是对的,因为她心想,泰纳迪埃的女人会责骂她和打她。
但吸引力占了上风。她终于走过去,转向泰纳迪埃的女人,胆怯地低声说:
“我可以拿吗,太太?”
任何表情都难以还原这种绝望、受宠若惊,同时又快活的神情。
“当然啰!”泰纳迪埃的女人说,“这是你的。因为这位先生给了你。”
“当真,先生?”柯赛特说,“这是当真?这个贵妇是给我的吗?”
陌生人好像眼里满含泪水。他看来非常激动,为了不至于哭出来,索性不说话。他对柯赛特点了点头,将“贵妇”的手交到她的小手里。
柯赛特赶快收回自己的手,仿佛“贵妇”的手灼痛了她,开始看着方砖。我们不得不加上一句,这一阵子,她过分地伸舌头。突然,她回过身来,冲动地抓住布娃娃。
“我要管她叫卡特琳,”她说。
柯赛特的破衣烂衫,碰到和压扁布娃娃的丝带和粉红色的、鲜艳的平纹细布,那是多么古怪的一刻啊。
“太太,”她又说,“我可以把她放在椅子上吗?”
“可以,我的孩子,”泰纳迪埃的女人回答。
如今是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羡慕地望着柯赛特。
柯赛特把卡特琳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面对它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保持欣赏的姿态。
“玩吧,柯赛特,”陌生人说。
“噢!我在玩,”柯赛特说。
这个外来人,这个陌生人,好像是天主来造访柯赛特,这时,他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在世上最憎恨的人。但必须克制自己。尽管她习惯于竭力一切行动模仿丈夫,她还是激动得不能自制。她匆匆忙忙打发两个女儿去睡觉,然后她请黄衣人允许也打发柯赛特去睡觉,“她今天也很累了,”她带着母爱的神情补充说。柯赛特抱着卡特琳去睡觉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不时走到她的男人所在的厅堂另一头,她说:“为了放松一下心灵。”她和丈夫交换了几句气鼓鼓的话,她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老畜生!他肚子里究竟有什么打算?到这里来打扰我们!想让这个小鬼玩!送给她布娃娃!把四十法郎的布娃娃送给一条狗,而给我四十苏就会送掉这条狗!再进一步,他要称她陛下,就像对贝里公爵夫人[5]说话一样!他有理智吗?这个神秘的老头,他头脑发昏了吗?”
“为什么?简单得很,”泰纳迪埃说。“他觉得好玩!你呀,小姑娘干活合你胃口,他呢,小姑娘玩耍合他胃口。这是他的权利。一个旅客,只要付钱,爱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如果这个老头是个慈善家,这管你什么事?如果这是个傻瓜,这也不关你的事。既然他有钱,你瞎掺和什么?”
这是主人的语言,旅店老板的议论,两者都容不得辩驳。
那汉子手肘撑在桌子上,恢复了沉思的姿势。其他旅客,商贩和车夫,分开了一点,不再唱歌。他们隔开一段距离,又敬又怕地观察他。这个衣着寒酸的怪人,那样随便地从口袋里掏出后轮币,把偌大的布娃娃送给穿木鞋的小女仆,他肯定是一个了不得的、可怕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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